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缘有幸与朱寿桐同框
——兼述朱寿桐的“东方翡冷翠-澳门”愿景

2023-03-06 03:22香港黄维樑
名作欣赏 2023年4期
关键词:澳门学术教授

香港|黄维樑

首会在香港 次会在维城

题目中对朱寿桐没有任何称谓,因为不知道从博士、教授、博导、客座教授、特聘教授、讲座教授到主任、会长等中选哪一个入题最为恰当。于是根据“简要是最佳策略”的原则,迳呼其名。

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在香港中文大学校园与朱寿桐共进午餐或是晚餐,地点大概是大学宾馆餐厅,一起进餐的应该还有朱栋霖。我喜欢在这里招待同事或访客。对访客,边吃边聊天,我会指点江山,告诉他们对面是八仙岭和吐露港,山青而水秀;餐厅的楼上,住过巴金、王蒙等,来访皆大家。

寿桐博士过境,来东方之珠的黉宫参观一下,话题大概是现代文学吧。是何年何月的初逢呢?不记得了。一直到最近读到《朱寿桐学术年谱》,“信史”有了:“1996年3月,由韩国飞香港,在香港盘桓数日,与黄维樑教授、黄继持教授以及时在香港研究的朱栋霖教授、王光明教授交游。后访问澳门,并从澳门进入内地。”末句可注意:访港后经澳门入内地,这与十一年后进入澳门大学有没有关系?

第二次与寿桐兄相见,想不到是在维也纳,我们来此参加香港回归一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百多年前根据《南京条约》香港被割让给英国,1997年回归祖国。我提的论文讲香港回归一年来的教育情况,寿桐讲与回归有关的香港小说,书名好像是《归航》。我在香港教书,应邀来讲香港教育的发展,顺理成章。为什么朱寿桐也来呢?寿桐兄是现代文学专家,1996年在南京大学升为正教授(才38岁!),著作日丰,声名日显,而香港历史和《南京条约》相关,应该就是获邀来讲香港文学的原因吧。无论如何,二人会中用英语同台作秀,会外高兴致同游维城。作秀事有朱寿桐、董保中、卢景文和我四人同桌合照存证。

古人校点书籍,为了表示区别,用了朱、黄二色;那时朱、黄二人在异国,却是投契的同行。会议晚上的园林佳酿美食,继之露天音乐会,如此文友欢聚,可比桃李芳园夜宴、雅士秉烛夜游,同享其乐。寿桐中等身材,气盛声宏而谦谦温煦,君子也。维也纳会议结束,寿桐继续在欧洲旅游。我印象深刻的是寿桐前在韩国买了飞机模型,后在欧洲准备继续“军购”。为什么?为了宝贝儿子。

武汉鼓舞 南京夜游

维也纳会议相遇是个意外,一别两年后在武汉相见,也令我惊喜。华中师范大学的黄曼君教授研究郭沫若等“五四”时期诗人,继承其浪漫余风,热情豪爽地召开“余光中暨香港沙田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我是沙田一文士,自然躬逢其盛。黄先生法力无边,把南京的朱寿桐也请来,且发表文章《黄维樑散文:写出心灵的健康与壮硕》,长达万言。我对寿桐兄的气盛声宏已留下印象,对其鲁迅、创造社、中国现代主义文学诸论著之滔滔雄辩更不能忘记;如今读他评我之作,觉得简直是韩潮苏海新来了波涛;题目中“健康与壮硕”语词,应该转而用来形容朱寿桐的为人与文风。2000年是我困顿的一年,朱文无形中为我鼓舞激励。

大半年后,即2001年5月,我们又在研讨会见面了。朱寿桐主持南京大学举办的“中国现代文学传统”学术研讨会。是主场,他指挥若定;是主持,他忙不胜言。筹办会议之外,他还写作论文,在会上做主题报告《论中国现代文学的伟大传统》。中国现代文学深受西方影响,朱寿桐专研现代文学,自然涉及西方作品与思潮。他涉足比较文学,曾发表这方面的文章。英国学者李维斯(F.R.Leavis)有书名为The Great Tradition,中译作《伟大传统》。朱寿桐这篇主题报告的题目可能来自李维斯的书。无论如何,英国和中国,文学都有其伟大的传统,朱文洋溢着自信与自豪。

