于北溟
《好了歌》现身于首回之末,在第一个红楼公案了结、甄士隐贫病交困之时由一跛足道人唱出,并开始成为贯穿全书的谜语盘旋回荡。红楼读者都知道解读此诗的重要性,尤其是对于全书主题。《红楼梦》是作者一生的沉淀,只言片语牵动全身,尤其是这首主题曲及其解注。歌与注的意蕴及评价,历来关注者众;(1)顾争荣:《〈好了歌〉及〈好了歌注〉述评》,《红楼梦学刊》2011年第4辑。然而研究《好了歌》与解注的关系并对二者主题差异进行深入论述的却很少。尽管书中名之“解注”,道人亦言士隐“解得切”,但在歌与注之间似乎存在一个盲点。二者均言世事浮沉,而所指却略有不同,有时候很难称之为“切”。俞平伯先生认为《好了歌》诗意与左思、陶潜两首诗相近,认为它们“都是说盛衰无常,祸福相倚”,而又指出“‘好了歌解注’似更侧重于由衰而盛”。(2)俞平伯:《评好了歌》,《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1辑。笔者以为,《好了歌解注》主题似乎确可如此概括,但歌不一定。《好了歌》更多强调的是“神仙”与世间荣华的对立,歌中四节俱是举出神仙与世事的对反,可以借用刘再复的观点总结:“跛足道人的‘好了歌’是哲学歌,是荒诞歌。泥浊世界的主体(男人)都知道‘神仙好’,但他们什么都放不下。主宰其生命的只有金钱、权位、美色等等。”(3)刘再复:《〈红楼梦〉哲学论纲》,《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
由此可见,《好了歌》中的神仙和世事不是对立转化,而是单方面决定的,世事永远不可能是神仙,而这正是《好了歌》的出发点,然而《好了歌解注》的开端不由分说是无常,祸福两端也可以互相转化。在“歌”中,功名利禄永远在神仙之下,而在“注”中却只有功名,衰而复盛,盛而复衰。大概因为如此,俞平伯先生才有了那样的观察,解注更加侧重于衰而复盛,因为在《好了歌解注》中有衰而复盛的可能,但《好了歌》中却绝对没有这样的可能性。上述差别已经可以显现两者主题的根本不同,所以可能不应该只用表达侧重的比较来进行诠释。
对于歌注关系的探讨,首先需要尝试在歌、注文本内部寻找证据。本节的讨论即是限制在文本内部进行讨论,在框架上悬置外部的一切材料,可以称为“内部解读”。与“内部解读”相对,《好了歌》及“解注”之外的材料可资旁证,之后将称为“外部解读”。
内证的假设主要建立在《好了歌》与“解注”的解注关系上,虽然之前说到注对于歌来说并不是严格意义的解注,但书中称为解注,那应该可以假设其中确实存在某种解注一样的关系。而探究解注与被解两方的关系,可以同、异二方面贯穿始终。在微观的视角下,解注的关系表现为某种意义上的同,比如解注中将以一段文字解释原文,那解注的文字必然和原文意思接近,但由于解注的跨越目的,原文与注解之间也必然会有差异。
解注关系在微观的视角下呈现出了种种的同与异,常常是要用有些不同的语言表示相同的意思。然而在这之外,解注关系中的种种同异也总要以某种规则为遵循,不能让解读的方法随意变化。那种同异的规则或者固定的方法可以看作是解注关系在宏观层面的体现形态,将呈现为一种解注的通例。由此,以下将分别解析歌与注的意涵,进行同异的比较,并最终走向解注通例的找寻。
在此先将《好了歌》与《好了歌解注》全文列出: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4)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4页。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5)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第15-16页。
《好了歌》在文意上十分平白,可以说并不需要复杂的解注,故而应该更需要从思想主题上探索,在诗歌内在结构的特征上探索其中更基本的规律。基于这样的思路进行分析可以发现,“世人都晓神仙好”贯穿全诗,并依次与功名、金银、姣妻、儿孙相对照,形成了神仙与世事的对立,并在“神仙”不能达到的情况下将另外四种追求依次颠覆。所以《好了歌》中义理的总体模式似可以概括如下:首先世人明白神仙好;而后世人忘不了世事;最后世人无法追求神仙,于是世事也随之破灭(在“明白神仙好”和“忘不了世事”之间可以补充一条“世人忘了神仙”)。而对神仙与世事的关系进行探索,可以知道世事以神仙为圭臬,世事根本还是为了神仙,而神仙更类似于“存活”的目标,是更基础的生存。于是可以这样概括《好了歌》主题:这是对于基本性的生死的讽叹,言无论生时如何,终究难逃一死。另外也有一点需要关注,《好了歌》的视角是神仙,不然就不会进行荒诞剧一样的演绎,因为《好了歌》的主题在世事的视角看来是极为悲壮的。
