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彭玉平
有个电视节目叫《见字如面》,好像火过一阵。编导选择一些有故事有情感的书信,请一些名人朗读出来,据说场面相当感人,收视率也挺高。这说明在电子媒介时代,书信仍有其无可替代的价值,仍在人的情感世界中保留着一席之地。
在没有电子邮件、微信的古代,书信当然就更重要了。除了书信的内容,从写书信的频率也可以见出两人之间的关系。所以现在我们整理古人的文集,书信往往会作为一类收在里面。我今天提及的人物之一欧阳修,他的文集中就收录了不少的书信,里面写给谁的最多呢?梅尧臣,多达46封,如果加上新发现的一封,就有47封了。
一般来说,写信多少是衡量文人关系是否密切的重要标准之一。
这个看法也不是我说的,欧阳修自己就这么认为。欧阳修认为朋友之间既然不能朝夕相处,那么通信可以“通相思,知动静,是不可忽”(欧阳修:《与富弼书》),两个好朋友在分居异地的时候,要表达友情,了解对方的情况,也只有通过书信了。他甚至说,如果没有空写几张纸,哪怕几行字也好的。你看欧阳修对书信果然是十分重视的。
而在欧阳修的朋友当中,梅尧臣绝对是排在第一位的。
这个第一位是不是有点勉强呢?我想从欧阳修与梅尧臣的结缘说起。
天圣九年(1031),梅尧臣调任河阳县主簿不久,欧阳修(1007—1072)就带着新科进士的光环出任西京留守推官。西京就是洛阳,北宋的都城汴京,当时被称为东京,所以这西京相当于陪都,地位仅次于汴京而已,当时在洛阳聚集了一批文人雅士,特别是钱惟演来当这个西京留守之后,因为他在文坛的影响力,聚集的文人就更多了。
洛阳城东十八里的地方,有一条河叫伊水,这河除了名字好听,两岸更是风景如画。上巳节,也就是农历三月初三这天,按照常规,欧阳修身着崭新的官服,去拜见上司,也就是西京留守钱惟演。春天的伊水两岸花红柳绿,一片生机,当欧阳修沿着伊川走到午桥庄的时候,遇到一个人也在匆匆赶路,因为同行就聊了起来。那人是谁呢?梅尧臣。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宣城(今安徽宣州)人。梅尧臣的名字欧阳修此前就听说过,没想到居然在半路上遇到这个身材高大、英俊潇洒的梅尧臣。后来欧阳修形容他与梅尧臣在外形上的对比是:“玉山高岑岑,映我觉形陋。”(《梅主簿》)这意思是梅尧臣那是一表人才,相形之下,自己就长得很丑了,像只丑小鸭。而梅尧臣此前就知道欧阳修的名字。两人当然就一见如故了。这午桥旁边的绿野堂是唐代宰相裴度的私宅,他们从绿野堂谈到西昆体,他们发现两人感兴趣的话题和看法居然如此一致,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忘了看路,也忘了时间。在聊得这么畅快的时候强行中断,好像也太扫兴了。所以梅尧臣对欧阳修说:“要不我们今天不去留守府上了吧?如此三月美景,不如同游香山。”
梅尧臣为什么提议去香山呢?因为香山就在伊水旁边,离得不远。梅尧臣提议去香山玩,一开始也只是试探一下,毕竟今天欧阳修要拜见钱惟演也是重要的事情。没想到的是,欧阳修竟然满口答应,他挥了挥手说:“好,今日先上香山,改日再拜访留守大人。”欧阳修与梅尧臣两个人就真的结伴游香山去了。
四年后,欧阳修回忆与梅尧臣的初遇以及任性游香山之事,专门写了一首诗歌:
三月入洛阳,春深花未残。
龙门翠郁郁,伊水清潺潺。
逢君伊水畔,一见已开颜。
不暇谒大尹,相携步香山。
(欧阳修:《书怀感书寄梅圣俞》)
讲完了上面的故事,这诗歌就几乎不用解释了。“龙门”就是龙门山,与香山隔着伊川,龙门山在河西,香山在河东。所以“龙门翠郁郁”是远看河对岸的山,“大尹”就是指西京留守钱惟演了。
梅尧臣也追忆过他与欧阳修的初遇,但那是在十九年之后了。他说:
春风午桥上,始迎欧阳公。
我仆跪双鳜,言得石濑中。
持归奉慈媪,欣咏殊未工。
是时四三友,推尚以为雄。
(梅尧臣:《涡口得双鳜鱼怀永叔》)
梅尧臣补充了当晚的细节,说仆人在一个水被石头冲击而形成的急流中抓到了两条鳜鱼,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桂花鱼,晚上当然拿回去煮了吃,大家写诗来记此事,但我的诗歌写得不好,当晚在座的都认为欧阳修的诗歌写得最为优秀。你看梅尧臣把这当初偶遇、当晚美食都记得这么清清楚楚,说明这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欧阳修放下公务去游香山,当然不对,但也说明他与梅尧臣之间一见如故的感情,而且这种友情从此贯穿了他们一生。
欧阳修是在这一年担任西京留守推官,而梅尧臣则是稍早一点调任河阳县主簿。一个在洛阳,一个在河阳,他们怎么会认识呢?其实,河阳在洛阳的北边,梅尧臣当时因为公务才来到洛阳,因此有了与欧阳修见面的机会。
梅尧臣在洛阳一待就是一年多,这其中当然也经常来往于洛阳、河阳两地。到了第二年七月,梅尧臣的事情办完了,要北归河阳了。这一年多来,欧阳修与梅尧臣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如今梅尧臣北归,欧阳修当然要为他饯别。
欧阳修很会找地方,找了哪里呢?找了洛阳普明寺,在里面的竹林里摆开了宴席。这可不是简单地吃一顿饭,而是要在里面消磨一整天。这一年来,欧阳修见证了梅尧臣过人的才情,也知道他长期沉沦下僚,很为他感到委屈,这才把这场离别宴会办得如此隆重。
这场持续一天的宴会,当然不是吃吃喝喝就完了,分韵赋诗肯定少不了。
喝酒当然是必不可少的,酒过数巡,欧阳修开口说话了:“今天真是快乐的一天,风雅的程度一点也不输古人,在这么美的竹林里,在这远离世俗的地方,大家畅所欲言,说得真是畅快,一点也不用掩饰。但到现在为止,‘旷达’两个字,我们都做到了。但是不是还缺点其他的什么呢?”
梅尧臣当然知道欧阳修的意思了:“不用说,肯定是要开始赋诗了吧?”
欧阳修一听梅尧臣这话,端着酒杯过来说:“不愧是懂我的老友,我正是此意呢。”
“还是老规矩,分韵赋诗。不过形式上要来点新意思。”欧阳修说。
“怎么个新法?”梅尧臣问。
“我们每个人写一句前人的五言诗句,放在桌子上,然后打乱了顺序,大家再随便选,选到哪句就根据这句的五个字写五首五绝如何?这才能把我们今天的聚会用文字记录下来,留给历史啊!”
大家对欧阳修的建议一致称好,你说五个都是诗人,怕别的还有点道理,唯独不怕的是写诗。他们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说:“永叔所言甚是,如果不留点文字,后人如果还有人记得我们今天的聚会,可能也就是把我们看成一群酒肉狂人而已。”
很快五个人各写了一句放在桌上。欧阳修抽到一张,上面是“亭皋木叶下”五个字,梅尧臣抽到的是“高树早凉归”五个字。然后各自写开了。诗写完了,接着喝,最后五个人都喝得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但我今天不说欧阳修与梅尧臣各自写的五首诗歌,我要说欧阳修可能专为梅尧臣所写的离别之词,就是这首《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这首词并不一定写于同一时期,而应该是当年春天,梅尧臣毕竟是河阳主簿,所以应该在河阳、洛阳两地奔走的时候居多。他说我们如今在洛阳城东把酒话别,眼前所见都是曾经一起游历过很多次的地方。我们的友情也在这种游历中越来越深厚。但人生总是漂泊无依、聚散匆匆,如今梅尧臣北归河阳,明年春天,谁与我一起看花赋诗呢?