开会之外,主持人寿桐兄还拨冗在夜晚和与会者逛街;马森教授和龚鹏程教授也与会,也参与夜游。那时两岸来往通畅,交游与聚会频繁,马森有长篇小说即名为《夜游》。

在宝岛:同沐佛光 同展风骨

同行、同台,还有同文:《朱寿桐谈戏剧》和《黄维樑谈新诗》作为“惠风论丛”都由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朱书在2002年,黄书在2006年)。2003年朱、黄更成为同事,年谱写道:是年“9—12月,到台湾佛光大学讲学半年。为博士生开设“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史”专题课,为硕士生开设“中国现代文学史专题”课程。佛光大学同侪有龚鹏程、赵孝萱、黄维樑、黄德伟、王宁、朱嘉雯、林明昌诸位。博士生中,有杨宗翰等,时已颇著文名”。

佛光大学由星云大师敦聘龚鹏程教授创办,坐落在宜兰市礁溪乡林美山顶,向东与太平洋直线距离只有几公里。风景之佳,允为所有台湾大学之冠。某年的招生小册子上这样自赞,有人认为应该谦虚一点,改为低调描述(我想起香港中文大学校园的“天人合一池[亭]”,金耀基校长称其壮阔景致名列香港第二,但补充说没有香港第一景)。朱寿桐、王宁、黄德伟和我,都为龚校长所聘,都在2003年到职;连同龚校长等原有的教师,其博士班教授阵容一时可谓鼎盛。

王宁出口不离SSCI,黄德伟喜谈文学史分期(periodization),朱寿桐最为谈笑风生。三五之夕举头赏月怀乡之后,寿桐兄就冷静下来,低首读写,时刻不离手提电脑。我那时写作依旧是“手工业”,他早已奏起敲敲打打的现代文字音乐。2004年孟樊任总编辑的扬智出版社推出三百多页的朱寿桐《文学与人生》,就是他任客座教授时补充修订完成的。

林美山下的礁溪乡,是温泉之乡,店店有汤,家家有汤。我这“唯凉主义者”怕热,与诸同事包括朱寿桐一起泡汤,实在只是“陪君子”而已。温泉水洗凝脂或洗凝垢之后,却真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乐。温泉乡是温柔乡(请勿过度联想),也是“风骨镇”。

朱、黄两个山人下临红尘,如参观台北市的台湾大学和世新大学,如参观《文讯》编辑部。还应王润华教授之邀,在元智大学做学术报告。主人好客且留客,朱、黄二人夜宿润华大兄所设“陈蕃之榻”,成为同室了。润华院长有孟尝雅风,会后带众与会者游莺歌陶瓷镇,尝莺歌美酒肴。餐厅莫名其妙,竟然有蔬菜曰“大陆妹”。朱、黄二色顷刻变为怒色,指着旁边的一种蔬菜,特意称其为“水莲菜”,比出欲吞而吃之的姿势。二人可谓“同仇敌忾”了。

梧桐大树 澳门矗立

佛光大学四个月的同事,留下了长久的追忆。朱寿桐回到南京后,事业蓬勃发展,论文与专著络绎面世,学术社团兼职越来越多,这棵学术梧桐树越长越壮大了。他是江苏盐城人,南下南京,再南下广州;不像橘北迁成枳,不像樱花移植枯萎,朱寿桐越来越发皇。2004年他以“珠江学者”身份任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过了三年,再南下一城,到了澳门大学。从珠江重镇到珠江口岸,他的发展土地越来越肥沃。

21世纪头十年,我一半时间在宜兰,一半时间在香港、深圳(我把“双子城”之名给了港深或谓深港)。朱寿桐2007年8月入职澳门大学中文系之前,在澳门科技大学的研讨会上我们曾“同会”一次,其他时间疏于音讯。某年某日,我在网上偶然看到一则文字,大概是两个拟报读中文系研究所的青年,讨论怎样求学拜师;其中一人说,在南方呢,一是黄维樑,一是朱寿桐。对此我甚吃惊。我把讯息通过电子邮件告诉朱寿桐,这次朱、黄是“同榜”了。

2009年11月,澳门大学把荣誉文学博士学位颁给王蒙,并为此举办“王蒙作品研究学术研讨会”。朱寿桐没有忘记远在太平洋岸边的黄维樑,把我邀来珠江口岸。寿桐兄筹备颁奖仪式和研讨会非常忙碌不在话下,还敲键完成《关于王蒙研究的学术链接》在会上发言。他宏观王蒙研究大形势,我则定个小标题《王蒙与诺贝尔文学奖》交出发言稿。研讨会之后,相关论文结集成书名为《论王蒙的文学存在》,朱寿桐是主编。“文学存在”是寿桐兄的自铸伟辞,后来我引用之,2015年写了《金庸:雅俗广泛的文学存在》一文。

