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夏天
——从遗作、书信看路遥的心路历程(上)

2023-03-06 03:22江苏程文
名作欣赏 2023年4期
关键词:路遥女儿

江苏|程文

我宁愿被人讨厌,也不愿被人可怜。

——〔阿根廷〕迭戈·马拉多纳

引言

1992年在路遥的生命历程中,书写下极其沉痛的一页:路遥永别了人间。然而,就在这年前后,路遥的生活中出现了诸多纷繁复杂的事态:既有文学事业上的追求困惑,又有仕途搏进上的权力倾轧,伴随着众多文场同行的翻云覆雨、夫妻间的病房离异、兄弟间的误解互伤,还有令路遥牵肠挂肚的爱女的抚育以及父母的赡养,所有这一切加速了路遥健康的恶化、心态的抑郁和生命的终结。最终,面对死亡的威胁,挣扎在病痛中的路遥发出了感人肺腑的呻吟——“要宽容”,并且与毕生交往过的人们达成了和解,带着宽慰告别了深爱的世界。

2022年是路遥逝世三十周年,无情的岁月可以淘汰太多的人和事,唯独带不走的,是一位卓越的人民作家为探索现实、憧憬光明、表现平凡世界、讴歌烟火人间所付出的生命和激情,以及他那融合战士的坚忍与诗人的热血于一体的文学著作。为此,笔者于2022年夏天和秋天两度来到陕西,先后拜访了路遥的朋友:诗人曹谷溪,作家海波,评论家萧云儒、李星,作家王蓬,导演何志铭,并探访已故路遥挚友张弢的三弟张富强,以及路遥四弟王天乐的朋友、榆林路遥联谊会会长刘瑞平,通过他们对往事的回顾与讲述,结合笔者倾力搜集到的路遥手稿、信件、遗作,一步步走近了路遥的世界。在过去与未来交汇之际,让我们追思路遥,缅怀路遥,铭记路遥为平凡世界里的普通人做出的重大贡献,同时正视路遥人生里程和精神世界中的种种缺憾,尽管这种残缺无损于路遥形象的光辉。

为稻梁谋:孤独者路遥

1992年夏,炙热的太阳烤灼着古都西安。在这难耐的热季,空气中散发着令人郁闷的焦灼气息,大街上人们的脸色,也因燥热和繁忙而变得疲惫。一切都在不安中等待,悄无声息地侵袭着每一个人。

此时,陕西作家协会大院里的路遥,也在燠热的环境里,紧张忙碌着自己的事务。就在这年早春,路遥在四弟王天乐的联系下,入住铜川市政府大楼的客房,在这里完成了六万多字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该作首发于1992年3月3日《铜川矿工报》第四版。接着,路遥计划装修自己简朴的家屋,准备给女儿路远营造一个舒适的新环境,然而,高昂的费用问题旋即摆在了这位爱女如命的父亲面前。于是,路遥联系了西安知名的畅销杂志《女友》发表该作,得到了编辑部愿以高额稿费支付的回复。然后,这年5月26日路遥致信自己最为信赖的知己、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编辑李金玉,向她谈及自己的近况,并且希望由她编辑出版该书。2020年笔者在北京采访李金玉,李金玉向笔者出示了此信,现将全文公布如下。

金玉:

前信想已收到。现和你商量一件事。去冬今春几个月里,我写了一篇长的随笔,题目是《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稿纸上六万三千字,能排出七万字来,我想出一个单行本小册子。这篇东西全都是写《平》的创作经过的,本来可以在其他社出,考虑到书是文联公司出的,那么这本小册子似乎给你们出更合适。文章已开始(从五月号)在《女友》杂志连载(此刊物发行一百万份),反映非常强烈。不知此事能否实行?如可以,请马上打个电话给老徐(路遥朋友徐子心),我很快将稿件(复印件)寄过来。如不行,也请回个信,我另作安排。

随着远远小学毕业(六月底),我将进入乱世之中,具体事肯定会很多,我得准备全力对付。六月下旬她(路遥妻子林达)可能带孩子最后一次去北京玩二十来天,其间我准备装饰一下房子,给孩子一个全新环境。很想见到你,一切都很无奈。以后再说以后吧!

