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末石德芬及咏藏竹枝词《叠克杂咏二十四首》

2023-03-05 20:34:21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杂咏德格事象

蔡 丹

(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 陕西咸阳 712082)

叠克,即德格,“德尔格忒宣慰司”的简称,又称叠尔格、德尔格忒、叠尔克忒等,清朝时属德格土司辖区,在今德格县和西藏辖金沙江上游部分地区。石德芬《平定德格内乱纪略》一文开头对德格有所介绍:“川边北路宣慰司之境地。去成都三千馀里,界线延袤,东达绒八义六百里,西远察木多八百里,南达巴塘一千一百里,北达西宁一千五百里,纵横合算,俨然中国一小省会焉。”[1](P168)作为川边最大土司的德格,“地势极要”,是清代中央政府保川固藏治藏政策下的战略重地。真实记录德格历史和文化的《叠克杂咏二十四首》(以下简称《杂咏》),则是研究清末该地的重要文献史料。

清代咏藏诗是古代咏藏诗的重要组成部分,承载了清代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事实,是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历史进程中重要的文学书写和诗性展示。而以直观实录的方式记载藏地历史、文化的咏藏竹枝词,尤能凸显藏地史实和风土。其中,清末石德芬以川边重地德格为吟咏对象的咏藏竹枝词《杂咏》正是这类诗作的典型代表。《杂咏》是石德芬任四川川边道时协助赵尔丰平定德格内乱期间所作的一组五言诗,不仅记载了德格内乱始末,还记录了德格的民俗风土,具有重要的历史文化价值。但迄今,除专门的选本《四川竹枝词》《历代竹枝词》《中华竹枝词》《中华竹枝词全编》等收录其中若干作品,或在个案研究中略被论及外,尚未有专题性研究。本文专门就石德芬《杂咏》展开深入探索,以小见大,还原咏藏竹枝词应有的文学、文化地位。

一、石德芬生平

石德芬(1852-1920),原名炳枢,字星巢,号惺庵,广东番禺人,清末广东著名藏书家、教育家。同治十二年(1873)考中举人,十三年(1874)入学海堂书院,师从晚清大儒陈澧。[2](P580)学海堂书院是阮元于道光五年(1825)在广州城北粤秀山创办的以专重经史、训诂为宗旨的书院。同时,书院对文学方面的教学也极为重视:“粤东有学海堂……其程试之法,以经训为先,而诗歌骈俪之文同时并课。”[3]石德芬课业优秀,光绪元年(1875)入选专课肄业生。康有为《清川边道石星巢墓志铭》赞其“博群书,通考据训诂,能骈散文诗词,而尤精八股文”[4](P507)。十三年(1887)石德芬与陈石樵、吴玉臣合作创办“陈石吴学馆”,从学者众多。十四年(1888),石德芬寓城南清水濠,创办“翰墨池馆”,有私人藏书楼名“石室”,又名“徂徕山馆”,开放阅览,“每月课艺,拔其尤者发刊,名文坛帜,颇负时名,梁启超即受业于是间。”[5](P220)十六年(1890),石德芬邀请康有为到广州学宫孝弟祠冬馆说诗,而自己暂不授课讲学。他在十七年(1891)写给汪康年的信中曾提及此事:“去秋令兄属销股票,适弟去年已不设馆课读……”[6](P189)。后数年间,多次往返北京、上海等地。二十七年(1901),主讲惠州丰湖书院,刻宋湘、伊秉绶像传及黄香石《丰湖秋泛图》于石,并作跋以教诸生。 二十八年(1902),石德芬以纳资捐官,前往广西补,“补思恩府,移镇安府,统领广西三江水师,典军梧州”[7](P165)。石德芬在候补期间,曾兼任广西大学堂提调。而精于旧学的石德芬,对新学也能接受、学习并积极实践,“学洋务警务皆有声。知思恩府,以剔弊锄奸课最,调知镇安,缮城、兴学、清釐、团办、警察、植松及艾粉数万株”[4](P508)。三十四年(1908),因事被广西巡抚张鸣岐参奏,“勒令休致”[8]。同年,受时任驻藏大臣兼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的举荐,石德芬入川差委,以道员充督署礼科参事、会议厅参事,补川边道。八月,石德芬跟随赵尔丰自成都启程,十一月,抵德格,协助处理德格事务。[4](P508)宣统元年(1909)冬,离开德格前往北京。宣统二年(1910)五月,再次入蜀。宣统三年(1911),因成都乱作,“往还川中,仓皇奔走,冒险生还,所藏皆散,衣食并缺”[4](P508)。民国二年(1913),受聘于梁启超在北京的家中,教授梁思成等子女。[9](P349)民国八年(1919),“买宅于旧京菜园胡同”[10]。民国九年(1920)正月初九卒,葬于广州东门外口旂村谷围岩之原,享年六十九岁。康有为撰《清川边道石星巢墓志铭》,另有关赓麟《挽石星巢丈》二首[11](P95)。

