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伟 钱琪林
国际关系研究的中国学派的创建,无论是理论内核,还是指导思想,都离不开马克思主义。从理论内核角度来看,如果没有涵盖社会主义身份的“中国问题”的阐释,则无法推演出国际关系研究中国学派的全部内涵;从指导思想角度来看,如果没有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指导,则国际关系研究中国学派构建的正确方向无法得到根本保证。在当代中国语境中,只有马克思主义参与,才能展现国际关系中国学派的完整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但目前中国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定位尚不明晰。概括来说,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在中国主要有以下三种认识视角:
一是认为等同于社会主义国家外交战略研究。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中国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是一个比较模糊的问题,被认为基本等同于社会主义国家外交战略研究。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中国学者提出创建有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学派,在这个提议中马克思主义被关注到,但对于马克思主义相关内容“应算作一种战略蓝图,还是理论,在我国一直有不同看法”。(1)资中筠:《国际政治理论探索在中国(序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5页。对此,有学者列举了美国学者沃勒斯坦“世界体系论”和南美学者的“依附论”等理论,指出在世界范围马克思主义是国际政治学中十分有力的一个解释理论,但在我国的国际政治研究中马克思主义反而不受重视,“正式的宣传与实际的探索像是‘两张皮’。‘理论’与‘实践’的脱节,才是真正最严重的问题。”(2)王逸舟:《中国国际政治理论研究的几个问题》,资中筠:《国际政治理论探索在中国》,第16页。在这里,国际关系研究的马克思主义视角被提及,但相关问题没有展开讨论。这一时期中国国际关系学界虽然开始与世界同步思考国际关系理论进步问题,但尚处于“初步的自我意识阶段”,中国特色国际关系学派的构建也只是被提出,包括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在内的整个中国国际关系研究并没有进一步的推进研究。
二是界定为以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诠释中国领导人国际战略和外交思想的经典派。21世纪初期,构建中国国际关系学派再一次被提出。这一时期中国国际地位和国际作用进一步提升,中国与国际体系的互动进入一个新阶段,再加上对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学习、消化”逐步完成,为此学界深入探讨了中国国际关系研究的核心问题、任务和主体意识等议题。秦亚青从格义取向角度,把创建中国理论的研究分为三种类型:经典派、传统派和学衡派。“经典派是反向格义,主要是从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角度诠释中国领导人的国际战略和外交思想;传统派是正向格义,试图将以儒家为主的中国传统思想用于全球化时代,以中国传统思想体系考量当今的世界制度和世界秩序;学衡派是交互格义,即以中西结合的概念体系解释世界和中国经验,主要研究内容是寻找中西学理思想的结合点。”(3)秦亚青:《中国国际关系理论研究的进步与问题》,《世界经济与政治》2008年第11期。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以诠释领导人国际战略和外交思想为主要内容的定位,是有待商榷的,但马克思主义被明确界定为中国国际关系学派的组成部分。在接下来中国国际关系研究的推进过程中,西方国际关系研究沿着既有的模式继续推进,传统文化以原则性、历史性、文化性姿态进入并逐步形成一种自觉,“过程建构”与“天下体系”等可以说是这方面的重要研究成果。但相对而言,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没有取得突破性成果。
三是开启学理意义的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研究。随着西方主流国际关系理论之外的“批判流派的国际关系理论、激进国际政治经济学、新帝国主义研究”等被引入国内学界,同时随着马克思主义理论二级学科国外马克思主义的推进建设,国内学界对国外流派角度的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关注增多。除了研究国外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国内学界也开始从学理角度研究经典作家的国际关系思想,如李爱华著作《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等。李滨论文《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王存刚论文《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与时俱进的品格及当下意义》等从不同角度探讨了学理意义的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同时,中国先后提出建设和谐世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等战略,所谓战略诠释意义的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也在推进。
综上,中国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有多重认识视角。那么,中国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究竟应该如何明确其定位?
