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津津
推荐人语
余岱宗:《十八个红绿灯》所揭示的小镇青年教师的生活状态并不复杂,主人公陆一鸣的人生选择也没有过于为难的两难之处,甚至我们可能认为主人公的人生旅程似乎平淡寡味了些。然而,《十八个红绿灯》的有趣之处便在于某种重复性的生活节奏,重复性的选择,重复性的小镇人际关系,主人公是要接纳之,还是要放弃之。如此,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的十八个红绿灯便成为主人公人生旅途的某种隐喻。然而,交通红绿灯禁止与通行的指示通常是非常明确的,而人生道路上,则更多的是让人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生道路的复杂性其实远比交通红绿灯行或止更为复杂。要知道,人生之旅的红绿灯许多时候是设置在观念的隐蔽之处。
曾念长:林津津写得稳重,似乎与其年龄极不相称。或许我们可以将这种稳重归因于个人气质和心性;又或许我们可以推测,这与作者对小说的认知和抱负有关。她用长篇小说的叙事节奏,完成了一个短篇小说的容量和结构,由此产生了类似于慢镜头的叙事效果。
电驴急速行驶在灰扑扑的国道,笨拙暗紫的车身尾随在一辆庞然的渣滓车后,吃了一路浑浊的灰土。国道弯弯曲曲,不少山路转弯窄急,超车过去显然有些风险。电驴的主人对此已有十分的经验,他稳稳地和大车保持数十米距离,不急不缓地跟着。山路渐缓,一座步行桥匍匐于旷野天际,视线陡然切割成一道弧线。有了这条弧线的指引,电驴与大土车分道扬镳,顺着弧线右侧的最低点,甲壳虫般穿过缀满凤凰花的弧线高点,转弯,回落。
步行桥下设有红绿灯。四年前,这还是一片荒野地,灰白色的芦苇像野鸽子的羽毛,摇摇荡荡飘在旷野的山风里。某天,推土机轰隆隆响起,不到三个月就铲出一座气势宏大的物流园。八米、十米的货车,甚至蜈蚣体型的拖车络绎不绝。物流园的车流对上国道,是不小的安全隐患。果然,某天这个十字路头就出了一场交通流血事故,乌糟糟的人群里,有人哭天抢地,有人驻足围观。国道上的车流堵了一个小时才陆续疏通。陆一鸣那天是早课,同样陷在拥堵的车潮里,前后动弹不得,只能满含歉意向同事李慧调了课。为这事,陆一鸣还专程买了水果感谢她。李慧那会儿刚结束二胎产假,还在哺乳期。她笑着说:“一鸣,我们同一年到这个学校,都六年了,我娃娃生了两个,你却连对象都还没找,不是打算把同龄人都熬老,然后祸害小姑娘吧?”陆一鸣听了打着哈哈:“快了,快了。”
是啊,快了,快了。过了这个红绿灯路口,将要抵达目的地。这也是陆一鸣从住所到工作单位的第十八个红绿灯。没有意外,他很快就不用再穿越大半个城市,翻山越岭跋涉过那些红绿灯。尽管每个红绿灯都曾在这段乏味冗长的路途给了他片刻聊胜于无的希望。四年,电驴驶坏三辆,他也熬得疲倦。
下课铃打响,陆一鸣夹着数学书,提溜着灰色醒目的塑料水壶慢慢踱回二楼办公室,眼睛四下环视着操场、旗台、教室等目之所及的范围。脚步路过每个年级的教室门口,一张张稚嫩生涩的笑脸主动围上来向他问好。陆一鸣从孩子们天真、漆黑的瞳仁里读出一份天然的信任,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性格软弱、任由学生糊弄的“好好”老师。就在十分钟前,他才教育了一个男孩子。那孩子皮肤黑,方形脸,脑门上的头发不长,根根向前额竖起,像极了他家种的虎皮兰的尾尖,孩子曾带了两盆送他。即便如此,他教育孩子的时候并不留情面,拆下扁长的太极扇骨,两根并成一根,敲在书桌的本子上,本子当即裂出一抹粗粝的痕。孩子翕动着嘴,眼角轻蔑,没有丝毫悔意。陆一鸣真上了火,狠狠敲了四五下桌子。这个学生显然已是他的耐性底线,教育了两年,还似一头未驯化的小兽,总在课堂捣乱。今天课上,居然拿马克笔去涂前桌女孩子的短袖校服。