对于《好了歌解注》所呈现的义理,或许可以粗略解读为“无常”。但也可以更注意到其中视角的转换,进行相较细致的解读。在《好了歌解注》中,有使用宏观视角站在历史层面的解读,如“陋室空堂”四句;另外也有使用微观视角,站在世人自我意识层面的解读,像“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这样。可以看到,《好了歌解注》的感怀不断在这两种视角之间转换,用宏观的历史视角描写所发生的和其中显示的规律,然后以世人为眼发出惊叹。比如《好了歌解注》最后一段:“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前一句是历史的描摹,后一句是个体的抒情。而历史中的规律是盛衰之间的“无常”,不断在祸福之间反复变化。探索《好了歌解注》中的历史的规律,可以看到其中有一种循环、守恒的观念,并设置了一个只求结果并不会反思的世人。(6)在《好了歌解注》末段可以见到一种“守恒”的意识,在历史舞台上上去一人即要赶下一人。结果是恒定的,有因必有果,是一种“守恒”,而这种守恒在动态上便会体现为“循环”。如果世人明白这个道理,自然会有意识地躲避,不会完全符合这种规律,所以说这里预设了不加反思的个人,只有最后的惊觉。于是便永远处在历史的轮回之中,由盛而衰、由衰而盛,幸福之后必会不幸,不幸则又像是为了之后的幸福。《好了歌解注》在历史视角的书写上在表达那种循环守恒的反复,而在自我意识角度则不断陈说惊觉的猝不及防。《好了歌解注》中蕴含的不停转换的两个视角展现了其中的主题,主体的核心在两个视角之间,即是表现个人在世界中的状态。
“歌”与“注”均有对立的两面,有不死而守恒的神仙与历史,也有会死且浮沉的生命与幸福。但“歌”与“注”的主题与表现形式也均有所不同,“歌”以共时分类进行枚举,得出法则式的结论;而“注”以历时变化演示,得出因果式的过程规律。(7)共时讲述无需考虑时间与因果,而只要站在宏观视角布散“是什么”,在宏观的视角上进行区域划分,然后形成法规。而法规的历时讲述则要从因果出发,表述开端至于结局的脉络与结构,自然要考虑“为什么”的问题。“歌”与“注”的论题域均是人世的生命存在,二者之差别仅在于,“注”把神仙换成历史,把生死换成祸福,如同仰视与俯视之别。这或是其“解注”的根本设定,也可以看到解注的某种目的,对《好了歌》进行解注是为了将神仙之语阐说于世人。
以下尝试探索解注的“通例性设定”,在此可尝试划分成几个子问题。首先,解注有其观念、目的,解与被解的关系决定了解注的本质,注解总是有某种特定预期读者的传达,解注的本质即在于解注内容本身的立场与解注传达对象的关系;其次,解注之中所解的会是被解注者的某些特定部分,会有侧重的方面,其“各有侧重”即是注解对象之别;最后,解注中解与被解有其连接形式,注解的方法、形式各有不同,这是注解形式的差别。
以上尝试从各角度分析解注的各种要素,形成解注的一系列范畴,但其中各个范畴自不是决然分开的,比如解注主客体的性质及之间的关系自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决定解注对象的倾向,以及解注形式的选择,解注对象的性质也会影响解注形式的选择。这样的临时描写法是一种考察的框目,并不能说是解注的天然组成。以下暂时以此为框目考察之。
第一,关于解注的本质问题。上文已经论证“歌”与“注”基于同样的论题域,而其中差别主要是诠说主体上的差别,“解注”把神仙换成历史,把生死变成祸福,把法规变成因果。于是在这里可以找到这种解注关系的本质的一种解释,那是以中介的形式向世人讲解神仙的法规。人看不到天上规定的铁则,只能通过因果规律来体察,不能直接认识其本体。而神仙只要讲“是”,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说明原理。此为一种解注本质,将天上的规则用规律、原理的方式讲给世人。
第二,关于解注的对象问题。《好了歌解注》没有“注”到《好了歌》上,也没有言说同样的意思,更没有演变成一篇关于《好了歌》的论述。《好了歌解注》所进行的是一种“演示”,演示出人世间兴衰的过程。解注的对象更是《好了歌》中阐述的世人遭际的结构规律本身,也是天上的法规,那种观念“只可意会”,所以使用演示的方法。“歌”与“注”的共同之处在于,二者有同样的遭际模式,在走向结果的过程中丢失了前提,猝不及防,如刻舟求剑一般,此为“歌”与“注”的主要思想。
