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昊,张惜丹
(湖北美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茶文化的历史脉络随着朝代的更迭有着比较明确的时间线,许多研究从唐作为时间节点将茶文化历史脉络分为两个比较明确的阶段。首先关于茶的由来,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写道:“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1]《神农百草经》中记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亦是佐证,同时也是众所周知的“药物说”。但据记载周朝茶叶并非饮品,而作为蔬菜之类的使用方式做羹汤之类煮制,直至西晋时的南方也还保留有“做茶粥”的习惯。现代西南地区的竹筒茶、湖南洞庭湖的姜盐茶,以及芝麻豆子茶现在还很有名气。再比如擂茶,用擂钵将茶叶、姜、熟花生捣碎,在与米、豆之类同煮。所以许多地区有将“喝茶”作“吃茶”的原因当也自此而来。
到了两汉三国,有文献记录“烹茶尽具”,“武阳买茶”,既已明了川蜀一带茶作为商品已在市场出现,但相对来说还是在比较小的范围和人群中流行。直到隋代饮茶习惯才逐渐普及,茶由此演变成饮品,但仍然多为上层阶级饮用。民间还传说隋文帝曾用茶来治病。总之在这个时期茶还是单纯的物质方面的发展,即可以为“药材”用来治病疗伤,也可以是“饮品”标榜身份地位。但从唐代起,茶事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到了唐代,茶叶才真正开始得到大范围的普及,从贵族阶层走向民间。茶逐渐在文人的诗书画中被提及,成为文人追求和身份的象征。同时唐人制茶开始形成一定的标准工序,茶事变得越来越复杂。制茶需要经过采、蒸、捣、拍、焙、穿、封共七道程序,制茶之复杂程度相较之前的“做茶粥”可以说是全然无可比拟。到了明清,在当时的艺术审美追求下,文人更加嗜好饮茶,认为茶可以让人清醒,帮助他们到达一种怡然的、自在的境界。
饮茶始于秦汉,南北朝开始形成茶文化,当时张载等人就有以咏茶为主的诗,饱含浓浓的生活情趣,表达对茶的喜爱。但据记载唐以前茶具还未完全与其他食器分开,可推测当时还是用比较简单的方式饮茶,茶还是作为某种解渴或药用的物质存在。入唐之后古人逐渐将茶事复杂化,饮茶器具与食用器具分开,饮茶成为一种除物质性之外更具有精神层面体验的活动。茶事逐渐成为文人墨客的心头之好,爱茶之人心中茶绝非只为止渴,文人追求淡泊、宁静,而茶刚好也具备清新雅淡的气质。因此不仅在品尝过程中将茶事程序变得更有仪式感,在器具的命名上也更添了些风雅致趣,像烘茶的焙笼叫“韦鸿胪”,碎茶木槌叫“木待制”,茶碾叫作“金法曹”,茶罗称作“罗枢密”,茶磨称“石转运”,就连用作清洁茶器的方巾,也被赋予了高雅的官衔“司职方”。
茶在不断地自我更迭的同时也与其他思想文化、历史潮流发生形而上的融合,并且逐渐摆脱纯粹的物质属性,开始形成与文化思想和价值追求融合的茶文化。在中唐时有了“茶道”之说,从此茶事开始成为一种向内发展的思考和践行人生的方式,也可以说是古人品茶,意在追求人生志趣。用品茗咏茶的方式来诉说自己的人生态度和价值主张。不同的品茶之人因各自不同的人生追求或者哲学思想而生发出不同的茶之思想。中国古代思想中,儒释道影响较大。因此茶文化的发展亦渗透进了儒、释、道诸家之精神。
佛教的禅宗尤为主张众生圆满,人的圆满不是在向外扩张过程中达到的,而是在向内探寻中感悟人的自性。僧人是一个比较特殊的饮茶群体,他们将世间所有的事物当作一种体悟佛法的方式,在他们自给自足的生活中从种茶到品茶中间的所有过程都可以说是修行修心,饮茶也就成为一种参禅悟道的方式。唐灵默有“寂寂不持律,滔滔不坐禅。酽茶两三碗,意在䦆头边”用茶道以参悟佛理。儒学在“仁”的思想核心的指引下追求“厚德载物”的君子人格,陆羽开篇就用“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明清文人也常于品茗间来寄情咏志,朱权言“与客清谈款话,探虚玄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尘表”以表明茶之清苦既是吾人之致清高洁。[2]
