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 仙
我爸七十岁生日前一夜,我独自回了刘宅。
女儿两年前去东京留学,不知猴年马月回国。老公在省工业设计院上班,工作是他的命。吃早饭时说在赶个大项目,走不开。我强调明天是周六,他赶上晚宴就行。他两眼一闭,眉山高耸,极不耐烦地说整个团队都在拼命赶,他不能拖后腿。“休息一晚会死呀?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我都怀疑他是怕去老宅赴宴。年初,就有过一起在生日酒宴上,老楼突然坍塌的恶性事故。发生在哪儿?忘了,是他转给我看的,还说到老宅。我们那栋老宅呀,二叔一直占着,老公去过不少趟,最后一趟发现承重墙上出现了裂缝,大的塞得进手指头,就东边敲敲,西边听听。他是搞现代建筑设计的,满嘴专业术语,我不懂,但他说这是危房,我记住了。他劝二叔赶紧搬出去,惹得二叔神情古怪,一个劲儿地冲我翻白眼,好像是我指使他这么做的。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老宅至今仍矗立在村中央。他不肯去就明说,用得着这么绕弯子吗。
“不去就不去,谁稀罕!”
话虽这么说,但我爸一向把他当高级知识分子看待,好像自己的闺女攀了高枝。每次他一起回去,他们就像打仗一样,我爸杀鸡宰鸭,时间允许,还去镇上买鱼,或让弟送来;我妈急忙下地摘带露的菜心烧饭做菜,好像我三天没给他饭吃。就因为早年他夸过一句我妈煎的鱼好吃,这下可不得了,只要他回去,我妈顿顿煎鱼。我往鱼碟里伸筷,她就瞪眼。我们返城那天,我妈就老早起来煎鱼,非要他带上。鱼是一般的鲫鱼,没什么稀奇,关键是煎到两面焦松,却不破一点儿皮,而且没有泥腥味,汤还鲜,就难了。“还没吃厌?”我问。他反问:“谁会拒绝舌尖上的美味,什么时候你能学会妈这一手?”我独自回去,他们吃啥我吃啥,就因为我是亲生的。至于吗?自家的闺女可不差呵,相貌没有十分漂亮,也有七八分吧,211 大学学历,在省城当公务员,女儿又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但这回给我爸庆生,他不去,他们肯定会多想,会刨根问底:夫妻闹矛盾了?你怎么啦?他又怎么啦?闹离婚了?
婚姻酷似煎鱼,煎到两面焦松,还不破一点儿皮……难哪!我很少吃鱼,每吃必鱼刺卡喉咙,去过医院做手术,彻底怕了。现在他把鱼刺挑干净,我也吃得胆战心惊。你说一个讨厌吃鱼的人,怎么学得会我妈这一手呢?
他是没有说重话,但脸板着,眼里灌满混凝土的冷漠,两只肉包吃剩下最后一口,就碗一推起身赶地铁。他有这么来不及吗?还不是怕我胡搅蛮缠,不肯在家多待哪怕一秒钟。我们局是不到退税季节,大家都不太忙,家长里短的八卦加剧了不舒服。我突然憎恨起那个空荡荡的家来,连被窝也是冰冷的,回去还有什么意思。
我有一个弟和一个妹。弟在镇上,妹在市里。庆生是我发起的,他们赞同。我问老寿星在镇上酒店办如何?他答应办,但只答应在老宅办,以为能省几个钱。我知道这几年弟不宽裕,他所在的僵尸企业,就剩一口气了。我爸说哪里就哪里。弟离家最近,请厨师、开菜单、买烟花,包括通知亲友,只有他辛苦了。他报的价,也不见得省钱。我爸有四个弟妹,这茬老人头上都长角的,寿宴牵头人是我,挨到下班,我没跟老公说,就直接回老宅了。
我爸我妈早就躺下了,吃惊我这个时候回来,赶紧起来,抖抖瑟瑟开门,还一个劲儿往我熄火的车上张望:“小陈呢?怎么没来?”这也太无视自家闺女了吧。我说:“他在北京出差。”我爸顿时暗下脸来:“这么不巧呀!”还不甘心地问他几时回来?我说那边有个大项目,总得个把月吧。我妈问吃饭没?我本想说吃了,实在饿得慌。她就去搞了碗菜泡饭。我从小就爱吃菜泡饭,她端上桌时,我还是揶揄道:“闺女就这待遇?”我妈笑了,忙去碗柜端剩菜,我叫住她,问家里好吗?她还是搬来了所有剩菜:一碗萝卜块,一碗芹菜,都冻得难以启齿。
一碗菜泡饭,吃得我浑身火热。
我妈说我床上的垫被和棉被都晒过好几个太阳了。我上床后打了两通电话,给弟和妹。老公是他自己打过来的,为早上的事道歉,得知我在老家,态度尤为诚恳。我躺下去后,棉被里热火火、香喷喷的,太有家的味道。这熟稔的气息麻醉了我的神经和意志,既难以入眠,又昏昏沉沉,灵与肉处于游离状态。
我爸出生前一晚,家里那头老牛冻死在栏里。第二天上午,奶奶忙着看人解牛,牛头落地时她腹部一紧,热乎乎的东西喷涌而出,把我爸生在裤裆里,吓得她手忙脚乱,把系棉裤的活结解成死结。要不是爷爷脑子还算活络,找来剪刀及时剪断裤带,我爸就来不及落地一声哭,拔腿往生了。
二叔是兄弟姐妹中生日最好的。农历四月初四,黄道吉日,人间暖洋洋,空气里弥漫红糖融化成浆的香甜味。小子聪明,将来有大出息。村人就常拿我爸的出生寻开心。我爸哭着跑回家。奶奶顿时紫黑了尖角脸,嚷着要撕碎多事者的嘴,再用炒过的盐巴搓。
“喂!喂!”我听到我妈在家门口喊,“你们这是干吗?”