第三,关于解注的形式问题。整篇《好了歌解注》是一个“串讲”,而其中也有对应形式的“句解”。歌中依次排列功名、金银、姣妻、儿孙,阐述这些世俗价值的失败,而在解注中也可以找到对应,那四项分别对应“今嫌纱帽小”四句、“金满箱”三句、“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两句、“择膏粱”两句。另外,“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可对应《好了歌》中的“神仙”这一要素,这是句句对应的解读,而以上对应的均是前文所述“以自我意识为视角”的叙述。另外,以历史为视角的段落也可以纳入具体的解注范畴,《好了歌解注》开头六句为历史环境的总述,而中间则是对于《好了歌》中功名、金银、姣妻、儿孙,乃至于“神仙”的分别解释,分别演示这几种愿望在人世中的遭遇。而《好了歌解注》最后四句则是一种“断语”,如《周易》注解中的“彖传”,总讲之前分析的各个要素在总体情况下显示出的共同特征。(8)《周易略例·明彖》:“夫《彖》者,何也?统论一卦之体,名其所由之主者也。”王弼撰,楼宇烈校释:《周易注(附周易略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95页。另,刘瓛曰:“彖者,断也。”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57页。《好了歌解注》末段呈现给我们的是统论与断语,不再演示而以直述,更是统合了之前对于各要素的分析,得出共通的结论。总的来看,《好了歌解注》解读《好了歌》,先进行了历史规律的总述,而后演示《好了歌》中对于人生中的种种愿望的遭遇,最后下断语,讨论其中共同的因果规律。
对于“歌”与“注”关系的“内部解读”同样引出了关于歌、注本身的一些初步结论。这些结论大多作为歌、注关系结论的前提较先得到解决,然而提出的大多是自圆其说的结构,基本都缺少证据。“内部解读”在此指结构原理的发现,而可进行对照之证据的找寻在“内部解读”之外。
“内部解读”的结论可以归纳如下:
1.《好了歌》的主题是世人无论生时如何,均逃不过死之大限;
2.解注的主题主要是无常,以世人面对巨大人生变故的猝不及防表述祸、福之间对立且可互相转化的关系;
3.《好了歌解注》所诠释的无常以一种守恒论为基础,从而盛而复衰、衰而复盛,不断交错;
4.《好了歌》与《好了歌解注》显示出神仙与世人的两个世界,两个世界的视角不同,因此具有不同的价值观念。神仙世界无所谓生死,认为人应该减弱追求世事种种而寻求解脱,神仙世界以一种更高的法则的形式感知人世的因果规律;
5.《好了歌》与《好了歌解注》演示了世人遭际的种种模式,《好了歌》中演示的是最大的一种,即生死大限,世事之种种只要一死便会全部清零。而《好了歌解注》展开的是这种法则在世事中实现的模式,从生死辩证关系的原型推演向祸福等微观方面,而二者遵循同一结构;
6.《好了歌》与《好了歌解注》的关系,遵循一种特殊的解注结构,先总讲世事,而后分别解释《好了歌》中各方面因素,然后下断语,几种注解排列成一首新的诗。
这些结论,尤其是哲理部分,在小说其他部分中也将有所体现,可为互证,但须转化为一般性的结论,撮要罗列于下:
1.《红楼梦》中存在一种守恒论,如能量之守恒,生死祸福也是如此,类于因果轮回学说。最根本的是生死,可外化于其他;
2.《红楼梦》存在神仙、世人两个世界。神仙世界跨越了生死祸福,认为世人应该效仿神界,寻找解脱,世事一切并无意义,但总有人因为世事自寻烦恼;
3.世人的遭际模式,呈现为固定的过程。本发于愿望而奔向美好,但在过程中前提丢失,无论本来有或无都不复存在。这种模式出现在各种事情上,大有生死,小可囊括一切活动。
内部解读之后的论证可称为“外部解读”,而联系“内部解读”与“外部解读”需要从内、外的关系入手。如同最初探索歌注关系的时候一样,这里也需要以几条假设作为开端。“外部解读”之前,需要假设的是《好了歌》的观念与歌与注之外的材料,尤其是《红楼梦》的其他故事,存在某种主题的共通性。关于那种共通的主题,具有可能的方面主要在《好了歌》的论题域,即以生存为基础的命数问题,这是这种思想的中心观念。另外《好了歌》的观念已经透露出某种系统性,所以那种中心的论述不会是此一思想系统的唯一内容,在中心内容之外也会存在由中心内容延伸出的其他论述,另外论述的对象和主题必然会有所不同,但会和中心论述遵循类似的基本规则。
先尝试从上节罗列哲理性结论的第一点说起,即《好了歌》中体现出的“守恒论”。《红楼梦》中的守恒、循环观念比较明显,各种断语多有暗示,其内人物的种种言语也多可以当做证据。此处先从《红楼梦》的设计上推论其中的《好了歌》式观念,重在《红楼梦》中种种“断语”,那更是作者预设的“神仙”世界的法则,断语一类解读完便要从人物与情节入手,此为“外部解读”的一般顺序。
《红楼梦》在“神仙”世界下了很多“断语”,其中可以讨论书中的底层观念。如“孽海情天”之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9)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第41页。又如“还泪”之说,(10)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青岛:青岛出版社,2014年,第160页。在《红楼梦》里面,欠了什么似乎都要还,那里有一种命数的守恒观念,一种因果报应式的说法,然而那种守恒法则的直接演示主要在于太虚幻境。
