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峰
父亲出院后,坚决不同意我们住进那房间。在他第一次脑梗后,大哥和姐姐都叮嘱我,居家观测千万不可麻痹,将楼下房间收拾一下,他们有空周末回来陪伴父亲。那房间不大,十来平方米,一直都空着,堆了些母亲的遗物:上海牌脚踏缝纫机、前凸后鼓的老式电视机、伯林爵收音机——那是她生前最喜欢的收音机。茶余饭后,她常常听着戏剧栏目。乃至于我刚刚毕业参加工作,也买了一台小型收音机,德生牌,放在枕边,夜里听着音乐、评书,还有夜半心声类的节目,帮我度过了乡下寂寞的日子。
房间里还有一个医疗应急箱,塑料材质,里面放着我从贵州出差带回来的道地药材:杜仲、珠子参、天麻,她舍不得吃,偶尔切三四片天麻炖鸡蛋,吃后笑呵呵地说,你看,腿脚有力多了。剩下的就是一本洪绍光健康读本,那是姐姐特意从她的药材站拿来的。其他的就是电视柜、堆放棉被的大衣橱。衣橱上方叠着十多把弯手把雨伞,全新的。很奇怪,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对雨伞有着特别强的惦记感,雨后过一段日子,总会知道我和儿子又丢了几把雨伞,是哪种款式哪种颜色。
不住也行,但父亲更不愿意让我安装监控,虽然对他来说,“隐私”这一词无法准确表达出来,但显然他的大意如此。甚至,他把自己的医保卡藏起来。他执拗地不去医院复查,没有他的医保卡,我无法买到处方药。根本原因是,他认为自己完全康复了。他说,医生让他坚持吃药,无非是为了掏空他的医保卡。我们琢磨不透,怎么越老脾气越冲,顶得狠,来得凶。他生气时,连颈部血管都暴突着。
更别说让他去我哥或我姐那,住上一段时间,散散心。他拗得很,说话都挥动着手臂,反问我,哪有八十岁的老头到处乱走的?我不敢再劝说,否则仿佛倒像是要赶他出门。
其实,我和妻子、儿子一直住在他退休前建的这座老房子,我在顶楼装修了两套,各住一套。他坚持自己一个人吃。他早上五点多就要吃早饭,剩菜剩饭一律放冰箱,舍不得倒掉,隔天再吃。我和他的生活节奏根本对不上,于是,大哥和姐姐只好交代我,每周抽空一两天去请安就是了。
这事搁置下来,看似无解。真正要缓解这个矛盾,一靠时间二靠酒。对于时间来说,我们都在默默地等待,等待有一天他改掉这种糟老头子的臭脾气。对于酒——我太熟悉了。父亲嗜酒,年轻时海量,曾有一次,他战友老伏在我家喝高度,酒后飘了,打电话让女儿来接,可父亲豪言壮语,说是一定要送他回家。母亲规劝,说,一个来回,天色已晚,路途遥远。他不听,等到凌晨独自回到家里时,衣角、裤兜和头发全是泥土,倒在床上酩酊大醉,醒来已是黄昏月上枝头。后来才知道,他们在老伏水坝上的房子里又喝上了。老伏建的房子,在城区算是第一批个人私建房,那时那一批,一幢房子一片菜地,别提什么“三通一平”的基础设施环境,处在一个半开发的热潮之中。结果在回来的途中,他竟然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睡着了。时隔好多年,他讲起这事,乐呵呵地说,我母亲责备他年轻时好酒,逞能,这一点算是说中了。但他转瞬间又解释说,人如果能改掉自己的脾气,天都会塌下来!说完,他哈哈大笑,仿佛在耻笑另一个人。而今毕竟有了一次脑梗急救的事件,出院时医生像摸准父亲的脾气,表扬他,八十岁的高龄,竟然没有高血压高血脂,入院急救才三天指标就转为正常,这极少见。医生吩咐,出院后要多补充营养,戒酒戒烟,按时吃药,定期复查。对于表扬,父亲总能竖起耳朵安静地听完;对于要求,他锁紧眉头做铆足蓄力的样子。他问医生,如果一个人一餐就一点点,他比画着一小杯酒的样子,会对人造成多大影响?这令医生忍俊不禁,摇了摇头,无法作答。
出院后,父亲还是收敛了很多,烟,是彻底戒掉了。对酒,执着热爱。他偷偷告诉我,希望对我哥我姐保密他的酒瘾,他听说,葡萄酒能软化血管,要求我带给他两三瓶进口葡萄酒。让我惊讶的是,他甚至转动着眼珠,表示倘若能这样,或许可以考虑交出医保卡。
这下好了,高度酒改成葡萄酒。好在父亲说话算话,午餐晚餐,就一小杯,只是不提医保卡。
好吧,等待时机。
那年,孩子中考毕业,中考后正逢一个清爽的假期。为了励志,我们准备带孩子去大哥那,去他曾经就读过的清华大学走走,行程一周,顺便游玩北京故宫、万里长城。父亲说,他从未坐过飞机,有着二十六年兵龄的他,梦想就是去天安门广场,去看看毛主席纪念堂。
这下,抓住最佳时机。大哥和我的设计一举两得:让他实现自己的梦想,享受晚年生活;同时,让他开阔视野,缓一缓牛脾气,最终让他同意按时复查、吃药。
临行前,我特意检查他的皮箱,告诉他,要拍照片,家里平时穿的那些破旧的衣服一律不要带去。他倒是十分乐意地打开皮箱,不过犹豫不决,拿出旧衣服又偷偷塞进皮箱,结果我搜出三四件,否决式地扔到一旁。其实,他的衣橱里,很多是新衣服。位于电视机旁的四方大木箱里装着解放鞋、蚊帐、军用棉袄棉裤、军用大衣,20 世纪70 年代的吧,全新的,全是他的宝贝。他毅然换上一条部队的新皮带,倒是应景。
来机会了,我告诉他,出行前必须备些处方药,以防万一。这下,他才答应给我医保卡。
今生第一次见到机场,从候机室眺望跑道上起飞和降落的飞机,令他感到惊奇。
我特意挑了个靠窗的位子给他,当空姐让他将遮阳板关闭时,他一时有点懵。飞机起飞时,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去照顾他,是摸他的头,还是胸口?我的手隔着位子就悬在他面前时,他却一把抓住我孩子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起飞的引力来得巨大,他竟然闭上了眼。等听到飞机叮咚一个提示音时,他知道可以睁开眼。飞机正飞跃整个长乐机场上空,俯瞰地面,一半陆地一半海洋,房屋、田野像火柴盒一样。他皱起眉头俯视下面,眼神里似乎感到如此滑稽,突然笑了起来。
“你看,这就是科技,”他对我儿子说道,“要好好学习。”
儿子不停地点着头。
飞机进入对流层。那天,天气极好,湛蓝碧空,云层如同大朵大朵的棉花。他透过遮阳板,不敢相信自己就处在云层之中,转过头,抛来惊讶。
“是的,已经在天上了。”我告诉他。
“真的?”他还是不敢相信。
“那你以为?”
