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衡
对我们这些美术生来说,“感觉”需要反复练习,寻找感觉是我的日常生活里重要的一部分。今天早上的第一节课主题就叫《线条的感觉》。代替教授修改课堂习作的年轻助教,因为感觉不对而冲我们发闷火,他最近老这样。他用纤细的拇指和食指捏住炭笔,对着一幅人体速写紧锁眉尖,压低声调,自言自语似的训斥我们:得有感觉,懂吗?教室里鸦雀无声,谁也没能够意会他想说什么,但是大家十分默契地想到,他可能是哪里混得不如意。我有些可怜他的处境。
我的处境也不太妙,饭卡余额总是不时趋近于零,不得不管女朋友要钱。这可能有一点丢脸,但是只要我不在乎,谁会在乎?我的女朋友更不在乎脸不脸的,她出手大方,每次给钱的时候都会变着花样对我说,所谓嗟来之食,不食白不食。反正钱又不是她挣的,她爸有的是钱,她充其量只是劫富济贫。我的女朋友,就是在前面甩开两条大长腿自顾走路的宁了。
此时我和宁了正穿过一条破旧的老街,这里刚下过雨,地面潮湿。像大部分南方城市里面临改造的老街区所拥有的那样,这条街上散布着各式各样还保留着过去人们生活印记的小铺子:打金铺、装裱铺、古董铺、旧书铺、针织铺、茶叶铺,还有粮油铺、水果铺、早点铺和杂货铺……除此以外,两排高大繁盛的行道树也还值得驻足留意。每年夏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树上开满蓝紫色的花,如云似雾,蔚为奇观。这种来自南美洲的硕大植物,百余年前扎根于此,早已没有了异域的风貌,和南方城市的旧民居融为一体,成了街边寻常的行道树。在短暂花季,人们踩着那蓝紫色地毯来来往往,毫不以为意。不过我还挺喜欢这种顶到高空,把枝干伸得张牙舞爪的花树。一到这样的季节,前后三周左右,我几乎每天都要从艺院逃课出去,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闲荡。感觉自己置身于异度世界,眼前随时会现出一个树洞,供我钻进其中,遁入另一个空间。
宁了和我同在艺术系,学的表演专业。高个子,白皮肤,野生眉,露耳短发,四肢柔软有活力,走路姿态漂亮。她说她小时候走路不这样的,谁见都说摇摇摆摆像只大笨鹅,是她父母花重金聘请私人形体教练,把她训练成这样的。训练着训练着,把她训练进表演专业了。学表演和学别的也没有什么不同,还不就是个专业嘛。她既不讨厌这个专业,也不喜欢这个专业。但是她的专业课特别好,声、台、行、表,讲的是塑造,因此她是块可塑性材料。这个比喻总会让我想到美术综合材料创作课上那些泥土、铁丝、浆纸、棉花、泡沫球、塑料袋之类。不过宁了到底是宁了,宁了是活生生、热腾腾的宁了。
就这会儿,她正在闹脾气,气咻咻把我远远甩在后头。我怀疑是她的生理期快到了,我不得不加紧赶上她的步伐。要说像我这样伸手问同龄女孩要钱的大四男同学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大概就是我似乎很懂得服从,不管对我说什么做什么,我总能毫不费劲地接受,来者不拒。宁了认为那是一种天性,而不是一种奴性。不管怎么说,我不在乎这是先天的或是后天养成,天性和奴性并不是对立词语,不能是统一的吗?她还说因为我顺从得就像个黑洞,能吞噬一切,铁融金,她和我交往就是想知道她会不会被我融成一块高密度物质。可我并不希望她变成一块比铅还沉的玩意儿——宁了就是这么个人,和她交往特别费脑子。如果非要去阐释她每句话的含义,最后往往会发现,这样做毫无意义。
我和宁了,就这么一前一后穿过湿漉漉的老街。宁了在这条街的一栋民居三层租了套房子,她分配给我其中一间独立的房间,好让我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关起门来找感觉。我们要到那里去。在散发着轻微雾霾的空气中,我很高兴地发现,夏天快来了,头顶上可以看见一片蓝紫色的初花盛放。我和宁了,正在成为这条破旧不堪的老街的一部分,土灰色与蓝紫色融合的一部分,掩在盛大茂密的树冠下的一部分——像两个游离的有机分子,从这座城市的某个器官里逸出,进入一根毛细血管。
