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丹妮 李金津
山西省人类精子库医务人员为前来捐献精子的民众检查身体。图/中新
日前,“云南省人类精子库倡议大学生捐精”相关话题登上微博热搜;几乎同期,陕西、山东、湖北等多省的人类精子库也面向社会发出捐精倡议。
为吸引志愿者,各地提供了不同的奖励条件,多数补贴在4000~6000元之间。比如,山东省完成全部捐献流程的志愿者,可获补贴5000元,并为志愿者免费冻存两份精子十年时间;在云南省捐献的志愿者,完成全部捐献总计发放4500元补贴。
一些自媒体发布的“中国精子库告急”“志愿者精子合格率不到20%”的话题也在网络引起广泛讨论。
实际上,招募捐精志愿者是精子库的日常工作。而且,业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除了新成立的精子库,国内精子库实际上供大于求。筛查之所以如此严格,是因为精子库所保存的精子要求远高于普通水平,还对捐赠者的健康状况、体格、生活方式等有限制。
相比之下,如何更好运营精子库、提高优生优育,尽可能满足人们的生育理想,是真正值得关心的问题。
2022年5月,中国工程院院士、北京大学第三医院院长乔杰团队在《柳叶刀》上发表的文章指出,全国育龄人群生育健康监测数据显示,中国育龄人群不孕率已从2007年的11.9%上升至2020年的17.6%,估计目前约有3300万对育龄夫妇被不孕问题困扰。其中,中国每年约有30万例辅助生殖技术助孕分娩的新生儿出生。
在需要人工授精的辅助生育中,精子有两种来源,一种是用丈夫精子人工授精,另一种是供精人工受精。精子库的存在,正为了满足后一种需求:人类精子库的主要任务,就是筛选出健康的合格供精者,为有资质的辅助生殖医疗机构提供服务。
除了治疗不育症,为辅助生殖提供“种子”,精子库也是一个可以提供生殖保险的地方——那些暂时不想生孩子,或者从事高危险职业,化疗、放疗损害精子之类的人群,可以通过购买自精保存服务,为自己保存生育力。精子库还承担着开展科学研究的功能。截至目前,全国24个省、市、自治区共设立了27家人类精子库。
《中国新闻周刊》曾走访过北京大学第三医院人类精子库。在经过初筛、简单面试和事宜介绍之后,志愿者会到专门的小房间取精,之后将精子标本通过小窗直接传递到实验室;精子检验合格的志愿者还要进行多项体检,以确保没有遗传病、性病与细菌感染等问题。
层层筛查后,捐精者正式进入捐赠流程,他们需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在七八次捐献中,完成大约20毫升精液的采集。所收集的精子,经过处理、编号后,放入零下196摄氏度的液氮里保存。半年后,当捐赠者再次进行HIV检测并呈阴性时,一次完整的捐献才算结束。
并不是所有志愿者的精子都有资格进入精子库。2021年,四川大学华西第二医院一些学者发表的论文回顾性地分析了捐精志愿者筛查结果。研究发现,2016年1月至2020年9月之间,四川大学华西第二医院人类精子库的6349名捐精志愿者中,有28%是学生,学生人群捐精志愿者筛查合格率高于社会人士,前者合格率为22%,后者则为19%;在筛查阶段退出捐精流程的比例也更低。
在国内外,年轻的专业人士和大学生,都是精子库当前和潜在的主要捐助群体。不同国家和地区对男性供精志愿者的年龄要求各有不同,美国要求19~38岁,丹麦要求18~45岁,但国外对捐精者的学历没有太严苛要求。按照原卫生部发布的《人类精子库基本标准和技术规范》,中国要求捐精志愿者的年龄为22~45岁。
不过,多家精子库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近些年,随着整体社会的进步,越来越多的人把捐精性质看作像献血一样的人道主义贡献,领取补贴成了很小的因素,因此,大学生所占比例较过去有所下降。中国性学会会长、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党委书记姜辉此前曾负责管理北医三院精子库。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当时,他所在医院大学生捐精占比大约40%,低于早年比例。
全国人类精子库与生殖男科学组组长、广东省生殖医院主任医师张欣宗等人2021年发表的论文中指出,由于捐精志愿者經过严格筛查,冷冻精液质量得到保证,中国人类精子库供精人工授精方式周期妊娠率稳定在25%左右,供精子代出生缺陷发生率显著低于自然妊娠的出生缺陷发生率。