刘宅天高地阔,北风如鸷,窗外霜白过雪。我忍饿赖在床上,听到外面响声,懒得理会,直到她着急慌忙地喊我爸,叫他快来呀!我才吓得不轻,莫非摔了?今天要是出个事,那是讨债煞的。我连忙起床,边扣衣边冲到客厅,只见独眼二婶搀着枯瘦干瘪的独眼二叔闯进屋来。我妈想拦住他们,但她哪里敢拦呀,二叔是定时炸弹,说爆就爆的。她边喊救兵边退到沙发前,再无可退。二婶用胳膊肘将她撞开,愣是将只剩半条命的二叔往前推。二叔尖屁股落座,双脚翘起,倒在沙发上。独眼二婶也抢一样坐在二叔脚后头。
她是二叔第二个老婆。第一个在二儿子三岁那年春天带着二儿子跑了。二叔领着大儿子,天天去邻村老丈人家里要人。老丈人也同样向他要人。岳婿俩在村道上对峙,各骂各的,骂到日落,骂到月生。村民只晓得看热闹,脸上笑嘻嘻的。五岁的大儿子只晓得吃他外婆给的东西,朝他父亲傻笑。岳婿俩对骂了一年,老丈人病倒了。第二年春天尚在路上,他就撒手归西。二叔不再去邻村要人。大儿子却天天吵着要去外婆家,二叔不许,他就自个儿去。没了母亲,他在外婆家的时候多,二叔骂贱人,他就威胁二叔:“再烦,老子给你吃刀子!”这是二叔骂老丈人时骂得最多的一句。
五年前,二叔才娶同村的这个二婶。二叔瞎了右眼,她瞎了左眼,在一起就有双健全的眼睛。她也是二婚,有个三岁的女儿,天生左眼瞎。两个人平常脏得跟泥菩萨,今天倒是金身了,灰衣灰裤灰球鞋,都是全新的,他们这是奔……大清早就碰到两个晦气鬼!我上前扶住我妈,心里想忍,嘴却忍不住,大声吼道:“你们来寻啥死呀!”生日是忌讳说“死”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面对这种鬼亲戚,就忍不住爆粗口。
“对!我们就是来寻死的。”二婶频频点头,中气十足。她那只左眼像半开半闭的毛蚶,缝里红血血的,令人不堪卒读。我慌忙别过头去。我爸从房里赶出来,大声喝道:“你说什么?”他大步抢到沙发前说:“老二!”二叔横陈在沙发上的身体像受惊的毒蛇缩成一团,屁股撅出沙发,原本朝天的脸扭向里侧,紧贴沙发背,一声不敢吭。大病后,他完全变了个样。二婶用胳膊肘搡他屁股。见反应的只有屁股,又搡第二下,才搡出声来。二叔支吾道:“你不给我老宅,我就死在你家。”
“良心给狗吃了!你看病动手术,谁帮的忙谁填的钱!”我火大了,“你还算是个人吗?今天是我爸生日,来闹这一出!”
我是说给二婶听的。要不是她作崇,二叔敢来吗?就在今天,就在这个时候,闯到家里来,二叔该说什么,在家里排练过了吧。只是没料到我会在家里,意外让他卡壳了,二婶就用胳膊肘搡他屁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五年前,拆迁的风声传到刘宅,二婶她大哥就说二叔发大财了,老宅不知能赔上几百万,她张大嘴,毛蚶般的左眼抖个不停。父母不在,大哥家的饭也难吃。第二天下午,她就妖里妖气地跑去二叔干活的地里,眨眨那只好眼笑,招招手。“你来吗?”她发嗲道,“我们去河边说话。”当晚二叔就为办婚事的钱来我家。
“谁呢?”我爸问。
“独眼婆。”
“不是不肯嘛。”她比二叔小一半年纪,去年就拒绝过了。
二叔闭上好眼傻笑:“下午她来我地里,我们……那个了。”“哪个?”我爸没明白。一年后她给二叔生了个女儿,天生左眼瞎。二叔稀里糊涂的,蒙在鼓里还自嗨。
我爸铁青了脸,太阳穴上的青筋像细蚯蚓奋力想爬出地面,朝我摆摆手。我爸在爷爷手上活了大半辈子,习惯克制,唯独在自己家,偶尔放纵一下,但立即又后悔。都这把年纪了,什么老大不老大的,这个称呼给过他好处吗?没有!只有一辈子吃哑巴亏、冤枉亏好吗?他说:“东西在小妹手上。”
二婶说:“你是老大,他们来了,你给句话。”
“有屁用!又不是一次两次。”
二婶用胳膊肘搡二叔屁股。他贴紧沙发背的脸转过来,左眼看着我爸,叫哥。“我没办法呀。你发发善心,保佑长命百年,跟他们说说,把老宅给我。”他闭上左眼,鳄鱼泪挂了下来。
他哭泣道:“只要你肯给我,他们就……”“你起个头。”二婶接话道,“他们就肯。”我听着就闹心。她谁呀,也敢指使我爸这个那个。
“你们这是绑架我爸,再让他绑架别人!”
