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林
我想把故乡再写小一点
房屋那么小
烟柱那么小
院子那么小
门前的小树那么小
一条路那么小
路边晒太阳的七叔那么小
教室里坐着的几个孩子那么小
夜空中的月亮那么小
母亲等候的身影那么小
泪珠那么小
我只能把故乡往小里写
小到像一首诗一般大
这样就可以装进去
牛羊、耕地、庄稼、炊烟
热炕、山歌、社火、土庙
儿时的伙伴娟娟、芳芳、小军——
他们被一辆火车带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不能再把故乡写得更小了
再小就像一颗心一般大了
小小的故乡呵
有时候,让我在深夜
孤独、无助
伴随针尖一样大的阵阵隐痛
我们默立的一片水域
可以叫湖,它也只是
海的一部分
没有一只鸟,被弯腰的芦苇射向天空
当心灯暗淡
站在湖之岸边
有时候,远望的人有被风吹透的绝望
更多的早晨,我往往忘记它是一片湖
甚至忘记站在对面那个人——
紧握一把碎片的利器,与我对峙
我怕自己
会倒进一片湖中
更怕这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男人
最终从水的一方,走出来
站在我站过的地方
大声叫着
自己的名字
其实,好多日子还在远方
好多美好的诗歌还没有去写
比如:我只把你写成了桃花、莲
还没有把你写成风,云或者雪中的腊梅
我写的桃花还没有开
写的莲,摇曳的风只吹了一会儿
其实,这些都不是我想要写的
一生那么短暂,而我有足够的时间
去写你行走的影子
写一个母亲用爱温暖着的日子
让一个个朴素的词或句子
挽着手,找到你的白发、药片或者微笑
好吧,你已转身,如陌生的铁
我只想写下铁锤、铁链、火焰、冰块
写下长久的叹息和祈祷
我不能拒绝它们
用一只只小手轻轻地,或者
狠狠地拍打我
走在雨中,一直无法确定
到底是哪一滴雨拍打我
有时候,它们把一只只小手合在一起
扇我的耳光
或者,把一只只手握成一个拳头
重重地捶我
在我身上,它们用尽了最后一丝力量
像在复仇——
一个于爱情有所愧疚的人
已负伤
但它们,最终倒在了地上,流淌成河
我轻轻踩着它们的身体
没有一丝胜利者的快感
门轻轻关上
妻儿正在酣睡
凌晨六点,她梦中的桃花盛开
我把草药袋一包包解开
倒进药罐,加水,打火
它们原本不相识:远志不认识黄芪
党参不认识白菊
任何一枚,不认识我
体内的苦,与我经历的味道
一致,或者不一致
站在它们面前,心有愧疚
我不能把任何一枚
从煎熬中拯救出来
看着它们在水中沸腾,挣扎
痛不欲生
或者欢叫
一枚枚要把自己交给我——
一个从凌晨开始生活的人
需要更多的阳光
四季如风,他要把外面的春天
搬运到小小的家中
当一天结束,妻子开始做饭、洗衣
我会轻轻举起年幼的孩子
似乎一天未见
已经长大许多
那么多的雪
聚集南山,白着不动
在一朵驮着春天的雪花中
我不能说话,我一说话
一朵雪就被更多的雪
越抹越黑
一枝枯藤般,我默立
听雪用刺挑破肚皮
还有被雪掩埋的根
雪用牙齿说话
雪的牙齿有时候
比一只狼的牙齿更加锋利
偎依在雪堆中,我想喝酒
但我不说话
雪,只有雪自己
可以说出一个人怕雪的理由
大路依然幽深
一块马槽指认:身披晨露和夜色的人
把一团粮草放入其中
应该有一匹马低头
另一匹马静卧
一群人蹲在溪流边,看山,看树,听水
借一滴滴鸟鸣卸下余生
我们不带茶,也不牵马
一根竹子探路
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深山里的蝴蝶,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风声已远,驮队已远
穿行在陇南深处的绿水和青山
我静坐巨石
沉迷一片云
在深山,一万只蝴蝶背负阳光之轻
迷恋式飞翔
悬崖边缘,落叶的黄金
在天空小心舞蹈
把自由归还,一个个曾经相爱的人
以另一种方式迂回山谷
幻影不再消失
旧时的屈辱、泪水和人间戒律
已经放下
已经了却
飞舞的蝴蝶,无血无肉
一座悬崖,隔开了命运的栏栅
大自然最小的角落
它们用飞,代替存活
持久地凝视中,我突然忘记了
自己静默在前世
还是恍惚于来生
前面走着的一个人
和后面走着另一个人
像落到不同方向的两滴雨
黄昏下的王湾村
稠密的鸟声,山上的树林
构成了一首诗
低着头行走
只有前面的那个人认识我
正如王湾村的风认识风
每个人认识每个人
看到一个异乡人
拉着行李箱
和前面另一个穿裙子的人
最后,肩并肩地走在黄昏里
夜色才羞羞答答地
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