我们路过一家咖啡店,那家店气氛不错,打理咖啡店的是个眉目寡淡的女人,看上去有点年纪,离中年又似乎还很遥远。我们就在咖啡店隔壁早点铺旁的窄小巷子绕进后门,那里有个光线昏暗的楼梯间,爬上三楼正对着一扇房门。宁了开门,蹬掉鞋子,光脚踩过泛旧地板,伸手推开两扇斑驳的朱漆雕花木窗,一气呵成。她已经将她的表演自然地代入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举手投足,这让我由衷地佩服。
我跟了进来,将宁了的鞋子和我的鞋子摆好。宁了已经盘腿坐进了懒人沙发,我们的猫从沙发的一端慢吞吞偎依过去,蜷在她的腿上,一双椭圆的琥珀眼睛注视着我,仿佛我不该出现在这里。可不是,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认为我不该出现在这里。这是一只大虎斑猫,为了让我们的同居生活不那么无聊,宁了和我专门到宠物商店里挑选的。宁了一眼就看中了它,她说这猫长得像佐野洋子绘本里的那只,顿了顿又补充说,就是活了一百万次,最终死了的那只。我没有读过佐野洋子,可我似乎总能听懂她说什么,而且我也愿意听她说,这就是她愿意和我交往的原因吧。她一边刷卡埋单一边对抱着猫跟在身后的我说,我们会是它的第几次主人?我说希望不是第一百万次,那样它会死在我们手里。宁了撇撇嘴,你压根就没读过这本童书。我说是的,然后抱着猫和她一起走出宠物商店。是的,我心里补充道,我的童年就没读过几本书,我妈每天都要在县中心的游戏机厅一条街堵截我,然后把我送往一家位于深巷、泥墙斑驳的美术培训机构。
托宁了爸爸的福,我们两人一猫,生活费充足,过得很好。不过我目前最紧要的是准备毕业作品以及找工作。宁了则不需要找工作,但她也还得排练一出原创舞台剧,她的毕业作品。
“刚才只是在练习生气喔。”宁了捧着猫儿肥厚的脑袋,鼻尖碰了碰猫儿鼻尖,笑眯眯地说。
我本想说:“呵,我还以为谁招你了呢。”可我那句语调上扬的夸赞脱口而出,“我说呢,越来越专业了。”必须承认,不管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都是我的真心话。
我走到阳台去清理猫砂盆,倒猫粮,然后站在窗前点了一支煊赫门。宁了的表演练习总是说来就来,我虽然已经习惯了她总是冷不丁来一段即兴表演,但是越来越难以分辨表演和不表演的区别。我便对她一本正经提议说:“不然你再表演个愤怒给我看看。”她把两只细脚往前一伸,嬉皮笑脸表示拒绝。
我斜靠着窗台把一支烟抽完。从窗台望下去,隔壁二楼阳台上伸下来几枝藤本蔷薇,给墙体镶着一道花边。再上来,三楼四楼阳台也伸出许多蔷薇枝丫,朝空中招手似的。有几枝还伸到了我们的窗外,像一只只窥探的眼。
***
隔壁一楼临街的那间咖啡店前身是一爿裁缝铺。我们刚搬进这里的时候,裁缝铺还是裁缝铺。从窗台侧望下去,刚好能看到这间铺子门楣上一块旧木板店招——“姐妹裁缝”。我曾经花上几乎一整个学期的时间,用油彩仔细绘写过这间老店铺,拉拉杂杂留下不少手稿,其中一张还得了个学院新作奖。这里面一定有我所不知道的什么感觉在,不然我为什么愿意花那么长的时间画一间老铺子呢?我不免忘形地想到,将来可以靠这门绘画手艺干出点什么。