“你是老寿星,你说的话他们总归会听的。”二婶只顾念台词,“老二这病凶多吉少,两个小的以后能靠谁呀?我的个亲娘呀!我给你跪下……”说风就是雨,她从沙发上滚落下来,“扑通”跪倒在我爸跟前,频频磕头。
老宅,原本确实是全给二叔的。
二叔小时候,爷爷就这么说、这么定的。爷爷提及的次数多到他们起耳茧。谁想得到他老了,这个他最器重、指望光宗耀祖的儿子,会是这个样子的。我们村之所以叫“刘宅”,是因为刘氏祖宗创下的基业——大宅院。大宅院占了半个村庄,爷爷他们八兄弟,又多子女,都住在里面,俨然是个刘氏家族的独立王国;终究不敌岁月蚕食、兄弟阋墙,你砌一堵墙封了我家的门,我挖一条沟断了他家的道,他开一扇门破了你家的墙……到改革开放后,一批批刘家人拆了自己的屋,择地另立门户。拆屋这种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拆了东墙,他拆了南墙,相邻人家势必就残墙危房,不拆都不行。就这样,刘氏其他支脉七七八八地拆走了,唯独爷爷一支按兵不动,守着一进大厅、厢房和前院,成了唯一守住老宅的。兄弟们无不笑他缩在破宅,啃老祖宗的骨头活着。
爷爷对二叔寄予厚望,让他有了无法无天的资本。四岁那年夏天,他爬上村口的古樟树,捣毁两个麻雀老窝,摸到一把鸟蛋,藏身绿荫中,拿鸟蛋砸路人。树和路隔了三米,他使尽吃奶力气,人家却若无其事。刘海洋从地头挑了担湿谷,到树下歇个力。突然,一阵酸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他懊恼了,大喝一声,提起扁担就向上打,只听得啊哟一声,坠下来一个小人。他骂归骂,慌忙伸开双臂,没接住。随即扁担也落下来,幸好没砸到人。
二叔横陈地上,没了声息。刘海洋与爷爷平辈,二叔是他堂侄。臭小子要是没命了,爷爷非打烂他头不可!他抱起二叔就跑,大队部保健站没人,赤脚医生出诊去了。他把二叔换到肩上,又跑,浑身汗水奔流,砸在地上,一碎八瓣。二叔被送回老宅,刘海洋直起身来,想跟奶奶解释,还没出声,“砰”地摔倒在地。奶奶一双小脚黏在地上,光会抖不会走了。
二叔吃一堑,长一“志”。第二年春天,见刘海洋的女儿在门前生柴炉,他冲上去,一脚踢翻了浓烟滚滚的炉子,几粒火星飞进他的右眼,痛得他倒地打滚。刘海洋老婆闻声赶出来,连忙找爷爷。爷爷背他去大队部保健站,赤脚医生取出被泪水浇灭的黑炭,但他的右眼见不到光。赤脚医生骑自行车送他们去镇卫生院,住了两天院,泪是止住了,那只眼睛却瞎了。
爷爷给我爸退了学,让他在家看护二叔。二叔上哪儿,他就上哪儿,但我爸哪儿看得住这个现世报呀,就挨奶奶骂,挨爷爷揍,不给他夜饭吃,那是常态。两年后,我爸又一次上学,小他两岁的二叔上学了。我爸成天背着两只书包,是二叔的影子护卫。原生家庭对子女的双标,使得二叔上学后越发任性,语文老师给他取了个绰号“独眼鳄”。这个绰号一直延伸到初中,他照样与同学斗,与老师斗,其乐无穷。二叔没能考上高中理所当然。我爸倒是考上了,但爷爷说有这点文化,一辈子够用了,种地的要那么多没卵用的东西做什么。
我爸是个闷葫芦,挨揍挨骂,痛得眼泪直流,从不吭声,村人叫他“哑巴”。他肯做,会做,种地是把好手。同村的我妈就看上他这一点。要不然,难道还看上他穷?他不但穷,而且傻。别人相亲都是男方托媒,他是见到女方托的媒人,却一个劲儿地说他没钱,老宅也是老二的。媒人笑他,你倒是同意还是拒绝呀?他说就怕女方到时候后悔,丑话说在前头。
我爸结婚就搬出老宅,住进自己搭的简易房。后来三叔也是这么做的。至于大姑,一嫁了之。家里剩下二叔和小姑,爷爷为二叔的终身大事急红了眼,夜里想想千条路,明早起来走老路。二叔二十七,在农村就是老男人,一晃到三十岁,就打一辈子光棍吧。但太监急死皇帝不急,他依旧和狐朋狗友今夜涌到这儿,明夜涌到那儿,他那只右眼,吓吓街上小姑娘,还是蛮管用的。他的朋友不可谓不多,来了就让奶奶好菜好酒招待,赛过来了帮小祖宗。小姑十八,家里来了流氓,要么来我家,要么去大姑家借宿。
爷爷早就不指望二叔光宗耀祖,不出去闯大祸就谢天谢地,只求他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奶奶小脚点点,得得得地奔我家,奔大姑家,奔三叔家,三天两头奔一回,催他们给二叔做媒。她还在村里走东家串西家地央人,就连刘海洋家她也奔。
爷爷大骂:“你嫌他害老二还不够吗?是不是要害死他你才甘心?”
奶奶流泪归流泪,小声嘀咕:“总归是亲戚呀。”
“亲戚!亲戚!你就只晓得亲戚!”爷爷怒不可遏,“亲戚才害人!”
二叔倒是活得潇洒,一辈子不结婚都无所谓。但他还真是跟刘海洋家有“缘”,三年后他之所以能结上婚,就是刘海洋老婆对奶奶说了一番话。
有我们在身边,我妈大步上前,扯住独眼二婶的右臂:“你这是干嘛?折人寿吗?”
二婶双膝钉地,继续哭道:“老大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这家都是什么人!二叔是不答应就死在我家,她是不答应就赖在地上,当我家好欺负吗?我一把拉开我妈,自己都站不稳,管别人死活?我吼:“再不走,我报警了。”
我掏出手机,划屏,按键……
“都给我起来!”我爸训二婶道,“你不在家好好照顾老二,还带他来胡闹!”“老二,赶紧回去休息。”他说,“等会儿他们到了,我说说看。”他瞬间回到从前,把我给气的。每次都这样,就不能硬一点儿,该做规矩的时候做规矩,他们就不敢胡来了。
二婶“嗖”地直起身,膝盖像装了弹簧,快步过去扶二叔。他赖在沙发上,双手团胸,冻得瑟瑟发抖,仰起可怜兮兮的瘦脸——那个瘦是真的瘦,连薄薄的脸皮都被剥去似的,在灰羽绒衣反射的灯光下,和骷髅就差一口气——哀求道:“哥,你一定要帮我说。”
二婶埋怨他:“老大答应了,就一定会说的。”
这一唱一和,又在绑架我爸。
我的手机响了。但我没有接。我让它一直响着,下逐客令:“走不走?”
“走走走。”二婶连声答应,扶起二叔往外走。她走得急,二叔喘得急。二叔怒冲冲地不让她扶,弓起藏有刀疤的老腰,独自慢吞吞地挪向门外。二婶回头冷笑:“老不死的,跟我怄气!”一个月前,二叔刚动过手术,切除了半筷长的一截烂直肠,肠里有颗六厘米直径的肿瘤,还有右侧腰上一大坨腐肉,腰都烂穿了。切片化验,他不仅得了直肠癌,还得了粘液腺癌。主刀的陈教授说发现得晚了点,再晚就歇菜了。该拿的他都拿干净了,但有部分癌细胞在术中逃了。“还会逃?”我头一回听说。“会。”“化疗能杀死?”“扛得住化疗吗?吃中药吧。只要不扩散,还有一线希望。”谁想得到呀,手术才动了一个月,出院也才两周,他就不在家里待着,和二婶出来闹,刚捡回来的老命不想要了?都是这个独眼婆作祟,她有这么等不及吗?怕二叔随时翘了?