太虚幻境或许脱胎于泰岳阴司,(11)周郢:《〈红楼梦〉与泰山文化——从“泰岳阴司”到“太虚幻境”》,《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1辑。其中指出,泰岳阴司的“诸司之设”“命定之簿”“黑水之波”均与太虚幻境相符合,并提到太虚幻境的原型或为北京朝阳门外的东岳庙。然其司职却不大相同。泰山治鬼,主死,而太虚幻境却是主情,《红楼梦》中描述警幻仙姑是:“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12)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第259页。另需说明的是,警幻仙姑不似月老,不掌好姻缘,专管情伤。泰岳阴司各司划分主要依照其人生时所为以及死法,而太虚幻境的划分主要依照其人在恋情中的所为,而更偏重于“情死之状”,有“朝啼”“暮哭”“薄命”等等。(13)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第261页。泰岳阴司里有判人投胎或受刑,而太虚幻境似乎只是判人经历情感。而这种情感的经历也有共同特征,尤其在“薄命司”中经历的是以死亡为后果的情。《红楼梦》中情与死有密切的联系,而其中的“祸”也多出于情。太虚幻境有关于贾家灭亡的“记载”(14)神仙世界与人世不同,他们只需讲“是”,而不需要证据和论述,判词判曲也不是关于《红楼梦》故事的分析,而仅仅是陈述,是一种预先的判定,或说铺设与预谋,本来就无法怀疑。小说中的判词判曲不是作者评述,更可作为“天上的”史料性证据,因为那是预先的。:“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15)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第62页。“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16)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第99页。
秦可卿是警幻仙姑的妹妹,甚至有研究者认为就是仙姑本人的化身,(17)胡子远、宋玉昆:《论秦可卿》,《苏州大学学报》2000年第1期。其中有谐音通用的说明:“秦情音近,唯一不同的只是韵尾-n,-ng。像苏州人读起来毫无区别,一音而已。警和秦、情主要不同的也只是气的送与不送,全清和次清的不同,苏州人有全浊音,也不过是清浊之异。可见,从宽泛的角度言,警、情、秦实在可以作互为假借字用。”(同上,第58-59页)里面又推测警幻与秦可卿是一人有一定道理,秦可卿判词中“情海情天幻情身”之“情幻”也确可与“警幻”等同。她到人间充当覆亡宁、荣大厦的第一推动者具有一定合理性。在太虚幻境的预谋之中,情是一切祸孽的开端,第五回题诗可作为证据:“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孽人。”(18)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第33页。其中情与孽相关联,有情即有孽,最终将推至必然的灭亡。另外,在《红楼梦》底层观念中,“情”是自发性的人生推动力量的根源。《红楼梦曲·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19)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第68页。情无根本的起源,是生出万有的本无,而一切的情均离不开愿景,然后均会“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20)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第157页。情的开端中已经蕴藏终局,见了“好”,便必定归空,走到“了”,死是情的终点。
