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驭
(中南民族大学,湖北武汉 430074)
报告文学因紧跟时代潮流、书写社会重大题材,也被称为“前哨文学”“战斗文学”和“曙光文学”。自2020年以来,全球陷入了疫情反反复复的时代,至今仍未完全摆脱病毒的阴影。报告文学作为走在时代前沿的文学,新冠疫情成了不可忽略的重要内容。在诸多描写疫情的报告文学中,熊育群的《第76天》[1]以本真细致的现实书写、丰厚深刻的思想内涵与荡气回肠的美学特质,将报告文学原始的质朴取向与现代的美学要求和谐统一,在当今疫情背景下具有典范意义与深远价值。
“‘非虚构’是与虚构相对应的基于真实性考量的一种生活判断,它更多地指向事实性存在。”①非虚构性是报告文学的根本属性,内含三大指标:一是对象的现实性,二是内容的真实性,二是呈现的客观性[2]。《第76天》聚焦武汉艰苦卓绝的抗疫工作,通过真人真事抒发了真情实感,阐明了真知灼见,体现出本真细致的现实书写。
对象的现实性突出非虚构作品对于重大社会题材的偏好,选取对当下具有广泛关注度及影响力的现实事件作为创作题材。作者熊育群关注社会热点,以敏锐的创作直觉选取了武汉抗疫这一具有深刻现实意义的重大事件作为创作题材,在疫情背景下对中国抗疫的成功范例进行现实性书写。这不仅使大众能够更为深入地了解疫情发展变化,感受抗疫英雄的伟大精神,对于我国之后的防控方向、世界各国的抗疫举措也极具价值和意义,彰显了报告文学的现实指向。
内容的真实性注重非虚构作品对于观念和情感的真实表达,对于社会现实本来面目的高度尊重。正如熊育群自己所言:“面对这场全球性灾难,只有写出真实的疫情才对得起经历了这场疫情的人,才对得起历史,才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②尤其是面对疫情肆虐仍有部分国家出于政治私利,歪曲事实、诋毁他国。在此时写出真相,将中国发生的真实情况展现出来尤为重要,也是时代赋予作家与作品的责任。
为了确保内容的真实性,熊育群深入武汉走访调研,依据对近百人的采访材料与长期实地考察经验写就了《第76天》。书中描写的对象涵盖专家、医护人员、患者、志愿者、工地建设者、公安等,充分展现了各行各业的人们为抗疫所付出的共同努力,描绘出疫情之下众生百态的悲欢离合与真挚动人的家国情怀。许多情节表现了真切挚情,如患者家属为了推动病理研究忍痛同意将亲人遗体捐献等,使读者在阅读中心灵受到了震撼,引发了情感的共鸣。除真情实感外,文中通过引用治疗的药物、仪器和方法等众多的专业词汇,引用时间、确诊人数、血氧饱和量等精确的科学数字,以展现内容的真实性和对事实的高度尊重。同时,对于一些重大事件的细节,作者坚持多方印证,力求最大限度地逼近真实。譬如疫情是如何发现和上报的,是什么促成了封城的决定,严重的医疗挤兑如何解决……其中也不乏真知灼见,具有首知性和揭秘性,读者通过阅读对于武汉抗疫全过程、中国抗疫的真实风貌有了更为细致和深刻的了解。
呈现的客观性强调非虚构作品中作者叙述语境的真实性和叙事立场的公正性。熊育群在高度尊重社会现实的基础上,以一个较为真实的叙述语境进行《第76天》的书写。文中的叙述环境为了更加真实地呈现客观场景,作者为此“查找当时的天气、日出时间,导航人物走的路线,通过图片或视频进入人物的家庭和工作场所,画出他们的生活轨迹,设身处地进入他们的生活。”③因而书中具有多处关于天气和环境的描写,包括对人物家中物件摆设的刻画,对医院、工地结构布局的勾勒等,尽可能地细致呈现出真实客观的情景,在这样的叙述语境下,读者拉近了阅读的心理距离,仿佛身临其境。
除叙述语境的真实性外,报告文学呈现的客观性离不开叙事立场的公正性。尽管报告文学作为文学形态,难以避免作家的主观书写,但“这里张扬的客观呈现,说到底乃是要求作家主体的社会见识和文学书写尽可能趋近生活客体的本质特征和社会主体的根本利益。”④[3]熊育群在《第76天》中始终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公正地叙事,关心人民的基本权益,着眼于大众“有权知晓疫情真相、有权获得充分的物质生活保障、有权在被感染后获得及时救治和心理疏导”等疫情下的现实问题,体现了强烈的社会责任与道德良知,也达到了客观真实与主观真实的辩证统一。
《第76天》坚持对象的现实性、内容的真实性与呈现的客观性,书写了武汉抗疫的伟大历史图景。作家高度尊重事实,自觉主动地承担起了社会的责任,作品呈现出本真细致的现实书写。