二叔挪到三轮车前,双手攀住车架,抬了几次右脚,别说跨过车栏,连车轮都够不上。二婶抱住他双腿,把他整个人扛起来。二叔俯身趴到车栏上,右脚慢慢地收进车里,然后是左脚。我有些站不住了,但双脚沉得挪不动。二婶灰熊般踏上三轮车,“咔嗒咔嗒”地骑走了。
这辆破三轮车,还是二叔头个老婆卖菜时添置的。
我回拨刚才的电话。老公问我在忙什么?我说二叔来家里闹了。他说怎么能这样呢?是呀,怎么能这样呢?但他就是这样的。二叔便血有年把时间,经常腰痛什么的,他就去保健站配点药吃。二婶骂他懒得出蛆。一个月前,他痛到从床上滚到地上,疯癫了几下就昏了过去。二婶的独眼女儿跑来我家,哭着说她爸死了。“不许胡说!谁告诉你……”我爸一听就炸毛。独眼女儿只晓得哭。我爸转身跑去二叔家,见他扭成麻花,静悄悄地挺在地上,哪敢碰他,就连忙打电话让弟赶回来。弟说他又不是医生,让二婶赶紧打120。120 把二叔接去镇卫生院,人是缓过来了,该检查该化验的都做了,尤其第二天上午做完肠镜,医院就说,要么送去省市大医院,要么拉回家。二婶让弟打电话给我,弟不打。二婶回村跪在我爸面前,哭自己命苦,骂二叔心狠……说实话,我当时挺怨我爸的。他打这个电话干嘛?我拒绝吧,于心不忍,又落个千古骂名;接手吧,跟自己过不去。二叔家是不存在“感恩”这种东西的。
老公正在单位食堂用午餐,电话很吵,他总算听明白了。他说省肿瘤医院肠道科主任陈教授的亲舅就坐在身边。半小时后,老公让我把二叔的肠镜拍片传给他。我打电话给弟。下午两点,他传给我,我传给老公,老公传给同事,同事传给他外甥。四点光景,老公告诉我,陈教授看了片子,不是一般的严重,得尽快动手术,明天一早住院。我联系弟,让他通知二婶。
第二天早上,老公刚出门,就来电话问,二叔确定要住院吗?不然,陈教授就把床位让给其他病人了。我说确定呀。他让我再确认一下,陈教授的助手等到现在,也没见到人呀。我联系弟。他刚准备去上班。我问昨天办出院手续了吗?二叔有没有来省城?他说他跟二婶说了,其余不清楚。我让他马上找二婶,把事搞定了。他埋怨老头多事,关他屁事!其实,我也挺懊恼的,揽上这个事,心里扎刺一般,哪哪都难受,但事情都做到这个份上,陈教授也托了,只有做到底了。
到十点,老公催过我十多遍,我也催过弟三四遍了,他才回复我说,这就办出院手续。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不爽呀,这边催得要死,那边杳无音信。弟做点事也太拖了。事后我才知道,因为出院该付的钱一直没有着落,后来还是我爸赶去医院结的。十二点,我问弟来了吗?他说二婶舍不得那两瓶盐水,非要挂完了才肯走。我懊恼了,让他直接拔针头,马上打车过来,车费我来付,省肿瘤医院是你想住院就能住得进去吗?天底下有这么拎不清的人!
晚上七点,二叔终于住进医院。我事先就要了陈教授手机号,加上微信,要不然就跟没头苍蝇似的,两眼一抹黑,找谁呀。陈教授年纪不大,但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和善又解人意,让他助手下了班还在等。我奔进奔出,连晚饭都没吃,和弟回到我家时都九点了。我爸爱面子,轻飘飘一个电话,害得我们忙了两天。弟苦笑道:“姐,这下你有苦头吃了。”是呀,这不都成了我的事。
半晌午时,弟才来家里。我问道:“厨师来没?”他说早来了,雨棚搭了,外面摆二十桌,大厅摆四桌,七八个婆娘杀的杀、洗的洗。他还叫了唱戏的,过来吃中午饭,下午开唱。“就你多事!”我心说。他冲我笑道:“姐,二十四桌酒都办了,还差这两个小钱吗,要搞就索性搞得响亮点,别让村里这帮兔崽子小瞧了咱们,你说是吧?”他说着拐到父母房门口张望,大声对妈说:“中午饭去老宅吃,家里就不用弄了。”我问弟媳呢?他说她呀,要等儿子补完课才一起过来。我忍不住问他儿子学习怎样?他摇头叹息,都高三了,玩心还重得要命,就是不肯读书。我说男孩都这样。他叫我过去看一下,眼睛眨巴,似乎有话要说。
走出院子,他就问我上次的钱给了吗?