经营裁缝铺的是一对老姐妹,这爿铺子后间楼梯上去一共六层,都是她们的。这一带无人不知晓她们,打盘扣、编绳结、钩花、绣片……渐已退出生活的街头手艺,她们还在娴熟地操作着——据说祖上的女性都是这行当的,临街小楼也是祖上攒下的。家传的手艺总归是好的,传到什么份上,不还得看造化吗?就说现如今吧,早已不时兴了。不时兴的物事还少吗?可不就是嘛。附近上了些年纪的女人,背地里絮絮叨叨地议论,偏又自作多情地惋惜什么似的,带着对旧时光的戚戚之意,不时找上门来手制些老气而精细的小玩意儿:妇人的宽裤头、孩子的红围兜、汗巾、背心,还有钩花的电器罩子、贴绣的沙发巾、小枕头……就像是椅脚套这样在家居中显得有些滑稽的累赘工艺品,这条街上也几乎家家都有。就这么着,裁缝铺子在不慌不忙中,开张了许多个年头。
每天早晨八点,裁缝铺的门板一块一块准点卸下,或昏或明的光线照进来,露出三面陈列架,挂着样衣和布匹,在某些时刻的光影之下,显得相当诡异。靠门柜台里摆着五颜六色的棉线和纽扣,有些纽扣年代久远,样式古早。作为一名美术生,我想当然地认为这些具有时间感的布料纽扣,能让我完成一件综合材料作品。但是我的拖延症总在这样的时刻犯起来,比起完成一件作品,我似乎对窥视这间老铺子的兴趣更为浓厚。每天晚上八点,裁缝铺的门板照样一块一块合上,窸窣声过后,不一会儿门缝里的灯光也灭了。这间铺子一打烊,临近的一间间铺子如同收到讯号似的,打哈欠、合门板、熄灯……纷纷歇下。常常还不到九点,这条老街在城区的夜色中看上去就静得像个哑巴一般。
裁缝铺老姐妹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养过孩子——总之没有人听说。这两个老姑婆的口风真紧,这附近熟知她们的人无不啧啧说,就跟那嵌得严丝合缝的门板似的!反正谁也没能从她们的嘴里多打听一点儿什么。
临街六层带铺子的小楼,最后不得让公家白白收走?这栋小楼将来一准要充公这件事,不轻不重地横在左邻右舍心里,成了街坊茶余饭后一个小小的话梗。在这样平静的老城区里生活,实在没什么共同的谈资。想到两个老姑婆晚年光景惨淡得令人同情,谁都免不了替她们慨叹惋惜几句:那可是祖上的房产,是老宅,还是城中心临街的铺子!好事者亮着促狭的眼珠子,呷一口末道茶水,咧嘴打趣说,这和你有什么干系?难不成是想给人家认干儿子去!
这些琐碎的信息是我从楼下的房东和他那正对着楼梯口敞开的客厅经过时,尽力拼凑起来的。我就爱听这些家长里短,这种秉性打我童年时候起就显露无遗了,只要家里来了七姑八姨,我总是故意躲在客厅一角看书写作业,然后克制不住起身给他们倒茶递水果的热情。说来也怪,那样的时候,我的整个人舒坦通畅,如沐春风。
就在日复一日的絮絮议论中,裁缝老姐妹中的一员不知怎么竟中风瘫痪了——这倒也并不出乎人们的意料,迟早不得有这么一遭?她们已经那样老了,不是这样,就是那样。
很长一段时间里,裁缝铺那几道门板就没有卸下过。紧闭的门板,静默如谜,越发引起了人们的好奇——直到门口挂出了招租广告。不久之后,这间裁缝铺就改头换面成了现在这间咖啡店。
和我不同的是,宁了丝毫不关心这些。她上下楼梯轻盈矫健,目不斜视,好像她什么都不知道,可好像她又什么都知道。她拥有面对周遭绝对不动声色的神气,这种差异让我莫名沮丧,但是我没有理由为此不痛快。只不过是在某些时刻,这种差异突然出现,将她从我的身边推远,让我意识到,她不属于我的世界。我把烟头掐灭,丢到窗台的小花盆里。回到房间,调好下午五点一刻的闹钟,那是宁了去天台排练的时间。然后我慢悠悠夹上画稿,开始为我的毕业作品打型。比作品更重要的是找工作,不过将来工作的日子漫长着呢,急什么呢。
我喜欢目前的闲散生活,喜欢这条单行街无所事事的清晨和黄昏,喜欢老民居接连在一起的天台。这片区大多数户主搭了楼梯到天台来,晾晒衣物,种点蔬菜。每户天台之间仅有铁栏杆区隔,有些甚至栏杆也没有,天台上一览无余,通行无碍。隔壁老姐妹的天台最惹眼,沿边填了厚厚的花土,搭上花架,爬满蔷薇。花丛里穿梭着蛱蝶,偶尔停几只雀子,晾着两竿衣物被褥,花架下面摆着两张竹摇椅,设一只矮几。每年夏天要来的时候,蔷薇开得极尽冶艳,一簇又一簇,撩人心弦,在一整片灰色调的老街区屋顶上摇曳生光。我们刚搬进这间民居的时候,总会在天台上看到那一对不苟言笑的老姐妹。