祝一切好!

路遥

26/5

在这封信里,路遥流露出明显的无奈与心酸的情绪。因为,就在这年春天,路遥已经与妻子林达协商离婚,按照双方协议,女儿路远归路遥抚养。然而,此时的路遥,已经是病势日渐沉重的肝病患者,尽管心性高傲的他一直强撑着病体料理事务,但他不得不悲哀地考虑自己的后事安排,其中包括女儿的未来。对路遥来说,天乐和路远,是他生命里的两大精神支柱,他只有把亲爱的女儿托付给信任的兄弟,才能安心。而要给女儿创造美好的未来,是需要财富来支撑的,这是多年来拙于经营发家致富、沉浸在文学世界里的路遥,始终无法实现的内心隐痛。于是,路遥开始向朋友们借贷,并且留下不少借条。这年6月4日路遥再度致信李金玉,并寄去自己的书稿,现将全文公布如下。

金玉:

现将稿件寄上,请处理。献辞放在书的内页。封面设计由你请人校,稍能高雅一点,估计能排出七万字。

我现在一片茫然,事情很多,不知从何做起。这是灾难性的一年。

等有些事确定后,再和你联系。

先写这些。

路遥 匆忙中

4/6

相较上一封信,路遥的情绪显得更为愤激,语气中多了怨恨与颓唐的成分。尽管路遥当时已是盛名在外,但他为了女儿能够享受较为优裕的物质生活,情愿放下作家的高贵身段,设法求财,这就是为当时的企业写作有偿报告文学。从20世纪80年代末期开始,路遥数次应约为陕西省内的民营企业家写作,如今他拖着病体,为了赚取稿费,重新拾起这一令他倍感羞赧的文学营生。

这年6月,路遥为了庆祝陕西省三(原)铜(川)一级公路的开通,应约为报告文学集《黄土地上的丰碑》撰写了序言。2021年笔者采访陕北吴堡县柳青文化园馆长张永强,他向笔者提供了报告文学集《黄土地上的丰碑》(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原书,该书收录了陕西省21位作者的29篇散文,卷首列有刘遵义的序言(一)和路遥的序言(二),卷尾附有骞国政的后记。路遥的这篇序言,全篇字数:1057字,篇末日期标明:1992年6月2日,该文从未收入《路遥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和《路遥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应视为路遥的散文遗作。在此,笔者公布这篇序言如下。

序二

文/路遥

在西(安)三(原)一级公路之后,三(原)铜(川)一级公路相继开通。至此,古都西安和煤城铜川的行车距离缩短为一个多小时。这项里程碑式的宏大工程为三秦大地三千万人民所殷切关注。这条现代化交通大动脉的贯通,将极大地激活这个内陆省的经济建设,尤其对本省北部地区的繁荣发展创造了优良条件。这是一条造福当代惠及后人的功德路。

早在公元前2000年,就有“黄帝作车,任重道远”之记载;至秦时,更有过令人惊叹的“秦直道”;而中华先祖们的这些惊世之举就都发生在今天的这条现代化大道附近。先人们地下有知,当有所慰藉了。

虽然历史上曾有过惊人的奇迹,但近代中国陆上交通却每况愈下,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清末民国初,旧驿道运作制度废除之后,所谓的“现代邮运”仍然只能在几千年以前的残破驿道上进行,整个道路继续停留在历史中而不能向前伸展,这也可以看作是旧中国总面貌的一个缩影。至于当时交通道路的管理和维护,一直处于无定制状态,仅靠民间“修路补桥”的传统美德维持,因而过去民众对地方官员的主要政绩评估之一就是看路桥方面有无建树。此种情况之下,人们只能代代感叹“行路难,难于上青天”。

