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亲角读爱情诗，“这才是上海应该有的样子”

世琪

最近，一个中年男人在相亲角读爱情诗的视频火了！

只见他站在一个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本诗集，腰间别着一个扩音器，大声地朗读着：

我以数不清的方式爱你

我的痴心永远为你编织歌之花环

亲爱的，接受我的奉献

世世代代以各种方式挂在你的胸前……

周围人声嘈杂，川流不息，但他置若罔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在上海人民公园读了3年爱情诗，曾经遭遇过嘲讽和驱赶，但并没有放弃。他为什么要坚持在相亲角读爱情诗？他的坚持又改变了什么？2023年2月，笔者采访了故事的主人公曹再飞。

相亲角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失了爱情

曹再飞是上海美术学院的一名教师。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路过人民公园这个上海市著名的景点，没有被这里的风景所吸引，而是被其中巨大的相亲市场所震撼。

那天天氣很好，人很多，大多是老年人。他们像赶集一样，在面前的地上摆放着塑封过的广告，上面写着孩子的自身条件和择偶要求。这样的相亲广告足足有好几万个。曹再飞好奇地凑上前仔细看了一下内容，更加唏嘘。上面不仅有学历、身高、收入，还明确写着房产、车辆，有的甚至要求身份证的数字必须是310开头，因为这才是上海土著。

曹再飞观察着老人们矜持的攀谈和试探，他们仿佛把子女当成一件商品待价而沽。“你有多少本钱，我有多少本钱，我们衡量一下本钱对不对等，然后再谈。”站在被相亲广告包围的人民公园里，曹再飞仿佛身处农贸市场，所有东西都被明码标价、供人挑选，婚姻变成了赤裸裸的交易。

但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却很自然地做着这件事，并未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大家都认为这件事很正常的时候，其实是不正常的。从小到大的教育都告诉我们爱情是婚姻的基础。可在相亲角，你会发现一切都建立在物质基础上。”

本应温暖浪漫的爱情，怎么让人感觉如此冷酷和荒谬呢？难道爱情只能用条件来衡量吗？离开相亲角的曹再飞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他想到，自己大学毕业后，也曾被朋友拉去参加过相亲活动。那是像茶座一样的场所，大约有上百人。大家都是年轻人，互相搭讪聊天。“这种双方直接沟通的方式还可以接受，不像相亲角只拿着条件去谈，而且还是老年人为子女相亲。”曹再飞感觉用相亲的方式寻找伴侣很正常，但只用物质条件来衡量就不正常了。“就算交一个普通朋友，是不是也应该观察一下对方的人品、涵养、价值观呢？”

当然，婚姻离不开物质，但过度注重物质而忽略精神追求，未免让人感觉有些荒诞。曹再飞非常理解老人们的良苦用心，那代人生活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这让他们始终有一种生存的危机感。在为子女寻找侣伴时，他们感觉讲究利益最大化，就是为子女的幸福着想。殊不知，如今的时代，大多数人的幸福跟物质无关。夫妻之间更应该注重精神交流。

曹再飞和妻子是通过相亲走到一起的，但当时两人并未过多关注对方的物质条件。他被妻子温柔善良的品性所吸引，在城市长大的妻子也没有嫌弃他的农村出身。婚后，两人一起打拼，在上海安家，如今女儿已经8岁了。

作为一名艺术家，曹再飞习惯用艺术与现实做一些温和的抵抗。他画过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一块大石头，石头既沉重又没有意义，甚至把整个人都给遮蔽掉了，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抱着石头。曹再飞说，其实很多人就是这么生活的，抱着的可能是欲望，也可能是社会规范，或者是其他一些什么东西。

40岁之后，曹再飞更喜欢观察周围的世界，越发觉得有一些不合理的东西，而大家却习以为常。他喜欢把这些东西用幽默的手法去解构。“相亲角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失了爱情。”与相亲角的偶遇让这个艺术家产生了新的构想。他想用读爱情诗这种温暖的方式去平衡现实的冰冷，为相亲角注入一点儿浪漫。