这个季节的天气一向轻和,她们在天台上修剪、浇水、晾晒。她们贴得那样近,以至于絮絮说着什么的时候,像相互低声耳语。她们看起来有一种令人难以接近的疏冷感,这和很多老人不同。上了年纪的人,喜欢亲近小辈,殷切叙说家常,把陈年芝麻谷子翻出来晒给你听,走过多少路蹚过多少溪河,恨不得在太阳底下,把一生琐细和盘托出。我熟悉这种聊天的欲望,熟悉这些寂寞的老人。我偶尔充当他们的短暂听众,因此这条街上常常碰面的几个老人看到我都高高兴兴打招呼。但是当我的目光在天台上和老姐妹中任何一位凑巧对上的时候,她们立刻警觉地躲开了,好像唯恐泄露什么似的,这使她们看起来十分阴郁古怪。我忍不住揣测她们:亲姐妹?不婚主义?不孕不育?不管是哪一种荒唐猜测,都有一条通往可能的小径。在一阵胡思乱想之后,我不得不放弃这个无从踏足的“秘密花园”。
夏天即将来临,高大的行道树上蒸蒸腾腾,花枝簇拥着向天空伸出蓝紫色的柔嫩触角。每天清晨,我都会站在天台上往下看去,欣赏单行街独有的景色——盛大——虚无。这个月其中有一天是我的生日,但是已经过去了。我把那天忘记了,我压根儿就不想记住这件事。除了观赏花树,我还往隔壁屋顶天台张望,希望能看见点什么。
***
自从两个老姐妹里的一个瘫痪以后,天台花园里只能偶尔看见一个老人的身影,那个手脚还灵便的老人,她在天台上洗晒衣物。更多时候,天台上连一个模糊的轮廓也没有。我发现老人独自在天台上的时候,和普通老人没有什么区别。没有晦暗隐约的秘密在空气中流动,她看起来安静、寻常,但也更显老迈了。天台上的蔷薇花已有阵子无人修剪,张牙舞爪地随风摆动,在闪亮的阳光下,艳粉的花像一束束燃烧起来而又四处蔓延的火焰,仿佛即将吞没这栋小楼的屋顶。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品种的蔷薇花有一个热烈的名字,叫作“大游行”——盛花期到达顶端之时,粉红花朵层出不穷,不断涌上枝头,源源不绝地覆盖一切。
老姐妹似乎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过去我每天起床时会从窗户里看到老人买菜归来,而现在经常一连好多天也没有看到老人出门买菜,我是说腿脚还灵便的那一位。她们平时都吃什么呢?可以想象她们的饮食越来越简陋,我简直忍不住要替她们担心了。
楼下取而代之的是咖啡店的店主和她的常客,那些不时聚在一起抽烟聊天的年轻人。我有时候希望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这对我眼下的生活意义不大。于是我常常坐在租住的三楼阳台上,无比耐心却又漫无目的地观看他们在咖啡店进进出出。这样一来,我就算是他们中的一员了。我看见他们,而他们并没有看见我。除此以外,我画画。我把他们记在脑子里,再用炭笔速写出来。有时我认为我找到了某种“感觉”,所谓“感觉”就是一帧一帧闪烁的念头。想到我即将离开这里,就会突然冒出“受已成念境,往事不复见”这样不知道从哪里读来居然不被忘掉的谶语,从而想到很久以后或许仅有这个句子能够清晰浮现。
当记忆开始撒谎,我就有了莫名冲动的感觉。我抖动指间燃着的一根烟,感觉烟灰落到正从咖啡店门口走出来的一名小个子男人头上,而他什么感觉也没有。某些深夜,在烟头火光明灭中,我看见这个男人和打理咖啡店的女人并肩走在空落的单行街上。他把手搭在她的腰间,我目送他们消失在不远处的拐角。那里立着一只铁皮垃圾桶,流浪猫出没左右,是一只黑背白腹的乌云盖雪,精瘦而敏捷,它几乎据此为生。
宁了喜欢傍晚时分到天台上去练习她的舞台剧,我则坐在天台的一座空水塔边上抽烟,静默地等待她的练习结束。一段需要反复练习的独舞,她已经练了近两个星期。效果不太理想,她原本可以在系舞蹈室里更好地完成练习,但是我们选择耗在这个四面矮栏杆的水泥天台上。