中国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不是纯粹学理意义的理论流派研究,而是与社会主义国家身份密切关联的,但它又不是单纯诠释中国领导人国际战略和外交思想的工具。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对战略或思想的诠释在中国其他政策领域也存在,但无论哪个领域马克思主义都不是单纯的解说者角色。这一完整过程是这样的:中国外交战略或思想形成后,学者们以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进行诠释,但这个诠释并不是过程的开端,而是在战略或思想形成阶段马克思主义就已经参与了。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在不同阶段发挥了不同作用:战略或思想形成阶段,马克思主义提供立场、认识论和方法论等发挥指导作用;战略或思想形成后,马克思主义发挥诠释作用。而且,这种诠释不仅是对战略的“注经”,也促进战略的理论化提升;这种理论化提升不等于包装、美化和宣传,而是将原理与实践检验结合起来进行论证。经过这个过程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思想得以成熟,同时马克思主义原理本身也得到丰富和发展。这其实是整个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路径。所以,中国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既不是以经典理论对外交战略进行的单向解读活动,也不是从原理到理论流派的逻辑推演过程,而是二者的结合。如果一定概括一个定位,可以概括为学理研究与诠释研究的结合。
中国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定位问题,其实涉及了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究竟应该如何研究,涉及了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范式应该如何构建的问题。深入分析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范式构建问题,不仅有利于全面审视中国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定位问题,而且也是推动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研究进程和创建国际关系研究中国学派的关键。
关于“范式”的内涵和更替,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认为,一门科学出现统一的范式以后便进入常规科学发展时期,在常规科学发展时期会出现一些反常现象或危机现象,这就呼唤新范式的出现。待到新的范式出现,解释反常现象、克服危机现象,即为科学革命的实现。当新范式彻底取代了旧范式则意味着科学革命的结束,科学发展进入新的常规时期。库恩的范式内涵既有科学革命意义,也有方法意义。科学革命意义的范式是指一个范式取代另一个范式的根本性变革,方法意义的范式是指在范式更替期间解释与克服反常现象的具体过程。科学革命意义的范式标识着理论的流派身份,方法意义的范式对理论构建具有直接意义。
在分析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范式之前,需要首先明晰几对概念关系: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与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与国际关系研究中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与国外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其中,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主要指经典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涵盖更广泛,包括以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和方法论来分析国际关系问题的各种学说和理论,“不论是合格的还是部分合格的”(4)宋秀琚等:《“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与实践”高层研讨会综述》,《社会主义研究》2004年第1期。。国际关系研究中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涵盖于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之中,指以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和方法论来分析国际关系问题的学说和流派。中国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与国外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表面上可以地域界分,但二者实质区别在于:中国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研究主要围绕经典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和现实社会主义实践进行研究;国外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主要以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和方法论来构建理论和分析现实资本主义问题。在明晰概念关系基础上审视这些称谓:国际关系中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称谓比较局限;国外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称谓也有些狭窄,因为它排斥一些左翼国际关系理论。总起来看,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涵盖广,既涵盖国内和国外,也涵盖经典和流派。本文采用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这个说法。