在相亲角读爱情诗，用温和抵抗荒谬

有了读诗的想法后，曹再飞准备了一些行头：小板凳、扩音器、几本诗集。2019年4月5日，他第一次来到人民公园读诗。找到一个树荫处，把小板凳一放，站在上面，捧着一本诗集读了起来：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荒地上长着丁香

把回忆和欲望掺合在一起……

这是艾略特的《荒原》，开头很符合当时的季节。

虽说是大学老师，但在这里读诗和给学生讲课完全不一样，曹再飞紧张得直冒汗。没有刻意的开场白，不是专业出身，读法也没什么技巧，平实的朗读声借着扩音器混入相亲角人群的低声谈论中。他读了半小时，就匆匆离开了。

曹再飞知道读几次诗改变不了什么，他最初给自己定的时间目标是一年。就这样，每逢周末和节假日，曹再飞都会来相亲角读诗。渐渐地，人们开始议论起来。有人说他脑子有问题，受了刺激，上海话叫“脑子瓦特了”；有人说他想当网红；也有人问他是不是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来相亲。而对公众的质疑，曹再飞一点儿也不意外。

曹再飞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说：“就像钓鱼的人，半天可能钓不到一条鱼，但无所谓，只管享受其中的乐趣。”在相亲角读爱情诗也一样，只要自己感觉有价值就可以了。有人关注，至少说明自己的行为产生了影响。每当有人质疑时，曹再飞就耐心地解释：我只是过来读诗而已。

读了一段时间，这群替儿女相亲的大爷大妈看到他只是读诗，感觉到他没有恶意，便上前和他搭讪。一位大妈好心地给他提建议：“听说你还是大学老师，为什么不去做家教呢？”一位大爷也过来出谋划策：“我每天睡觉前都听读诗会的音频，你可以到那上面念诗。”

曹再飞不急不恼，愉快地和大爷大妈聊天：“我不是专业读诗的，念得并不好。我既不参加比赛，也不为了赚钱，做的是文化公益。”他不知道老人们懂不懂什么是文化公益，但努力让他们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看重金钱，做事都是为了利益。

为了扩大影响力，曹再飞还效仿大爷大妈制作的相亲广告，把爱情诗用A4纸打印塑封起来，摆在自己的摊位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好奇，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一首首爱情诗，便情不自禁地小声读起来。

坚持三四个月后，曹再飞发现周围人开始接纳自己读诗这件事了，甚至有人主动走过来，表示要念诗。“小伙子，你让我来读一首。”一天下午，之前建议曹再飞去电台读诗的陈先生走过来想尝试一下。陈先生是受苏联文学影响的那代人，选了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他站在小板凳上大声朗读起来：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陈先生读完后，王女士也要读：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她选了戴望舒的《雨巷》。王女士之前是中学语文老师，读起诗来声情并茂，让曹再飞感觉自愧不如。她是来给儿子相亲的，在这里已经待了两年。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文学梦，都向往美好的精神世界，只是经过岁月的洗礼、生活的磨砺后，很多梦想被现实打败。曹再飞认为，尽管自己可能改变不了太多，但至少在读诗那一刻，他们的内心是纯粹的，精神是愉悦的，并和他产生了共鸣。

从最初的质疑到容忍他的存在，再到跟着他读诗，这些人的变化让曹再飞颇有感触。“你一直读一直读，人们的看法就不一样了。”木锯绳断，水滴石穿，曹再飞认为做任何事都需要坚持，这一坚持就是三年。三年间，除了因为疫情期间不能外出，他一直坚持去读诗。

让年轻人的世界里，多一些诗和远方

在相亲角，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驻足听曹再飞读诗。有一个外国人很可能听不懂他在读什么，但曹再飞读了两个小时，他就在原地听了两个小时，走的时候还冲曹再飞点点头。还有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在他读完一首诗时带头鼓掌，并大声说：“这才是上海应该有的样子。”正是这些来自陌生人的鼓励和温暖，给了曹再飞更大的动力。

