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紫瑶
若从先秦蚩尤戏的产生算起,杂技在中国已有3600多年的历史。但作为中国最古老的艺术之一,杂技进入舞台艺术的范畴不过七十余年,在艺术化的探索道路上还任重道远。近年来,包括杂技剧在内的杂技艺术作品井喷式涌出,各大艺术团体越来越追求杂技创作的“高”“美”“雅”。艺术创作对美的追寻是永恒的,但实现美的路径却需要遵循时代的推进不断发展。笔者从广州杂技艺术剧院2023年推出的杂技剧《天鹅》出发,尝试探寻其追求内容与形式之“美”的创作规律,借此为当代杂技剧创作提供新的思路。
一、注入文学意蕴的深刻内涵
杂技创作要在内容上追求文学性的深刻思想。一部艺术作品之所以能产生真正的艺术“美”,在于其精神性与思想性的高度统一,这也是文艺作品的灵魂。随着时代的进步与发展,人们对审美的要求不断提高,于舞台艺术而言,观众早已不满足于只欣赏技术层面的“片段式”展示,或所谓“炫技”的感官刺激所带来的片刻精彩。杂技与戏剧的结合,旨在以杂技为艺术载体塑造艺术形象,传递思想和精神内涵。“思想不能离开语言而存在”[1],可见杂技表现思想时,它就具备语言的功能。追求技艺的高度文学性,使杂技成为能承载深刻思想的艺术载体,是当下杂技创作的大势。
自2004年原广州军区战士杂技团杂技芭蕾舞剧《天鹅湖》诞生后,中国杂技进入全新的“剧”时代,二十多年创作出近两百部杂技剧。中国作为享誉世界的“杂技大国”,一直在探索杂技剧的表现形式,其创新发展的重点即在于杂技如何承载更深刻的戏剧性与文学性。目前杂技剧以红色题材及经典传统故事题材为创作主流,常借助家喻户晓的故事或事件,减轻叙事的负担。但杂技剧《天鹅》却在题材及叙事方法上作出了大胆尝试。首先从题材上,《天鹅》并没有依赖大众对经典《天鹅湖》故事的共识,而是大胆颠覆浪漫爱情故事,将“天鹅”这一形象符号与“丑小鸭变天鹅”的励志思想结合,以中国杂技演员追逐梦想的真实经历为蓝本,赋予经典芭蕾《天鹅湖》形象符号以新的灵魂,勾勒出当代“杂技人”的天鹅梦——敢于有梦、勇于追梦,在磨砺与坚持中实现“肩上芭蕾”。这是真正意义上运用了杂技手段来叙事,实现了杂技作为艺术的表意功能,提升杂技的美学高度,同时印证了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2] 的美学理念。从叙事手段上,该剧以魔幻现实主义为表现手法,抓住杂技超凡、魔幻的艺术特性,塑造魔幻与现实两个空间,在空间的转换中层层推进情节发展,通过真实性与文学性的转换达到叙事目的,打破了“杂技无法叙事”的魔咒。
杂技剧《天鹅》真正以杂技藝术的本体为手段,讲述中国杂技人的追梦之路,传达坚毅勇敢的永恒品质,注入深刻的文学内涵,实现“技与艺”的完美结合,在触及美的本质的同时,成功地将杂技从单一的娱乐功能转向艺术的审美功能。
二、囊括多元艺术的形式融合
当代杂技剧创作的关键在于编导要用创造性的眼光将各艺术元素融合成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深入心灵的境界,产生灵魂的共振。“文艺作品都必具有完整性,它是旧经验的新综合,在综合之后,意象是统一和谐的。这种综合的原动力就是情感。”[3] 杂技创作的极大困境就在于技、艺“两层皮”,之所以会呈现出剥脱的观感,正是因为情绪的割裂。“技”是杂技的本体,它要求演员注入极大的专注力,进入一个忘我的纯粹状态,这时情感是难以被投入的。因此,在艺术情境所需要的情感与专注技术的纯粹状态不符的情况下,自然会呈现“两层皮”的割裂感。为此,许多杂技剧编导会陷入技、艺两难的困境中,要么舍一点“技”,要么舍一点“艺”。但《天鹅》呈现出了独特的处理方法,巧妙地化解了这一难题。剧中,杂技的技术技巧大量集中在两个部分,一幕三场的“杂技演出”场景以及二幕一场女主人挣扎的精神世界。在“杂技演出”的场景中,编导从杂技演员自身的品质特性出发,创造出唯独适合他们的舞台情境——他们最熟悉不过的台前幕后,因此,演员不需要刻意表演,只需要保持他们极致的专注力,以及对技术超凡的掌控力,就能征服观众,既服务于情节又专注于技术;另一部分则是塑造一个魔幻的精神空间,使杂技演员能够如鱼得水般地施展技艺,呈现超乎想象力的肢体表演。