翌年即2010年朱主任又用电子邮件发来任务:参加4月下旬由他主持的“汉语新文学史”国际学术研讨会。我遵命。澳大的会议厅书香四溢,新鲜从滚筒式印刷机印出来(所谓just rolled off the press)的《汉语新文学通史》(上下两大卷,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分赠各与会者,包括严家炎、黄修己、骆寒超诸位前辈。我宣读的论文题为《〈文心雕龙〉与汉语新文学史的撰写原理》。朱寿桐似乎像陶朱公那样擅于理财,知道要“物尽其用”,这样支付交通费、食宿费才值得。他给我额外工作:在研讨会闭幕式做大会总结。临时荣膺此任,我在称赞济济一堂的同行高论之余,在肯定“汉语新文学”用词确当之余,神思略为驰骋,从澳门的威尼斯人飞到意大利的翡冷翠。我说,澳门大学的人文学科,有中文系这样的发展和表现,则我们所在的“威尼斯人”(The Venetian娱乐场)之城,大有成为文艺复兴之城翡冷翠的可能。没有一同奔向翡冷翠,这一年的夏天,朱、黄倒是在韩国的光州和丽水参加论坛,同为朴宰雨教授的客人。

黄鸟栖居碧梧枝

2012年初的农历春节,内子回扬州娘家,我与犬子陪同。探亲、过节快结束,和寿桐兄通了个电话。恰巧他在盐城陪老父亲过完年,正打算单骑南下回南京。约好时间地点,他驱车下扬州来接,于是我们坐了顺风车,一起到南京(我们将从南京飞回深圳)。二人互道近况,学苑事、文章事,营营役役、风风光光岂有“宁日”?当然寿桐兄掌澳大中文系,兼负责澳门特区政府多种文教事务,和各种学会事务,其忙碌应是我的许多倍。谈话间,我说65岁了,此年夏天就退休。寿桐兄快人快车,快人快语,说那就来我们澳大客座吧。这次同车,预告了我们会又一次成为同事。

2012年8月,我与妻儿从深圳移居澳门,成为澳大中文系的客座教授。这时的澳门大学位于氹仔的原来校舍,小巧的校园藏着个大气的中文系。教授、讲师有十多位,在读硕士、博士研究生有三十多人,本科生自然更多。教授中有杨义、徐杰等博士,来自北大的商金林先生和我是客座教授。朱寿桐看来是更大的一株梧桐树了,众多研究生在树荫下拿着奖学金安心读书,教授、讲师包括客座教授则拿着高薪栖居于树枝树干。杜甫诗句“碧梧栖老凤凰枝”调整为顺装,意思是凤凰在碧绿的梧桐树上栖居到老。我当然只是老黄而不是凤凰,只是短期客座,并没有在此终老之意,却真是感受到有这样一株大梧桐树的存在。

我一栖就是两年,首年有商金林教授做伴,次年则有刘勇强教授,也是北大来的。这两年中,还先后来了王蒙和余光中两位先生。王蒙担任驻校作家,余光中一次来领受荣誉博士学位,一次来担任驻校作家。王、余两位都是我极为敬重的大作家,与他们相关的种种活动,包括典礼、研讨会、讲座、游览等,我跟内子都参与了。两年中,最“密接”的当然是寿桐兄。看他越忙越起劲,运筹帷幄不用说,颁授荣誉文学博士的赞词也是自己动手敲键而成的。金庸、王蒙、余光中、莫言、白先勇等先后得到殊荣,有些荣誉博士还获赠朱寿桐毛笔手写的赞词长卷。

允文允武 别才天才

系主任的办公室,我自然无事不登。有几次登门要和他一起去打乒乓球,进门一看,偌大的房间,只见书刊文件堆叠繁乱。书桌和地板的狼藉堆上,飘着一张张宣纸,宣纸上飞着朱体笔墨。夏志清、郑子瑜(都已故),还有香港一位单教授(不好意思写出全名),书室的豪放不羁我都见识过;相比之下吾友朱寿桐的豪放奔放毫不逊色——朱是正色,怎能逊色呢?在豪莽失序中,能表现出学问和写作的条理、文理、道理,那才叫作别才、天才!当然,书房简洁整齐的钱锺书(是我亲眼“目测”的)自有另一种大别才、大天才。

朱寿桐允文允武。文学文化文章的文功高强不用说,打乒乓球和一些学术表现,有时是需要一点武功的。在不同场合讲话,寿桐兄通常语调淡定舒缓;一到关键之处,口大动而眼圆睁,手舞以至几乎足蹈,表情凌厉,真有威武之姿。一次他讲述以“汉语新文学”代替“中国现当代文学”之称时,就有这样的表现。不称这为表演,我想他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称别扭,意义不准确;我与朱寿桐同心,一片丹心响应他的正名说,曾先后发表两篇长文支持其论调,希望学术界多些朋友从善如流。