从20世纪初第一辆汽车输入中国之后,现代道路建设被严峻地提到国人面前。

孙中山先生最早高瞻远瞩地指出:“道路(公路)者文明之母也,财富之脉也,试观今日文明之国,即道路最多之国。”此话已被人类社会的飞速发展所完全印证。1987年我去当时的联邦德国访问时,这个发达国家最引人注目的成就就是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它像蛛网一样织满了国土,道路标准之高,管理之完善,以及和人文景观的融洽协调,简直就是大地上的一件艺术品,使人立刻就联想到“文明”与“财富”。

我们现在欣喜地看到,我国高等级公路的建设现已初见端倪。这是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瞩目成果之一。像三铜一级公路这样艰巨的世纪性工程,如果不是在改革开放的大气候下进行,用如此之快的速度完成是不可想象的。改革开放使我们的事业插上了翅膀。

本书用翔实的史料和动人的事迹,记录了三铜一级公路建设过程中那些坚强有力的指挥人员和可歌可泣的建设者的不朽业绩。这是一条用魄力、智慧和血汗筑起来的大道。从中我们看到,进行大规模工程建设成败的关键在于一个有雄心有水平的指挥系统和一支具有献身精神的建设队伍。这条高等级公路建设者们所积累的经验将成为我省现代化集群施工的宝贵财富。

三铜一级公路将是矗立于三秦大地上的一块纪念碑,它上面将会永久留下参与这项工程的所有建设者的名字;现在及以后的人们行驶在这条宽广的大道上,都会怀着感激的心情想到这些创造历史的英雄。

1992.6.2 西安

就这样,路遥经过四处筹款,终于在这年8月初将房屋装饰完毕。路遥的朋友、诗人子页见证了路遥在最后日子里的奔波和辛劳,他在文章里写道:

当爱人带着远远到北京度暑假时,可怜的路遥拖着病重的身子为他的女儿营造舒适的小巢。

夏日,西安天气的温度高达40度,路遥借了楼上的一间小屋,开始装修自己的居室。所有的家具、杂物都搬进了小屋,屋里乱七八糟、密不透风,路遥在小屋里支起一张行军床,床上堆满了各种书籍,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凑合过来的。天气太热,路遥穿一条短裤、一件汗衫,浑身像浇了水似的,帮助装修工人干这干那,他盼望早日完工,好给回来的女儿一个惊喜。

说来也巧,就在完工的那天,路遥接到电报,女儿从北京回来了,路遥兴奋地领着我参观了装修好的居室,他的书屋依然是那么的简朴,而女儿的居室真够气魄和豪华的,地面是花格瓷砖,墙围是淡绿色的,挨墙的钢琴擦拭得异常光亮,新添的席梦思透出无限的温馨,卧室的一侧是女儿的写字间,布置得也格外舒适。

“这简直是小公主的气魄!”我赞叹地说,路遥会心地笑了说:“有什么办法?女儿就是我的上帝!”

就在居室装修好的第二天,路遥去了陕北,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家里来,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①

铁汉柔情:慈父路遥

路遥外表粗犷,神情冷峻,平日作风硬朗,充满雄强霸气,完全无愧于陕北高原硬汉的做派。然而,他的满腔柔情深深隐藏在强者形貌的下面,不管是对自己的父母、兄弟、爱女,还是对受苦人、奋斗者、老人和孩童,路遥从来都是不厌其烦地弯下身躯倾心关怀、真心帮扶,因为他的生命就是从苦难中磨砺而出的。

路遥的朋友、作家王观胜在路遥逝世以后,曾以“女人心的路遥”来评说路遥。他在文章里娓娓讲述了身为陕西作协第一副主席的路遥,在作协里对待下属和孩子们的宽容和抚爱,他写道:

路遥在叙述一件令人生气的事或人的时候,你先不要和他争辩,等他说完了你再说。好比一个人把公家东西拿回家去,你对路遥说:“唉,那人可怜,家里老人年岁已高,娃娃多,日子过不去……”路遥便会在一瞬间改变他对那个人的处理意见。

路遥喜欢小孩,他对自己爱女远远的喜爱是出了名的,他也喜欢所有小孩。作协院子里李国平的小女儿程程、张艳茜的女儿桃桃、我的女儿洒洒,都承受过他的宠爱。我女儿一次带回了好多同学的笔记本,请求他签名,他极认真地坐下来,一一问了那些同学的情况,针对每个人的不同情况,写下了一句话。

路遥喜欢吻小孩子的胖胳膊,常常吻李国平女儿程程、张艳茜女儿桃桃的小胳膊,时间长了,这些小孩便形成了条件反射。有一回,路遥和我一块儿出去,程程和桃桃正在沙子堆上玩,远看见路遥过来,忙扔下手中的小铲和小笼,向路遥奔来,边跑边挽袖子,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胖胳膊往路遥伯伯嘴下塞。

那几年作协修房子,常有民工在作协。有一天,路遥对我说:“我从民工旁边走过去,看他们手里端着没有青菜、白囊囊的面条,我觉得非常非常羞愧!”

但是,好多人在作协院子里都见到过这样的场面:路遥一手拿馍,一手拿一根葱,一口馍,一口葱,边走边吃。②

路遥的文友、女作家吴祥锦在悼念路遥的文章《那空荡荡的椅子》中,深情地回顾了路遥在陕西作协里的点滴往事:

十多年来,路遥总是这样,不管自己多忙多累,如果你找上门去,只要你的要求是正当的,他总是有求必应。他不仅是个创作成绩卓著的作家,而且具有相当的行政才干。我想,如果让他来主持作协工作的话,他一定会团结各方力量,把作协的面貌和全省的文学事业,搞得像他的作品一样的出众!

王师傅是蓝田县农村的大队党支书,在西安当了二十多年的炊事员,由于机遇不佳一直是个临时工。1985年他被辞退,事出突然,尽管机关给补发些工资,但他要买粮票还灶上,也就所剩无几了,回乡后想做个卖凉皮的小生意也资金无着落。我和李秀云同志商量后,决定找机关里王师傅和我都熟悉的同志,为王师傅资助些钱。起初,我没有把路遥算在资助者内,因为他既不上灶,也从不叫王师傅为自己做些什么。可是碰巧在路上遇见路遥,我就说了内中缘由,未等我说完,路遥就掏出十元钱给我,这跟我在个别人家里遇到的意想不到的难堪,形成强烈的反差。这两种迥然不同的感受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上,至今想起来还是那么真切!当我把一百好几十元钱交给王师傅,把资助者名单念给他听的时候,他是很感动的。他说:“路遥还没有吃过我做的饭呢!”我觉得,路遥外表很“硬”,其实他是极富同情心的。他见不得孩子、妇女、弱小者的眼泪,他对弱者和不幸者,总是充满了深切的同情和理解。③

路遥逝世三十周年之际,陕西铜川的读者王文东撰文缅怀路遥,讲述了童年时一件让他永远难忘的事:

小的时候,铜川市红土镇街道里的水煎包子很好吃。当时水煎包一毛钱一个,肉馅饱满,外皮焦脆,咬一口肉香四溢,但不可能常吃,村里的人们只有到街上去赶集的时候,才有可能吃一回。1985或1986年,我刚刚记事,外婆带我去赶集,我闹着要吃水煎包子,外婆就买了五六个水煎包子和我一起吃。可包子还没进嘴,就被我不小心打翻了碗,一碗包子掉在地上的炭渣里。外婆见状开始指责我,要用筷子敲打我的头。筷子还没落下,旁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制止了外婆,然后从他自己碗里夹了几个包子给我们。而他从炭渣里拣出我掉在地上的包子,拿面汤涮了涮吃了。终于吃到包子的我特别开心,我吃得高兴,中年人看得高兴。外婆便说那人是个好人。三人相顾,都笑眯眯的。