每次练习结束,我们都会爬进那座空水塔,里面不宽不窄,刚好够我们伸开四肢躺下。我们置身塔底,囚于水泥盒子,天空更深邃也更高远了。我们在水泥地面上铺一张轻薄的舞蹈毯,在塔底亲热,不分彼此,不发一言,合力交融,直到月亮刚好升到水塔正上方。我们几乎每天都这样待在一起,无思无想,听凭欲望,既不觉得疲惫,也不感到厌倦。活在其中,仅仅只是喜欢,而时间仿佛挥霍不尽。
银蓝的月光照在宁了身上,清晰可见脸颊上细微的绒毛,这个时候的宁了像一个硕大的粉白桃子,清甜动人。在沉迷时刻,我不由自主地幻想她是瑶池的桃子成精,要到人世间寻找什么。一个古老、玄幻而又青春的无聊故事,在事后的悠长沉默中自动形成。我怀抱着这个甜美的大桃子,把烟分给她抽。一只夜蛾在塔顶飞旋片刻,然后朝塔底飞下来,是我手上香烟的微光吸引了它。我摁灭烟头,它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飞,停在了斑驳的塔壁上。
我们从水塔里爬出来的时候,惊扰了天台栏杆上停着的两只雀子,它们呼地飞远了。天台上很安静,这是我们喜欢的。宁了看见隔壁天台长势奔放的“大游行”,心血来潮,毫不客气地指挥我到隔壁天台上搞些蔷薇花到楼下租屋里去。你看那些花没有修剪,都长疯了。花开了没人欣赏,就和没开一样。说完她朝我半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这就是她的认知逻辑。窃花不算偷,我没有任何犹豫,轻松越过铁栏杆,来到了隔壁楼房的天台上。
这是我头一回越过栏杆来到隔壁老姐妹的天台上,望着那扇通往楼下的小小铁艺镂花门,不由得想到,如果老姐妹中任何一位的阴沉面孔,突然出现在铁门幽暗的那一面,我会用大学生式的稚气笑脸告诉她,一只枕套被风刮没了,过来找找。
天台上除了疯长的花,什么也没有。不知道受了什么蛊惑,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铁艺门前,往里面瞧去,一道仄仄的昏暗楼梯通往老姐妹的各楼房间。楼梯道里隐隐传来一阵轻微的霉腐气味,我认得这种气味,就在我幼年时代的曾祖母房间里。那是独居老人的气味,来自陈年的木头箱柜、泛黄棉絮、包浆草席,固本肥皂清洗的衣物和日渐衰竭的身体,共同散发出来的气味。我把手伸进镂空的铁门里,发现门闩并没有上锁,拉开门闩,门一下子被我打开了。但我并没有继续,而是轻轻关好门,扣上门闩。
我把一大捧开得热烈的蔷薇花带回三楼租屋,插在窗台上一只用来清洗画笔的水罐里,宁了很满意。在指使我偷花这件事上,她表现得就像在租屋天台的水塔里亲热一样理直气壮——谁会看见这事?谁会躲起来听墙根?谁会驱赶我们,像驱赶两头野猫?再说就算通通赶上了,谁又在乎呢?她才不在乎。
明天下午我或许可以画一幅《窗台上的大游行》。不管怎样,宁了是对的,不信看看窗台上这些开爆的花就知道了。
***
《窗台上的大游行》起稿计划不出意料地不了了之,就在我拿起炭笔的那一刻,我失去了对画布的感觉。
夜里我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我梦见车子穿过一条长长的高速隧道之后,车窗外忽地亮了起来。天空和山峦一上一下变戏法似的,交叠着扑面而来,层出不穷,令人目眩。我不止一次梦到这里。这是我每次假期结束,离家途中的山区高速公路呈现在梦里的映像。梦的重点当然不是这个,而是一张老妪的阴郁面孔森森然直逼眼前,布满老人斑的褶皱脸庞印在一片奇妙而丰富的背景色里。松翠、褐黄、赭红、霜白交织流动,聚散不定,想过去是这个山区冬令的颜色。这一切最终晃动着消失了,像一堂静默的水彩课后,许多颜料盘在池子里清洗,搅成一摊铅灰色,在灰暗中消失的还有那张不断放大浮现的苍老面孔。