欧阳修其实是太重感情了,我看了他们的年谱,其实他们后来的见面还是比较频繁的,譬如明道元年秋天离别后,当年冬天他们又在一起赋诗了。
景祐元年(1034),欧阳修也离开了洛阳。从此,洛阳就成了一段永恒的记忆。景祐三年(1036),欧阳修被贬夷陵,庆历五年(1045)被贬滁州。
这十年是欧阳修备受磨难的十年。这种磨难说到底,其实与一个人有关,他就是范仲淹。
景祐三年(1036)的五月,年轻进士范仲淹觉得当朝的政治腐败非常严重,因而极力主张开展人事改革,这一来与既得利益者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矛盾,特别是与宰相吕夷简发生了尖锐的冲突。这吕夷简因为当了很多年的宰相,通过买官卖官,织成了一个庞大的关系网。但范仲淹年轻气盛,在宋仁宗面前,他与吕夷简发生了激烈的辩论,范仲淹的主要诉求就是官员升迁要有严格的制度,不能由宰相做主。范仲淹是有准备的,他列了一张《百官图》,当面告诉宋仁宗,说谁谁谁是正常晋升的,谁谁谁是越级提拔的,谁谁谁是宰相私下任用的。
毕竟吕夷简是当时宋仁宗十分信任的近臣,而且范仲淹在激烈的言辞中也包括对宋仁宗的委婉批评,结果范仲淹不出所料被贬饶州(今江西鄱阳)。这事情原来与欧阳修关系不大,但欧阳修觉得范仲淹的想法不仅有针对性,而且切实可行,所以极力为范仲淹辩护,并对当时躲在后面不敢说真话的谏官高若讷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尖锐到什么程度呢?他在《与高司谏书》中说像高司谏这样的人不仅不称职,而且“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结果呢,在范仲淹被贬十多天后,欧阳修也接着被贬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
获悉欧阳修被贬官夷陵,梅尧臣等一帮朋友既感慨于欧阳修的正直敢言,又为欧阳修抱不平,纷纷赋诗安慰、鼓励这位老朋友。
景佑四年(1037)末,欧阳修又从夷陵调任乾德(今湖北老河口)任县令。这时候梅尧臣在哪里呢?正准备出知襄城(今属河南),梅尧臣当时正到达邓州,邓州距离乾德只有一百多里路,梅尧臣赶紧写信给欧阳修,希望老朋友能见见面,要知道他们差不多有五六年没见面了。欧阳修接到邀请真是喜出望外,欣然赴会,这一次他们欢聚了十多天。他们同在患难中,欧阳修就不用说了,梅尧臣也是本年再次科举考试落第。一见面,欧阳修就把自己这几年的经学研究著作给梅尧臣看。其实欧阳修这次之所以到邓州来与梅尧臣来聚会,还有一个私心就是希望梅尧臣能与他一起去乾德,但梅尧臣行程在即,没办法去。临行前,梅尧臣赋诗说:
渊明节本高,曾不为吏屈。
斗酒从故人,篮舆傲华绂。
悠然日远空,旷尔遗群物。
饮罢即言归,胸中宁郁郁。
(梅尧臣:《送永叔归乾德》)
这首诗的意思应该不难懂。先解释几个词:“篮舆”就是指竹子做的椅子,“华绂”指达官贵人。这首诗是满满的赞扬和满满的鼓励。当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你欧阳修也是这样一等一的充满气节的人。今日老友重逢,开怀畅饮,虽然坐的是竹椅,但即便在达官贵人面前,也掩饰不住我们的清傲之气。这种悠然的环境,才能带来旷达的心境。今天我们痛饮之后,各奔前程,你欧阳修应该也不再郁闷了吧。
你看这梅尧臣虽然自己也不称意,虽然自己也很郁闷,但面对朋友人生的低谷,还是奉上了真诚的安慰。我多说一句,其实半年后,欧阳修又去襄城看望了梅尧臣。