后来,我看到一本叫作《平凡的世界》的书,拿出来翻看时,发现书上印着的作者照片和曾经给过我水煎包子的人一模一样。原来他是路遥!我查了资料才知道,路遥那时在附近的煤矿上体验生活,可能他曾到访红土镇,也爱吃香喷喷的水煎包子。

怀念关爱着普通人的路遥!④

路遥的同事闫国良在路遥逝世的当月,撰写了《我陪路遥去榆林》一文追忆一桩往事,表达了对路遥的由衷敬意:

我们来到一位陕北大嫂的摊前,要了几个大饼,三碗鸡蛋醪糟。我告诉大嫂:“做快一些,我们吃完还要赶路。”陕北大嫂一边答应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添水,打鸡蛋。北风呼呼,从小炉子上往下灌,水怎么也烧不开。这时,路遥顺手拉过一条小凳,魁梧的身躯堵住风口,沉稳熟练地拉开了风箱。不一会儿,火乱窜,沸水翻滚。陕北大嫂高兴地边忙活,边搭讪:“你们是从省上来的吧?”我说:“是呀。”“到延安去干甚?你们是干啥营生的?”问着话,感激地看着路遥。路遥反问:“你看像是干啥的,修拉拉车的。”大嫂不住说:“这营生好,好。”路遥风趣地和大嫂拉开了家常。他详细询问了大嫂生意收入、家庭情况,给陕北大嫂出了不少主意。吃完饭,路遥先上了车,我一边给大嫂付钱,一边告诉她,刚才那个“修拉拉车的”就是写《人生》的作家路遥。“什么?”大嫂忘了接钱,惊愕地站在那里,喃喃道:“高加林、刘巧珍,我知道,我看过电影,这后生就是大作家路遥,不像,不像……”

路遥就是这么一个平凡的人,他长期扎根黄土地深入生活,对黄土地有深厚的情和爱。同那里的人民同甘苦,共患难,处处视自己为普通的人,他是劳动人民的忠实朋友,他是陕北人民的骄傲,他是《平凡的世界》里一个平凡的人。⑤

作为黄土地的儿子,对于陕北大山里苦熬岁月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路遥经常惦念他们,虽然他在省城西安,经年累月为事业奔波,回陕北老家探望亲人的次数着实不多。正如路遥在写给同乡作家海波的信里,对自己心情的表白:

海波:

收读了你的来信,对你的近况有个一般了解了。在本质上说,我是个重情义的人,但由于我自己幻想多,具体的生活并不细,因此可能得罪朋友。其实他们不了解我,我爱所有的亲朋,但我自己的事太多,不能一一周全。上帝可以作证,我没有说谎。⑥

路遥八岁时因家境一贫如洗,从陕北清涧县王家堡过继到延川县郭家沟大伯家,在这个依然贫困的新家里,路遥获得了憨厚的大妈李桂英的疼爱,因此,他对含辛茹苦抚育自己成人的大妈,充满感激之情。路遥的助理、作家航宇在《永远的路遥》一书中记述了路遥去世前一年回乡探亲,母子相聚的感人一幕:

她老人家坐在石床上,哭着说:“路遥咋把我哄下了,我可想他哩……”

一位普普通通的陕北大娘,用她全部的心血抚养了一位在中国文坛上做出重大贡献的著名作家。但是,在她老人家晚年,却过早地失去了路遥这个爱子的依靠,可她仍然没有因为路遥是她儿子而向政府提出任何要求,她忍着巨大的悲伤和痛苦,含泪爬上了山坡陡坎,独自生活。