“批判”原本具有中性意味,即好的说好,坏的说坏。批判性是报告文学区别于非虚构系谱中其他文学的重要特点,也是报告文学本质特征之一。报告文学应避免一味讴歌的“甜蜜化”倾向,以犀利的目光,辩证的思想着眼于社会的问题和痛点[4]。《第76天》在赞扬武汉抗疫宏伟壮举的同时,也揭露了抗疫中存在的不足,以问题性、矫治性、建设性的批判展现出丰厚深刻的思想内涵。
敏锐的问题性是批判性的重要基础。《第76天》虽然盛情赞扬了武汉抗疫的伟大成就,但并非一味地高唱赞歌,而是以鲜明、敏锐的问题意识来观照和审视疫情下的社会与生活,大胆指出了武汉在疫情早期存在应对不力、盲目自信的问题,封城后随着感染人数的增加又暴露出基础设施不完善、严重的医疗资源挤兑问题,对中医不够重视导致中医介入过晚的问题,以及疫情之下普遍存在的心理问题等等。对成就的赞美讴歌与对问题的大胆揭露并存,体现了报告文学的思想深度、责任意识与批判眼光,为其进一步针砭时弊,矫治问题奠定了重要基础。
突出的矫治性是批判性的核心要义。对社会问题的介入与矫治是报告文学思想穿透力和现实把握力的重要体现。《第76天》中体现了由“审父”到自审的批判理路,即不是一味地对暴露的问题怨天尤人,而是“立足时代,直面问题,以参与、治理的应对姿态,对各种重大社会问题作多方面的理性透视”⑤,具有鲜明的批判性和深刻的思想性。读者通过阅读,能以参与的视角,详细了解到分析问题、逐步矫治的完整过程,体会到其中每一个环节与每一项进展所蕴含的深刻思想内涵。如文中针对武汉初期并未公布真相、疫情蔓延的问题,从剖析产生问题的原因“一旦因恐慌引发骚乱,出现不可控制的局面,那将自乱阵脚”“很多人对新病毒陷入经验的窠臼”⑥,到详细地呈现解决和矫治问题的过程:专家据理力争确定“人传人”的事实,将真实情况和意见如实上报;国家卫健委迅速采取严格果断的措施,控制疫情发展;疫情信息逐渐走向公开透明,疫情局势得到合理控制。相关问题逐一矫治的展现凸显了新时期报告文学研究社会、关注民生的批判功能与责任意识,其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矫治过程也为之后总结和积累建设性经验做了良好铺垫。
前瞻的建设性是批判性的价值导向。揭露痛点、矫治问题的根本目的是建设更好的社会,为未来发展提供具有建设性的宝贵经验。《第76天》虽然对武汉抗疫中存在的问题进行了揭露和批判,但仍留下了希望的曙光,相关问题的逐步改善和矫治也为我国和世界之后的抗疫积累了具有建设性的宝贵经验。如针对医疗资源挤兑问题,方舱医院的使用与火神山、雷神山医院的建设逐步改善了严峻的现状,也留下了宝贵的经验:按轻重分层次收纳病人,加强医疗基础设施建设。又如疫情前期不重视中医的问题,后期中医逐渐介入,中西结合取得了巨大成效,这引发了中医该如何发挥自身优势和作用的思考,也留下了在重大公共卫生与突发事件面前,中医必须第一时间介入的前车之鉴。这些具有建设性的宝贵经验是在发现问题的基础上与矫治问题的推动下一步一步摸索出来的,具有深厚的思想意蕴。
总而言之,《第76天》在赞扬和肯定武汉抗疫的同时,也以问题性、矫治性和建设性对抗疫中存在的社会痛点进行了揭露与批判,蕴含着丰厚深刻的思想内涵。
新时期的报告文学作品在坚持报告功能和担当相应社会责任的前提下,也逐渐开始重视其作为文学文体本身的艺术审美潜能,即文学性。《第76天》以形神兼备的人物形象、深切隽永的语言格调,灵活自便的叙述手法造就了作品荡气回肠的美学特质。
形神兼备的人物形象凸显了作品积极崇高的审美导向。《第76天》运用简明的语言集中刻画出疫情之下各层各界不同群体的形象,既有整体性的群像速写,如“工人们急红了眼,像一群嗷嗷叫的饿狼,玩命似的抢活。”⑦寥寥几笔便刻画出建设火神山与雷神山医院的工人们废寝忘食、紧张赶工,争分夺秒与死神赛跑的群体形象。
同时,文中又注重典型人物的细致描摹,自觉运用语言、动作、神态、肖像、细节描写等手法,勾勒出不同群体中极具代表性的人物,形象鲜明。如刻画钟南山形象的一段文字,“听完汇报,钟南山有些激动了,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他顾不得情面,用锐利的语气质问:‘究竟还有没有?!你们发病有多少人?死亡多少人?有没有医务人员感染?有没有人传人?’他的手挥舞起来,敲到了桌子上。他把西装脱掉了,全身燥热,会场只有他穿着衬衣,他的脸绷得像块铁。”⑧运用语言和动作描写,一连串迫切的追问写出钟南山在面对疫情严重而真相仍被隐瞒时的痛心和愤慨,体现出他尊重事实、敢于揭露的责任与担当,塑造了国难当头正气凛然、刚直不阿的英雄形象。