与很多其他需要人为介入的生育过程一样,供精相关的伦理问题管理也非常严格。比如,为避免近亲婚配和社会伦理隐患,中国一位捐赠者的精子最多只能使五个女性怀孕,相较而言,欧美国家则宽松得多,比如,美国同一个精源可以供生育25个婴儿。中国这一严苛的使用标准意味着每份精子的成本更为高昂。中国医学科学院学者2021年在《供精助孕技术的社会伦理问题》一文中指出,据估计,当同一个供精者的精子使五名妇女受孕时,第三代近亲婚配的概率约为0.019%,概率非常小。
在国内外,重复捐精都是不允许的。比如,按照湖北省人类精子库在2022年11月发布的招募信息,捐精者只能有一次捐精史。2020年1月1日,国家人类精子库捐精志愿者查重系统正式上线,该系统可完全避免一个捐精志愿者在两个及以上人类精子库重复捐精的情况发生,杜绝了捐精志愿者在多个精子库捐精带来的社会伦理问题。
在保护供精者身份信息方面,加拿大可以选择是否匿名捐赠;而荷兰和英国则对获取供精者身份资料做了年龄的限制,即到达一定年龄后才可获得遗传学父亲的全部身份信息。中国的供精者和使用者间是双盲的。
四川大学华西第二医院的论文发现,在所分析的6000多名志愿者中,只有20%的志愿者筛查合格并正式捐精。志愿者被淘汰的原因,80%是因为精液质量没有达到国家卫生部门的标准,其他原因包括精液病原微生物检测阳性、血常规异常等。
2022年11月15日,一项发表在《人类繁殖更新》杂志上的综述研究表明,全球男性平均精子数量正以惊人速度下降:1973年至2018年的45年间,全球男性平均精子数量下降62%,平均精子浓度下降52%。这项成果纳入了53个国家和地区的超过223项研究、57000多名男性的数据。
以色列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公共卫生教授哈盖·莱文主导了这项研究,他在回复《中国新闻周刊》时表示:这项研究不仅反映了男性生殖能力的下降,也反映了男性整体健康状况下降。不过,作者们表示,对于下降原因并不清楚。
尽管影响男性生殖健康因素是多方面的,但多位受访专家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近些年,精子质量下滑是全球性趋势。
“世界卫生组织每10年会发布一版《人类精液检查与处理实验室手册》,每一版实验手册中,都会要求抽取一万个近一年当中生育孩子的男性,检查其精子质量,以作为检验的参考平均值。从1980年第一版到现在第五版,每一毫升精液的精子数量都是持续下滑的。”姜辉指出。
受访专家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精子库样本筛查中也发现精子合格率逐年下滑的情况。国内一项跨度15年的研究显示,2015年供精志愿者中,不足20%的人精液参数达到合格供精志愿者标准,供精合格率仅为2001年的1/3。这篇文章于2017年初发表,由湘雅医院的学者们基于湖南省人类精子库2001~2015年的数据完成,纳入3万多名供精志愿者。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像一些媒体所夸大的那样,“连最年轻力壮的群体都只有20%的精子合格,普通人的精子质量更加堪忧”。
四川大学华西第二医院的作者们指出,中国对合格捐精志愿者的精液质量要求较高,达到捐精标准的精液质量要求远高于世界卫生组织第五版正常生育人群参考值,浓度为其4倍,PR(前向运动精子比率)接近其两倍。
除了精子质量,按照国内的官方文件,对于捐精志愿者的病史、生活方式、体格等也都做了要求。虽未提及身高、长相和学历等,但姜辉说,学历太低、长相太差的捐赠者的精子,别人也不会用,所以全国的精子库都有相应的筛选门槛。当为辅助生殖中心供应出一份精子时,精子库会提供捐赠者的外貌特征和血型等信息,比如,圆脸、单眼皮、头发发色等描述。
多地发布的捐精倡议书中,需要招募的志愿者要求不同,但大多要求身高达到一定标准且身体健康状况良好。比如,北京要求捐赠者年龄20~40周岁,净身高170cm以上,无残疾或其他生理缺陷,无明显脱发,无重度近视、色盲、色弱、高血压和心脏病等;湖北要求志愿者净身高165cm以上,高中学历以上(含中专、高中);海南要求净身高162cm以上,无大面积纹身或胎记。
精子库筛选精子要求远高于平均水平,而且,即便是在全球成年男性精子质量下滑的大背景下,精子数量与生育能力间的关系在学界也并未得到确证。
多地密集发出捐精招募倡议,精子库出现“精荒”了吗?