与此同时，曹再飞读诗的行为也吸引了很多同事和学生的加入，对学生的影响尤其深远。从他开始读诗，学生大培有空儿就跟着去。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思想发生了很大转变。2019年，有人给22岁的大培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深圳人，家中房子就有2000平方米。大培和女孩相处了一段时间，但当女孩提出要确定关系时，他却退缩了。因为跟随曹再飞读诗时，大培发现自己最喜欢海子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这种接地气的生活才是自己所向往的。而女孩没有读过大学，两人没有共同话题；她因为家庭条件好而不思进取，但这种躺平的生活并不是大培想要的。原来，两人在一起真的不是只要物质条件好就行。开始跟曹老师读诗，大培只是感觉挺好玩儿。结合自己的情感经历，他更加理解了曹老师的良苦用心。

读爱情诗，让大培对爱情有了更深的理解。今年，25岁的他在工作中认识了一个女孩，两人有共同的兴趣爱好、聊不完的话题。大培感觉自己找到了喜欢的人，正准备去表白。他们没聊过彼此的家庭条件，但他感觉这些都不是问题。

袁菲是上海美术學院雕塑系的一名女学生，没有谈过恋爱。2020年，袁菲看到曹再飞做的事情，既惊讶又好奇，忍不住想去感受一下现场的氛围。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袁菲站在小板凳上轻声读着，感觉像是站在了展台上，完成一个作品。在一次次的读诗体验中，她越发感觉到，年轻人对于爱情应该有自己的态度，也愈发明了自己所认同的爱情观是心心相惜，灵魂契合。她说，如果未来恋爱，将选择和自己一样积极进取、共同进步的人。

从2019年4月10日起，曹再飞开始把自己读诗的视频发在公众号上，得到了广大网友的认可。有网友称他为“年轻人的精神灯塔”，更有网友专门坐车过来跟着他读诗。

“90后”小伙胡景琳在北京工作，从公众号上看到曹再飞的故事后感觉很新奇。2021年6月，他借着到上海出差的机会，专门到上海人民公园的相亲角去找他。结果第一次去没找到，只看到了声势浩大的相亲场景。“相亲没有错，但标得太明白了，让人难以接受。”胡景琳认为现代年轻人因为工作压力大，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谈恋爱，通过相亲这种方式未尝不可，但太物质化的过程，看似快速解决了问题，其实并非长久之计，很难让人获得幸福感。

后来，胡景琳通过微信和曹再飞约好一起去读诗。他本身喜欢诗歌，也希望通过读诗让别人看到不同的价值观。他和妻子通过网络自由恋爱，一个河南人一个河北人在成都相识，然后又一起到北京工作。现在，两人还租房生活，但彼此恩爱，共同为幸福的生活努力奋斗。

“谈恋爱肯定要有一定的物质基础，但这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不应该太过势利。”胡景琳觉得最重要的还是两人有共同话题和相同的价值观。他跟着曹再飞读了三次诗，对他敢想敢做的行为非常佩服。他相信在网络发达的自媒体时代，会有更多人受曹老师影响，从观念上做出改变。

曹再飞就是希望年轻人形成健康的价值观，多注重精神生活，不要陷入物质主义，沾染上世俗。2022年，只要条件允许，曹再飞每到周末和节假日就去相亲角读爱情诗；不方便时也坚持在阳台上读诗，录制视频上传到视频号。“终于等来了这首诗。”“明天读《雨巷》吧。”“预约后天汪国真的《热爱生命》……”很多网友给曹再飞留言互动，更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他的读诗行列。有人在网上挑好喜欢的诗歌，然后来现场读，也有人读自己写的诗。曹再飞认为，不管读什么诗，都是一种情感的宣泄，很纯粹的表达。能够得到年轻人的追随，曹再飞很高兴，他希望更多年轻人加入自己的读诗行列。

今年2月7日，曹再飞的个人展在上海开幕，“在相亲角，读爱情诗”被作为他的一个行为艺术作品展出。2月24日，在苏州主要展出读爱情诗的行为艺术作品。将生命的激情化为有力的创造，用温和的方式去抵抗现实的荒谬，作为一名艺术家，他用自己的方式不断影响着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