靠窗的位子坐下,黑网格的弹性椅背陷进一个凹坑。电脑桌面亮着,微信、WPS 所有的办公软件都被随手打开,但显然开启它们的人此刻并不准备做什么。三十多平方米的办公室,四组电脑对列排开,没有隔板座。除了校长,十三位教师都挤挨在这儿。刚来那会儿,陆一鸣并不适应,直挺挺杵在人声喧杂的偌大空间,总觉得格格不入,那感觉像什么?嗯,像忧天的杞人,被无所适从层层包裹。特别是李慧漾起嘴角的梨涡和他打招呼时,这种无所适从就更深重一层。李慧并不是漂亮的女孩子,不到一米六的小个子,麦色皮肤,喜欢留一头平刘海,五官不精致却和谐地分布在它们该有的位置,使她无形中显露出端庄的气质,而嘴角的两个小梨涡深得所有小孩子的喜欢。事实证明,李慧适合干教师这一行。
那么,你呢?有一些声息在响动。林间的风轻盈穿过了叶子,蝉声一阵又一阵。气温高,蓝天就多了许多云,每一朵都不冗余,它们巧妙地聚集、点缀着单调的蓝。它们并不静止,沿着各自的方向飘去,遥遥地听从命运的招引。或许这隐蔽的轨迹里,慵懒的云都有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陆一鸣也有秘密,他已经熬着耐心遮掩了两年。今天,六月的熏风或许可以把他心头的秘密吹开。
他从书页里抽出一封信,正欲起身。
“陆老师,不好啦,家乐和柳波打架,窗户破了,砸到隔壁班同学!”来人是班长,这话的威力不亚于鱼雷,在他的心窝处炸出一个深坑。陆一鸣惊魂未定,赶到教室门口时,玻璃碎片飞溅一地,窗台铝盒条上还挂几块零星残片。学生们看见他,自动让出一条道。万幸,窗户是钢化玻璃,成片破碎后并没有扎到孩子,只在她的额头留下一个肿包。女孩儿哭声不止。李慧闻声赶来,接过他手里的孩子,轻抱在怀。女孩儿瞬间安静了,像一颗流散的珠跌入了温润的蚌壳。
处理完打架事件,接近中午。就在刚才,办公室经历了一场火药味浓郁的争吵,打架学生的家长互不相让,双方都坚定地认为自家孩子没错,他们个性纯良,绝对不会主动惹事,在家多乖,从不让父母操心,在学校打架?砸破玻璃伤害同学?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有,也是老师未尽看管的责任……陆一鸣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两个家长吵了半晌,终于觉察到气压隐约不对,一齐闭了嘴。这场对峙中最先败下阵的是家乐,陆一鸣冷冷的眼神盯住他时,孩子泄了气,主动承认自己先动的手,具体为什么,支吾说不清。“打了就是打了,我就是想打他!”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巴掌猝不及防印在黑皮方脸上。家长的这巴掌吸引了所有老师的注意,唯独家乐,却像置身事外,眼神里满是桀骜不驯的嘲弄。陆一鸣从熟悉的眼神里忽然读懂了什么,后悔的情绪顷刻攀缘而起,伸出利刺,说不上疼痛,但扎得难受。
家长走后,同事们陆续开始午间的课后延时。喧闹的办公室空了出来。
空调开到最冷,身体里仍然有汩汩不止的潮湿液体流出。他指尖轻叩桌面,敲出不规律的声响。良久,一声长的叹气不知何时就从咽腔挤了出去。飘浮的、细微的气流,听得不真切。
心力交瘁。这个词语结结实实塞进脑子,像水杯里浸泡膨胀的胖大海,越来越臃肿。揉搓着太阳穴,极力想要把它赶出去,也许是血液循环的加速反而让它流到了心脏,词语回到字面上原有的位置,就不能低估它带来的负面影响。心脏感受情绪的能力远比脑子深刻。事实上,这个词语很早以前就已盘踞心间,最初的时候,只是埋在偏僻一隅。他对自己说,只要休息一下,多休息一会儿,心里的绿植会重新接受阳光恢复葱茏蓊郁。然而几年来,他愈感自己像一台老式鼓风机,每天不断有新鲜的风涌进来,热热闹闹打转儿后,身体依旧呼啸漏风。
他想起上班路上的那些个红绿灯。一程一程的路口,直线通过或者停驻等待只听凭运气。那些深藏于生活之下起伏的、涌动的未知只能暂交于命运的安排。十八个红绿灯每天导航般准确无误地引着他通往目的地。随红绿灯转变扣动刹车、旋转油门,四年来,他对这段旅程彻底厌倦,连同手边的工作一样耐心无多。他不断反问自己,人生的目的地是这吗?蔡山小学?
显然,他不愿意把生命交给既定的程序。
那么当初为什么留下来?