关于科学革命意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范式,国内外学界的认识基本一致,都认同马克思主义具有不同于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独特范式特征。詹姆斯·多尔蒂(James E.Dougherty)等认为当今国际关系理论存在三种基本理论范式:自由主义、现实主义、马克思主义,甚至称三者为国际关系的“永恒”模式。(5)詹姆斯·多尔蒂、小罗伯特·普法尔茨格拉夫:《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阎学通、陈涵溪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第461页。托布约尔·克努成(Torbjorn L.Knusten)将马克思主义概括为“达尔文主义”在激进主义视域中的运用,将其称为共产主义、革命主义范式。(6)托布约尔·克努成:《国际关系理论史导论》,余万里、何宗强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97页。以罗伯特·考克斯(Robert W.Cox)为代表的国际关系研究者认为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范式是历史唯物主义范式。(7)罗伯特·考克斯:《生产、权力与世界秩序》,林华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当然,他们对马克思主义或历史唯物主义范式的解读存在不同的偏差。我国学者李滨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是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范式构成。(8)李滨、陈子烨:《论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方法——兼评历史唯物主义与西方现实主义理论的方法差异》,《世界经济与政治》2021年第12期。王存刚指出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研究国际关系的方法论。(9)王存刚:《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与时俱进的品格及当下意义》,《欧洲研究》2018年第3期。王在邦指出国际交往活动和国际关系具有社会现实性,其规律性必然从属于历史唯物论所揭示的社会历史发展一般规律。(10)王在邦:《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学逻辑设想》,《齐鲁学刊》1988年第1期。唐正东认为列宁帝国主义论是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学术力量的真实反映,因为其从社会历史进程及其内在矛盾运动的视角来解读发展变化了的资本主义社会。(11)唐正东:《金融资本与生产资料所有制形式的复杂化——列宁帝国主义论的学术意义》,《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
关于方法意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范式,即马克思主义范式的具体构建,国内外学界有不同看法。
我国学者对于构建方法和原则的认识基本类同。李达昌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方法具体表现为科学的抽象法、逻辑和历史相一致方法,矛盾分析法、统计和数学方法。(12)李达昌:《列宁〈帝国主义论〉的方法论初探》,《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1期。胡宗山认为马克思主义范式是将阶级范式和经济范式结合起来的独特范式。(13)胡宗山:《主题·动力·范式·本质——马克思主义与西方主流国际关系理论比较研究》,《教学与研究》2005年第2期。王逸舟将马克思主义范式归纳为激进的辩证方法。(14)王逸舟:《西方国际关系研究的新课题、新视角》,《外交评论》2005年第3期。李滨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坚持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从历史具体的生产组织方式及其生产关系阐述国家利益的形成,并强调外部结构与国家相互决定的结构—施动者关系。(15)李滨、陈子烨:《论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方法——兼评历史唯物主义与西方现实主义理论的方法差异》,《世界经济与政治》2021年第12期。我国学者目前没有创制出体系理论,但展示和提出了不同的构建路径:李爱华著作《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通过梳理经典作家的国家、国际政治体系、国际经济交往、国际法等思想勾勒出经典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框架。(16)李爱华:《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李慎明立足整体马克思主义理论,认为国际分工和世界贸易理论是起点和基础,世界市场和资本全球化理论是核心,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理论是结论(17)李慎明编:《马克思主义国际问题基本原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