“真的有玉皇大帝。”他表情严肃。
孙悟空、猪八戒,一连串的《西游记》神怪涌上脑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一天的行程自然是天安门广场。
纪念堂前弯弯曲曲地排着长龙,我才意识到,应该提前带个或者买个小板凳。他坚持站在队伍中,一句话都不说,问他累不累,他也摇着头。在步入纪念堂前,他整了整自己那条八一皮带。人群中,他庄严地三鞠躬。
随着瞻仰的人潮,他走在我和孩子的前面。进入大厅中瞻仰毛主席遗容时,他几乎都贴着玻璃看着中间的水晶宫,又一次转过头,疑问堆积在眉宇之间。
“怎么啦?”我小声地问。
“毛主席,他瘦了?”他还停留在自己的问号里。
我是第二次来,一时懵了,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毫无疑问,在他军人的血脉里,毛主席的形象该有多么伟岸啊。此时此刻,他的眼眶里噙着泪水。排在我身后的参观者推了推我,示意我们待在那里太久了,应该往前走。他才意识到时间的珍贵,又一次贴着玻璃,再一次凝望毛主席遗容。
离开广场,箭门城墙下,我们坐在地面上,舒缓一下酸麻的腿。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摆着地摊,在卖纪念章、石膏像等。我和儿子懒得动。他却走过去,在摊面上,竟然挑选起一把把的扇子。扇子长20 厘米,扇面上油印十大元帅的图案。
“还有陈毅这把吗?”他指了指扇子一角,有些裂口。
“有的,有的。”老头子高兴极了。
临近中午,箭门城墙下,我们拎着整整十把扇子走进全聚德烤鸭店,引来一双双诧异的目光,对此,我记忆犹新。
晚上,乘坐大哥安排的车,七拐八拐,来到一家古典的餐饮店。怎么感觉在北京吃个饭都人山人海?没位子选择,我们只能在大厅,耳朵里都是嘈杂的声音。
大哥专门给我们上北京特色的菜:炒肝、爆肚、炸酱面、黄瓜凉拌、艾窝窝。
喝点什么?父亲示意大哥。你们尝尝北京的酸豆汁,怎样?
他不作声。结果,酸豆汁,摆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他转过头,笑着对我做了一口闷的动作。
爸,你现在不能喝酒。大哥很坚定。
那我们明天回去。他语气更坚定。
北京二窝头?我知道镇住他的办法。
来北京,肯定二锅头。他咧着嘴,额上皱纹像绽开的花。得,酒满上,就一杯。他眯了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应征入伍,刚下部队那年,吃了六个大包子。”
我知道,下一句是,“在闾峡的浮鹰岛,那一年,是1958 年12 月。”这一句,已经是饭前故事的序言了。
总算走第二站行程:北京故宫。
我们每个人发了一个自动讲解器,我帮他戴好耳机后,在故宫里按导游讲解一步步参观。走到太和殿时,他挂在腰带上的手机响了。导游小姐示意他到一旁去接电话,因为影响到她的讲解。他应该是预料到谁的来电,摘掉自动讲解器,笑眯眯地自言自语,走到一边去接电话。完毕后,问我,等下能否去北京同仁堂,买一些治疗心脏的药?我告诉他,我们行程很紧,可以在官网上买。
晚上买?
不是晚上,是网上。
哈,我乐了。不过,医生又没有要求他吃治疗心脏的药。
不是我吃,是帮其他人买。
哦,好的。今天晚上回到宾馆后再认真研究。我告诉他,药不能随便乱吃,处方药更不能乱买乱吃,这句话正中他下怀,他瞅着我,不停地点头。好,那回去后我就挑选一些药品下单,物流会送货,等我们回家了,药也就到了。
我纳闷,他不关心自己的药,那么,牵挂的那人会是谁?
北京回来一周了,他成天拿着相册在小区的休歇亭里,和一伙老头子老大妈吹牛,手上扇着那十大元帅的其中一把,剩下九把扎了一捆,放在挎包里,不允许其他人乱动。
小区的老头老大妈一伙,都说,看我父亲乐得,嗓门都钢镚一样,响到了天上去了,生怕别人听不到他去过北京。他说话的样子,颈部同样绷紧,血管暴凸。什么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故宫里雍正皇帝的椅子是黄金锻造的。他还显摆,说是在“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碑前遇到一个老美——纯粹一个美国老头,一个人拄着拐杖,他就让孙子去和那美国老头对话英语,老美问他孙子,那站岗的武警制服,是警察还是安保人员?多么有趣的问题啊,老美还邀请他和孙子一起去美国阿拉斯加做客。
可没多久,这开心的事像一朵蔫了的花骨头。
事情还得从那天晚上十点多说起。他在电话里嚷嚷着,先是让我赶到大圣宫戏场,没过十分钟又让我赶到街道派出所。这么着急,不会出什么大事了吧?
我赶到时,他正站在一位辅警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要求他做笔录。原来,他晚上去看戏时,坐在他面前的一个酒鬼,一边看戏一边打着电话骂着老婆。那可是著名闽剧《十五贯》访鼠选段,正听着津津有味,所以,臭骂他一阵。结果,那家伙一个挥手,打在我父亲的脸上,再一个冲拳,打在了他的胸口。
那酒鬼的家里人也赶到派出所,一个劲地道歉,还送来虎标万金油、活络油什么的。
但他坚持要做笔录。
一个带班民警过来,询问这事。
我告诉他,我父亲部队转业后,在看守所任职,也是一名人民警察,后转到工商局退休。他这文明劝阻行为不仅受到对方的辱骂,而且对方还动了手。这让他重视起来,立马吩咐辅警按他的要求做笔录。
当然,事后还是协调解决,让我父亲第二天去医院检查,费用全由对方出。这不大不小的问题,上不了治安拘留的条件。民警警告了那位酒鬼,告诉他,八十岁的老人,你以为可以随便就动手?一旦老人出现不适,那就得刑事拘留。
回家的路上,我告诉他我的担心,年纪这么大,别多管闲事,好在那个酒鬼在前排跨不过来,否则后果难以想象。
这么迟要去扎堆,不是不出门吗?
他不回答。
我的脑海里打了个问号,当然还是无法与在北京故宫那个电话买药的事联系在一起,但瞬间冒出一个答案:他不是一个人去看戏。
隔了些天,在他的厨房窗户内,有一个宽大的影子。“这是蓝阿姨,以前和你妈一起看戏的朋友。”他貌似轻描淡写。
“哦。”我点了点头,做出突然想起来的夸张样子,反倒有些尴尬,不过打心底来说,老来伴、老来伴,这个时候老来伴就显得如此重要了。那台收音机,已经摆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了。茶几隔层,多了三四罐的安利蛋白粉,桌面上放着同仁堂麝香保心丸。我把这个细节专程告诉了大哥。
“对了,蓝阿姨,霞浦人。”老爸添了一句。
“好的好的,”我很高兴,“阿姨,以后有什么需要就尽管说。”
对蓝阿姨的出现,大哥还好说,当然,他有一个顾虑,就是老爸与蓝阿姨成婚,势必涉及我爸的家产问题。但这毕竟是属于父亲的权利,相比之下,我们兄弟觉得,老爸的晚年生活更重要,只要他开心,长命百岁是第一。姐姐的思想工作就显得难做了,她的内心难以接受阿姨,由此,时隔半年都不来探望老爸,实在憋不住,打电话来也是问复查的事,迟疑了很久,不得不询问蓝阿姨来了之后的情况。
到了除夕过年,大哥从福州回来,姐姐呢,找了一个漂亮的借口,就不过来了。我们一家人团聚一起,或许是好酒下肚,父亲的脸庞红润许多,话却一反常态,像蔫了一样,话到嘴边留一半。
蓝阿姨说话的节奏,和她的体型一模一样,一字一句,但似乎气息衔接不足,毕竟七十多岁了。她说,她和我父亲走在一起一开始就不在乎是否去办证,因为他俩加起来都快一百五十岁了,不想让下一代去考虑去担心现实问题。她告诉我们,早年,她的丈夫生前脾气暴躁,弄得她精疲力竭,好在她的儿女个个都有出息,也不缺钱,而今,认识了我父亲,就是相互过个日子,相互有个照应。
蓝阿姨说到脾气暴躁时,转头盯了盯我父亲。不知道是酒后的脸红,还是羞愧,我父亲倒像个刚过门的媳妇,搓着手。
“大门的灯,能不能加亮些?”她对我说,“楼梯的灯该换一换,整个房子亮点。”
说完,她补充了一句:“你母亲,太节俭了。”