李大娘含泪对我说:“九一年路遥回家,就睡在这个土炕上,他对我说:‘妈呀,你别怕,等我有了钱,我就给咱修孔新窑洞,让你好好过几天日子……’”

那夜,李大娘激动得一夜没睡。然而,谁能知道,路遥这次回家是和养母的最后诀别。⑦

路遥对西安的小家庭,也曾用心经营。1982年12月路遥致信作家刘劲挺,委托他转达海波,代为购买陕北的小米、绿豆和枣,准备捎带给远在福建的妻子林达家里。2022年11月17日路遥忌日,海波在微信朋友圈公布此信,全文如下:

劲挺:

您好。

央您一事:如便,请您给我搞一点新的小米、绿豆和枣(枣可给海波打个招呼)。搞好后设法捎来,并将总价告我,以便汇上。(一定要告我钱数,否则就不必办了)。当然,能快一点更好,因给林达家(福建)捎。

路遥

路遥的文友、作家王蓬是陕南汉中文学领袖,20世纪80年代曾替路遥家里购买汉中大米,他在《苦难与辉煌》一文中谈论此事,写道:

路遥成为名人之后,既有名人的荣耀,又带有名人的脆弱,没有正视这种矛盾,寻求很好的解决方式,过多地顾及了名誉,则把许多痛苦掩藏于心底,这也使他活得沉重,活得悲苦。

路遥妻子我没有过多的接触,去路遥家见着打个招呼,她就带孩子去了另外的房间,任由我们天阔地广地闲谈。

曾收到路遥妻子的一封信,让我在汉中帮她买些大米。后边署名先是“路遥妻”,然后才是她的名字,可见她也是看重路遥的。

看重是一回事,实际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路遥妻子不是那种传统型的贤妻良母,她不可能尽心尽力为路遥去全部牺牲自己,她有自己的天地与生活。要说,也没有什么错误。

最终,他们还是决定分手,其时路遥已在病榻。这绝对与病体不相宜。⑧

路遥的朋友子页也在悼念路遥的文章《在最后的日子里》,写到他所目睹的1992年夏天路遥疲病交加的身心状态:

在车上,路遥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一直躬着身子,我以为他又著文熬夜了。其实他已病魔缠身,很多事情都被我的粗心忽略了。假如我当时知道他病得这么重,一定会陪他去看病,不会让他和我一起奔波。假如有人关心路遥,路遥的情绪不至于如此坏,使他的病情一日一日地加重。假如……算了,假如能够成立的话,世界就不是今天的世界。⑨

经历家庭失和的路遥,把女儿看作是生命中的天使。后来,王天乐在接受访谈时,直言不讳地谈到了路遥的家庭问题:

路遥渴望的家,就是很温暖的,有一声问候,有一杯热茶,能理解他这个创作。尽管她读不懂,但是她从来认为他的这种劳动,和我父亲的劳动没有两样,我出去劳动了,我回来就应该有一碗饭可以吃。我觉得他对家的这种要求是很低的,他倒不愿意找一个文学家或志同道合的,或和你讨论文学,不是这样的,他就是要一个很平常的家,但他没有达到。

我倒是觉得,我嫂子她作为一个女人也不容易,比如说作家嘛,他就一个月两个月也不回家,在外面生活,他有他的一套思维吧。所以这种破碎都是有因果关系的,当然有更深的东西在里面,但是后期上的这些东西,不能用来谴责一个人那样的变化。路遥因为是自尊心很强的人,一开始他的身上也有很多农民式的东西,他的蜕变也是要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不是说他离开了土地,就完全成为知识分子了。他特别看重家,父母、兄弟只要谁咳嗽一声,呻吟一声,他就觉得这就是他的责任,他是老大,他就应该把这些管好,经常和我讨论这个过年的事,怎么回来,怎么在一块儿团圆。他对他女儿的那种情感,都是爱情破灭以后的一种转嫁,所以对他女儿的那种呵护和无原则的爱,就是怎么都行。⑩