正午的阳光爬进玻璃窗子,穿透案前的一株绿色植物,光影重叠,踩在脚边。林欣的身影忽然在这模模糊糊的光晕中闪现,裂成无数的玻璃碴子。许多年前那个黄昏,学期的支教课结束,志愿者和孩子们道别。一个小女孩揪紧林欣的裙角,不肯松手。离别的时刻,大人学会了克制,把悲伤的情绪沉入身体,孩子的表情却是真实的晴雨表。小女孩倔,大家越安慰,她的手拽得越紧,最后把小小的黑发脑袋整颗埋进林欣的蓝色碎花裙里。深的浅的泪渍,也曾纯粹地预示离别的哀伤,几个女老师没绷住,突然全部哭作一团。林欣哭得最惨,泪水滚过的脸颊沾了黄昏的尘土,混着汗液的头发湿成一绺黄一绺黑。分别的煽情显然浸染了所有人,陆一鸣也深受感动。
多年后,他常常在想,当初为什么要执意留下来,留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城市?记忆的潮水回流,最后竟凝结成为一颗泪珠,它曾含在碎花裙姑娘的杏眼里。
他留了下来,林欣却没有。
几年时间蹉跎而过,孩子的模样已彻底淹没于时间的河流,林欣的脸也常恍惚不清。有时候,他在脑海里费力勾勒一遍,又一遍,徒留一个轮廓,只有她脚边的那双木耳花边白鞋异常清晰,没有月光的夜晚,记忆里一抹醒目的白抖落满地银霜。
林欣最爱这种款式的鞋。
大一报到那天,陆一鸣排队在校园卡窗口前激活饭卡,队伍里人头攒动,等待的间隙心不在焉,此刻他正思考着比吃饭更为重要的问题,他无能为力却盘根错节。昨晚写了几页的贫困生补助申请还夹在课本里,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递交。又想到母亲的病,妹妹的学费,不安与焦灼开始蔓延心间。
后退是没有预兆的,回过神来已经踩上一只鞋,触电般缩回脚,忙转过头盯住地面,一双小巧的木耳花边白鞋黑了大半。抬眼正对上眉头紧锁的女孩。他们的第一次相遇算不上愉快,但不愉快有不愉快的缘分,至少,林欣一眼记住了他。
后来的故事似乎顺理成章地按照缘分的轨迹演绎着。陆一鸣和林欣恰巧是同班同学,他们恰巧都参加了大学生乡村志愿者支教活动,对未来的规划恰好都是考研。
林欣是龙溪市本地人。她的普通话带了闽南地区特殊的腔调,语调缓,不分平翘舌音是常有的事。“这题是不是这么做?”她问了无数遍,还是会把“这”说成“仄”,“是”读成“四”。不标准的发音使她的声音听上去软软糯糯,竟然平添了几分可爱。有时,为了逗她,陆一鸣还会故意模仿她的发音。
“你怎么仄样啊?为森么学我唆话?”
“你难道不觉得你的普通话很不准吗?”陆一鸣憋着笑。
“不会啊,我们那都这么唆话的。”
“你们那是哪儿?”
“花溪镇。”
……
九曲江把花溪镇大大小小的十几个村子连成一条长绸带。这里的人素来以花卉种植营生,每个村出名的花品不尽相同,田边村水仙花名誉海外,邹唐村多肉品相纷繁独绝,木山村三角梅繁花娇艳……相比之下,蔡山村在一众争奇斗艳的百花里似乎没有特别出众的品目,只有水培虎皮兰还算差强人意。蔡山小学是花溪镇下属的村小,大约十年前,坊间就传闻这所早已没落的破旧学校将要合并到花溪中心小学。可不是嘛,学校是20 世纪80 年代建的,年月久远,老得行将就木。每年漫长的梅雨季节,墙沿壁角霉菌斑驳,潮湿朦胧的空气里飘浮着木屑的腐烂气味。别说什么多媒体投影设备,一届又一届孩子毕业出去,愣生生瞧都没瞧过。上课方式是最古老的笔写黑板,手抄字。像样的塑胶操场也没有,下点大雨,泥地坑坑洼洼,孩子们撒泼似的在坑里踩水。
到底嫌归嫌,后娘再亲不如亲娘。家门口有学上,谁愿意把孩子送到镇上?花品争不过别村,连娃娃都要送走。村民们反对情绪大,村主任索性两手一拍,干了件平生最了不得的大事,往镇里跑了十几回。镇领导终于同意拨下一笔款子,旧校推平,扩征十余亩地,原址上修建新校。2010 年前后,僻静悠远的荒野地上冒起一座五层高的教学楼,青灰色砖身,同这个村子一起隐进青山绵绵,安静地匍匐于九曲江蜿蜒而过的苑山脚下。
陆一鸣2016 年进入蔡山小学。当年他以龙溪市教招第一名的成绩脱颖而出。至于后面分配到这所村校,多少有些不甘。但他很快接受了安排。是的,他性格直,最擅长的事情就是随遇而安。李慧和他同批考进编。巧的是,和他分配在一所学校。这之前,陆一鸣对她全无印象。他们一数一文,同一天走进校长办公室。