国外有学者将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归结为庸俗的经济决定论或国内决定论、历史决定论等,此不具有探讨意义。其他进行范式构建探索的学者,有的按照所谓理论形式归纳理论的核心范畴、构建起点、分析单位等,如克努成认为“适应”概念符合马克思的各种主题(18)托布约尔·克努成:《国际关系理论史导论》,余万里、何宗强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97页。。有的从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国际社会学研究等学科角度探讨马克思主义方法意义的范式。国外已经创制的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样态有: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按照资本主义生产逻辑分析世界体系,创制了世界体系的国际关系理论(19)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吴英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以劳尔·普雷维什(Raúl Prebisch)为代表的学者创制了“依附伦”;安德鲁·林克莱特(Andrew Linklater)、理查德·阿什利(Richard Ashely)依托法兰克福学派,分析世界政治中道德和文化力量因素(20)理查德·K·阿什利:《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新现实主义的贫困》,郭树勇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A.Linklater,Beyond Realism and Marxism:Critical Theory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London:McMillian Press,1990.;考克斯将以物质能力、观念和制度为构成要素的历史结构框架应用于世界秩序﹑国家和生产的分析中,创建“新葛兰西主义”学派(21)罗伯特·考克斯:《生产、权力、世界秩序》,林华译,2004年。;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与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大卫·哈维(David Harvey)等思想家通过批判“新帝国主义论”阐发其国际关系理论。(22)哈特、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杨建国、范一亭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哈维:《新帝国主义》,付克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
总起来说,国外学者普遍认为不存在严谨的整体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体系。其理由有两点:一是认为马恩没有形成一个逻辑连贯的国际关系理论体系;二是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单位是“阶级”,而国际社会现行主要行为主体并非“阶级”,由此认为马克思主义无法解释、分析当前国际现实。前者遵循的其实是西方所谓理论体系的形式标准,后者遵循的是西方“国家中心主义”理念或国际行为体为国际关系理论唯一核心要义的观念。对此,我们认为马克思主义虽然不符合所谓理论标准和相关理念,但马克思主义从根本上“指明了国际社会的产生和发展运动的客观规律,指明了国际分工和国际贸易的发展必然在民族市场的基础上形成世界市场,从而在民族史的基础上形成世界史,在民族社会的基础上形成国际社会……虽然世界市场、国际关系,在发展规模和程度上,都有着很大的变化,但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并没有脱离马克思主义关于国际问题基本原理所指出的基本方向和大趋势”。(23)李慎明编:《马克思主义国际问题基本原理》,第5页。也就是说,对所谓理论体系的标准和“阶级”单位不可狭隘理解,如有学者指出政治经济结合的分析方法、阶级分析单位、阶级结构和阶级冲突作为主要动力、世界的社会性概括等是马克思主义的特色。(24)V.Kubalkova,A.Cruickshank:Marxism-Leninism and the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London:Routledge,2017.考克斯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在四个方面纠正了新现实主义的弊端:辩证法;通过对帝国主义的重点研究,在最强大国家间对立的水平维度上增添了垂直的权力维度;通过关注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关系,扩大了现实主义的视角;重点研究生产过程,将其作为解释这些复合体具体历史表现形式的关键因素。(25)罗伯特·基欧汉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87页。美国学者罗伯特·海尔勃恩纳提出包容所有马克思主义流派标准的四个要素:“一是认识的辩证方法。这种认识把现实界定为动态的和冲突的,社会的失衡和随之产生的变革源于社会与政治内在的矛盾,正是这种冲突与矛盾导致了现实的变革。二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方法。这种方法认为,社会与政治的内在矛盾产生于生产组织过程,生产力和经济活动的发展是历史变革的核心,并且这些发展是通过阶级对社会产品分配的斗争进行的。三是起源于马克思社会分析的资本主义总体观,即把历史的辩证方法应用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四是致力于社会主义,即都认为社会主义社会既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也是人们所向往的历史发展目标。”(26)李滨:《什么是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世界经济与政治》2005年第5期。这种整体理论特征是范式先在的最好证明,只是这种范式没有以体系化的形式呈现;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单位也不仅具有单一主体意义,而是具有多重内涵。总之,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范式是存在的,只是范式研究相对缺失。