这个梦对我来说太过陌生了,几乎在梦里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梦。梦境总归是碎片的重构,不同地方的天空和山峦拼接在一起,南边和北边的树木移植在一起,人们破碎的五官随机缝合在一起,这就是梦。我总这样解析梦境,好告诉自己,梦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但这到底是一个令我感到有些惊悚的梦。醒来的时候,时间是深夜二点多,离天光还有很长时间。窗外路灯昏暗,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一片树的影子在摇动。对于刚才的梦境,我补充似的想到,梦中不断放大浮现的老妪就是隔壁的老姐妹,她们中的一员,或是她们的结合体。
我不断回忆这个梦,希望能够确切分辨出梦中的人是谁。这个梦却在不断清醒的脑海里消散淡去,只剩下模糊的印象。而就在这个时候,尘封十六年从未激活的幼年记忆突然造访,恍如坠入另一个亦幻亦真的旧梦。
那是我六岁时参加的一个葬礼,来自我的曾祖母。我们山水迢迢地赶到僻远的葬礼现场时,她正准备落葬。我母亲在路上一再交代,等会儿要哭哦,大声哭。我哪里知道为什么要哭,加上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就犯了犟脾气,不肯吭声。她一发急,在我的大腿根上狠狠拧了一把。我“哇”地哭了,实实在在地哭了整场葬礼。尽是委屈的眼泪,一向宠溺我的母亲怎能下这样的毒手?那天的场面又躁又乱,放眼望过去,全是陌生的大人孩子,就没有不哭的。
葬礼结束后,我和一大帮人马逶逶迤迤地回到曾祖母居住的老房子里。陌生的大人站在门前相互大声寒暄,陌生的小孩子也很快混成一片。我和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站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评比刚才谁哭得最大声。几个半大孩子对着方才唯一一个不哭的孩子划脸羞他,竟把他惹得大哭了起来,涕泪交流。我庆幸自己在该哭的时候哭得很大声,眼泪像滚不完的线珠,就像在幼儿园里受到表扬一样兴高采烈。
当天晚上,我们共同挤在老房子里过夜。床铺挤不下这么多人,楼上楼下的每个房间里都打了地铺。我闻到了曾祖母留下的气味。如果没有记错,这个气味和许多年后站在老姐妹的铁艺镂花门前闻到的气味几乎一样。第二天和尚来念经,晚上睡觉也是这个气味。第三天草台班子来做戏,晚上睡觉还是这个气味。第四天我们带着这个隐隐不去的气味回到家里,澎澎沐浴露的化学香味彻底驱散了它。
我伸手从床边柜上摸到一盒烟以及放在烟盒上的打火机。一支烟平复了我的情绪,我几乎要对此时如梦似真的处境产生怀疑。谁是这梦境的虚构者?或许我只是这梦境的载体。朦胧的街灯照进窗台,照进房间里那些细碎的角落,在许多物品上反射出幽光。我仿佛听到这些微弱的光撞击在一起时发出的清脆声响,遥远迅捷如同闪电——一个清脆的声响,闪电般隔墙传来,紧接着又一个沉重的坍倒声响起,伴随着一大片模糊不清的混响。
我突然意识到是隔壁邻居出了什么事故。我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随即朝门口看了看,门外就是楼道,直上天台,那道铁门没有上锁。我可以从那里进去,看看隔壁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片刻犹豫之后,四周的一切重新归于寂静。我起身打开窗户,凝神向外望去。城市无处不在的灯光,笼罩出远方凌晨时分隐秘的氛围。两侧高大的行道树投下婆娑的影子,没有行人。我发觉这个房间连同我自己,全部虚化成看不清轮廓的失真物体。单行街道此时看起来如此深长、幽暗,不可捉摸。