后来若干年的事情,我们就简单跳过,不去说它。
康定元年(1040)八月,欧阳修官复原职,继续担任馆阁校勘一职。此后数年,宋王朝与西夏的战争一直没有停息,充分暴露了宋朝在政治、军事、经济上的种种弊端和无能。
庆历三年(1043)三月,当了20多年宰相的吕夷简终于离任了。这意味着欧阳修的机会也来了,就在吕夷简退任的这个月,欧阳修被任命为太常寺、知谏院,当年与范仲淹事件相关的几个人也纷纷回到京城,担任要职。他们同心同德,积极为国家治理献计献策。宋仁宗也深受感动,也决定从此彻底改革朝政。尤其是范仲淹后来担任参知政事,在宋仁宗的支持下提出了改革十大主张,核心还是人事制度改革以及重视农业、加强国防等。
正在改革进行得轰轰烈烈的时候,非议也来了。为什么呢?很简单,范仲淹等提出的改革主张动了太多人的奶酪,所以反对派就别有用心地对宋仁宗说:范仲淹、欧阳修这些人,为国为民其实是假的,他们抱成团,是为了他们小团体的利益。用当时的话来说,就是说范仲淹、欧阳修这些人是“朋党”。
其实关于他们几个人是“朋党”的说法,从景祐三年(1036)就已经传开了,现在不过是再度提起。欧阳修是坦荡君子,他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朋党论》,在这篇文章中,他说:你们说我们是朋党,我们承认是关系密切的朋友。但你别忘了,人与人相处,心性相近的人,他们自然会走得比较近。但不能因为他们关系好,就说是朋党。在我看来所谓“朋党”至少存在着“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的区别。这两者的区别在哪里呢?“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这才是朋党的真正区别所在;一种是有共同的理想与追求,一种只不过是为了共同的利益而已。
据说宋仁宗读了欧阳修的这篇《朋党论》,还是心存疑惑,有次他问范仲淹说:“小人结成朋党,我当然知道自古以来就是这样,难道君子与君子也有结成朋党的现象吗?”
范仲淹回答说:“这是当然,我以前在西部边境时,手下的士兵也是一伙一伙的,勇敢的士兵是一伙,胆小怕死的是另外一伙。”仁宗当时也认同了范仲淹的说法,但后来随着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也起了怀疑之心。最终废除了范仲淹的变法主张,一切回到“庆历新政”之前的状态。
欧阳修当然要奋不顾身地挽救曾经花费了巨大心力的庆历新政,他屡次上疏,其中急切的言论也让宋仁宗深感不快。庆历五年(1045),在范仲淹等人先后被罢官外任之后,欧阳修也被贬到滁州。著名的《醉翁亭记》就是写在他贬官滁州任上的。
欧阳修很快调整好心态,他在给梅尧臣的信中说:“我在滁州这小地方当官一年多,政坛面貌就有了明显改观,我现在才明白古人为什么觉得做个地方小官也很好的道理了。”
在滁州期间,梅尧臣的诗集被整理成十卷,送来请欧阳修作序。欧阳修太了解梅尧臣这几年来的坎坷经历了,他发现自古以来诗人多贫困,因为传给后世的诗歌往往是表达痛苦悲凉之情的。但我仔细想想,其实不是诗歌让诗人陷于贫困,而是一个贫困的人才能写出优秀的诗歌。为此他专门提出了一个说法,叫“穷而后工”。这个说法揭示了古代诗歌创作的一条重要规律。这一时期,欧阳修与梅尧臣的诗歌唱和也一直在进行,他们互相安慰,互相鼓励,成为各自艰难岁月中最温暖的一种关怀。
我前文提及,洛阳三年是欧阳修一生中最感愉快的三年。皇祐二年(1050)年,欧阳修与梅尧臣认识近20年了。欧阳修当时在南京写了一首诗《寄圣俞》,他一方面回忆了20年前的畅快日子,另一方面也说要“行当买田清颍上,与子相伴把锄犁”,晚年要与好朋友在一起,度过余生。