再可看《红楼梦》第十一、十二回的“风月宝鉴”故事,风月宝鉴即是情欲与死亡的对立,观其故事亦可见一宝鉴。(21)参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第388-407页。贾瑞对熙凤见色起意,从而送命,得到死的终局,让贾瑞照反面风月宝鉴看死也是为了冲击其情欲,死亡可以威吓欲望,而情欲的力量亦可以压抑死。情欲与死亡亦如“好便是了”,情欲中潜藏着魂飞天际的死的本能,如祸福之相倚,如影随形,其中可见《好了歌》中潜藏的遭际模式。这种遭际模式也经常在小说断语中被描述,常以“反”名之,凤姐“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22)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第92页。即是这样的结构,智通寺一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23)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第22页。更是如此。这印证了之前《好了歌》观念的讨论,《好了歌》中显示的是情与死的对立,《好了歌解注》即是遭际模式的演绎,这两种主题的共同规律可以在小说总体中看到。
由此看来,在太虚幻境里预设的遭际都如《好了歌》里一样,发乎情而止乎死,种种苦痛指向解脱的终局。王国维先生《红楼梦评论》里以“玉”为“欲”莫不有一定合理性。(24)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一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61页。其所描述的模型与上述相近,存在欲望便生出苦痛与生活,一切从欲望出发。其中之“欲”便如上文所述之原动情欲,有欲便生苦痛,生出苦痛则趋向于解脱,此为《红楼梦》由情欲与苦痛出发得到的又一本旨。《红楼梦评论》中认为,若言真解脱仅惜春、紫鹃、宝玉三人,而宝玉与前二者不同,非为观他人之苦痛而得到的宗教性解脱,而为觉自己之苦痛而得到的艺术性解脱。(25)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一卷)》,第62-63页。今按所谓宗教性解脱即如达到《好了歌》的神仙层面,而艺术性解脱则是经过自我反复纠缠而发现的遭际模式。《红楼梦》即是走向艺术性解脱的故事,故探求其主旨,只可入手于宝玉,以下将以宝玉的观念为中心进行探索。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发过一段议论,讨论所谓应运与应劫之人,也说到一种亦正亦邪之气:“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26)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第194页。其中论述的中心是在历史舞台上的力量,“大仁”与“大恶”之人可以成为历史上建立事业的人物,其余人则不能。贾雨村提到的“应运”和“应劫”即是指乘着历史大势而生,常常出现在历史的转折点。在历史的转折点,天地之正气、邪气成为了历史上“大仁”“大恶”之人物。
其后也说到一种特殊的情况。在历史安定的时候,两种气不能消,也会出现聚集:“今当祚永运隆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逸出者,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27)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第194-195页。“太平无为之世”难以出现大仁大恶之人,正、邪之气会有汇流,形成另一类“应运应劫之间”的人,兼具“大仁”与“大恶”的特性:“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偶生于薄祚寒门,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28)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第195页。
“应运应劫之间”的人既“聪俊灵秀”又“乖僻邪谬”,他们一般无法建立宏大的事业,但绝不会流于平庸,于是常常会成为“情痴情种”“逸士高人”或“奇优名倡”。而这些人即是《红楼梦》里说到的那种有“补天之材”却不被需要的人。第一回《石上偈》说:“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29)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第1页。其所谓“无材补苍天”便是指这类应运应劫之间的人,而“枉入红尘”则应该是指论中“生于公侯富贵之家”,于是会成为“情痴情种”。但为什么此类人必然会成为情种?另外那种富贵至破灭之转变的经历,又会造成何种精神?