近些年,舞台艺术以多元化的方式交汇相融,交互式舞台剧、沉浸式戏剧、多媒体舞台剧、新杂技等多元形态相继涌现。杂技之“杂”,具有“杂聚天下之物”的广阔内涵,多元素融合创新是目前中国杂技发展的新趋势,需在中华传统文化“博采众长、兼容并蓄”的引导下探寻杂技创作的“中国流派”。芭蕾以“黄金分割”作为肢体美学原则,以“开、直、绷、立”作为技术美学原则,立起的足尖成为对抗自然的超常审美形态。而《天鹅》全剧的高潮“肩上芭蕾”就在基于芭蕾的美学原则上,定格了“Attitude”(芭蕾“鹤立式”舞姿)及“Ecarté”(单脚站立空中抬腿的舞姿,分为前后两种形式,也称为“攀峰式”“俯望式”)等芭蕾造型于肩膀或头顶,冲破想象力,立于肩之舞,舞于头之上,将芭蕾美推至登峰造极的程度,使杂技美得震撼人心。“肩上芭蕾”的诞生打破了大众以往对杂技只是“街头杂耍”的片面认知,也为杂技艺术树立了“高、美、雅”的审美典范,独具东方智慧。
当代杂技创作追求的不只是精湛高超的技艺,更是动态的综合审美平衡,这一点可从《天鹅》中看出。第一,在杂技的肢体本体上,开放包容地与戏剧、音乐、舞蹈、多媒体等多种艺术元素破壁融合。在有限的舞台空间里,戏剧的表现手段带来无限的张力与多元的意义,剧中“魔鬼”一角在诙谐的“换装”中转换成教练的形象,又分裂成6头12手的“魔鬼教练”,以小主人公的视角带领观众进入魔幻世界。此外,剧中还借助相框作为表现时间定格与流转的道具,两位小主人公在舞台上“跨越时空的界限”转眼长大,主人公的成长与教练的老去形成对比,这种独特的“情境”所带来的“戏剧张力”牢牢地抓住了观众,引发强烈的“情感共鸣”。
第二,经典音乐《天鹅湖》的现代化改编,与环境、情节紧密结合,形成可视化的音乐表现力,充分发挥视听语言的表意功能。杂技剧《天鹅》以柴可夫斯基《天鹅湖》的经典旋律为动机进行全新的现代化改编,这样的改编无疑巧妙又独具创新力。音乐的动机伴随情节发展贯穿始终,在潜意识中深入观众的感官,在不断重复与坚持的递进中凝聚坚毅的力量。经典《天鹅湖》的主旋律出现在小主人公的梦境里,萦绕在主人公受尽挫折磨砺,挣扎着想要展翅高飞的脑海里,并最终在主人公实现梦想的舞台上再次响起。这样一次次的再现、变奏,将剧情推向全剧最终的高潮。
第三,多媒体的运用拓宽舞台的视觉表现力。《天鹅》的序幕中,将梦幻的水底CG动画投射于纱幕上,隔挡于观众与主人公之间,像是蒙上一层梦幻的滤镜,在虚实之间将观众带入小主人公的梦境。在多媒体与演员的配合中,展现出“天鹅”与“魔鬼”的魔幻形象,映射着主人公面对梦想与现实截然不同的心理状态,为全剧的魔幻色彩定下基调。
第四,《天鹅》打破传统杂技在表现形式上的束缚,将杂技节目解构再重构,为杂技技术赋予精神性与情感性。剧中,单臂托举搬旁腿的技术始终贯穿剧情,在一次次技术的失败中推动剧情发展,直到最终以技术的成功推向剧情的高潮,真正地将杂技与戏剧紧密结合,水乳交融。以技术本体推动叙事是很难得的创作手法,以独特的戏剧表现方式讲述中国杂技人的“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讲述他们的“逐梦之路”。将“天鹅湖”的世界IP中国化、杂技化,将杂技对肢体极限的丰富想象力同戏剧文学的深刻思想充分融合,“欲求超胜,必先会通”,多元素融合的现代性表达赋予“世界经典”新的生命力。《天鹅》把握杂技“杂”的特性,以情感贯穿“技”与“艺”,两相交织融合,才能触及心灵的境界,达到和谐统一的意象。