作为一种曾经的理想,洛阳的生活就是欧阳修想要的生活,那时的生活纯粹而且诗意,几乎没有介入任何政治斗争。但他现在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洛阳,那下一个人生的安顿之处在哪里呢?欧阳修选择的地方是颍州,也就是现在的安徽阜阳。
皇祐元年(1049),欧阳修知颍州。大概从嘉佑(1056—1063)之后,颍州就是欧阳修诗文中的高频词,也是关键词。在欧阳修心目中,颍州这地方民风淳朴,政事也简单,物产丰富,水土和美,在这样一个地方度过自己的余生,当然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参见欧阳修:《思颖诗后序》)欧阳修看来也是个“吃货”,他在不少书信和文章中都特别提到颍州这地方“巨蟹鲜虾,肥鱼香稻”(欧阳修:《与吴正肃公长文》),所以一个人喜欢一个地方,其实也不需要太多理由的。
皇祐元年(1049)正月,欧阳修在赶赴颍州的路上,经过一个叫涡口城(今安徽怀远)的地方,在这里他遇到了正回安徽宣城奔父丧的梅尧臣,两人找了一座临江的小酒店就喝开了。从当年洛阳一遇,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19年,当年洛阳八老,现在只剩下欧阳修与梅尧臣两个人了,真是人生短暂、物是人非。欧阳修情难自已,填了一首《夜行船》词送给梅尧臣:
忆昔西都欢纵。自别后、有谁能共?伊川山水洛川花,细寻思,旧游如梦。
今日相逢情愈重。愁闻唱、画楼钟动。白发天涯逢此景,倒金尊,殢谁相送?
我在前面讲了那么多欧阳修与梅尧臣在洛阳的故事,所以这词大家一看应该就大体明白了,无非是回忆当年在洛阳的欢乐情形,以及这近20年来各奔东西、旧游如梦的沧桑之感了。下阕当然写出重逢的喜悦,但也担心此次相逢,不过匆匆,很快就又要分别,所以听到钟声,就发愁了。两个人都在异乡,到底是谁送谁呢?可能都想为对方送行吧,所以欧阳修特别用了“殢谁相送”四个字,“殢”就是纠缠的意思,两人争来争去,都要送对方,这就是“殢谁相送”的意思了。
如果要确定欧阳修与梅尧臣关系的重要年份的话,天圣九年(1031)肯定是其中之一了,因为这一年,他们在洛阳一见如故;那另一个重要的年份是哪一年呢?我觉得应该是嘉祐五年(1060)。
这一年是梅尧臣被提升为都官员外郎的一年,也是梅尧臣突然去世的一年。
在这一年的春天,梅尧臣从屯田员外郎迁都官员外郎。据欧阳修《六一诗话》记载,大概在梅尧臣担任都官员外郎后不久,欧阳修召集朋友们在家里聚会。其中一个人说:“圣俞的官应该到这个都官员外郎就到头了。”旁边的人都很惊讶,纷纷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没道理啊!”这人回答说:“有道理有道理,以前有个著名的郑都官(郑谷),现在有了一个著名的梅都官啊!”这人的意思主要是从诗歌的角度来说,晚唐诗人郑谷很有名,现在梅尧臣的诗歌也为世所称,倒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据说当时在座的梅尧臣很不高兴,但真是被人不幸而言中,没过多久,梅尧臣果然因病去世了。这一年的四月,59岁的梅尧臣在京城逝世,他从得病到去世,不过八天时间。
欧阳修大为悲痛,写了一篇长长的《哭圣俞》,其中有句云:
昔逢诗老伊水头,青衫白马渡伊流。
滩声八节响石楼,坐中辞气凌清秋。