从“从善如流”我要说到他的著名散文《从俗如流》了。此文写他回乡奔丧,先是反感于各种丧礼仪式的粗俗喧嚣,慢慢体念到亡母的生活背景和乡镇风俗,他“妥协”了,乃从俗如流。此文写来形象饱满、层次丰富、深挚动人。阅读时正是我非常怀念已故父母的时候,乃写作一文评赏之。后来在香港一学院讲港澳文学,我特别标举此文作为散文佳例。

把澳门营造成东方的翡冷翠

朱寿桐雄心万丈致力于澳门的学术文化事业,我忝为澳门大学的客座教授,又经常参与其种种学术文化活动,这里一定要趁机略述我的体会和感动。当时疫情还在困扰着我们,各地许多重要的学术文化活动都受到阻碍。澳门却能够如期举行中国文化节,举办中国文化论坛和南国人文论坛;并在较广阔的范围内展开其他丰富的文化学术活动,让四面八方的著名学者和文化人聚首澳门,畅谈学术,使得这个目前显得有些冷清的娱乐之城,多少还能荡漾起一种文质彬彬、文采斐然的文化气息。这不正是相当的“翡冷翠”么?

早在2020年,朱寿桐为了能够让学者们借澳门平台探讨学术,凸显在抗疫中的文化坚守精神和学术讨论热忱,在至少是大中华人文圈内首创了通过视频举办学术会议的模式,使得第三届中国文化论坛以及当年的南国人文论坛举行了,且获得巨大成功。论坛在12月上旬举行,线上和线下参与者都有,我是亲临会场的少数与会者之一。在忧患的年代,论坛以“中国文化的时艰关怀与忧患意识”为主题。我的发言题为“汉语新文学的‘忧患之书’和‘忧患之诗’”,是为时为事而写的文章;题目中“汉语新文学”一词,则又一次呼应朱寿桐的倡议。

这种会议模式现在已经相当普遍,其学术文化领域的首创之功,归于朱寿桐。包括马来西亚艺术家朵拉在内的许多文化人,都认知和表扬了朱寿桐的创意。而寿桐兄之所以迎难而上,克服重重困阻,首开新型会议模式,也还是为了让学术界在抗疫之中不忘学术,也不忘大千世界中的澳门。这也和他努力把澳门营造成“东方翡冷翠”的雄心相应。

这次在疫情未稳的情况下举办声势浩大的中国文化节,已举办的中国文化论坛和南国人文论坛,则已产生相当大的学术影响。凡此种种,无不彰显朱寿桐及他领导的学术团队的胆识、魄力和信心。这个信心,充分表现于近期他在各种场合所做的陈述。寿桐兄还豪迈地对我说:疫情终将过去,新冠必然倒下;正常和日常的交流,平凡和频繁的往来,一定会重返我们的生活,重返我们的社会,重返我们的世界。我和他同心同德,相信他经年热心营构的“东方翡冷翠”澳门,学术文化的景象将更为“翡”然,而且斐然。

有缘有幸同行同事同在同框

写作这篇文章时,《中国文化论丛》总第二辑快递来到舍下,书名乃寿桐兄所题写。大才大略的寿桐兄真是多才多艺:2020年6月出版了《为了春天的纪念——朱寿桐诗书集(庚子编)》,同时还举行同题的“朱寿桐抗疫诗书展”。诗歌与书法兼之。

2012—2014两年同在澳大,期间可记可述的事,敲敲打打会变成五个乐章的交响乐的。目前所作曲,是未完成的交响乐。刚才说的《中国文化论丛》让我想起2014年之后在澳门大学多个研讨会或论坛的二人同场。如果2022年11月上旬疫情不反复,我在寿桐兄主持的澳大文化论坛又可同会了。

赞叹观赏这大株梧桐树,又常常诗意地文意地栖居于其间,不论是同行同道同文同榜同会同场同台同游同事,二人常常同心同在,在海峡两岸四地以至韩国和欧洲无数次“同框”。《中国文化论坛》旁边,刚好放着中大前任校长金耀基教授年前出版,充满亲情友情的《有缘有幸同斯世》。灵感来了,这篇文章就题为《有缘有幸与朱寿桐同框》。未完成的交响乐还要加上一小节音符:上文数次提到的《朱寿桐学术年谱》,原本刊载于古远清教授主编的《世界华文文学研究年鉴2016》;这本年鉴同期也有我的年谱,然则我们也是“同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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