五十出头的老许,个子矮胖,身背敦实,眉头凸起两肌肉疙瘩,使他看上去总是一副忧思深重的样子,不怒而威。陆一鸣从那深刻的法令纹走势里,已然瞥见一个清晰的影像:小孩子见了这嘴角的纵深沟壑,再对视一双逼人眼神,心下顿感秋风刮过,不免要绕道而行。但毕竟,他们都不是小孩子。老许脸上挂着宽厚的笑容,待人接物有自己的一套熟络。电水壶“吧嗒”一声,沸水冲进一个小碗,青色豆粒大的茶叶随着水流碗沿打转,馥郁微润的兰香细细钻进鼻尖。茶香比语言更快冲击了感官,陆一鸣只沉浸于这浓郁的香气了,倒不是不用心听老许的讲话,只不过从他嘴里蹦出的闽南方言,除了情绪上的略微起伏,再听不懂任何区别。陆一鸣不是当地人,他的家乡也喝茶,不过冲出来的是满溢毫香的白茶。
语言是第一道屏障。头天寒暄话,听不懂也算过去。没承想,同事们之间的日常对话,甚至老许开会发言,全是一水乌哩哇啦的闽南语。一天中午,班上孩子腹痛,他打电话给家长,说了几句,对方一通闽南语,他被自动隔绝,感觉自己走入另一个世界。在此之前,他在龙溪市读过了四年大学,可没有一刻,比此时更加孤独陌生。为什么不直说听不懂?大概又是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和自卑心理在隐隐作祟了。
大学是个万花筒,所有的花片、星点在圆圈里变化莫测,勾勒出一个绮丽的世界。四年,他凭借着出色的成绩,拿遍各级奖学金。学校毕业典礼他作为院系优秀毕业生站在台上,黑压压的学士帽,空气凝滞,谁也看不清,只闻见身上学士服清爽干透的皂水香。他笑着,端整衣帽,随后声情并茂地背诵了自己的稿子,词语与喉咙的气流相遇,他注意变化着语速语调,好让自己的发言有即兴演讲的味道。学习是他为数不多的可掌控的自尊,为此,常要比别人花费更多的时间维持。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生涩、卑怯的少年,因为纠结着要不要递交贫困申请而彻夜难眠。可自卑,是从心里扎下的一根刺,从幼年到如今,某些重要的时刻,隐隐作祟。这也造就了他性格里的矛盾底色,自尊和自卑相伴,不时左右他的决定。
舞台上,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熠熠生辉。只有林欣,能够一眼揩掉他小心翼翼掩埋起来的自卑。班级拍毕业照,她扒开拥挤的人潮,挨近他。对于昨天的拒绝,她心有不甘,她轻轻地说:陆一鸣,你就是太自卑了。他反复咂摸这个词语,还在恐惧她是否已经识破了光鲜背后的伪装,不敢直视她的失望神情,唯有沉默。他逃亡似的从人流中拨开一道痕,匆匆逃走。跑过天桥的刹那,陌头两棵硕大凤凰花木青青相对,他大口大口喘气,浓烈鲜红的花儿刺得眼睛疼痛。
对不起。擦拭去自卑的污垢,那一刻,他后悔了。
也从未想过,那竟是他们之间大学生涯里的最后一次对话。
还是李慧帮他解决了不少麻烦。几年来,无论是生活、教学,她都十分“关照”他,他们同样的年纪,陆一鸣甚至比五月出生的李慧还要大上一个月,但是李慧就那么义无反顾地帮他。
刚工作那会儿,李慧喜欢他。这事不算秘密,他心里明了,同事们知道,就连李慧的爸妈也早有耳闻。她是花溪镇田边村的姑娘,就是那个盛产水仙花的美丽村落。在他工作的第一年冬天,李慧的爸妈特意运了一车厢的盒装雕刻水仙花来学校泡茶。泡茶是其次,主要是看人。陆一鸣是外地人,不会闽南语,这都不打紧儿,关键有个编制内体面工作,每天和李慧朝夕相对,听说为人谦和、实在。当然,这都是从蔡山村旷野里的风轻轻吹到田边村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人见着了,话少点,其余倒也满意。
李慧家是当地水仙花种植大户,一年百万营收。水仙高贵、清丽,被水仙花香浸透长大的李慧却全然没有富贵人家小女儿的造作情态,和她的名字一样,平淡温柔,秀外慧中。她是恋人、妻子的最佳人选,最要紧的是,她满心满眼都是陆一鸣。
进蔡山小学是李慧自己选的。父母早在岗位通知下达之前,已托人安排她留在花溪中心小学任教。陆一鸣以第一名的成绩分配到花溪镇,她笃定他也会留任花溪中心小学。却不料,同批次另一个家伙用了同样的手段顶了本该是陆一鸣的岗位。她在家闹了三天,不说任何理由,只说一定要去蔡山小学。