一饮百盏不言休,酒酣思逸语更遒。
……
命也难知理莫求,名声赫赫掩诸幽。
翩然素旐归一舟,送子有泪流如沟。
八节滩是伊水流经龙门山附近的险滩,是唐代白居易当年开凿的,而石楼也是白居易重修过的楼宇。在洛阳,在香山,几乎处处都有当年白居易的痕迹。“素旐”就是一种白色的招魂的幡。
这首诗歌从30年前写到30年后,既写出了梅尧臣当初潇洒倜傥、青衫白马的形象,也写出了梅尧臣饮酒的狂放之态和诗歌的豪迈情调。接着写梅尧臣坎坷的仕途经历以及自己当下胡子花白、牙根松动的衰老样子。但是他认为一个人的经历也许是天注定,强求不得,事实上,梅尧臣虽官职不高,名声却蜚声全国。只是看着眼前梅尧臣的灵柩在船上驶过,几十年的友情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便唰唰地往下流了。
生离死别,欧阳修悲痛万分。什么叫长歌当哭?这就是长歌当哭。梅尧臣艰难困苦的一生,其实就是一种天命。在《祭梅圣俞文》中,欧阳修又说,前几年,虽然当年洛阳友人仅剩下欧阳修与梅尧臣两人,但毕竟还有两个人。如今梅尧臣去世,就剩下我欧阳修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上了,以后所交游的都只能是晚辈了。欧阳修的寂寞之情汹涌而出。
从一见如故到终生不渝,欧阳修与梅尧臣的友情真可以用感天动地来形容了。那么我们要问了,他们两人究竟靠什么维持了这30年的友情呢?用欧阳修的话来说就是:“因嗟与君交,事事无不同。”(《乞药有感呈梅圣俞》)他们两人有太多的人生共鸣了。具体来说,我觉得至少有以下三点值得注意:
第一,相似的性格特征。
欧、梅两人性格非常相似,刚直,敢说话。欧阳修《自叙》说自己“微生慕刚毅,劲强早难屈”,你看他批评当朝宰相吕夷简“罪恶满盈”(欧阳修:《论吕夷简札子》),说话直率,不留余地。欧阳修在担任西京留守推官的时候,在官署的西面建了一座“非非堂”,这个名字其实就是他直率个性的体现了。他认为整天称赞别人的优点,未免有些谄媚,其实就是拍马屁;而整天批评别人的缺点,好像有些诋毁。如果我一定要犯错误的话,与其犯谄媚的错误,不如犯诋毁的错误。为什么呢?因为优点是君子本来应该具备的,再怎么肯定也还是优点。而缺点是君子应该尽量避免的,批评缺点,才有可能改正缺点,转为优点,也就是“非非之为正”(欧阳修:《非非堂记》)。因为读了欧阳修的这篇《非非堂记》,我一直觉得“非非”这两个字真的很有魅力。
欧阳修追忆初见梅尧臣的时候,对梅尧臣说话的锋芒和豪爽的饮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参见欧阳修:《答梅圣俞寺丞见寄》)梅圣俞喜谈兵法,注释《孙子》十三篇,更一度有从军之心。当欧阳修因为追随范仲淹而被贬职的时候,他写了很多诗歌为他们打抱不平。梅尧臣好像专门为失意的英雄唱赞歌,而对得意的小人则极尽嘲讽之能事。这个性格当然令人尊重,但这种性格也导致他一生仕途坎坷。
第二,共同的诗风追求。
在苏轼之前,谁的诗歌影响最大呢?我觉得应该是梅尧臣了。我们现在都说唐宋的诗歌各有风格,唐诗如朝气蓬勃的少年,宋诗则如老成持重的中年。少年的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当然令人向往,而宋诗的深沉内敛、含蓄有味,也是很值得咀嚼的。
梅尧臣被认为是宋诗的开山祖师,但他的风格形成与诗坛认同,都离不开欧阳修在背后的大力推动。梅尧臣写了不少平淡隽永的诗歌,但从理论上来概括并推崇这种诗风,则是欧阳修的功劳了。宋代葛立方《韵语阳秋》说:“圣俞诗佳处固多,然非欧阳公标榜之重,诗名亦安能如此之重哉!”这一评价是符合事实的。