此外,《第76天》还塑造了一大批来自不同群体的崇高形象:坚韧不拔、积极乐观的最美护士长瞿昭晖,认真负责、尽心竭力的火神山项目大工区经理周杰刚,不辞辛劳、默默奉献的志愿者吴勇,坚守岗位、尽职尽责的检查站特警梁依峰等等。作家有意突出这些人物的形象特质,使其典型化,从而更具辨识度,同时也对概括性的群像速写进行补充,二者相映成彰,肯定和赞扬了疫情之下崇高人物的美好品格。
深切隽永的语言格调赋予了作品开阔悠远的美学意韵。《第76天》以史诗般的深切笔调为基础,运用比喻、拟人、引用、夸张、排比等艺术修辞手法进行铺陈排叙,将武汉抗疫这一历史壮举娓娓道来,蕴含深刻的历史厚重感。文中引用了大量的诗词,如“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等,又使语言带有诗意的美感。历史的厚重与文化的韵味交织相融,开拓了作品的审美空间与读者的想象空间,形成了一种极为独特的艺术风格。
作者也将这种深切隽永的语言自觉地运用到环境描写、氛围烘托中去,营造出一种情景交融的意境。如“皓月升空,清辉遍野。它是洪荒世界,也是人间寄托,照过了千古岁月,照着今夜的长江、汉江一路奔涌,照着千家万户的窗台,也照着这一条蠢蠢欲动的车龙……在江汉关,钟楼大钟正咔嚓咔嚓走向0点,随着一声钟鸣,《威斯敏斯特》报时曲响起,长江上轮船汽笛长鸣,进出城的车辆全都按响了喇叭。这一时刻,武汉不再沉默,声音的洪流漫过了城市上空,震撼人心。”⑨这一段运用极富历史文化韵味的语言描写了武汉解封时的情景,一轮明月象征着久别的重逢与团圆,时钟走向0点,历史的齿轮也在不断向前,而武汉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诗意的景象与复杂的情感交织相融,营造出富有美感又极具蕴意的文学意境。整体来看,这种融合了诗意隽永和历史深厚的语言格调拓宽了报告文学的表达张力,赋予了作品开阔悠远的美学意蕴。
灵活自便的叙述手法展现出作品宏大精巧的艺术架构。在叙述角度上《第76天》具有“广角式报告文学”的视野开阔、内容宽厚的特点,“不以‘一人一事’为主要报告对象,而是以宽广的视野或者不断移动变换的视点,多方面、多侧面地观照和表现生活。”⑩[5]作品以散点式、全景性的广角视野切入,在不同的抗疫节点随着情节的发展和思想的深入不断地变换视角,涵盖了来自专家、医护人员、患者、志愿者、工地建设者、公安干警等不同群体人物的视角,力求多角度、全方位呈现疫情之下人们的生存状态与精神风貌,呈现“全民抗疫”的宏大图景。
在叙述模式上,《第76天》采用了纵横交错的复式模式。从疫情初露端倪到封城全民抗疫再到76天后取得胜利,全书一方面依据事件发生、发展的时间顺序来进行纵向掘进,另一方面又在同一节点将不同的人物和事件勾连,横向展开、多线并织,形成了纵横交错的叙述模式,使场面广阔、人物众多的作品描写有序展开,繁而不乱。
在叙述体式上,《第76天》融合了小说、散文等其他文体的叙述优点,拓宽了叙述路径,呈现出无限的“叙述可能”。例如文中运用小说式的情节叙述手法,不仅多次留下“她不知道侥幸跑出了国门,她将面对怎样的困境”(11)这样的悬念,也注重一波三折的叙述,体现在陈婉清坎坷的回国经历,沈春延曲折的就医过程等情节。同时,还运用大量环境描写,暗合人物心境,渲染社会氛围等。宽阔宏大的广角视野、精巧纵横的复式模式与博采众长的叙述体式共同构成了作品叙述手法的灵活自便,展现出宏大精巧的艺术架构。
形神兼备的人物形象、深切隽永的语言格调以及灵活自便的叙述手法造就了《第76天》荡气回肠的美学特质,也体现出现代报告文学的艺术维度与文学品格。
在疫情肆虐的背景下,《第76天》不仅通过本真细致的现实书写展现了“时代缩影”,让读者对于中国抗疫有了更全面深刻的理解;也通过丰厚深刻的思想内涵发出了“时代强音”,为全球的抗疫提供了宝贵经验;还通过荡气回肠的美学特质,给报告文学指明了“时代方向”,将非虚构性、批判性与文学性有机结合,具有典范意义和深远价值。
注释:
①⑤龚举善.报告文学的现代转进——从新世纪到新时期[M].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2,167页.
②《第76天》,书汇,中国作家网,2021.
③熊育群.从深入生活到疫情写作[J].时代文学,2021(02):89-93.
④龚举善.“非虚构”叙事的文学伦理及限度[J].文艺研究,2013,{4}(05):43-53.
⑥⑦⑧⑨(11)熊育群.《第76天》,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74,185,74,534-535,102页.
⑩李阳春.《由“聚焦”走向“广角”的报告文学》,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