我沉思了好一会儿,觉得她没有资格说我母亲,却点头答应她明天就换。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一年的除夕年夜饭,我们特意给蓝阿姨准备了一个大红包。父亲总想拾起一些话题,却只会说“要多关心孩子学习”之类的应付场面的话,但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父亲的厨房,恢复了烟火味,香味时不时从窗户飘过来。部队培养了他的烹饪技术。他开始早起,去蕉北市场买菜。市场不远,就在我们社区大门朝东二三十米。买来的菜,又多是小梅章、草虾、花蛤、虾皮等海鲜。他平日最爱吃肉,比如红烧排骨、炖猪蹄,最不爱吃鱼,嫌鱼刺麻烦。阿姨是霞浦人,海边长大,看来,这些海鲜多半是为了阿姨。茶几上的蛋白粉空罐子也越来越多,隔些天又被替换新的。随之的是,父亲的脸庞红润许多了,竟然要求我在平台上搭个雨棚,说是冬天过后,春天雨水多,方便晾晒衣服;春天过后是夏天,夏天暴晒得厉害,又具有防晒功能。夏天,用空调简直是耗能,老人家节省惯了。
有了雨棚后,父亲拿了个小方桌和凳子,黄昏时分,就在平台上,整理先前闲置的花盆,赶在春天的尾巴,培了土,移植了一盆又一盆的鱼腥草,说是弄一些鱼腥草炖猪心,解毒养心。不过,这些话逃不过我的妻子——一位近二十六个工龄的护士的判断。
阿姨胖得简直无须避讳,对注视她的人,她总是笑呵呵的。不过,她连走笔直的路都气喘吁吁,更何况是上台阶,这令我担心。于是,父亲索性也少出门,平台自然成了他俩活动的场所。
平台的那些鱼腥草,最早是我母亲种下的,她有时改用鱼腥草炖蛋花,说是心里舒坦。我故意考她,天麻炖蛋与鱼腥草炖蛋的区别。她总爱拍打我的手臂,努着嘴说,你太瘦了,要多吃点。而后才回答我说,你看,天麻炖蛋吃了涨脚力,鱼腥草泡蛋花养心解毒。所以她在时,家里冰箱的鸡蛋总是塞得满满的,过些天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的。我父亲有时候会趁超市周年庆或者周末活动日时去购买,算下来,等于批发价。家里,他掌勺,鸡蛋多见于家常菜了。
看戏,自然成了他和蓝阿姨必须拥有的文化生活。他们出门,手里不忘拎着一把折叠小椅子。一次他俩去郊外的村里看戏,因为村里宗族庆典,安排了三天三夜的戏,多半是闽剧。开心自然很好,但要接到他们实在麻烦,父亲没有方位感,电话老是蹦出那句“拐到村口,一下就到了”,或者就是“这边啊,怎么没看见你的车”。因为阿姨走路不方便,我的越野车总要尽量靠近他们离场的点。然后,父亲一手提着折叠小椅子,一手打开车门,阿姨摁在他的肩膀,才能踩到脚踏板,而后挪进后车座,再帮忙关上车门,抚摩一下车门缝隙,确认是否关紧。
那张折叠椅,是母亲看戏专用的。那时候,我还没能力买车,她和父亲去看戏时,舍不得打的,多是早早出发占位子。
车内,父亲与阿姨聊晚上的戏的绝妙之处,或者是存在的瑕疵时,我的脑海里仍然抹不去对母亲的愧疚。
你见过一个老男人伤心的样子吗?
你亲身经历过一个老男人两次绝望的样子吗?
我父亲人生第一次的悲痛,发生在我母亲临终时的那一夜——从省肿瘤医院连夜转送回家的那一夜。救护车到达太平间时,母亲已经撒手人寰,任由太平间两个临时工抬到水泥板上,我托着母亲的双腿,钢一般沉。父亲推开我们,他要抢时间帮我母亲穿上寿衣,可是,发抖的手,终究控制不住,一只袖子套进去后,另一只就滑落下来,寿衣宽大得离奇,连同他的泪水,还有他走调的哭泣声,一会儿飙高,一会儿哽咽凝结。他不忘转头阻止我们靠近,那张被泪水涨满的脸,同样浮肿得离奇,歪斜一边。我们跪了下来,跪在那肮脏不堪的地面上。这是他和母亲的最后一刻了,等他意识到时,他索性一把抱住我母亲,抽搐着,狭小的房间里,堆积着他的飘浮不定的哭声。
第二次的绝望,是蓝阿姨的突然离世。那时,鱼腥草尚未铺满花盆外。那天黄昏,他在电话里,仍然是那种怪异的声调时,我就意识到不祥的征兆。
“你,你在哪里?”他说。
“爸,怎么回事?你别急,慢慢说。”我皱紧眉头。
“你快来市医院,心内科,住院部四楼。”他说出这些内容时,仿佛时间已经走了半个小时。电话里,夹杂着护士与医生的叫喊声。
“老医院?还是新区医院?”我问。
“你快点。”电话里,他说道。
市医院老区就在菜市场的东边,说它老,停车成了老大难的问题。东侨开发区建了新医院,开车要半个小时的路途。我一边打电话给我妻子,一边下意识地朝老区奔跑过去。
在四楼的走廊上,放在一排钢丝床。阿姨还躺在急救车临时担架上。医生和护士来回地跑步。走廊成了临时救护站,呼吸机、血压计等设备已经绑在阿姨的身上。等到一位主任医生赶到时,他看了屏幕上的数字,再看看阿姨的脸,说:“只能到ICU 了。”
主任医生当场就告诉我,蓝阿姨曾是他的病人。青年时,阿姨的心脏左瓣长了一粒肌瘤,已经压迫到她的心脏血管神经。当年他就建议做个摘除手术,彻底解决问题。可不知道,这事一拖再拖。
父亲惊呆在那里,发抖着。这时,蓝阿姨的大女儿也赶到现场,陪着他,站在那里。
“你们做儿子的,怎么这么粗心?”医生瞪起了眼。
我哑口无言,任由他埋怨。
“家属把她移到这张床来。”一位急救科的护士已经拉来一张稍宽的移动床。我脱下鞋,踩在床上,护士两头托起阿姨,我抱着她的腰,一下子就移到了新床上。那张窄小的救护担架被迅速拉走。我在后面推着移动床,先前的一位护士拉着床头在前面小跑,另一位护士对着我父亲说:“家属留下来,办手续。”
父亲像是无法从恐惧里逃离出来,还站在那个角落,垂落的双手发颤着,另一只,绕在蓝阿姨的手臂里。
我应道:“我来吧。”
蓝阿姨的丧葬采用佛教徒的方式。这一点和我母亲一致。阿姨的大女儿逢人就表扬我那天在急救现场,抱她母亲挪到床的细节。所以针对丧事如何办理,当她大女儿、儿子、小女儿拿不定意见时,我建议二三,拍板决定。
上午九点,火化结束后,丧葬车队将蓝阿姨的骨灰一路送到报恩寺塔林,设了灵牌位。十点,按寺院规定,我们穿上青衣。大哥专程从北京赶回来,姐姐没有出现,这一次她连个电话都没有。最后丧葬宴请,就设在报恩寺的膳堂,我们定下大厅。报恩寺位于后岗环岛路,香火旺,寺院主持专程邀请我们,斋饭后到楼上的茶室喝茶洗心。阿姨的亲属都吃了斋饭,仪式办得妥妥的。事后,他们提议,让我父亲去他们那里住几天,这种态度让我父亲多少得到了宽慰。
“好,”他说,“我还是待这儿吧。”他的回答前后矛盾,让人难以捉摸。
按他的话,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走下坡路,而是“一下子”坠了下去。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从那一时刻起,毁掉我父亲的并不是衰老。
父亲第二次脑梗后,找出我母亲留下的那本洪绍光健康读本,算不算是他的明智选择呢?我从未问过他。那本书,成了父亲每日的功课。他戴着老花镜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有时候,去平台浇花时,也带着这本书。巧的是,那年夏天,北京电视台开设洪绍光健康长寿栏目,时间切在晚饭前的黄昏时分。他准点观看,手里捧着书对照,比如,耳朵每天搓热一百下,长寿百分之百;微微下蹲,在膝盖位置左右回旋搓热一百下,健肾,不用医生开枸杞健肾;从耳朵边天冲穴按摩起,延伸到百会穴、神庭穴,预防中风。
周末时,他还过来,在我的客厅里坐着和我聊天,这很少见,我知道他其实想等我妻子回家后,和她探讨洪绍光健康养生的知识。
“耳朵的穴位是不是常常被忽略?”他自言自语,“是的,它的穴位非常多。”
我和妻子坐着泡茶给他喝,他挥了挥,而后站在我们面前比画着,“耳坠上下搓,每天五十下,保准养目。”我的脑海里仿佛看见那位大师在示范的画面。
“怎么会养目呢,应该是顺风耳吧?”我取笑他。
妻子瞪了我一眼,制止我的玩笑。我赶紧正襟危坐。
父亲用上课的口吻对我说:“当你时不时耳鸣,其实是身体在传递信号,在告诉你,肾气虚弱。”我竖起大拇指,像鸡啄米粒一样,“爸,我早上常常耳鸣。”
妻子憋不住笑了起来。
“你看,对吧?”他一脸自信,“洪绍光说,耳朵穴位敏感、有效,理由是来自那个叫,生物全释理论。”我赶忙纠正他,“爸,好像是叫全息理论吧。”妻子又一个厌恶的表情,“老爸说话,你别老打断,好不好?”