隔壁老姐妹会出什么事故呢?什么东西摔碎了?玻璃或陶瓷?又是什么东西坍塌了?衣柜?眠床?我不断陷入想象,这栋小楼的女主人们,房间里陈设的那些陈年古董家具,曾经紧密衔接的榫卯多半已经朽化,折断碎裂,雕花木板在看不到流动的空气之间散了开来,轰然倒塌。世代为人裁衣做衫,那柜子里必定装着许多个年代里流行过的各色服饰、棉麻丝毛,一股脑儿全瘫倒在地上,生锈的钮扣,发脆的针脚,泛黄的领口,时间的脆弱皮蜕。我还记得就在几天前,天台上触目地晾着一件盘金绣对襟褂子,发暗了的大红色,金丝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布面上。如果不是戏服,就是过去人家专程缝制的嫁衣了,隆重得让人心里发紧,好像褂子下面隐藏着什么秘密。那件褂子会不会也在这众多如同蛇蜕的衣物之中?还有那老式架子眠床,低压压的床顶,三面围合,精致的人物浮雕像,一格一格的描金屉子。这栋旧楼的主人们攒下的细软,金银珠翠,数十年如一日就搁置在这些屉子里,早已暗淡无光,随着床体的倒塌,悉数散落在房间各处。
可我并没有听到类似老人梦里惊醒的呼叫声。我怀疑刚刚听到的混响,是出于梦魇之后的幻听。这些床柜的倒塌,不过是我无端的猜测,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我轻轻旋开宁了房间的门,她正安睡。蜷缩在床角的大猫抖动耳朵,突然睁开闪着琥珀幽光的椭圆眼睛盯向我,我又轻轻关上房门。
不管怎样,混响已经消失了。四周静谧,充满城市建筑和行道植物沉睡而又随时可能转醒的气息。在这气息包围之下,我既感到昏沉又倍觉机敏,太阳穴剧烈跳动,好似两只无名小兽在颅内低伏、奔突。
***
黑暗中的等待过于漫长,我重新睡了过去,我本不希望就这么睡着。直到天色光亮之后,我发现周围一切如故,昨天夜里似乎确实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和宁了照例到学校签个到,从早上第三节开始逃课,在老街无所事事闲荡,然后回到租屋,喂猫、撸猫、铲屎、倒垃圾以及到天台上排练、抽烟、做爱、发呆。这样的日子进入倒计时,这使我尤其感到百无聊赖,希望做点什么。总得做点什么吧。我的荷尔蒙空前旺盛,想象力极度丰富,四肢结实,感官敏感。这种状况过去不曾有过,将来一定也不会有。
我们耗在天台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一边抽烟一边望着隔壁天台上那道铁门。它没有上锁,我告诉自己。不过我没有告诉宁了铁门的事。从空水塔里爬出来的时候,我对宁了说,前一天夜里,隔壁房子不太对劲。她乜斜眼睛看着我说,你也不太对劲。
她又指使我去偷“大游行”,我照办了。隔壁天台上的那扇门像装了磁铁一样,我经过它的时候,忍不住扒住镂空的门栏往里看了看。里面静悄悄的,木制棕漆老式楼梯窄道幽暗森冷,望不见底,霉腐气味依然,甚至比上一次更清晰易辨了。只要我伸手探进门栏拉开门闩打开铁门,就能顺着楼梯到每一层每个房间去看看,说不定就会目睹故事和电影里呈现的案件第一现场。
这个念头反复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正在成为挥之不去的冲动。甚至想象我会出于怀旧、纪念甚至是隐秘心理而顺走两个值钱老物件的刺激场景。但是我终于走开了,抱着一大把花,回到租屋。
隔天清晨,我发现楼下停了一辆白色灵车。我的心脏跳得飞快,隔壁真的有人死了。宁了也发现了,但她没吭声,照例煮了一杯多元麦片,一个溏心可生食鸡蛋,拌了一盘混合沙拉。她的饮食习惯和我不同,我的早餐通常由房东提供,按月结算。楼下有个公共厨房,他们会多煮一些稀饭,多分一盘菜,还会搭配两个馒头一只卤蛋一包酱菜,有时则是简单的豆浆油条水煮蛋,用透明食品袋装好放在桌上。
我到楼下取早餐,听到房东和他的太太小声、简单地议论:
喏,死了快三天才叫车。得亏是这个天气,还不热,不然咱们老街坊怎么受得了?听说背面整块都糜烂了。
知道怎么死的吗?