道家“法自然”的思想和“天人合一”的境界也可在茶道中去体悟。首先,茶本身就带有自然的属性,品茶是将外物纳入到自身之中,是内外同一的体悟,茶之清苦也可让人精神清明。其次,道家用茶之道“隐”于世,借助茶来表现“隐归”的意象,建立一种脱离世俗的意境。宋代刘克庄在《西山》中写到“绝顶遥知有隐君,餐芝种术鹿为群。多因午灶茶烟起,山下看来是白云”。人在品茶的过程中看火煮水沸、雾气蒸腾、茶香飘逸也是一个与自然、与天地“合”的过程,那么在这过程中人就可以达到身心与性灵的和谐,人与天地合而为一。
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人无法摆脱既定的历史事实,所处的时代、地点、过往都可能带来一种被压制的感受。人的心灵需要被平复和安抚,那么茶事刚好可以通过缓和的制作过程和清新的气味安定心神,让心灵感受到自然的气息,人的躯体感受自在与自由。品茶能让人在那个时刻忘掉我之存在。人进入到一种忘我的状态,似乎能够与万物沟通,倾听世界的低语,性灵在这被解放,达到一个宁静的世界。
首先,绘画中意境表达是有历史根据的。中国文人讲究人的知行合一,实现艺术的追求就是将理想的人格和对人生的态度表现在艺术作品中。他们又常以诗书画结合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和诉求,谓之“书画一体”。意境一直是绘画中最高的艺术追求,它是一种诗意的空间,能让观看者脱离现实世界,到达画中的世界,到达艺术家创作的世界。即郭熙说的“可行可望可游可居”;唐人刘禹锡说的“境生于象外”;苏东坡称赞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就是在说见画中之所见,见画中之所不见的意境。西方也有类似论述,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把艺术作品的存在分为两个基本特征:其一,建立一个世界,其二,制造大地。其中建造起来的世界不是具有自然属性的世界,而是指在画面之外的被艺术家创造出来的具有历史性和时代性的时空,大地也不是自然物生长的大地,是艺术作品之世界得以建立的大地。艺术作品是世界与大地在遮蔽与解蔽互动中产生的原始争执,是来自于世界和大地的低语,这种争执或者说低语就是艺术作品的意境。聆听来自世界和他者的低语,感动于大地的原始语言,并真诚的报以生命的激情与勇气。从古至今艺术作品的最高追求就是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然后只留下令人感之悟之的诗意的意境。
其次,艺术作品的意境是根植于人的需要的。在物质不发达的历史中,人的性灵应当是极其发达的,至少对人作为世界的一部分的理解是充分的,古人在“天人合一”的理念要求下人和世界是和谐互通的,并不会有人将世界物化而忘记人与世界是一体的,用海德格尔的话就是在者与他者共在,在者与世界共在。艺术作品是表达人与世界共在的媒介,成为“象外之境”的通道。艺术作为性灵的表达可以带来必要的生命体验和情感体验。就像黑格尔说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席勒认为审美有弥合现代人性分裂的功能。艺术作品作为意境之外化,也就具有平复和安定心灵的作用。
最后,艺术作品的意境表达是来自于艺术家的创作。其一,艺术家可以非常主观地进行创作,同于物质的,符合心灵的,来自幻想的都可以,自身的历史性和时代性可以在作品中得到最大化的伸展。其二,艺术作品中的意境与艺术家的个体生命体验和情感体验分不开,只有与艺术家感觉高度共情的人、事、物才能入画,而这种感觉又与艺术家的体验有关,即具有时代特性又有历史文化的沉淀。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就是列宾在深刻的同情下发出的悲鸣,像倪瓒的作品《容膝斋图》是对超脱世外的追求,不同的艺术家所感所悟都截然不同于他者,所以艺术作品也透露出不一样的意境。其三,意境也并不是想有就会有的,只有艺术家能够提供给艺术作品以生命的激情、深刻的生活,才能使艺术作品自足且自然的表露出意境。意境的表达是朦胧的、感受的,就如生命的感动一样,不一定是绝对的英雄主义才能带来生命的感动,一片黄叶的掉落、一缕清晨的阳光、一碗热腾的汤水都可以带来生命感动和情感体验。这些似乎是每个人都有日常,但艺术家可以将其生成于画面之上,建造“世界”制造“大地”,使得观看者通过“象外”走入意境。