2020年,李金玉接受笔者采访,她也坦率表达了对路遥爱女之情的看法:

他把孩子惯成那样,事实证明这孩子的人生道路并不平坦。她无法接受父亲突然去世,也无法接受母亲改嫁别人。我当初和路遥认识,看到他对远远的那种宠爱,是有些看不惯的。后来路遥来北京,我帮着他给远远买东西,我曾经说过他:“你又不能跟着她一辈子。”但是路遥回我说:“你没孩子你不懂。”⑪

子页在悼念路遥的文章里,写到了病重的路遥对女儿路远牵肠挂肚的想念:

路遥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他时时惦记着自己的远远,《延河》编辑部的王观胜去看他,他询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孩子吃得如何,观胜如实告诉他,因为保姆有事,孩子放学回来后吃的是方便面。听到这里,路遥失声地哭了,观胜一个劲地安慰他,路遥说:“无论如何要管好我的远远,行吗?”那声音近乎哀求。病床前的人都竭力劝阻,并保证照护好远远,路遥才稍稍平静。

每次作协的人去探视路遥,路遥总是欲言又止,他太想念远远了,想让人把远远带到医院叫他看上一眼。可是,孩子又不能带到传染病房,他的内心既矛盾又痛苦。⑫

西安西京医院的护士李伦郑、红蔓目睹了路遥病危期间的痛苦,以及他对女儿和母亲的牵挂,她们俩回忆这段往事时写道:

最让路遥放心不下的还是他那刚满十三岁的女儿。一谈起女儿,路遥就唏嘘不已。女儿是路遥心灵的寄托。他极爱女儿,又自责为女儿做得太少。“我只要五年时间,五年。女儿十八岁,中学毕业了,把她送到澳大利亚,然后我一个人到沙漠中去,寻找归宿。”他多次对医护人员这么讲。为了女儿,他乞求死神能宽容他几年,乞求生命对他不要太吝啬……

路遥更忘不了在陕北还有他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提起母亲,他的眼泪便止不住地往外涌……⑬

可是,当死神来叩门时,路遥再也不能做女儿路远的保护神。路遥逝世以后,路遥的朋友、评论家高其国在《一个被拦腰砍断的巨人》一文中,回忆路遥葬礼上的情景,他写道:

可是当火化时,远远那样哭喊着叫他,他都毫无反应,他是真的去了,再没有什么力量能挽回他。遗体上放着女儿为路遥12月3日生日提前买来的礼品。

路遥是陕北人说的那种挣命鬼,他不图享受,不讲吃穿。路遥的一切都转化到作品上去了。他的人去了,但他的作品将永存。⑭

①⑨⑫子页:《在最后的日子里》,晓雷、李星:《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56—257页,第251页,第257页。

②王观胜:《一种生活方式的消失》,申晓:《守望路遥》,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4—115页。

③吴祥锦、陈宁、刘仲平:《壮丽的凋谢——路遥逝世二十二周年纪念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51页。

④王文东:《我们与路遥的故事》,《文学陕军》2022年11月17日。

⑤陕西省作家协会编:《回忆路遥特辑》,《〈陕西文学界〉增刊》1992年,第40—41页。

⑥海波:《人生路遥》,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91页。

⑦航宇:《永远的路遥》,太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14—115页。

⑧王蓬:《横断面——文学陕军亲历纪实》,西安出版社2016年版,第191页。

⑩尚飞鹏编剧,田波导演:纪录片《路遥》,第六集访谈王天乐。

⑪2020年11月27日采访李金玉录音。

⑬李伦郑、红蔓:《路遥,路遥……——一个作家最后的生命里程》,《路遥研究》2006年总第2期,第54页。

⑭陕西省作家协会编:《回忆路遥特辑》,《〈陕西文学界〉增刊》1992年,第23—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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