我摇摇头,懒得回答。
“人家无情你仗什么义!都过来闹了,你就直接要呗。”
我和妹性格都像我爸,从小被他管服帖了,就成了这个怂样。唯独弟像我妈,但他也是我们在边上才厉害,碰到单打独斗也是缩头乌龟。那笔钱说我不心疼,鬼都不信。但二叔来省城治病,我投入了多少心血,能折算成钱吗?弟是送来就掸掸屁股走了,我却套上了紧箍咒。二叔又开始做各种检查、化验,二婶竟然跟护士闹,说镇卫生院都做了,再做不坑钱吗?我的个娘呀!镇卫生院能跟省肿瘤医院相提并论吗?她让我跟陈教授说,一切免了。她当她是谁呀?她当我是谁呀?她又当陈教授是谁呀?省肿瘤医院有自己的规矩,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第三天一早,她竟然跟我闹,说他们来这么久,都没见到过陈教授,老东西一天折腾下来,等不到动手术就翘了;来了也不给治,叫我们来做啥?还不如在镇卫生院,至少挂个盐水。我一听心火直窜,吼道:“那你们回吧!”她就支吾哪天才能动手术呀。我说手术是随便能动吗?必须检查完,定了方案,才能定手术时间。陈教授说过他会尽快安排。她又支吾说两个小年轻来查了下,一句话不说。我说那不就得了,他们是陈教授的助手。但她还是纠缠不清,在电话里哭哭啼啼的。话虽这么说,但我清楚二叔的状况,就越想越后怕,他是我叫来的,万一扛不到动手术那一天,这不就成了死在我的手上了?我在办公室坐立不安,犹豫来犹豫去,我是有陈教授的联系方式,但我不敢擅自骚扰他,最后熬不住跟老公说,让他同事跟外甥说说看。好家伙!不多会儿,老公就怒冲冲地来埋怨我,别咋咋呼呼的,耐心等着!“医院是你开的吗?”“陈教授今天要做五台手术,哪有这个闲工夫!”我能想象他的难堪,他向我转述时已缓了七分,亲耳听到的更难受、更扎心。
这就是帮忙帮出来的“好处”。
我不该答应我爸,背这个木梢(蠢事)的。
下午三点多,陈教授倒是微信了我,手术定在下周一,第一台。
我竟想不起来今天是周几,连忙查日历,是周五,那下周一就是大后天。这是最快的。我谢了又谢。他没回复。我知道他忙,心存感激外别无其他。换成别人,半天不回复我就拉黑。
本以为双休日能消停两天,谁想得到呀,我爸叫了大姑、三叔和小姑他们,叫弟开车,事先都不吱一声,周六一早就带队杀进省城来。我的个娘呀!他们在医院只待了个把小时就辗转到我家。老公一早就去加班,他每年有五百多个工作日,说出来都没人相信。只有我闲着,家里没有这么多鞋可换,换了还得重洗,就直接迎进屋。我买来一大堆消闲果。常年闲置的大屏液晶电视机终于派上用场,吵得我头大。我爸说就在家随便吃一点。你说我能随便吗?再说家里也随便不出一桌酒菜来呀,而且更麻烦。我就近挑了家大酒店。酒足饭饱,我爸还要回我家睡个午觉再走。
三点多,他们走后,我开始搞卫生,一直到深夜,累死我了。
周一,我六点赶到医院。护士说六点半就得准备,但七点还不来人。我跑去护士站问过两次,只说等着。两个年轻医生来查房,也只查隔壁病床,我追出去问,说陈教授还没来,他们也在等。我想是碰到上班高峰,陈教授被堵在路上了。等到九点,二婶的脸都黑了,一直骂倒霉鬼。陈教授怎么还没到?问护士站没用;让老公叫同事问也不合适;直接问陈教授,更不合适。我就跑去住院部医生值班室,年轻医生实话实说,陈教授昨天去宁波外援,是台高难度的手术,凌晨四点才结束,返回时都天亮了。他现在在家里休息,睡醒了就赶来。
我明白了。那就耐心地等呗。
直到下午一点半,护士才来推二叔去手术室。
五点,手术结束。五点半,二叔复苏,推回病房。我们喊他,那只左眼艰难地撑开一丝缝,还没撑大,眼皮像一根小木棍顶起的巨石,“啪”地压实了。我松了一大口气,顿觉双腿发软,待了一整天,连中午饭都没敢出去吃,累成啥样只有自己晓得。陈教授的助手过来说明手术情况,给我们看从二叔身上切下来的东西,我和二婶都大吃一惊。看的还是照片,我就没了饥饿感。我回到家八点,直接把自己扔到床上。第二天下午,我再去看二叔,他在嗜睡。护士来催问放屁了没有?二婶眨巴右眼,像个傻子。第三天,二叔还在嗜睡。护士来催二婶扶他起来,坐坐或走走,再躺会造成粘肠和肠梗。与二叔同室的病友,就因为肠梗,粪便从鼻孔里喷出来,那个恶心!
第三天,我爸又带队来了,队伍更庞大,换了辆面包车。我的个娘呀!又是一场“浩劫”。
二叔连喂一口水都吐。二婶吓坏了,我也惊恐不已,向护士反映,人家眉毛一挑,这是术后正常反应。她们只晓得催二叔起床,可他除了嗜睡,就是嗜睡,这辈子没睡过觉似的。陈教授给二叔抽去部分胃酸,这才能喂点流质。二叔住院半个月,出院时麻烦可就大了。
总费用高达98546 元,扣除医保和住院时我填付的5000 元,还需自付47864 元。我爸两次带队探望,收礼8000 元,二婶凑了10000 元。我爸硬着头皮再找弟弟妹妹,勉强凑到15000元,还留下14864元的缺口,就只有我来填付了。除了这一万四,招待客人花去五千多,钱又不是随地捡的,我能不心疼吗?老公还算上路,其间只问过我一次钱够吗?