之前已经讨论过情欲的原动力量,那种原动力量粗略地说是某种愿望与意向,是爆发为历史舞台上的力量的潜能。而现在可以更细分,原动之情欲力量显现形式主要有两种:其一,见所欲,而产生得到所欲的愿望以及实现愿望的计划,进而生发为计划内的努力;其二,见所欲,而产生已得到的种种幻想与未得到的现实与苦痛,进而产生真假间之争斗。前者就如志向,而后者更偏向情欲;前者有明确的从愿望向结果的蜕变倾向,而后者仍然残留着原欲的影子。应运应劫之人大都是有志向的人,情欲的力量也很旺盛。在运与劫之间,所从事只可能是恋爱与艺术两种事业,但恋爱无法维持生计,所以生于寒门会以艺术为根本,生于温柔富贵之乡就专注于恋爱,成为“情痴情种”。
而当富贵沾上破灭的影子,欢聚染上离别的色调,显现出的又是另一番景象。第三十六回宝玉在想到死亡与离别之后,所产生的除去无法承受的出家愿望,还另有一番引人注目的论述:“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究竟何如不死的好……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时的,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30)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第959-960页。宝玉在危难中没有以注定的结果为现实,他跳离了结果的现行性,像审视他者一样观看自我,予自己以审美观照,最后剥离出的是具有审美意义的“经历”,超越了结果,也超越了只以结果眼光观看世人的神仙,于是他就不在《好了歌》的设计范围之内了。
《好了歌》以神仙视角,虚设世人只求结果,《春梦歌》亦云:“何必觅闲愁。”(31)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第37页。神仙世界基本以那种通常的规定进行设计,但在某些地方也会具有其他的视角,如太虚幻境以一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32)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第5页。讨论真假,而这种真假论是一种动态的真假论,与经历论密切关联。梅新林有关于这种真假叙述蕴藏的内在转化的叙述:“‘还’者,返也,复也。它与上联‘真亦假’的‘亦’字不同。‘亦’者,‘也’也,是一种事实判断。乃一种静态的表述。而‘还’字除了表示事实判断外,更有返回、回归、复归之意,是一种动态的循环。”(33)梅新林、崔小敬:《贯通〈红楼梦〉艺理与哲理的总纲——红楼梦艺术原理研究之一》,《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1辑。另外说下联“无为有处有还无”当解释为“当无的生成有的,有的也就归于无的”,(34)梅新林、崔小敬:《贯通〈红楼梦〉艺理与哲理的总纲——红楼梦艺术原理研究之一》,《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1辑。梅新林更以一种动态转化的方式解释真与假的循环,(35)梅新林、崔小敬:《贯通〈红楼梦〉艺理与哲理的总纲——红楼梦艺术原理研究之一》,《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1辑。而此真、假的转化在具体上最明显的体现就是结果与经历的循环。
作者没有否定一切归无,而只是肯定了无,且说明无亦是一种有。通灵宝玉仅在自身刻下字迹,朝代年纪失落无考,没有做出历史的推动,虽然不重在对于未来的结果式影响,而只是成为一个故事,抛在有无之间,但绝非没有意义。在《红楼梦》中的意义更是一种梦境一样的意义,不存在现实的推动作用,而只有作为经历的意义。第一回一僧一道有说:“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36)仅见于《甲戌本》,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第172页。这是在说所经历的就像梦一样,可以随时转化,并不具有结果的意义,最后全部将归于空。而作者显然也肯定这方面的意义,第一回就有这样一些句子:“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上面叙着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以及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倒还全备,只是朝代年纪失落无考。”(37)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第153-156页。