其实,欧阳修并不是简单地去推销梅尧臣的诗歌,而是从骨子里认同梅尧臣的创作道路。文学上共同的追求和审美趣味,让欧阳修与梅尧臣越走越近。欧阳修成为梅尧臣诗歌最热心的支持者的原因也正在于此。其实,欧阳修的诗歌创作正是得益于梅尧臣的指导,欧阳修在《再和圣俞见答》中说:“嗟哉我岂敢知子,论诗赖子初指迷。”把梅尧臣视为自己的诗歌导师。
梅尧臣说:“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也就是景象要写得真切自然,又要意味深远。这正是宋诗的特点所在。欧阳修自己怎么说?诗歌不能写得像厚皮馒头,虽然吃起来味道还可以,但看看样子,就知道是个俗物了。这是什么意思呢?好的诗歌不仅要有韵味,更要讲究作法,要在形式上也呈现出美的样子。
可以说以梅尧臣与欧阳修为主将,终于把宋代初年喜欢用典故、堆砌辞藻的“西昆体”终结掉了。西昆体的代表人物就是这个西京留守钱惟演,作为他的手下,欧阳修、梅尧臣等人硬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掀起了一场反对西昆体的运动。其实他们很敬重钱惟演这个人,但敬重不等于盲从,他们亲手终结了西昆体的时代。
第三,互相的人生慰藉。
欧阳修与梅尧臣虽然共度了不少愉快的时光,但其实他们经历更多的是患难中的真情。好朋友不仅要在人生低谷时送去安慰,更要送去鼓励。
景祐元年(1034)二月省试放榜,公认的才子梅尧臣名落孙山。要知道这一年梅尧臣已经32岁了,欧阳修知道这次失利,梅尧臣大概不会再考了。欧阳修带着不平之心写信给朋友说:这一榜没有梅尧臣的名字,真是让人无限失望,其中有不少人根本就不是梅尧臣的对手居然上榜了,真是奇怪。虽然梅尧臣没有进入这个进士名单,但他依然是当今才士,我不能忍受的是明明才学不如他的却上了。就凭这一点,我对这个科举制度就深表怀疑了。这样取劣不取优,想想都让人觉得可怕。(参见欧阳修:《与谢舍人绛》)
光抱怨也没有用,欧阳修用诗歌安慰梅尧臣说:“徘徊且垂翼,会有秋风时。”(欧阳修:《赠梅圣俞》)希望梅尧臣不要气馁,只要坚持终究会有成功的一天。梅尧臣诗名那么大,但仕途却一直很坎坷。我们不是经常说,上帝在给你关了一扇窗户的同时,也会给你打开另外一扇窗户。这梅尧臣好像反过来了,上帝给他打开了一扇诗歌的窗户,但却关上了仕途的窗户。而欧阳修虽然仕途总体比梅尧臣顺利,但也经历了十多年的被贬外地,而每次被贬,梅尧臣同样为他打抱不平。
欧阳修与梅尧臣一定都很庆幸,在茫茫人世,遇见了对方,那就是自己一生的财富。欧阳修说“逢君伊水畔,一见已开颜”,这是一种怎样的畅快。而“自此惬所适,便若投山猿”(欧阳修:《书怀感事寄梅圣俞》),欧阳修把遇见梅尧臣看成是一头从笼子里放归山林的猿猴,那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天地,这可以见出梅尧臣在欧阳修心目中的分量。而梅尧臣心目中的欧阳修更是别具一种魅力,他说:
生平四海内,有始鲜有终。
唯公一荣悴,不愧古人风。
(梅尧臣:《涡口得双鳜鱼怀永叔》)
其实不仅欧阳修对年长自己5岁的梅尧臣始终如一,梅尧臣对欧阳修也同样始终如一,这种不因身份地位的变化而改变的友情,好像是古人才有的,没想到在现实中,也有这种古风。梅尧臣的感慨在这里。我们见多了从起点很快到达终点的友情,像这样把友情停留在生命终点的例子,即使见过,也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