龙溪市就一所本科师范院校。李慧从小没主见,温温糯糯,大人说好的,她欣然接受,也确实没有什么不好,不做选择自然不必纠结过程。她不擅做伤脑筋的事,所以数学奇差,每任教过她的数学老师无不遗憾感慨:这孩子性格真好,可惜数学差点悟性。高中文理分班毫不犹疑就勾了文科,一气呵成。而有的同学抓耳挠腮,甚至亲戚轮番上阵分析、对比、综合文理科利弊,以及对未来职业选择的影响。李慧暗自窃喜,顺其自然接受命运的安排最合适虎头虎脑的她。当然,学习生涯最高点,只止步中等生。高考成绩比二本线高十分,大人安排,报了本市龙溪师范大学的中文系。
李慧大三的时候见过陆一鸣。图书馆五楼502 室C 排C 座,他经常拎一只黑灰色水瓶,通常早上八点多坐到下午四点多。有时午间去吃个饭,二十分钟后肯定稳稳坐回座。有时他并不去吃饭,掏出小面包、馒头之类对付一餐。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坐成一块千年的石头,大有苦行僧的做派。
李慧看他顶不顺眼,学习本来就是件痛苦的事情,何必当成一场修行?就好比她,不到期末复习,绝不踏进图书馆。最初,她给他取了个代号,CC,后面见他日复一日苦读,没有停下的意思,她改成了唐僧。
为什么是唐僧?大概是生活过于无趣,李慧不爱学习也少社团,人一旦闲下来,好奇心就会被无限激发。她间断跟踪了他月余,发现这个戴眼镜的斯文男生果真无法给人一丁点神秘感和想象的空间。他的生活一眼透明,白开水一样无趣。是的,男男女女在他眼中没有区别。熟悉的人打招呼,他点头微笑。漂亮姑娘身边走过,他熟视无睹。有热闹可看,他也不凑。李慧一度觉得,这个人是走在取经的路上了,无欲无求,一心向学。
可为什么,她去图书馆的次数也多了?李慧纳闷。许是师范院校男生少?唐僧看得久,都顺眼了。或许还有一个原因。他是数学系的尖子生。
有很多次搭讪的机会。闽南女孩儿心思细腻,她自觉是机灵活泼的,脑海中预想、预演多遍相遇的场面,却总在最后一步犹豫徘徊。这一点儿也不像她!谁又有十足的勇气?她的心里长出一棵树,未熟的青梅结在枝头,脆生、苦涩。
果子未落,树已拔去。那个给他送饭的女孩儿是他的同班同学,叫什么名字?这不重要。她只确定,女孩儿一出现,他的眼睛就有了人间烟火。李慧在莫名的苦痛情绪中消解了十天半个月,痛快地把唐僧从脑子里赶出去了,他消失得干干净净,恍若夏日午后睡醒,偶觉额前有微风吹过,想细细去捉,却找不到任何行踪。
哪想命运还有交集?新教师入职培训会,数学组的首排首座,她不会认错!曾经有段光阴,她几乎天天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怎么能认错?考小学岗位的男教师少,各学科的第一名几乎每年都被女生包揽,偶有体育学科例外。他是第一名!沾沾自喜的情感在心里隐秘滋生。然而几秒钟后,一个身影模糊的女孩儿在脑海中突兀跳将出来,李慧的心突突跳着,可疑的眼神在数学组里搜索了一遍又一遍。她叫什么名字?她后悔当初没有刨根问底。
到底有些不可置信,学霸怎么会选择当小学老师呢?何况他不是闽南本地人,肯定是和女朋友一起考的。她几乎笃定自己的猜想。然而三天的培训过去,记忆里的女孩儿始终没有出现。
绛色石涧裂了一条细缝,不断有细细汩汩的泉水涌出来,透明的水泡不停地漂游、漂游,慢慢露出水面……
陆一鸣变成李慧男朋友这事,还是她主动争取的。谁叫她先喜欢的呢?三年前,她犹豫不决,如今命运已经把他安排到自己的身边,只一步的距离她没理由不跨越。
李慧父母到访后的第二天,李慧很迟才下班。闽南的冬天温暖,她穿了一件复古格子绒裙,白衬衫领口扎上精巧的棕色蝴蝶结。涂上口红,粉扑拍拍脸蛋,镜子里的影像生动可爱。
她的表达俗气却也真诚。他们都说我们俩挺合适的,你也没有女朋友,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倒是陆一鸣先在这份坦荡里慌乱起来。他不是没有感知,只是事情比预想的快得多。他避开了那双满含期待的眼睛,要再捋一捋。李慧却没有给他迟疑的机会,径直走到他面前,开始娓娓说起那个夏日午后被微风吹醒的故事。
一个女孩子懵懂单纯的爱恋,时间把它酿成春醪,在这个温暖的冬夜幽香盛满,叫他如何拒绝?何况,水仙的香气持续地往鼻尖里钻,空气里交织着热烈的眼神。
有什么东西忽然变得不一样。