二叔爬上三十才结婚,而且还是在牺牲小姑的爱情基础上。
小姑有个恋人,在砖瓦厂工作,大块头,古铜方脸特憨厚,常来刘宅找小姑。但奶奶听了刘海洋老婆的话,就去找同村媒婆汪二妈,条件开到碰地:可以换亲。结果还真让汪二妈找到了,民丰村有户人家,大的儿子娶不到老婆,小的女儿还待字闺中。
那就换呗。
小姑一听就气昏了,要晓得这个男人和她的恋人同村。
小姑不嫁。她谁都不嫁。父母只当她是个小孩子,尽说气话,而她的性子也没烈到转身就上吊、投河、喝农药……她只是跑去邻村,也不找恋人,找了那个男人的妹妹。我的个娘呀!那个傻姑娘居然愿意嫁给独眼二叔,还劝小姑乖乖地嫁给她哥,她们俩就是姑嫂一家亲。小姑傻呆呆地盯着她,心里替她可怜,这傻丫头太年轻,压根儿就没尝到过恋爱的滋味。
小姑装病,装疯,甚至装死,装到最后眼看着自己出嫁的日子近了,就跑去十里外的砖瓦厂,和那个上夜班的恋人,在窑炉的熊熊烈火前抱了一夜,哭了一夜。两张粘在一起的脸颊,一白一红,在熊熊烈火的烘烤下,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天亮时,他们许下来生之约。
第二年开春,傻姑娘成了二婶。二叔虽说游手好闲,但冷不丁会有点来路不明的钱,他从来不放过夜,要么买手镯,要么买项链孝顺给她。傻姑娘每次都一惊一乍的,新婚头两年可乐了,等到生下大儿子,日子就紧巴,全靠一起生活的爷爷奶奶帮衬。奶奶把我爸他们给的钱,偷偷塞给二儿媳,但她哪里够花呀,就跟二叔吵闹,要他找份正经的活干,闹了两年,也没见他务过一天正业。她突然开窍,去镇农贸市场租了个摊位,起早贪黑骑辆三轮车,像只春燕在老宅飞进飞出。
在她二儿子三岁那年春天,突然离奇飞走了。二叔是连她怎么会失踪的都搞不清,还带个三岁的二儿子,就像一阵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姑听说那个傻姑娘跑了,大哭了一场。
在这场换亲闹剧中,她尽责了,现在离吧。她后悔过一次了,不能再后悔第二次了。她上吊、投河、喝农药……婆家哪管你死活,让她心寒,索性就带上儿子一起死。这下婆家怕了,只要求她把儿子留下。离婚后,小姑没回娘家,直接去同村的恋人家,酒席都没办,扯了证就完事。
爷爷心生愧疚,立下生平第一份遗嘱:老宅归二叔,出一万元给小姑。
二叔手头上有点钱,但一分都不肯出。
爷爷七十二岁那年春天在地里干活时,摔得不轻,在家躺了一个半月才能下床。七十四岁那年冬天,中午他吃了两块肥肉,喝完一碗老酒,脑袋一沉,像突然被砍断头颈的向日葵似的倒在八仙桌上。当时只有奶奶在,见老头子双手滑下桌面,直挺挺地挂着,就骂他装贼相,伸手推了下他的左肩,他的脑袋就一侧,整个人朝一边倒下去……“砰”地倒在地上。奶奶吓坏了,她挪着小脚,慌慌张张去喊老邻居。
爷爷在医院做了开颅手术,捡回来半条老命,手脚失灵,歪嘴,嘴皮子像错位的锅和盖,永远合不拢,说话咿呜啦呜。耳朵不贴住歪嘴,根本听不清说什么。最要命的是,他夜以继日流泪,谁见了都说该准备后事了。他完全得靠人照料。轻活奶奶能做,但翻身、擦洗、换衣、抱出去晒个太阳啥的,就得靠二叔来做。二叔服侍了两三天,就叫天喊地,骂他咋不晓得一脚去了,非要死赖在家里害人。老不死的害人精!
爷爷出院没满月,二叔掸掸屁股就走了。谁晓得他逃去哪儿,只要不用服侍爷爷就行。至于大儿子,高中都没毕业,就出去混社会,不着家不说,要他来服侍爷爷,做梦!奶奶哭天喊地,剩下的四个就轮呗,大姑小姑负责轻活,我爸三叔负责重活。熬过一年,病情倒是稳定了,吵着要吃黄鳝和甲鱼。奶奶老得很快,满头枯白,她原本就瘦弱,几次昏倒在家里。我爸硬拖她去镇卫生院检查,倒无大碍,就是营养跟不上,严重贫血,肌无力。第二年春,奶奶常常落泪,眼角都溃烂了,我配了红霉素软膏给她擦也没用。我问她为何事流泪?她不吭声。我猜她是想二叔了,她问过我二叔的消息。谁知道他死到哪儿去了。到了冬天,奶奶闷声不响地走了。
奶奶的葬礼,二叔没有回来。我们也无法通知他。连他大儿子也联系不上。又过五年,爷爷瘫痪在床第八个年头,他感觉来日无多,愧对年复一年悉心照料他的四个子女,把他们叫到床前,我爸耳朵贴住歪嘴,反复琢磨,才立下第二份遗嘱,把老宅均分给五个子女。爷爷落泪道:“老二回来,总得有个地方住呀。”
他们签字,爷爷按手印,但有什么用,又不具备法律效力。我让我爸趁爷爷健在,赶紧公证。公证处要爷爷到场。我爸就说算了。都到这个份上,怎么能算?妹通过关系,请律师跑了趟老宅。
爷爷卧床第十个年头,一开春,他就拔腿去找奶奶了。
这一次葬礼,二叔又缺席。
二叔是爷爷过世大半年后,入秋才回到刘宅的。
我不清楚他是听说爷爷过世了?是在外面混累了?还是听说刘宅要拆迁了才回来的?总之,说回来就回来了。他是打车回来的,出门只背个铺盖,回来却拉只金光闪闪的大拉杆箱,西装革履,头发油光锃亮,站在路口分中华牌香烟,一分就是大半天,大家都猜他在外面发了大财。回村没两天他就露馅了,终究是赤膊系领带的货色。但也有人说他装的,破棉袄里塞满了钞票。
妹是快十二点才到家的,和爸妈没说两句话,弟就跑来喊吃中饭了。他见过妹和妹夫,张牙舞爪地吓僵兮兮的外甥女。妹的女儿慢吞吞地举起手臂挡他乱舞的双手,奶声奶气地叫:“你干嘛呀?”妹和妹夫同在市公安局,妹夫还是指挥中心副主任,两人都是急性子,女儿不知像谁的,说话又轻,做事又慢,吃顿饭要个把小时,洗个澡要两三个钟头,杀猪褪毛都不需要这么久。妹要么不说,一说起女儿来就头炸。
我上前一把搂住外甥女说:“走,吃饭去。”
我们连体婴儿般地走在前头,妹和妹夫扶着爸妈走在后头,弟一个人夹在中间,他回头说了句什么,没人理他,就快走两步,凑到我们边上来。“姐什么时候回国呀?”妹的女儿奶声奶气地问。我摇头。她说也想去日本。“留学?”我问。她鸡啄米般地点头。我说寒假你去找姐,实地体验一下,再决定也不迟。她奶声奶气地求:“大姨带我去嘛。”我说好呀。空头支票先开。她笑得可甜了,在我的臂弯里仰起满满胶原蛋白的小脸儿,慢吞吞地问:“大姨,您不会骗我吧?”我说我也去看看你姐,我都没有去过日本呢。她就用双臂箍紧我的腰,像根勒紧的腰带,把脸悄悄地贴到我身上。
我心里一暖,无论如何都带她去一趟东京。
妹在后面故意大声道:“小家伙跟我都没有这么亲,白养了!”