从楼梯上不小心跌下来,撞到脑子,当场昏迷过去。听说起初两天在床上躺着只出气,滴水不进。
躺床上也好,送医院不也得继续折腾几天,最后不还得送太平间去?
不如死在家里踏实。
说得是,死在家里踏实。
我忍不住插嘴问:前几天夜里听到隔壁房子好大一声动静,你们听见了吗?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几乎同时摇起头,然后沉默了下来。
死得太安静了。房东太太感叹。
瘫痪老人凌晨为什么会出现在楼梯上呢?我无法想象一个老人挣扎着瘫痪的身躯,在那样一个深夜,想要下楼去做什么。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那个幽暗而无从踏足的“秘密花园”重新充满我的脑海。自杀?凶杀?但最后我还是不得不放弃了,并且告诉自己,这些通通只是我的感觉而已,房东他们并没有听到动静。
我拎着一份豆浆油条和水煮蛋回到房间,站在窗台往下看。灵车后门大开着,两个黑色制服戴白手套的男人缓缓抬出一具担架,上面盖着白布,白布下隐约可见枯瘦干瘪的人形。在担架抬上灵车的时候,我看见白布下面露出一块发暗了的大红布料,上面缠绕着密密麻麻的金丝,我能肯定是那件像戏服的盘金绣对襟褂子,曾经在天台上晾晒过,也许是嫁衣,但现在是她的寿衣。这露出的一角暗红,像一张半含半露的嘴,似明似昧地想要说些什么。无法明辨,无法清晰,我不得不充满想象——我不得不放弃想象。接着我看见一个妇女搀扶着另一个老人,出现在晨光里。那是个跟车的,她穿殡仪馆的白色制服,臂上别着一块黑纱。老人的灰白头发被一顶棕布帽子遮着,露出散乱的几绺。她攀住妇女的手,颤巍巍爬上灵车,后门很快被黑色制服男子关上了。
灵车缓缓开动,朝老街尽头驶去,消失在一片炫光中。太阳已经升高,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我呆呆地站在窗前,突然感到,像这样瞬间充满但又不得不放弃并且终于遗忘的“感觉”,将延续我的生活,支配我的生活,最后,结束在我的生活里。
那天我没有去学校,我和宁了一整天待在租屋,看见楼下咖啡店照常十一点开门,一些常客陆陆续续来了又走,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也照常傍晚到天台上排练。天台晾衣竿空荡荡的,这场景突然让我回想起六岁那年葬礼回家后,好几天夜里父母进行小声、简单、碎片的交谈,我还记得这几句:
从楼梯上摔了,那个月就没下过床。
也不知道人几时没的。
收拾的时候,草席褥子黏着背上的烂肉,只能一起装进棺材。
那张床的味道是洗不掉的。
大伙散了的那天,怎么也没人想到该把床铺连同那些旧东西干干净净烧了给她?
我的毕业作品已经在截止日期当天提交了。我得走了,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必须走了。我必须离开学校,离开五月蓝花满地的单行老街,离开天台,离开空水塔,永远不再回来。
明天要回校参加毕业演出的,我提醒宁了。
她用梦游似的声音回答:我知道。
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膝盖上,要说什么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我想起了六岁那年,在葬礼上没有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