陆一鸣工作的第一年住校,省下房租,加班也方便。学校除了校长,只他一个男教师,老许自然指定他负责学校安全口的工作。材料虽然杂多,但他年轻肯干,效率也高,经常得到老许的褒奖。老许隐约透露,等干过两年,他就向中心校领导申请提拔他为蔡山小学的安全副校长。
李慧经常留下来陪他加班,冬日天色沉得快,陆一鸣只允许她待到六点半,夏天则往后延迟半点钟。她开车回到田边村二十多分钟,走的国道,陆一鸣担心她的安全。再者,工作的地方毕竟是村校,他们还没结婚,总归要避嫌。
有时她也并不遵守约定。比如盛夏的夜晚,萤火虫在幽暗的校园空地上飞动,她要留下来看,并且把他从纷杂的材料堆里拉出来,央他一起捉萤火虫。
夜晚是个神奇的存在,所有的萤火虫只在夜间发光。或许一萤,幽夜里星点飞动,或许一团,搅动夜幕。这些发光的小昆虫在他们之间飞来飞去,陆一鸣捉了一只,轻握手里,透过指尖的细缝看小虫子在暗夜里的亮度。
李慧伸出手,要他把虫子从掌心传给她。陆一鸣拒绝了,摊开手掌,小虫随即没入旷野的夜。
“萤火虫要飞在夜里,它的光才格外荧亮。捉在手心,它只是一只脆弱的小虫子。”
“那就别捉了。”
农村的灯火少,野外的天空星子格外明亮,当然,星星是捉不住的,李慧却将它们却装进眼睛里。当这一双眼睛幽幽地望向他时,出于生命本能的欲望,他亲吻了她。
气息温热急促。闭上眼睛,萤火虫的光熄灭。一念之间,脑海里忽然闪现过林欣的脸。
他为这一念的影像心生歉疚。尽管最初,陆一鸣确是为了林欣留在这个城市。和她一起做志愿者支教的回忆深刻,放弃考研后,他决意留下来考教师。曾经也有一丝的幻想,或许,读完研她会回来呢?
毕业近两年,他有了女朋友,没有意外,暑假带李慧回老家见过父母,也许最快年底,他们会结婚。往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们共同教书育人,白头余生。林欣呢?在上海也有了全新的生活吧。无论怎样,她现在确实与他毫无关系。
时间的车轮往前轧去,谁都不能回到从前。
和李慧还是分了手。
所有的人都不理解,甚至于惊异。好奇的心理一旦开了闸口,就会流入无尽臆想的那一面。什么版本的都有,李慧在众人近乎疯狂的猜测里匆忙调离了蔡山小学。陆一鸣则从校舍里搬了出去,在母校附近租下一间房子,每天上下班,开始了他十八个红绿灯的长途跋涉。
他们自觉地不再联系。
仅仅一年后,李慧结婚了。对方是龙溪市政府的一名公务员,青年有为。水仙遇水生根,香气娇艳,穿起轻盈的舞鞋,长袖翩翩。
陆一鸣越是回想,记忆的洪流越是挣扎、翻涌,搅得光影纷乱,目光疲倦。
无次数返程的路上,他停在红灯路口等待。天色昏暝,夜的气息融在暖色灯光里,随川流的车铺了一路。万物散在流光里,模糊得只剩匆忙的轮廓。拥挤的十字路口,总有像潮水一样的人流,来了又去。他看着路口,越看越像一个张开口子的黑洞,巨大而陌生。他茫然无措,考虑继续前进或是转向别的街口。日日机械重复,来程与回程似乎没有不同,十八个红绿灯的终点始终不是心之所向。这只是人生的一段路途,再忍忍吧。焦灼难耐时,他总是这样宽慰自己。
时间刚过两点,阳光挪到墙面。白色的信封压在数学书下,露出一角。陆一鸣轻叩着桌面的手忽然停下,利落地把它抽出来。
他要继续早上未成的事,把这封信送到老许手上。迈上三楼,这会儿的脚步显然比上午轻快不少。
办公室除了老许,还有别人。听声音,应该是个女性。
他进门的时候,女子背对他站着和老许交谈,是闽南语。从他们似乎愉快的对话中,他隐约听懂几个词汇。六年,就算他的语言天赋再差,在环境的感染下,多少听懂一些。
还是老许先停,招呼陆一鸣坐。
女子转过身。
而这一张面孔,比上午孩子砸碎玻璃的打架事件让他更为震动。
女子的表情,一点不比他的惊讶少。时间流入亘古的洪荒,凝固、屏息。几秒钟的流逝,他们的眼神万千生动。是试探,是确定,是欢喜,还是疑虑?答案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刻他们坐在这儿。陆一鸣和林欣。
还有老许,显然更不重要。但毕竟,沉默是他打破的。
“怎么?你们认识?”老许惊讶问道。
“老同学了,我和他是大学同班。”
“哈哈哈,真有这么巧的事,今天老同学意外相逢啊!”老许挑起眉头,挤在一块的肉疙瘩似乎预备刺探八卦。
“好久不见,你怎么来这儿?”陆一鸣问的是“来”,他迫切需要知道原因。