大家哈哈大笑,原本沉闷的阳光在我们身上花枝乱颤。
拐进老宅大院,看到唱戏的来了两桌,我就炸毛。弟说你管他呢,钱还是这点钱。我翻白眼,吃饭不用钱吗?他一脸愕然,傻呆呆地看着我。我倒不是小气,就是看不惯他的做派,钱挣不到,花起来却大手大脚。他当我真的不晓得我爸每年塞给他多少钱吗?我箍住外甥女的右臂紧了一下,上前问候大姑和小姑。她们俩见到我们来了已起身相迎。
大姑十九岁嫁到丰北村,离刘宅十多公里。那儿原先是滩涂,围垦后是沙地,河水是咸的,鱼特别鲜,可惜我讨厌吃鱼,但抓鱼倒是蛮喜欢的。每次去大姑家,就和她的两儿一女,拆天拆地野上半天,那种天宽地阔的野法特过瘾,个个脏得像泥人,大姑从来没有一句重话,总是笑微微的。大姑夫早年是个渔夫,天天独自漂泊在江上。他倒不是后来转行了,而是在他三十三岁那年中秋,抢潮头鱼时被卷天的潮水带走了,尸骨无存。三个孩子太小,都不晓得去哪儿找父亲,大姑带他们到防洪堤上祭父。女儿是老二,有次兴奋地告诉我,她父亲变成一条大鱼,白天游去东海,夜里游回江里。我频频点头,我相信她说的。
我又招呼小姑。小姑大我八岁,从前来我家,我们同床共枕,有说到天亮都说不完的悄悄话。第一个知晓她初恋故事的人是我。只要一说起那个人,她就做梦一样,我听到的都是梦话。读初二那年秋天,她放学回家,一路低头看着书,忽然撞到一堵墙,又硬又软,抬头竟是那个男生的胸膛,小心脏就失控地乱跳。他转身等她是想说什么吗?但他怎么就不晓得躲开呢?他肯定是故意的,结果自己被撞得脸红脖子粗,心乱到忘了要说什么。从此,在校园、课堂、上学放学的路上,她越不看他,就越在看他,目光常常不约而同地撞击,有电流直穿心脏,幸福得要死过去了。初中毕业,他去砖瓦厂打工。一个大夏天午后,他汗流浃背地跑来刘宅送一袋沉重的礼物。小姑让我猜,使劲地猜。我猜了大半夜都没猜对。也亏他想得出来的,居然是四块红砖和四片黑瓦,小姑刚要生气,就见每块红砖六个面上刻有他的名字,每片黑瓦两个面上刻有小姑的名字,他动手一搭,就是间砖瓦房,一个家。小姑礼节性地整了一下我的外套,掸掸我并没有灰的裤管,问我冷吗?要我多穿一点。她的举止还是过去的那个大姐,但我不知怎么的就感觉做作,还要装出享受的样子。
我问最近好吗?
她连声道好。
她答得这么干脆,这个“好”令人怀疑。
开席了。我爸坐在大厅靠里墙那桌,同桌有我妈、大姑和长孙、小姑和小儿、二婶和二叔、三婶,就差三叔,不然就全齐了。我本来在雨棚下,但唱戏的嘴巴不要空的,弟叫我进去,坐到大厅左侧那桌。他一双贼眼撇向二嫂,手捂着嘴巴,小声说独眼二婶跑了一个上午,狐假虎威,说我爸要他们都来老宅吃中午饭,有话说。谁知三叔一早去镇上卖菜,还没有回家。我心说她有这么等不及吗?但我讨厌弟在背后说这些,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
我靠西墙而坐,不喜欢背后有人。我面对我爸那桌,父母原本一起坐北朝南,二婶非要二叔跟我爸坐,我妈换了位置。我爸就说二叔,你又吃不了,出来做什么。二婶忙说躺久了不好,要起来动动的。不知二婶在桌下踢他的脚,还是拧他的腿,二叔眉头嗖地打上死结,侧过头去瞪她。二婶瞪圆了那只独眼,恶狠狠地回敬他。
二叔回过头来,朝下低了点,又低了点,才瓮声瓮气地叫了声哥。
“菜来了,我们吃吧。”小姑说。
“吃吃吃……”我爸举筷招呼大家,“中午随便点,夜头再来过。”
二婶急了:“老大,你说句话。”
我爸手中的筷停在半空中,不悦道:“老三不是还没到吗?”
二婶说:“你先说嘛,等他来了……”
“他总要来的,再说也不迟。”我爸的筷子动了,“大家吃!菜凉就不好吃了。”
我爸亲手盛了小半碗三鲜汤给二叔。二叔在喝流质,除了三鲜汤,桌上没有他能吃的。二叔低头喝汤,喝了两口,就说“你们慢吃。”他摇晃着直起身来。二婶起身去扶,被他一把抹开手,自个儿摸墙回卧室,房间就在大厅后面。
二婶坐下来时嘀咕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但看到她恶狠狠地吃起来。
下午两点,戏开场。
锣声鼓声笛声胡声,一起钻进扩音器,再出来,那叫一个震撼!老宅周边的麻雀轰地“炸”上天,没命地四窜,唯恐晚一步就一命呼呜。相反的是村人冲锋般杀进老宅,头颈伸得老长,眼睛瞪得滚圆,一脸惊愕的表情,让这帮老家伙越发疯了。我的脑袋嗡嗡直响,像只音箱,充斥地动山摇的声音,却又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戏台是大厅门前那截走廊,铺了红地毯,敲锣打鼓的坐在大门内两侧,外两侧是拉胡吹笛的,四个老头寻常打扮。红地毯上你来我往的演员,打扮更朴素,藏青衣裤上打了白补丁,70 年代的玩意儿,也敢拿到寿宴上演?