“对,它的意思一样的,就是说,每一个部分都是整体的缩影。”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就好比:发出一个信号弹。”
讲到“信号弹”,他正了正身,一个标准军人的身板。
咦,应该是发出信号吧?算了,咱不插嘴,只要他开心就是了。
没想到的是,老爸完全是一个认真劲。
我特意在黄昏时分,恰好是下班时间,去他房间,和他一起看北京电视台的洪绍光健康长寿栏目。其一是看看洪绍光的长寿讲座到底好在哪里。其二是让老爸有个观众,听他讲当天的感受。这么做,无非是不想让他太寂寞了。他坐在床上戴着老花镜,向前贴着身子。这种专注的姿势,让人忍不住想笑。他的电视,是那种前后凹凸的老把式,屏幕又小。我跟他说,现在电视便宜得要命,不如换一台。这个要事前和他说,不然好心办坏事。就说大门的灯,如果不是蓝阿姨说换大一些功率的,那仍然是一盏煤油灯式的。他一口答应,说是跟我一起去国美或者苏宁挑选。他的意思很清楚,就是不给我添加负担。我告诉他,我直接在官网上购买,又有打折又有优惠券,两全其美。钱,顺其自然就由我出掉了。
新电视隔天就到了,我调好,在遥控器上包了塑料保护膜,还用一张纸画出放大版的遥控器按钮,逐一标注使用办法。这种处理,博得他的十分满意。
每天黄昏时分,他依旧准点在房间里,他又回到了不爱出门的心境里。我突然体味到父亲说的“老,是一下子”的苍凉感——是孤独,是陷入孤独。也就是在这一段,当我在黄昏时分走进他的卧室门的那一刻,好几次看见,他斜靠在床铺上,一副老花镜已经斜挂在鼻子角,眼睛闭着,鼾声连着他的脖子颈,一起一伏。即便是电视节目里洪绍光仍然在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屏幕光影随着起伏,房间里仍然充满寂静。
毁掉我父亲的,是即将爬上他衰弱身躯的孤独,直至有一天,他会“一下子”醒不过来,再也醒不过来。
父亲第二次的脑梗,发生在蓝阿姨走后。
那天半夜,睡梦中似乎有人一直在敲打我,原来是枕柜上手机的轰鸣声。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哽咽的声音,像针一般将我刺醒。
“孩子,我要走了。”电话里,是难以描述的声音:厚重,又歪斜得厉害,似乎是塑像瞬间轰然倒塌。
我嗖的一下起床,只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地跳着。我连滚带爬,赶到他房间,竟然闻到浓重的刺鼻的尿骚味,他同样是斜靠在床铺背垫上,嘴角已经斜侧一边。
妻子紧随其后,说,是中风。她立马打120,一边下楼去等救护车。这鬼地方,恐怕救护车会一时找不到。
我将他慢慢放下,用枕头垫在他的脖子下,掀开他的被子,脱掉早已湿透的有破洞的袜子。冲到卫生间盛来热水,拿来热毛巾,擦他已经充血肿胀的脸庞,还有起皱的脖子,而后抚摩着他的翻卷的白发。他的手从床沿边可以举起来了,捏着我的衣角,在颤抖。
我说:“爸,你不要害怕,有我在。”然后,脱掉他的睡裤,擦了擦他的大腿,从衣柜上抓了一条干的裤子,换上。
仿佛是干燥的衣服给了他温度。此刻,他的脸开始消肿,眼睛里也没有了先前的惊恐。
奇怪,他多么像一个孩子。
父亲住院的那一段时间,老伏来看望他,指着他,笑着说:“班长啊,你不能带这个头啊,要挺住。”
“你怎么来医院?回去。”父亲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哦,老了还嘴硬啊。”
父亲咧着嘴。
“阿峰啊,这一次,让医生修理修理他。”
时不时,我都会在巷弄口撞上隔壁家的老伏叔叔。当年我父亲和他酒后送客事件成了他们战友茶余饭后的笑柄。父亲买下这块水坝上的地,还是他推荐的——和他成了邻居,真的是一墙之隔。
我们房子在建时,老伏和阿姨帮忙递水送烟。教导营这片民房建设最早,往往房子与房子之间的四至、滴水等成了纠纷。但我们没有。老伏喜欢养猫养狗,滴水间隔被他围起来,成了他的养狗圈了。
狗一叫,我们就知道他在家。
好一段,狗不叫了。才知道老伏叔叔与他爱人不在家,他女儿说,两人回赤溪老家开发山林去了。真是越老越爱折腾。
老伏的女儿在电站上班,技术员,婚姻不顺,结婚三年一直没生育,后来又离婚了。听她说,她父亲祖上传下一大片山林,足足有三百多亩,荒了可惜。于是,种了桉树,树下养鸡养鸭,那条狼狗成了值班警卫。老伏的爱人身体弱,却是个养蜂高手,偶尔回来一两次,还带回新蜂蜜,送我两罐,贴着“龟山天然蜂蜜”标签,说是给我儿子吃。蜂蜜,纯,一汤勺下去有一种沙沙声,像是森林里风过树叶的飒飒响动。
我略知晓一些老伏的故事,是我父亲知道他回老家开发山林后讲给我听的。这老伏,不服老啊。父亲指了指我的鼻子,说,他糊涂了,糊涂了。父亲的意思是,上了年纪了,不要再去折腾,身体吃不消啊。况且,他知道,那片山林,远离镇区,荒得厉害,如果有急事,行动不方便。
1958 年,老伏和我父亲在福建海防前线海岛上当兵,同在三连一班。我父亲当班长。连长告诉他们,夜晚站岗,千万不要麻痹思想,要打紧精神。因为,有时候,台湾特务会摸上岸。晚上查岗,老伏抱着枪,闭着眼睛站立着。这种姿势令连长感到又气愤又惊讶。而我父亲,站岗时,不停地来回走。还没等连长的影子出现,我父亲就发现了,发出口令讯问。父亲说,不停地走着,就不会打盹。这种做法得到了连长的赏识。
等老伏走了,我父亲又在背后说起他的故事。
“笨蛋,这个老伏,”父亲咧开嘴摇着头,笑着说,“出尽我们福建兵的洋相了。”
父亲仰头,嘀咕了一句:“外甥外甥女都没有,一代怎么传一代啊?”他摇了摇头。
父亲交给医院了,我反倒放心多了,回家睡眠也安稳多了。不知道过了几天,一天深夜,我发现老伏女儿在搬衣服、被子。这大半夜的,电动车嘀嘀地响。更令人疑惑的是,她打电话时,发出抽搐声。我赶紧打开窗户,确认了是她的哭泣,便下楼,开灯。她双眼含着泪水,茫然无助。妻子走过去,不停地拍着她的肩膀,她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大哭。原来,她母亲查出胰腺癌,没隔几天就撒手走了。
狗的栅栏早已经烂了,五六根木头被随意堆放在隔墙里,发出腐朽的味道。再也没有狗的叫声了。
隔天,我父亲在病床上看洪绍光的书,才一会儿,他就脱下老花镜,问:“奇怪了,老伏这几天,怎么没来?”