“一鸣,看来你这个老同学消息不灵通,林欣老师是我们花溪镇人,研究生学历,高才生,今年教招考试可是龙溪市数学组的第一名,市区学校还有几个名额呐,直接选择我们花溪镇了,为家乡的教育事业添砖加瓦,可敬!”老许憋着笑意,抢过话题,激昂一番绘色讲述。
林欣确实是花溪镇上小学教育系统里的第一个研究生。
“到蔡山小学吗?”他的眼神松动。
“还没确定岗位,也许是花溪中心小学,也许是别的村校,我没教过书,先来这儿实习适应,九月上岗。”她轻松一笑,试着从陆一鸣的脸上捕捉一些信息。
陆一鸣在林欣说话的间隙,把信封藏回西裤兜里,不动声色。
闲聊间隙,老许接了个电话,临时去中心校开会,留下他俩交流。用老许的话说,陆一鸣是六年的老教师,工作业绩样样出色,林欣是新教师,虽然研究生,经验难免不足。
老许走后,泡茶主位空了出来。林欣挪到那里,一套熟练的沏茶动作行云流水,她的从容自然,仿佛衬得陆一鸣才是今天报到的新人。
“我们这家家户户喝茶的,客人来,茶水接待意味着热情与礼貌。”
盖碗掀开一条缝,香气溢出,青白透亮的茶汤缓缓流入小杯。
她脚下穿一双银色细跟凉鞋,化着淡妆,眉眼分明,三七分斜刘海,黑色的中长发顺肩披垂,精致简练。六年不见,她和记忆里的模样差别甚大,就连普通话都标准不少。反倒是他,也许是环境的同化,语调越来越平。
“这边茶文化氛围浓厚,我待了六年,深有体会。”他说着,注视着她的长发。
“没想到你会留在这里,为什么当初不说?”
他没有回答。说与不说,此刻已经没有意义。他没想过林欣真的会回来。兜兜转转,时间好像倒流回原点。
有一些声息在响动。水沸泉涌,蝉鸣清越。从三楼的窗子望去,远山青岫,苍苍茫茫。隐匿的风,湛蓝的天,流散的云。天地之间,这个宁静的旷野村落,无疑是美的。
一念起伏,他又想到了李慧。四年前如果不是那次争执,那么……
等干过两年,就向中心校领导申请提拔你为蔡山小学的安全副校长。老许没有诓他,老许的确申请了,只是上头没有批复。得到这消息,陆一鸣并不在意。对生活,他一直奉持着信念:认真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顺其自然。过往的人生经验里,他一路靠着全力以赴披荆斩棘,从山旮旯的农村小学考到镇一中,再到保送市一中,最后到龙溪师范校优秀毕业生。每一段路程,踏实地走,问心无愧。
常有领导下基层校检查,老许带上他陪同。照例场面上领导要给一些指导:基层校思想站位更要拔高,安全是底线。安全隐患要每天排查,记录翔实;还有这些电扇设备,多老旧了,要抓紧时间整改换新;校园三防建设、传染病防控“两案九制”要及时完善……学校安全口的事情就是繁杂、事无巨细,基层校的老师忙得不可开交。
蔡山小学原就属于镇中支教区,花溪中心小学的教师要参加职称评聘,就得到这所学校轮岗换取积分。村校越偏僻,每年下拨的经费越少,一个班两个师资尚且配备不齐,每个教师的功课表都排了每周二十节,哪有精力再去做那些材料?
老许说,整改通知既然下发,别的校这样干,我们也得按文件干,一条不能缺漏,周末老师加班加点,辛苦一下。
老许也辛苦,每次检查结束,他都得招待这些领导到村头的长脚大排档吃饭。陆一鸣跟着去过两次。
几杯酒下肚,白天场面上的冷脸铁面通经活络,忽然就有了人的温情。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语言的丰富内涵在此刻总能得到尽致的呈现。几根香烟,氤氲的迷离又将气氛拉满。
而陆一鸣似乎是这和谐氛围中最不得体的一处,不会喝酒,也拒绝抽烟。
老许叮嘱过,酒桌上应付的那套不能不学。酒得喝,话会说,烟要抽。偏偏每一件,都比大学的高数题更难攻克。他学不会,也不想学。做不成安全副校长,反倒松口气。接到消息后的几天,李慧的父亲电话里要他参加一个酒局,请的都是镇里的领导,他什么都不用准备,只要人去。
陆一鸣当然清楚这话中含义。什么都不用准备,他们已经备好,只要人去,副校长的任职就没有问题。他应该感谢李慧家人的用心安排,在某种程度上,只要他去,就是最大的利益既得者。
那么,他工作上披星戴月的努力又算什么?和他一样在一线岗位低头耕耘的人又算什么?到底比不过一层关系、一场酒局。
他拒绝了。谁料,九月初任职证明下发,他还是得到了安全副校长一职。
为这事,他和李慧爆发了两人的第一次争吵。
“陆一鸣,你就是太自以为是。你以为世界就是你想的那样吗?”