演员从走廊东侧进、西侧出,戏台太小,他们站在那儿,咿咿呀呀地唱,每句台词扭曲得一波三折,谁听得清唱啥呀。三叔急匆匆地走来,我起身相迎。他问我爸找他啥事?我简要地说了下早上的事。他破口大骂:“不知好歹的东西!”我带他穿过“戏台”,跨进大厅,拐去后面。二叔横陈在老式眠床上。奶奶就是在这张老床上生下他们的,除了我爸。她和爷爷也是在这张老床上相继离世的。卧室里臭烘烘、酸溜溜、咸津津……好像有东西在霉烂,而且霉烂了百年,还在霉烂。二婶坐在二叔脚边,双手撑着床沿,盯着我爸,不论好眼坏眼,都要把他活吞了一般。我爸和大姑靠后墙,默坐在一片戏文声中,一脸苦大仇深,像两个守灵人。我们进去时,我爸欠身请三叔坐,但他不坐。他就铁塔般地站着。我爸叫我去把小姑找来。我说你们还是换个地方吧,耳朵都震裂了。但他们就像聋了一样,谁都默不作声。我出来找到小姑,告诉她三叔来了。她让我照看一下小儿子,转身就走。我想带她小儿子去父母家,小家伙摇头,坚决不去,转身就跑去找小伙伴玩了。
我坐到雨棚下,远远地看着他。
不难想象在《五福临门》的戏曲声中,五个兄弟姐妹能谈出什么结果。
去年开春,夹在刘宅与镇之间的民丰村开始征用,这下刘宅人坐不住了。拆镇没有可比性,但民丰村和刘宅一样,套用他们的赔法,哗啦一算,自家能赔多少就算出来了,夜里谁还睡得着觉呀。二婶肯定算过了,老宅能赔上三百万左右,我的个娘呀!其他兄弟姐妹哪会不晓得,就算赔两百万,五家均分,一家也有四十万哪。我爸把爷爷的第二份遗嘱交给小姑保管,固然因为第一份遗嘱是她保管的,但也不乏他怕自己心软,做出后悔事来,放到小姑那儿保险。弟在僵尸企业混的这些年,挣到过几个钱?他哪有一点儿上进心呀,我叫他来省城,他不来;妹叫他去市里,他也不去,反正天塌下来,有我爸顶着。弟媳婚前还干个活,儿子一生就成了全职太太。现在儿子上高三,她死活不出去找活干。我爸要有这四十万,到手就会给弟。我和妹都懒得吭声,他们竖也好,横也罢,反正和自己无关。
大姑和大儿子一家至今仍在丰北村,小儿子去了市里,女儿嫁到镇上。大儿子前年查出甲状腺癌,来省肿瘤医院做了切除手术,半年后重操旧业,继续在江里捕鱼。他在江里折腾了大半辈子,想把变成大鱼的父亲捉回家吗?大姑不敢在家哭,也不敢在村里哭,但不哭不行,就跑去江边大姑父葬身之处哭完了,再擦干眼泪回家,该干嘛干嘛。大姑有四十万,老大就不用这么苦累。这年头,能挡事的也只有钱了。不过,大姑爱面子,既不会主动争,也不会主动放弃,只会随大流。
至于小姑,第二次婚姻带给她的不仅仅是幸福,还有无穷无尽的牵连和烦恼。爱情得不到的时候是爱情,得到了就不再是了。去年春天,大儿子被电瓶车撞了,她去医院照顾一周,那个初恋的现老公就受不了,闹离婚。两边都是她的亲儿子,还能要她怎么样呢?小姑是离过一次婚的,决不会离第二次。两年前因为环境问题,砖瓦厂关了,他东头不着西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活,心里苦闷,借酒解愁,发些脾气她也就认了,但说她和前夫有一腿,她决不答应!他也不想想,当年她是死过多少次才离成功的。小姑要有四十万,她的人生或许就两样了。
人活一世,谁家容易?只是各有各的不幸罢了。唯独三叔不一样,他只有两个女儿,老大去广东打工,和一起打工的安徽人结了婚。三叔去过一趟安徽,那边风景美,就是穷,不过人都善良。老大一家至今仍在广东打工,难得来个电话。老小去北京读书,结果就留在北京,至今不肯结婚。三叔也管不了她。他就自己种地自己吃,多出来的就拿去镇上卖了,每年也能存点钱。五个兄弟姐妹中,也只有他喉咙响,凭什么老宅就是二叔的,我们不是子女吗?我们没有子女吗?三叔倒不是为自己,他是替我爸他们说句公道话罢了。
五点准,敲打吹拉的四个老头坐回原处,就听得“嘭”一声,鼓锣笛胡齐声响起。这回没有那么刺耳,是一支欢快的曲调,我耳熟,但说不上来。弟忙着请人进去,又请人出来,谁坐在大厅里,谁坐在雨棚下,他非要搞清楚。至于吗?我瞧着好笑,但他要这么做就随他了。
开席了!菜上得快。正当大家吃得热火朝天时,贺寿大戏《八仙过寿》开场了。
八个演员打扮成八仙模样,我也认不清谁是谁,反正一对对演员从两侧上场,你唱罢来我登场,一一向我爸打揖,各自唱上一句贺词。
“刘老今日寿筵开。”
“玉液琼浆巧安排。”
“仙桃仙果桌上摆。”
“对对金蝉海外来。”
“两旁仙女分玉彩。”
“寿烛光辉寿花开。”
“仙家本是仙家爱。”
“不是仙家不敢来。”
最后,八仙朝我爸作揖,高唱:“愿刘老: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万年春!”
天黑透了,乡下黑得纯粹。弟和妹夫等八仙唱完最后一句,点燃鞭炮和焰火,一阵阵震天响,我坐在大厅里,看不到绽放在天空之上的花朵,却突然瞧见一个人急匆匆地跑进去。我都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单凭身影就连忙起身,挤到雨棚底下,他已冲到我的跟前。“你怎么来了?”我说,“我跟他们说你去北京出……”他笑笑,连忙喊妈。我回头,见我妈也站在身后,她激动地喊:“小陈呀,快进去吃吧。”他响亮地嗯了一声,跟她进去了。
我暗暗叫苦,不知他听明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