“医院这么远,怎么来?你自己安心治疗,等回去了,就多去人家家里走走。”我不敢告诉他老伏的老伴走了,免得他又伤心。反正他出院回家后,就知道了。
老伏走路,几乎是拖着鞋子;老伏的腰,几乎是弯着。父亲出院后,还真的时不时去他家坐,又和他说起海岛站岗的事,骂他:“老伏,老伏,闭着眼睛站岗,也只有你会做到,换成我,一个跟头栽到海里。”
“那时候,一下子吃六个包子。”我父亲说。
“从小饿怕了。”老伏应一句。
“长身体啊。”
“你一下子重了十来斤。”
话题一开,避开了都不想提的老伴走时的悲伤。
“是部队,培养了我们啊。”我父亲说。
“是啊,不然,连个名字都写不清楚。”
“真想干它一杯。”我父亲提溜着眼珠,说。
“不行啊,女儿盯得紧。”
说完,他们哈哈大笑。他们再也不喝酒了,谁都知道,当年对他们来说,酒是奢侈品,而今不缺酒,却喝不动了。
“老伏啊,老伏,我们尽出洋相啊。”我父亲摇头,呵呵地笑,“不服老,不行哦。”
“过去是跑,现在,走路是喘。”老伏还挺较真的。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你转业安排得好哦,工商局,吃香啊。”
“你那时,是全国粮票,我们顶多才福建省粮票。”我父亲打趣他。老伏转业去了当年的粮食局。而今,闲职单位。
“有什么用,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啊。”
两个人的聊天,结束在毛主席的这句话。
父亲避开不谈老伏老伴的事,回到家里,他说:“我不提他老伴的事,就是不提,我们就说,那1958 年的事。”
六十年前的事反倒越来越清晰,前几天的事却想不起来。不管怎样,一来一往,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老伏来找我父亲,说是一起去参加老年健康普及讲座,结伴而行。
每天上午九点去,十二点回来。雷打不动,简直回到了上班的节奏。有时候,我会顺路开车途经蕉城南路去接他们。回来后,两人不仅各多了一个帆布挎包,而且手上都拎着一个网袋。
我父亲乐呵呵的,去了几天,冰箱里开始装满了鸡蛋。鸡蛋小粒,壳上打着出生日期。鸡蛋多了,父亲往往隔三岔五就放在我的厨房案桌上,还嘱咐我,专给儿子吃。
明眼人都知道,这种鸡蛋在超市里买,一斤贵个四五块。鸡蛋,没啥问题,问题是——我在乎的是,这个健康讲座有没有猫腻,会不会就是传言中那个养老诈骗?
天下哪有免费的馅饼?不,天下哪有免费的鸡蛋?
“我知道,我和老伏商量好了,”当我告诫他时,父亲便回答道,“别人动手买买买,我们带耳朵,听听听。”
我被他的机灵逗笑了。
于是,在那一阶段,父亲的午睡显得非常重要。因为,下午三点半左右,他或者会出现在平台上,或者在客厅,一个茶缸,一把铅笔,戴着老花镜,端着洪绍光那本书,又一轮重新阅读。
北京电视台的健康讲座直播节目,已经播完了。我就下载,按他的要求,刻录在光盘里,买了个DVD 播放给他看。不过,我纳闷,他一遍遍看,一遍遍学,真有这必要吗?
“一集一集慢慢地复习,不用太着急。”我说。
“这是一个系统啊。”他的话语从托着老花镜的鼻尖上传来,眼睛却丝毫没有离开书本。
“你这不是去讲课吧?”我有点疑惑。
“试一试,应该可以。”他站了起来,拍着腰,脱下老花镜。耳边的银发,被他梳理得服服帖帖的。
这到底是哪一出戏?
原来是那个健康普及的讲座——就是发鸡蛋的那个讲座的主办方,说是让我父亲准备两天,安排他上台给大家授课,现身说法。他倒也谦虚,说是让他多准备几天,好好备课再定。看着父亲认真琢磨的样子,也好,让他晚年发挥余热,展示自身价值。
于是,晚饭后,他带了笔记本去老伏家。按他对自己的要求,就好比是上班队课。老伏既做队员,又做指导员,把听完的感受告诉他。
“老龄化的年代来了,为什么出现大量的心血管病、肿瘤呢?”他问台下的老伏。
老伏正在搅拌蜂蜜水,随口反问:“为什么?”
“我是让你回答。”父亲禁不住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嘴里又要抛出闭眼站岗的事,话到嘴边立马收了回去。
“咳,那还不是老了呗。”
老伏的女儿对我说过这一段的回答,她说,两个老头俨然是大学里哲学系的教授,在谈论生命的来源。
“心血管病中,比如脑梗,就是中风。”父亲拿着笔记本说,“来得突然啊,那么怎么救治呢?记住:黄金四小时。”
老伏这才坐下来,瞪着眼。
“四个小时是黄金期,赶紧打120,救护中打一针,紧急疏通血栓。”我父亲貌似权威的样子,“记住,轮到你讲的时候,这个千万别忘记了。”
“是的,班长。”老伏敬礼回答道。
没过几天,健康讲座主办方竟然邀请我父亲和老伏一起去武夷山旅游,是全程免费旅游。
我看见他在收拾出行的衣服,柜子里的衣服,被他一件件拿到床铺上,进行分类。夏天的归在第三层,冬天厚的衣服挂在中间的独立柜间,其他的放在下层。但是,夏天的衣服怎么折叠都如同一团浸水的宣纸。在我眼里,那些尽是破烂不堪的。他挑出一件短袖——他的工商制服了,肩上扣肩牌的卡扣早被他剪了,胸前的徽章也早早收了起来。裤子就够呛了,膝盖那个位置都晒出灰白色。
“好像还有几件衣服吧?”他一边折叠一边说。
我的心悬了起来,担心他一直纠结这个疑问。母亲走后,我趁他不在家时将他那些早已破烂不堪的大衣、袜子等都打了一个包,交给旧衣物回收中心了。我随口回答他:“找不到的衣服,肯定比这些更够呛的。”
他转身盯了我一眼,说:“要节约啊。”
“越老就越需要把新衣服穿上,爸,你想想,人生还有多少个以后呢?”我自以为需要透彻明白这个人生道理。
他似乎不再追问我了,走到电机柜前收拾随身需要带的药。
我借机送他一个小米简易双肩包,里面塞了一顶透气太阳帽,告诉他背双肩包,肩膀平衡,走路舒服,同时可以腾出双手,喝水吃药也方便。
等到他从武夷山回来后,包里多了一本照相册。我一看,乐了。他穿着一件我妻子早些年给他买的罗蒙冰丝衬衫,裤子是我买的雅戈尔,站在天游峰碑刻前。
“天游峰是武夷山第一胜景,”我说,“可以说,没去过天游峰,就等于没去过武夷山。”
“哦。”他凑近我跟前。
“爸,你看,人靠衣装,况且这九曲,负离子又多。”我指着在九曲泛竹排的照片,接着说。
“早年和你妈一起去过武夷山,去看你二舅,他在那里做木材生意后就落脚在星村,结婚生子,星村就在现在的景区内,不过倒是忘记去泛竹排。”他从我手里接过照片,陷入沉思,脸上写满遗憾。
父亲照例如上班一样去那个鸡蛋讲座。他的讲课已经抛开洪绍光理论知识了,开始上台示范如何捏耳朵穴位,如何正确转腰运动,以及轻轻拍打后背的正确姿势等。
父亲随身的电话小簿上,记下越来越多的电话,他的老年手机时常响个不停,大多是来电咨询的,我父亲忙得不亦乐乎。但对于如何买到这本洪绍光的健康知识的书,以及能否借到这本书,他均拒绝回答。他说,书,万万不能借,这是知识,知识就是力量,就是生命。
妻子倒感觉他是越来越“三不像”,不过老人开心就好,她也乐得将越来越多的小粒鸡蛋带回娘家,给她母亲炖天麻吃。而我却感到有些不对劲。
果然,一天,一位穿着西装革履的小伙子走进了我父亲的房间。那天,他端坐在椅子上,陪着我父亲观看电视里播放的洪绍光健康讲座视频。我父亲手里拿着一张灰色报纸,他指了指报纸介绍说,这个是《福建健康时报》驻本地记者站的站长。
“哦,叫吴站长,是吧?”