三、具有美学价值的艺术品质
“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4] 真、善、美的统一是艺术美的目的,是一切文艺所追求的至高理念。
杂技之“真”,体现在技术性,之所以是所有艺术里最具有震撼力的种类之一,就在于是真人真道具真功夫,不容半点虚假。杂技之“善”,体现在精神性和情感性,当观者被某个技术所震撼、所感动时,其实它们已然深入心灵层面,技术实现过程中不可思议的精神魄力与征服自然的勇气击中了我们,为杂技注入思想靈魂,使其成为能承载思想力量的艺术载体,才具有不朽的艺术品质。杂技之“美”,体现在独特的艺术性。“形式的美一般说来并不是我们所说的理想,因为理想还要有内容(意蕴)方面的个性,因而也就还要有形式方面的个性。”[5]“杂技演员不仅追求几个超自然的运动指标,还要塑造完成最高任务者形象,还要按照表演的节奏和内部联系,按照各动作间精心设计的衔接方法和同伴巧妙合作方式创造某种艺术作品。”[6] 杂技善于“借物塑形”,通过令人叹为观止的技术,在变化中营造超脱现实的浪漫幻象,以突破人体极限,表现勇敢乐观的精神情操,在人体、道具与音乐变化的动静交织中感受韵律与和谐。然而只有在形态美、动态美、精神美等多方面整体统一时才能达到杂技作品的美雅化。
杂技剧《天鹅》从著名杂技表演艺术家吴正丹、魏葆华的真实经历中提取动人的普世价值,以真人、真事、真技术、真情感打动观众,讲述一对坚持梦想的搭档克服种种磨难,闯出一条通往高雅艺术的杂技道路。这条路上有教练的教诲也有搭档的鼓励,产生过徘徊也饱含梦想的激情,有苦也有乐,在跌宕起伏中一步步靠近梦想,最终梦想照进现实。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天鹅梦”,这部剧是属于每一个心中有梦的人的故事。副总导演李雷在采访中说道:“现实和梦想之间的距离是坚持坚持再坚持,它离现实生活那么近又那么远,当你始终不放弃的时候,追寻梦想的意义伴随着生命生生不息,梦想让我们一直在路上。”
结语
随着时代的发展,艺术家们不断更新审美观念赋予杂技美的定义,杂技从唯技术论的撂地杂耍时代,发展到综合审美的舞台艺术时代。中国当代杂技艺术创作的新发展趋势要求杂技艺术在文学性、综合性、审美性上进一步突破,调动更广阔的艺术视野和绝妙的舞台处理能力,将杂技所展示出的人类超凡勇敢的形象与深刻的文学主题有机融合,确保形式与内容相统一,达到杂技的美雅化。当代杂技追求高雅的审美理念,要求在实践中掌握自身的艺术特点,在美学的指引下找寻艺术创作规律。
(作者单位:星海音乐学院)
注释:
[1] [意] 克罗齐:《美学原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7页。
[2] [德] 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42页。
[3] 朱光潜:《谈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9页。
[4] 孟子:《孟子》,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95页。
[5] 同 [2],第221页。
[6] [苏] 鲍烈夫:《美学》,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4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