正是因为认为不存在严谨的整体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体系,或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单位“阶级”与当前国际社会行为主体不符,国外学者在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体系创建方面,有的以马克思主义某方面特征、方法或构成要素为基础进行构建,如将“道德和文化力量”与“生产、权力和社会力量”“世界生产体系”割裂进行价值和伦理批判;有的以某一方面因素作为国际社会运行和发展的唯一动力,抹杀了历史合力论和社会革命的作用;有的以批判美国“新帝国主义战略”作为构建新帝国主义理论的唯一论证路线等。这些理论的共同特点是切割马克思主义“总体性”“结构性”或“阶段性”。依此审视可以发现,我国学者存在照搬国外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研究的倾向:如将具有“葛兰西主义”色彩的考克斯的理论范式等同于历史唯物主义范式;如按照西方理论标准,回避阶级视角以国家学说为基础推展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体系。虽然马克思主义国家学说与西方国家学说不同,但从国家出发推展国际社会、国际交往场域仍没有脱离西方“国家中心主义”的理论模式。
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科学革命意义的范式,需遵循“反常问题或危机现象集中-反常问题或危机现象诠释”的路径进行构建。
当前,全球性“两极分化”现象蔓延,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陷入不同程度的危机并引发危机的全球蔓延,国际规则被肆意破坏,激进社会运动和激进力量兴起……这些问题越来越呈现堆积状态,在现有国际关系理论框架中无法得到根本性解释,西方理性主义传统和现代资本逻辑支配下的价值理念陷入困境。具体体现为: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对国际政治本质“人性论”的归因与对国际生产因素的忽视;“国际无政府状态”的悬置与国际社会历史分析的缺失;国际秩序运行的社会性、国际社会公共空间扩大与权力学说的解释困境;传统危机理论对危机频发的分析、预测和根源解释乏力等。这些反常问题呼唤不同于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替代理论。马克思主义作为替代理论之一重新得到重视。马克思主义遵循历史唯物主义原则,超越“人性论”基础、超越权力政治;围绕国际社会整体运行揭示“国际社会发展的基本方向和大趋势、国际社会产生和发展的客观规律”;通过对资本逻辑的剖析揭示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和西方危机频发的根源。因此,西方学者,无论是否认同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都认为马克思主义具有独特的国际思想,尤其是马克思主义的全球化理论、国际冲突理论、帝国主义理论等被认为在今天仍具有重要价值。
概括来说,遵循国际关系研究的科学革命意义的马克思主义范式构建,主要涵盖如下原则内容:
第一,国际关系的物质性根源。马克思指出:“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2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0页。这是历史唯物主义最基本的原则。虽然影响国际关系运行的因素有很多,如权力体系、文化意识形态、贸易结构等,但脱离了生产关系的单一因素无法全面解释整个国际关系运行状况,当今国际社会生活的面貌、危机、矛盾无非是生产过程的全球化或全球性生产过程的结果。所以,即使侧重文化向度解读的考克斯的理论,只要认同来源于生产关系的国际关系物质性根源,也属于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范畴。
第二,国际关系的联系性、结构性、总体性。国际社会处于无政府状态,但国际社会不是空洞的,不是抽象的,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以国际生产关系及其交往关系为支配基础的。马克思指出:“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这个原理是公认的。”(2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0页。这种关系推动整个国际社会的构成要素和运行环节都参与进来,涵盖了个人、国家、国际组织等行为体,涵盖了国家间形成的政治关系和在“市民社会”中形成的各种关系,形成无所不包的国际关系结构。恩格斯曾经指出:“经济状况是基础,但是对历史斗争的进程发生影响并且在许多情况下主要是决定着这一斗争的形式的,还有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阶级斗争的各种政治形式其成果——由胜利了的阶级在获胜以后确立的宪法等等,各种法的形式以及所有这些实际斗争在参加者头脑中的反映,政治的、经济的、法律的和哲学的理论,宗教的观点以及它们向教义体系的进一步发展,这里表现出这一切因素间的相互作用,而在这种相互作用中归结到底是经济运动作为必然的东西通过无穷无尽的偶然事件向前发展。”(2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1页。当今时代,国际空间不断扩大,国际公共关系增多,国际公共事务聚集,国际社会的总体性特征进一步显现。历史唯物主义是系统分析与解释当今国际社会现实的重要范式。
第三,国际关系的矛盾性与动态性。生产方式或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也是推动国际关系动态发展的动力基础。在这一根本动力基础上,国际分工、国际贸易、世界市场等形成和发展,各国家、各国际行为体、各民族交往关系出现,国际经济交往、国际协调、战争与合作等国际行为产生。在国际无政府状态的场域下形成国家政治与国际领域“市民社会”之间的矛盾关系,这一矛盾关系推动国际关系的动态发展。总之,具有联系性、结构性、总体性的国际社会在矛盾运动中不断发展。
事实上,彻底的历史唯物主义原则还有其他内容,如坚持人类解放的目标等。但作为涵盖广泛的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在解释当前国际社会反常现象和反常问题,以及在国际本质、行为主体、关系与结构等认识方面,已经基本形成了不同于其他国际关系理论的样态,已经基本标识出国际关系研究的科学革命意义的马克思主义基本范式特征。