“就叫我吴永明吧。”站长欠身,那表情好似在说,太客气了。
“坐,坐,”父亲稳稳当当地接着介绍,就是在他的倡导下,鸡蛋讲座坚持每一天按时召开。“雷打不动。”这是我父亲用部队的纪律,赞誉讲课的坚持。
我不想当面表达我的疑惑,暂不管此人身份是真是假,父亲是一个极其爱面子的人,或者就是这样,这些渣子才瞄准他。我寒暄了几句,就退了出来。
第二天,我父亲叫我送他去翠屏山。
明初至清末,翠屏山这里是县城的五里亭。十里长皋五里亭,天涯送月泪缘缨。古代,五里亭是送客告别的地方。翠屏山,在那时就是个坟墓地,不知名的人被埋葬在这里,埋在地里的瓮、坛等漫山遍野。而今翻天覆地,这里开发成东侨新区。新区君览山墅——一个房地产早年开发的盘子。山脚下商品房一抢而空,山顶的别墅成了烂尾楼。
父亲让我去的地方,就是君览山墅,听说这几年又有新接盘的地产商。在那里,我与吴永明第二次见面了。这里有原开发的停车位,画着白线,安保人员正在指挥一辆大巴准确地停在画线位置,整体上井然有序。紧随其后的一辆货拉拉,司机下车后,安保人员递上一根香烟,一看就是很熟悉的样子。车门打开后,一箱箱的物品被抬到了二楼。
停车场另一侧有一条支路,通往别墅区,路面还未灌上沥青。
原来他们的老年健康讲座搬到这里的售楼部二楼,售楼部的接待大厅也就成了他们的接待大厅,有饮水机、沙发、茶几,还配备了血压导医台、体温测温机器人;二楼办公室,磨砂玻璃窗,中间是开放式会议大厅。我一眼就看见那条横幅,写着:老年健康知识示范讲座。大厅两侧竖立着宣传标语:科学养老,相信知识;预防为主,谨防伪学。
二楼大厅里,吴永明接待了我们。他依然白衬衫蓝裤子,典型的公务装。办公桌大得离奇,上面摆放着一叠叠彩色宣传单,书橱里全是大部头。一张四方茶几摆放在正中间。
“喝天山绿茶怎样?这里地道的好茶。”他笑着,一边用公道杯泡上,“况且,老年人喝绿茶,相当好。”
他示意我闻了闻。今年的新茶,我能感觉到。而后,他开门见山地说,他知道我现在的身份,也知道我曾担任过一家媒体的记者,他还专程搜索到我曾写过的有关房地产曝光通讯。他告诉我说,而今的媒体,不是过去的单一采写报道,已经延伸为商业开发、物流服务。
他说:“我们关注到一个新兴大产业,就是健康产业。”他的话中,有一种开门见山的霸气。我父亲眼睛里放出一道光。我突然意识到他的讲话,乃至刚才进来的整个场所浓缩了一种让人不得不认可的气场,也意识到父亲已经被洗脑。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感谢你父亲,他给我们普及了很好的健康知识。”他继续说道,“接下来,我们按你父亲的专业知识,再安排三四场现场课。”
我背上如针刺,等待他的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他泡茶的水准相当高,先是冲泡,而后蜻蜓点水,绿茶一点苦涩味都没有。果真,他说,眼下报社与君览山墅签订合作战略,介入养老模式。
对于养老地产模式,他娓娓道来。其间,又换了一道龟山白茶。说到底,无非是吸引老年人掏钱入住。
“首付后入住,剩下的按揭,我们转为养老服务,”他说,“按揭有价位差,那么,在养老服务上我们也按档次划分为吉祥卡、如意卡、长寿卡、钻石卡。”
我正要开口,他用手压了压,示意他已经考虑到我的疑问。
他说:“一则,对于有的老人无法支付服务费,我们可以采用医保卡支付的模式;二则,对于不想掏钱的,我们可以提供担保模式。”我的脑海里出现他第一次来我父亲家时,东看看西看看,一副评估的样子。对于掏出医保卡里的钱,他们找一家药店,总之是有办法做到的。
“对于你父亲,我们给予长寿卡的待遇,这次请你来,希望你能支持他。”
滴水不漏。我不能被下套,不能。但我一时却找不出破绽。
我驾驶车刚离开君览山墅大门的电子杆时,我父亲转过头,对我说一句话:“你别听他的话。”
“为什么?”我倒是乐了。这又是哪一出戏?
“他那就是骗钱,做生意。”
一天又日出,一天又日落。看似一切都安稳的时候,姐姐倒是搅扰了这一切。为啥?她早想表达对父亲的不满,原因是,父亲凭啥对蓝阿姨那么好?
“老爸对蓝阿姨好,与你啥关系啊?”我说,“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都必须尊重他的选择。”
“好,我尊重他,”姐说,“但我要问问他,他尊重我母亲了没有?”
“问他什么?”我担心,她这一刺激,又会惹起什么端倪来。“哪一个老夫老妻没有争吵,哪一个老夫老妻没有拌嘴过?”
小时候,父亲的嗜酒贪杯,常常惹出一些后果。每一次家里的亏空,母亲都默默地承受,养猪、切地瓜藤。姐姐小时候常常不解地追问母亲。那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姐想起这事,就纠结。一纠结,这坎就一时迈不过去。
“他养育你,供你读书,一直到工作。”我说,“你想想。”
“那他是应该的。”
“没有谁,是应该付出的。”我说。
她说,她无法接受这一切。昨天她又做梦,梦见母亲了。“所以,今天我要去找老头子,让他每个月也出钱给我,作为平衡这一切的条件。”
“那你现在的工作,收到的报酬,也分一半给父亲。”我说。
“想得美。”姐尴尬地笑了。她的心情好多了。
姐抹了抹眼泪。
我问:“又想老妈了?”
“反正这死老头对妈不好,”她点了点头,反倒质疑我,“你不想?”
“他怎么对老妈不好?”我没回答她的质疑。
“他对我不好没关系,但是他就是对老妈不好。”
母亲去世的那天下午,只有她一个人陪伴在母亲身边。我陪父亲前一天回家,准备换洗衣服,整理治疗报销的事宜。也就是到那天黄昏,姐打来的电话,一次次地回绕在我的记忆中。你们在哪里?她喊着,老妈发高烧,昏迷不醒。
我爸一把抓过电话,破口大骂:“笨蛋,快点摁床头的呼叫器。”这一骂声,有咬牙切齿的刺骨,穿透而去。
医生问姐,趁弥留之际,回去,还是留在福州医院太平间?