“我不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为什么不能尊重我的意见?为什么你们要自作主张?”他的语气略显冷漠。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当初你考了龙溪市数学第一名,还会被分配到这儿?”
陈年的往事撕开一道口子,她并无恶意,只想还原一个真相。然而,这个接近生活本质的真相,反倒加重了他对那道伤口的厌恶。
谈话很不愉快。无非这样那样的争执,还有对抗。
“这次安排好了,那么下次是不是还得这样帮我们调回花溪中心校?”李慧之前提过,父亲有意让他俩回中心校任教,机会多,施展的空间也大点。
陆一鸣叹了口气,说:“你可以坦然接受大人对你的安排,但我不能,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们继续在一起,叔叔以后还是会用同样的方式不断为我安排,站在他的角度并没有错,可我真的不需要。”
“我想我们不太合适,还是分手吧。”
三楼的窗子往外望,空地上流动的萤火虫忽明忽灭,陆一鸣想捉一只安慰她。但它只是虫子,并不是人们幻想的关于爱情的光明。
分手后,李慧主动要求父亲帮她安排调回花溪中心小学。陆一鸣因服务年限未满,还得继续待着。那就等满了再离开,他安慰自己,再等等。其实那会儿开口让老许帮他打点一下,事情也能办成,他没去。
还是林欣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研究生毕业后,我在上海待了三年。租的房子离公司远,每天五点半起床化妆,挤一个小时地铁到公司打卡。晚上、周末经常加班。深夜走在灯火辉煌的街头,常问自己,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她平静地诉说着,好像那是别人的故事。“你呢,这六年过得好吗?结婚了没?”
前一个问题太过宽泛,他不知怎样回答才算接近现实,于是只回答后一个。
“小学男老师不好找对象。”
有些问题问出了口,也许重要的不是答案,而是问问题的人隐藏在背后的用意。
每道茶出汤时,盖碗里残余的茶汤要利落地一一滴尽。茶叶久浸便苦涩,破坏下一道汤水口感。世事多半如此,当断不断,理扯还乱。
六年前,他因为心里的自卑,错过了她。现在他有了再次选择的机会。
可隔着全无交集的六年,很多东西早已物是人非。陆一鸣用了两年时间苦读,半个月前,他接到了苏州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裤兜里的那封信,是离职申请,也是对这六年教书生涯的最后告别。
当红灯亮时,他可以等。可绿灯亮时,他要选择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行吗?
李慧看出了他的心事。过去的那些不愉快,她早已释怀。她是个心量大的姑娘,并非一棵树上吊死的缺心眼。对她来说,无论工作还是生活,接受“人力”的安排无往不利。相亲快速结婚后,丈夫对她体贴入微,两个查某囡机灵可爱。她看得明白,当就这一点,陆一鸣和她并非一路人。二胎产假结束,为了中级职称的评聘,李慧申请调回蔡山小学支教。
他们踱到校园空地上散步。未到夜晚,不见萤火虫。此刻只有黄昏的光。远处旷野的风静静地吹拂着宁静的校园。
“林欣是你大学的女朋友?”她单刀直入,毫不含糊。
“不是,我们是好朋友。有一些原因,没有在一起。”一些刻意隐去的信息混入黄昏的光影,都是零星的片段。大四那年,精神状态不好的母亲突然病重,家里急需用钱。他被迫放弃了考研,预想先工作几年帮父亲减轻负担,再作打算。林欣每天泡在图书馆日夜苦读,他找了几份兼职,同时间备考龙溪市的教招。林欣不负期望,五月初就收到了上海师大的研究生录取通知。那天她像只欢快的小雀,跳到他的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陆一鸣,我已经考上研究生了,我们在一起吧,这会儿谈恋爱总不耽误学习吧?”他想说:好。可真对上眼前这张朝气生动的脸,他胆怯了,自卑的刺暗中作祟。他囿于困境,三年会改变什么?他毫无把握,又如何对未来交付承诺?
“你会为了她留下来?”
旷野,几团云悠悠浮动,忽高忽低,或明或暗。
陆一鸣知道,他的秘密在她那,从来不是秘密。
“不确定。”他看向远方,声音被涌动的山风搅散。
“我问你,假如那晚,换作是她,你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李慧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风凝滞住。
“会!”他认真郑重地回答,“这事儿和是谁没关系。”
他们相视一笑。
往昔蒙尘,此刻,干干净净。
检查完学校的所有设备,陆一鸣锁上了最后一道门。那封白色信纸,此刻压在校长的桌面。
农村的夏夜过了八点,车声人迹渐渐都被吸进空旷的暗暝中。白天被稻田覆盖的蛙声、虫鸣,云朵里躲藏的风声,伺机倾泻,月光安静,也更皎洁。空地上,那些萤火虫幽幽闪动。飞在暗夜里,它们坚定地发着亮光。
电驴往市区回程的方向驶去。还是十八个红绿灯,但他终于不再像从前一样,在等待中左顾右盼,他的心里,已然有了自己的红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