上海市人类精子库于2001年由原卫生部批准成立。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副主任医师、上海市人类精子库负责人陈向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与临床需求量相比,目前国内精子库精子多是供大于求的。
“‘精荒’这个概念起码是10~15年之前的事情了。”他说,当时,国内精子库不超过10家。但现在,按照国家统筹和规划,人类精子库的设立逐步增多,数据显示基本满足省属区域性需求。
北京人类精子库最新的招募倡议写道,“京津地区已婚夫妇不孕不育比例高达15%,其中40%是因男性精子问题,国内许多生殖中心用精的夫妇需排队等待1 ~2年。” 不过,多位专家表示,这并不是现状,没有听说过要排队这么久。
但姜辉也提到,国内做供精生殖的医疗机构较少。以北京为例,根据北京市卫健委2021年5月的数据,北京获批开展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的机构有12家,其中开展夫精人工授精技术(AIH)的12家,供精人工授精技术(AID)的3家。
全国人类精子库与生殖男科学组组长、广东省生殖医院主任医师张欣宗等人在2021年发表的一篇论文指出,2010年前,各生殖中心面临一精难求的“精荒”局面,不育夫妇通常需要排队等待好几年才能约上精液;不过,尤其在2016年之后,这种情况已经明显好转。
据中华医学会生殖医学分会人类精子库管理学组的统计数据,2016年中国所有人类精子库共凍存供精者精液21万余份,外供精液仅8万余份,仅2016年节余13万份;2019年,姜辉指出,当时国家卫健委妇幼司统计过,全国的精子库大约库存有90万份精液,而每年供出的精液只有八九万份。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精子库在西方许多国家都是一个商业化的市场,人们可以按需挑选自己最青睐的精子来源——捐赠者的肤色、种族、身高、外貌、性格等都作为参考因素。除此之外,辅助生殖技术的普及、不孕症发生率的上升、对单亲或同性家庭接受程度的不断提高等原因,使得这一市场日益扩大。与之相比,中国的精子库运营禁止商业化,精子的使用有严格限制。
近来,四川省卫健委发布《四川省生育登记服务办法》的通知,其中提到,生育登记将取消结婚限制、取消数量限制,引发广泛关注。
姜辉分析说,目前,供精受孕必须有结婚证、夫妻双方签字同意才能够开展,这一要求并没有改变。“精子库面向的一定是有婚姻关系的夫妇,未婚女性不可能到精子库获得精子开展受孕,这是绝对不可以的。”陈向锋强调,而且,夫妻使用供精的前提,也是临床诊断确认其无法提供精子。
一对夫妇要使用精子库的精子,生殖中心要求男方在男科进行睾丸穿刺检查,确认其没有生育能力后,同时要为女方检查,以决定采用何种生殖辅助方式受孕。
精子库供大于求的另一个深层次原因,陈向锋说,是由于近15年来生殖男科临床技术的不断发展:之前被定义为绝对性男性不育症或者无精子症的患者,如今在生殖男科技术的突飞猛进下,有了更多处理手段。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依然可以使用自己的精子。比如,过去诊断为无精子症的病人中,大约有20%~40%的人,如今可以通过外科手术,在其睾丸中取得精子。
比起担心志愿者招募、精子来源,更让管理者们发愁的,是精子库现实的运营压力。
之前管理精子库时,姜辉说,精子库对每位捐赠者的投入大约在一万元左右,包括5000多元的捐赠补贴以及染色体、性病、精液等各项检查的费用,更不必说场地、人员这些开销;而精子库运营模式非常单一,由于宣传不足等原因,能够直接带来收入的自精保存业务比例很低。尤其是几年前,当自精保存业务还没发展时,陈向锋直言,各地精子库都有很大资金压力,只有很大的医院才会支撑得起来。
此外,2003年开始执行的《人类精子库基本标准和技术规范》至今依然没有修改,随着国内外人类辅助生殖技术和人类精子库技术的不断进步与发展,多位专家表示,其局限性也逐步显现。各地在如何筛查合格供精者等方面出现标准不统一的问题,在实际工作中难以达成共识。
在国外,人类精子库多是商业化运营,所保存的精子是面向市场需求,精子筛选的来源具有个性化特征。未来,为了更好服务于优生优育、提高人口质量,陈向锋强调,中国人类精子库应该有更高标准的筛查,更好地服务临床需求。
比如说,要有统一的基因突变的筛查,在双盲情况下,让精子的使用者和捐赠者都能完成一些基因比对,排除那些可能会诞生先天性疾病的精卵结合。这样的提升,意味着需要系统设计和财力支持。
2021年9月,由张欣宗等人牵头撰写的《关于筛查合格供精志愿者的标准更新的中国专家共识》发表在国内核心期刊,专家们建议,根据地区发病率针对性进行供精者基因筛查检测,如地贫基因、耳聋基因等;建议补充血常规检测;建议对供精志愿者评估心理和精神状态,以避免一些精神类疾病的发生;推荐近视度数超过600度可判定为严重屈光不正,不建议纳入合格供精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