回去!我姐说。
到家了,到了家乡的医院太平间时,呼吸机的屏幕才呈现出一条一条的横线。
“她,感觉回家了。”
“是的,她感觉到了。”
我姐安静多了。我们喝着水,我说起父亲去参加老年健康讲座的事。姐倒是张大嘴巴,吃惊地问我,是不是陷入那种养老诈骗的玩意儿?我说,还不好界定。她交代我,看好父亲的钱,千万别被骗。
“他,傻头傻脑的。”我姐说。
“怎么又来了。”我笑姐,这情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年,我父亲坚决反对我姐嫁给我姐夫。姐夫离婚后,一个人开着个体诊所,从来没见过他和谁拌过嘴。闲时,自己拿本中医师的教程在琢磨。
“典型的木讷。”我姐这么评价姐夫。我父亲无法接受女儿嫁给一个有过婚史的男人。他就说一句话:不行!并以断绝父女关系威胁我姐。可我姐纯粹遗传我父亲的性格,她说,她这一辈子就看上我姐夫。
我父亲一看这架势,转头开始骂我母亲。可想而知,第一天,咬着唇,破口大骂;第二天日头刚起,又骂;第三天,一边炒菜,一边骂。一连三天,倒是不见他碰酒,见谁都冲着脸。
我母亲摸着她的头,骂她,愣头愣脑。
我姐回答她,人如果会改脾气,天都会塌下来。
我第二次送老头子去君览山墅时,老伏也一同前往。我没想到,这次他的同行会被我父亲狠狠地臭骂了一顿。
那天是下午三点多。他们去了之后,才发现好热闹,四周多了很多服务生。穿着白衬衫、结领带的郑导师在台上讲了二十分钟的中国财经形势之后,竟然是进入有奖提问环节。
事后,我父亲这样描述。
“台上老师问,一万元每日两分利息是多少?”他手舞足蹈地模仿着,“小学生上课都没这么认真过。”台下纷纷举手,一个答对的老人获得了鸡蛋和一盒保健品。
接下来是,“如果你用价值一万元的东西去获得两分的利息,你愿不愿意啊?”再接下来是,“如果你用价值一百万的东西同样获得两分利息,又会是多少?”然后,这位导师说,上周已经有意向购买养老地产,将房产抵押给他们公司,每个月按一百万两分利息计算的,请举个手。于是,台下工作人员现场拿出一份认购协议书,逐一做登记。
一些老人被分流出听课现场,由一对一的工作人员现场服务。
我父亲说,能不能也给他一份合同,带回研究研究?虽然前几次他因病无法参加。工作人员相当热心。郑导师又开始说,产权也可以抵押,当然,前提是公司要评估,待评估之后双方签订合同。
也就在这时,老伏拿出了那三百亩的林权证。而我父亲才发现,现场只剩下他和老伏两个人。他这才知道,老伏想用他的林权证抵押。我父亲整个脸变得非常臭,盯着老伏,令老伏刚刚拿出的林权证又塞回挎包里。
工作人员上前时,我父亲带着老伏站了起来,说是要找吴永明。找吴永明是因为原先答应给他的讲课费,能不能结算一下。
老伏林权证的事,暂且被搁置了下来。等到我去接他们时,我父亲在车上骂道:“老伏啊老伏,我问你,当年站岗没掉进海里吧?”
“没有啊。”
“没掉进海里,怎么脑子会进水?”
“这话怎讲?”
“你这是想钱想疯了,简直是丧失了警惕性啊。”
老伏这才捂住挎包,仿佛从云里雾里惊醒过来。
“你再怎么也要和孩子商量商量。”他转头示意我,“再说了,至少让我知道吧。”
“是啊,”我立马回道,“这事,我爸做得对。”
从此,我才知道,一是我父亲还有讲课费这事;二是,老伏打心里佩服我父亲。我告诉他们,君览山墅到底被哪家公司接手,我们谁也不清楚,真正要投资,还得等法院出公告,再说,签合同不是儿戏,没看清就懵懵地签合同,结果被坑的事多得去了。
“所以啊,马虎失街亭,大意失荆州啊。”这次,我父亲的话音结束在《三国演义》的闽剧之中。
老伏周末照例来我家,戴着老花镜,拎着那个挎包。我赶忙泡茶。他们俩在一起,无非是看着洪绍光的视频,琢磨着动作的规范性问题。父亲的笔记本上,一行行写着要点。
我就纳闷了,既然他都透视出那个吴永明健康养老讲座是个幌子,还有必要那么认真地去做笔记,准备着课件吗?再说,那个公司的讲课费不见个半毛影子。但是父亲和老伏都曾明确表示,他们不会去购买什么保健品,更不会去购买养老地产。
第二天他和老伏依旧结伴前往养老健康讲座,这样不仅有个伴,而且还有一种相互监督的意味。
不过,他们下午回家时,那个发给他们的挎包里,已经不是鸡蛋了。
老伏的女儿对我说,她已经发现她父亲拎回家的,是包装精美的保健品,上头都贴着权威的品牌号。比如:通化鹿茸人参胶囊、长白山野生高丽参颗粒。令人感到震惊的是,他舍不得吃,都存起来。不过,同时令她不解的是,父亲的脸色红润多了,笑脸也多了起来,每天似乎都如同打了鸡血一般。
我想追问父亲这保健品的来源,所以趁他去讲课时,溜进他的房间。那些保健品被他藏在那间房间,叠着整整齐齐的,上面盖着一块布。
我想,我还是需要和父亲谈一谈。既然都已经知道那是一场骗局,为何还主动去?可是,他每天早上九点多就出去了,十二点回来又是午睡时间,晚上呢想去客厅聊聊,他又在看洪绍光的视频,而且交代我,去买个中医经络的教具。不过,事情并不让我太担心,因为,父亲看上去也和老伏一样,打足鸡血,红光满面。
妻子劝我,要不,过一段时间再看看事态发展。
只要他快乐,就好。我说。
妻子苦着眉宇,点了点头。
终于被我逮住机会,那天黄昏他买来遮阳网,正在平台上,准备在修整花盆之后,给平台撘个遮阳网,减少正午阳光直射。那棵幸福树的花已经枯萎了,被他搬到了二楼去。虎皮兰、太阳花倒像是在欢迎他似的,虎皮兰长得壮实如虎,太阳花开得娇艳似火。
我刚要开口,他倒是一句话扔了过来。“不要乱动我房间的东西。”
天,他知道我偷偷闯进过。
“爸,我姐当心你乱吃啥保健品。”我把矛头转到我姐那,也顺便告诉他,我去了姐姐家,她关心老爷子的身体。
“她不惹我生气就好了。”他倒是丝毫不领我的好意。
“你都这么老了,还生气当年的事?”我说,“现在,姐夫和她,诊所开得红红火火的。”我在一旁帮助拉网,他赤膊上阵,扎着带子。
“记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还保留着怒气。我这一看势头,心想,会不会我姐真的打电话去问他,惹是生非?“儿子,才是自己的,一代传一代。”
“那你不是还跟兰兰说,要我们再生一个,最好是女儿?”我也拉出他曾经嘱咐我妻子的话,有意逗他。
我补充道:“爸,我姐其实是想老妈了,而且还担心你误入什么传销陷阱,被别人骗去钱财,所以啊……”我指挥他从凳子上下来,怕他如果一时头晕,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什么?”他从架子上转头问道。
“所以,还不如早点给她钱,省得到时候人财两空。”
“她小时候,就是那么可爱。”他呵呵地笑了起来,差一点从凳子上摔下来,还好,只不过手腕上的那块钻石牌表带哗啦一下松开罢了。
我讽刺他:“等你那讲课费到了,可以先换个手表。”
“他们拖着,我也有办法修理他们,”他说,“他们说,一张长寿卡价值千金,睁眼瞎。不,我每次去就拿保健品来抵。”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的保健品是这么来的。不过,我看了看手表上的指针,慢了三分钟。争不过他,就随口笑他,难怪连手表都会老。
他看了看,回道,哦,昨晚忘记铆足发条了。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世事无常。
我以为,我父亲和老伏照例像往常一样去听课。等到午饭后,老伏终于像想起什么一样,来敲我的大门,他说,今天上午我父亲一直没接他电话,也没回,本来说好了一起去听课的,而且今天是他上台讲课,许多老同志最爱听他讲,说,他做起脉络按摩、次数要求等,动作可爱,常常引来满堂笑声。
我还没听完他的话,一股脑直奔向父亲的房间。客厅茶几上,洗好的茶杯盖上了纱布,厨房饭桌上叠放着竹垫,卧室的门关着。
我扭开门锁,揪着一颗心。父亲的床上竟然没有被子,我踩着脚步走上前,发现父亲蜷缩在床沿与大衣橱之间的地板上。
120 的医生二十分钟赶到。急诊室的医生询问情况,却已经无法知道中风的时间——黄金四小时!