无论是围绕当代资本主义矛盾的分析,还是围绕当代社会主义战略的指导与诠释,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构建过程都是围绕“实践”进行的。这是由马克思主义科学性与革命性统一的特点决定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研究定位的确定即是这一路径的反映。只是由于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一直被从西方国际关系理论视角而不是从马克思主义视角探讨,所以其马克思主义路径一直被忽略或漠视。如果总结涵盖广泛视域的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范式构建路径,前文的学理研究与诠释研究结合的路径可以概括为文本-实践交互路径。这一构建路径主要涵盖如下原则过程。
第一,资本批判与学理阐释结合。无论中国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研究,还是国外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无论是对当代资本主义问题分析、“新帝国主义论”批判,还是对社会主义战略指导与诠释,都要通过对资本的批判完成理论构建或政策过程。同时,结合马克思主义理论阐释相关学理问题,如对于“三个世界理论”,以马克思主义理论阐释,划分第几世界的标准是什么?是国家实力、政治制度,还是价值观、国际交往现实等;再如对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倡议,以马克思主义理论阐释,“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种什么样的共同体?共同体是如何构成的,构建共同体有何动力、机制?再如对“新帝国主义论”的批判,以马克思主义理论阐释,新帝国主义与旧帝国主义的区别何在?新帝国主义的结构、运行机制是什么?等等。
第二,解释世界与明确变革国际秩序的力量结合。这是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原则的题中应有之意。陈先达指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是辩证的,没有生产力的生产和不结成一定关系的生产都是不可能的。这一规律揭示的不是两者量的关系,不是量体裁衣的关系,也不是像螺钉与螺母那样的关系。它是宏观规律,揭示的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两者本质的必然的联系。这种联系不是无人参与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自我运动,而是一定的人群(阶级或集团)为了自身利益而进行的在一定条件下的选择。”(30)陈先达:《历史唯物主义与当代中国》,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67页。许多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内涵着一个主体:主权国家。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主体是变革世界资本主义的力量,只不过在不同的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中力量论述不同:有的认为是阶级力量,有的认为是“诸众”;有的揭示和批判了资本逻辑下世界运行机制,提出超越资本主义的国际精英联合或乌托邦理想;有的指出了变革路径、斗争策略和未来社会方案等。
第三,从“世界”到“国家”的分析与从“国家”到“世界”的分析交互进行。当今时代,国家是国际社会主要行为主体,任何一个国际关系理论都无法回避国家问题。同时,从国家理论角度来说,如英国学者戴维·赫尔德(David Held)指出的,“如果没有一种全球体系的理论,就不可能产生一种有效的国家理论。”(31)David Held,Political Theory Today,Cambridge:Polity Press,1991.马克思主义不同于西方传统国际关系理论预设世界处于无政府状态,而是预设现代世界是资本主义体系的产物。这一逻辑与现代资本主义国家内部运行逻辑是一致的。由此,对世界资本主义的整体分析与国家行为体内部性质、特征和运行的分析原则是同一的,则从“世界”到“国家”的分析与从“国家”到“世界”的分析可以交互进行。这个分析过程既不把国家“黑箱化”,抹杀不同类型国家行为选择的差异性;也不把现代西方国家内部的所谓“民主制度”视为国际社会领域的制度准则,落入“还原主义”路线的窠臼。同时,这个分析过程根植于客观的国际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致力于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生产方式批判与超越,则这个意义上的“国家”既是国际社会总体性视域中的国家,又是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国家。
当然,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范式的科学革命意义与方法意义不是完全分割的,如国际关系的矛盾和动态性既是一种对国际关系认识的世界观,也是矛盾分析法;阶级视角既是一种历史唯物主义原则立场,也是一种基本的分析方法。
马克思主义是科学的世界观与方法论,中国国际关系研究应该坚持马克思主义指导。明晰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范式构建路径,有利于推进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研究的科学化、规范化发展之路。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研究科学化、规范化,有利于实现马克思主义与世界其他国际关系理论的沟通,从而确立马克思主义在整个国际关系理论研究中的位置;同时,有利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国际关系思想的沟通、与社会主义国家理论的沟通,从而确立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国际关系理论研究中的位置。在此基础上,推进国际关系研究中国学派的创建进程,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发展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