在这里就可以看到,首先作者已有以梦幻指代经历之语,另外梦幻本就是全书本旨,有明确的意义,所以在这里经历是有明确意义的。然后也可以发现,石上刻的故事的特征也类似于记忆的特征,有事而无纪年。最后可以看到,这是个别人的故事,不太关乎历史总体,所以无处可考,其中纪年可能也并不重要,重要的仅在经历,这是关于“梦幻”的另一种解释。
《红楼梦》的故事,如果站在那类只顾结果的神仙角度完全无需出现,因而《红楼梦》的写作更是在说经历是人生唯一意义的结果。作者站在天地之间而有此种觉悟,在神仙与世事的视角之间。红楼在真假之间演示,即使“忽喇喇似大厦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即使石兄经历一番变回顽石,但仍多出石上字迹,这是《红楼梦》中意义所在,不需要结果。《石上偈》是为感叹应运应劫间之人的诗作,主要感叹宝玉,开篇题诗也说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38)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第3页。那“荒唐言”就是那些并非值得记的故事,是“无材补苍天”的故事,“都云作者痴”则更可说是对旁人眼中无意义的“经历”的挂念,而作者又何尝不是应运应劫之间的人呢,这种应运应劫之间的经历叙述同样也是作者的自述。以上引述的“题诗”亦是在“神仙”观念下写的,所以笔调近于自嘲,但在这里有所超越,较神仙更上一层。“无材”则无结果可寻,然又为补天石中一块,有审视意义的眼睛,从而自怨自艾,悲愤失落,最后终于发现这类人的出路,而那即是经历,有经历而从必然结果的控制中解脱。作者可以说是为这类应运应劫之间的人建立了一种生存信条,有如宝玉的通灵玉、宝钗的金锁上刻的谶语“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而这即是指向经历的意义。
第一回道人自己解释《好了歌》说:“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39)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第170页。至此,可以尝试归结“好”与“了”的基本意义,“好”大概就是愿望的欲求,而“了”是不得的受限之苦,二者是循环、互为前提的。在“歌”与“注”中,“好”指向愿望,“了”指向行为,行为的实施同时又是愿望的损耗,其中所蕴含的是一种关于个体生存的讨论。在“歌”与“注”的总体思路中,宇宙中的各种现象和规律都是由宇宙的某种内在本质决定的,人类的认知和理解只能揭示宇宙中的一部分规律和现象,而不能够完全掌握宇宙的真相。在人世的浮沉里,见到了美好便去追求,而追寻之中自我早已不能与那美好适配,于是人都在刻舟求剑;在“歌”中可以说是用生死的对反将人们惊醒,其所讲述的是“结果”并不存在,如果为了结果那便不用为了结果,因为本来就不会有结果。那么行为究竟为了什么,人永远无法抛弃处身的世界而得到完全的自由,从而无尽地去彷徨或去庸碌。而在这里给出的解答是“经历”本身的意义。以上便是《红楼梦》向“应运应劫之间”的人启示的“经历”概念。
《红楼梦》呈现了一整套哲学系统,以“好”“了”的个体存在论为前提,推演到历史意义的理论,并且也涉及到价值判断层面,显示为《红楼梦》特别的真假、有无的观念。在历史意义的论述上,以守恒、情欲原动为基础提出了应运、应劫的类型,并对传统士人的意义进行了批判,认为其忽略了另一种“气”。另外,基于那种应运应劫之间的命运,在实践层面,对人生遭际进行模式化的描述,对以往的解脱观念进行了批判和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