我含着泪,摇了摇头。
姐姐赶到了医院。她满脸懊悔,说,是她害了父亲。“都怪我,那天我还是忍不住打电话质问他。”
我抚摩姐的肩膀,让她不要责备自己。
“那天,我和他在平台搭遮阳网,他说你了。”
“说什么?”她抹去泪水。那泪水,浸透了她的衣领。
“他说,你让他每个月从工资里扣三千块给你,简直妄想。而后呵呵大笑,差一点从小板凳上摔下来。”
她终于止不住泪水,“爸,”她的嘴角滴着泪水,“都怪我。”
“好了,好了,你稍稍控制一下情绪。”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看你,难怪那么爱哭。”
“他还是不原谅我。”
“不是,”我抚摩她的头,我相信我这个动作,像我父亲曾经做过的那样。
姐整个头伏在我的肩膀上,抽搐地哭。
“你知道他真正说你什么吗?”
“什么?”
“他说你,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爱哭。”我补充道,“他说,如果那一天到来,千万不要让你看见他走的模样。”
这下可好,姐哇了一声,浑身抽搐不停。
“哭吧。”我也无须去忍耐那泪水的涨满。我告诉他,母亲去世那晚,姐被姐夫接走,避免恐惧再一次袭上她的心尖。那一晚,父亲抱住她的身躯,直至护工来,仍然无法撒手。
我没告诉姐,最后那一刻,我父亲贴在我母亲的耳根,说着什么。我很后悔,应该早早问他,他和我母亲说了什么。可我怕重回死神的阴霾里,怕揭开那个冰冷的记忆。
ICU 里空调很低,有股刺骨的冰冷。他裸露着胸口,无数根导管插满他的胸口、嘴巴、手臂。医生摇了摇头。
我们第三天办了手续,转到普通病房。
第四天我们拔掉了他身上所有的插管,这才发现他整个人,瘦如柴骨。他用眼睛暗示我走到跟前。他说,别忘记交代你的三件事。
到了黄昏,他的嘴一直在左右努着,嘀咕着什么。我不得不贴着他的嘴巴,才听清楚他的话。他断断续续地说,通知一班班长过来开会,千万要站好岗。
父亲走了,他交代的三件事,是这样的:第一,别让我姐来送葬,他受不了女人的哭哭啼啼,像什么话,不成体统;第二,所有战友送的白包一律退回;第三就是,每一年的忌日,记住供一杯葡萄酒。
就一小杯。他用手示意的动作和那一丝表示怀疑的目光,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我哭了,我笑了。我真受不了他。父亲啊,你是我最可爱的老顽童。这一生能做你的儿子,是我的福分。
现在,他的那间小房间里,在老电视柜上,放着扎好袋的三大袋健康品:东阿阿胶胶囊,通化人参口服液,大兴安岭人参。我的内心真的五味杂陈,这些不中用的东西,花了他不少冤枉钱,却又给了他无限的充实与快乐。
父亲生前单位的人社科通知我去办理手续。隔天,又好心地通知我,丧葬费已经按文件打到我父亲的卡上。
自动柜员机显示,父亲工资卡上,前一个月有笔七千元转到了养老健康公司的账上,项目是购买保健品。
那个《健康时报》,根本就不能在当地设立记者站。
那个健康讲座被市场监督管理局一窝端了。
那个养老地产,如何处置还是个未知数。它所有的程序都合法合情,据内幕消息者说,它是拯救地产烂尾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古人说,祸不单行。
好在老伏的脑出血抢在黄金四小时内抢救。他女儿半夜打电话呼叫我们,我和妻子有了经验,顺利地对接了120,终于在黄金四小时内将老伏送进抢救室。好在他的损害不在脑干,但术后留下走路缓慢、迟钝的后遗症。
老伏的女儿特意送来大山里的特产。我们不好拒绝她的谢意。我告诉她,别有顾虑了。前一段有一个新闻说,天降横祸,六十七岁的老人饭后散步,被一包A3 复印纸砸中致死。人生无常,且行且珍惜。
为了更多的医疗费和护理费,他女儿利用晚上时间和周末,去开滴滴。她说,父亲交代她千万别卖掉那本林权证,那是他们老伏代代相传的山林。她还告诉我们,她的内心想领养一个女儿,为了养老终生,不然老了,一旦有个长短,身边没个人照应。过了些天,她又告诉我们,她放弃这种想法,因为内心无法接受这个非血缘的关系。
我和妻子说,我准备提前写遗嘱,给自己做个了断:遗体捐赠,免得到时候给孩子添麻烦。美其名曰:人贵在自知之明。当然,遗嘱中的遗体捐赠,按法律要求,需要我妻子陪我一起去红十字会办手续。
妻子并不感到惊讶,对于一位多年的护士来说,她比我看见更多的死亡降临。她很支持我,但她自己不愿意做这事,她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希望能有个完美的整体。她也美其名曰:来时完美,去时完好。虽然我们的遗愿不同,这不影响我们对生活的热爱。
那天临近下班,白岩鼻山尖露出了一丝红霞,撒在蕉城南路。我开着车前往市红十字会,车内收音机里传来一段音乐,正好是王菲唱的《大悲咒》,把我的内心搅得波澜起伏,泪珠在眼眶里抑制不住地涨满,妻子反而呵呵地笑着。
“对了,你的手表换了?”她注意到我的手腕。
“老头子的,上海钻石牌。”我炫耀着。我不想让妻子看到我的悲伤,影响她的快乐。我现在的表情,像摘到了一颗金子。每一天上午,每一天下午,这块钻石手表都在提示我,别忘了上发条。
“你发了,一个亿。”她说这话时,其实她有意转移话题,避开不看我的眼睛。
“不,无价之宝。”我说。笔直的蕉城南路上,一道道滑动的车流。“记住,等有一天,把这块表传给我儿子。”
“你自己交给他,我可不当通信员。”
“可我这,要把自己捐出去的。”我故意皱紧眉头,“这么说来,人世间还有很多事都没做完,这裸捐挺困难的。”
她哈哈地大笑,笑声在车内撞击、反弹。
“对了,我问你,如果一个男人走了,女人贴在他的耳根,会说什么话呢?”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见鬼去吧。”她说。
我俩哈哈大笑。遗体捐赠,是我对人生的洒脱,谁也无法阻止我的意愿。我转头向左,望了望窗外。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老伏。
他挪着步,走在仅隔一个栅栏的快速车道上。
是他,没错。快,快打电话给老伏女儿。我一边说着,一边摁下快闪键,一路奔驰。这时蕉城南路正是高峰期。我不停地摁着喇叭,不停地超车,准备绕过转道。前面的车,自觉地让过车道。不远处,就看见老伏那个挎包一颠一颠的。
“老伏,老伏。”我喊着。我的车打着双闪警示灯,跟随他的步伐。背后一辆车瞬间从我的右侧超过,伴随着一个刺耳的喇叭催促声,
或许是耳背,老伏保持他的速度。我索性停在他的背后,让妻子继续打电话,老伏的女儿还没接上电话。
“老伏,我是阿峰。”我扶着他的腋下,用老家话在他的耳朵边上喊着。
“啊!”他伫立在那里,半会儿才恍惚过来,又往前挪移,“你去哪里?”
我一时愣住,应该是我问他去哪里。“你准备去哪里?我有车,顺便送你一程。”而后,我拽着他,让他止步,转身,朝我的车走去。
“那,麻烦你了。”
妻子在车窗上,指了指手机,而后点点头。窗外一片红霞,此时反倒令人纠结。我的车后,已经形成一排排车流,远处,一辆交警的车正闪着灯朝我的方向奔来。
高峰期,我必须先把车开到隔离带上。
“你的腿,还好吧?”我扶他上了车后排。
“去那个……”他突然想不出地点。
“哪个?”我一边扣上安全带,将他稳妥地扣住,一边顺口回他。
“我,”他喘着气说,“我,要去听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