绘画和饮茶作为历史悠久的两种文化传承方式以及意识形态的综合展现,都能使人真实、具体的感受生命体验和情感体验。绘画在通过“艺术作品”这一载体连接艺术家和观看者,展现出“象外”之外的艺术家和世界沟通时产生的精神、意志或者说是性灵。茶文化是人不断地将主观意识与物质性质的茶进行连接,使茶这一自然造物存有历史性和精神性,再通过饮茶这一有机体参与的现实活动连接到历史性文化意识之中。两者都需要通过“物”来使人产生精神性和情感性活动,一旦离开“物”这一属性两者也就被架在意识空间,就不能显现其实在性。再者,艺术作品需要一定的展示空间,在特定的场域能够帮助人更加容易且更深刻的体验艺术作品中的意境,这也是为什么艺术作品一般来说会收藏在艺术馆或博物馆的原因,当然在现代生活中伴随艺术大众化进程,艺术也更加的日常化,但也还是需要特定的一些场所或者展示方式才能让人感受艺术之美。毕竟我们无法想像在噪杂的街道看到一张作品随意摆在路边然后会有人长时间驻足还真正的沉浸在艺术之中。饮茶亦是如此,虽然现在饮茶这一行为成为许多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但大多数人喝茶并不是树立修身养性的君子人格,也不是为了达到与自然的和谐,更不是为了佛说的“自圆满”,更多的是实现茶的商品价值,充当饮料的功能。绘画与饮茶之意境的相同之处正是因为两者受众有许多相似之处。首先是需要进入到一个相对具有特殊功能的场域,其次通过媒介(茶具、艺术作品)或者说是通道,最后进入意境之世界,参与到体悟天人合一以及审美体验之中,此在真正的诗意栖居在天地之间。换而言之,真正好茶和赏艺的人群与大众依然有所区别,两者在古代都是文人或者在高位者再或者隐士僧人之类,现今则是以具有生活意趣和审美经验的人为主。
绘画在中西方的发展历史表现出精英化的特点。在宋代中国绘画出现发展高峰,宫廷画院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推动绘画在庙堂之上的发展,以翰林图画院为例,汇聚了像黄筌和黄居寀父子、顾闳中、周文矩、张择端等数位宫廷画家。其次宋代理学的发展也促进文人画的兴起,像苏轼、范宽、李成、米芾和米友仁父子等。西方绘画由教堂壁画到扬·凡·艾克之后的架上绘画也主要是通过皇家、赞助人等给予经济支持。文艺复兴三杰背后就有弗洛伦萨的统治者也是艺术赞助者的洛伦佐·德·梅迪奇的支持,以上都足以说明绘画的发展是一条精英的、上层的发展道路。
品茶也是如此。不仅需要一定物质基础作为支撑,精美而复杂的一系列茶具,僻静怡然的品茶场所,同时还是有一定的精神追求和人生理想的人群才会通过茶来修身养性。就茶文化中的“敬”、“和”、“美”、“清”、“真”来说,自周礼以来中国都是以礼教治国、治家、修身,茶从进入到社会中后就已经成为礼中一环,君用茶赐能臣,友人之间互赠“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再者用茶祭天,都是在讲一个“敬”。中国哲学中“和”是在审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自身的关系后使之和谐,这与海德格尔论艺术时所说的在者与他者、在者与世界、在者之在似有异曲同工之妙。“美”是在茶的物质美的基础上上升到意识层面的人生自圆满的和美。作为自然物质的茶本身就有“清”明的本质,尤其在历代茶论茶理中提到的关于茶的形而上学,比如“众人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祛襟涤滞,致清导和”等,托物言志,将茶与人的品格、人生追求关联。“茶有真香……建安民间试茶,皆不入香,恐夺其真也。”品茶讲的是本来的味道,也正因其清苦正如人生,因其茶汤正如人品,才能如此让人钟爱。道家的“真人”,儒家的“圣人”,佛教的“佛”都是本真的存在,是看清现实后依旧坚定的在者。追求以上君子品性的人才能深知茶道之精髓在于内省的力量,自我审视并且内化为精神气质。
饮茶时感受自然之存在,感受人之存在,让人找到一片心灵的安静之处。艺术作品是否有意境一直评判作品高低的标准,意境是一种诗意的空间,能让观看者脱离现实世界,到达画中的世界,到达艺术家创作的世界。茶的个性是内敛而清苦,用清淡飘逸的意境,用“隐”而不发的方式给予人宁静与自在。再见艺术中的意境则与不一样的多面性,绘画作品面对世界时显然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性,可以清新自然也可以奔放热情,可以忧郁也可以高昂。品茗时是在追求心灵的安定和肉体的宁静,绘画创作和审美过程将心抽离出物质的躯干,让人进入自己,找到自己,并且还可以成为自己,最终到达自己。茶和艺术都可以让心得到抚慰和宁静,品茶让人端坐于桌前或盘坐于席上,以茶道之缓和、茶香之清苦修身而养性,但绘画作品的世界能让人真正的获得坚定的力量和向前的勇气,这是艺术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