石德芬有《惺庵遗诗》八卷,书前有关赓麟《惺庵遗诗序》,后有黄子献跋和石德芬之子石福纶跋。前七卷收录《画戟清香楼集》(上下卷)、《邨居集》《草堂集》《明史新乐府》《外集》(上下卷)五种诗集,最后一卷为词集《绉春词》,每集前皆有自序。现存国家图书馆、广东省国立中山图书馆、山东大学图书馆等。

石德芬存诗较为丰富,《画戟清香楼集》上卷记录他初次“入蜀出关,备兵川边”的仕宦经历和德格的民俗、文化等内容,极为丰富,是诗集中较有特色的部分。

二、《杂咏》的内容

石德芬在《杂咏》自序中指出:“叠克,即德格也。杂咏,即竹枝词也。”①这组诗共二十四首,采用五言四句的“小竹枝”体式书写,并附有自注,简略注解人名、方言词汇及专门术语等。就描写的内容讲,主要分为两类,即记录德格土司争袭内乱的纪事诗和呈现德格地区民俗事象的民事诗。

(一)纪实事——德格土司争袭内乱书写

德格土司家族历史悠久,自唐代开始,至土司制度结束,共有五十四代土司[12](P6)。光绪年间,第五十一代土司名泽旺多尔济罗追彭错克②,娶妻玉米者登仁呷,生二子,长子多吉生格③,次子昂翁降白仁青,他们二人长大后,争夺土司承袭权,致使夫妻、父子反目为敌,由此而引起德格十数年的内乱,致使德格土司衰落,同时成为赵尔丰开启改土归流并最终成功的历史契机。

《杂咏》第一首至第四首诗记录了德格土司争袭内乱之事。石德芬在创作竹枝词的同时,还曾以史笔撰写《平定德格内乱纪略》一文,详述德格内乱起因。是以,《杂咏》不需要如传统纪事诗那样直录事件的始末,而是更凸显文学视角的书写,偏重表达诗人对事件本身的看法。这四首诗分别从兄弟、父子、母子、夫妻等错综复杂的儒家家庭伦理关系切入,层层深入,挖掘内乱原因。如第一首以两兄弟的关系入手:“有弟不能和,有兄不能协。动如参与商,寻灌自摧灭。”先以儒家倡导“和”“协”的道德价值和伦理规范,与两兄弟作比,直言其关系是与“兄友弟恭”完全相反的伦理冲突,接着又以永不相遇的参星与商星典故再言兄弟不睦,言简意赅地交代了德格土司争袭内乱的起因是老土司的两个儿子关系不和、争夺土司之位,此诗可视为对内乱原因的初步探索。第二首将笔端转向对老土司的斥责:“同室竟操戈,家庭戾气多。诒谋未尽善,吾责老夫佗。”先用典,以“同室操戈”借指身为家人的两兄弟内讧事,再直斥老土司未尽父责,儒家以父子关系为人伦之本,父亲对子女要做到慈、严、教,家庭才能建立和谐的父子关系。诗人以他者身份旁观内乱事件,指出老土司未能处理好家事、族事,致使家庭不睦,是造成德格内乱的重要原因。第三首转换视角,从土司妇玉米者登仁呷与两个儿子的母子关系层面分析内乱原因:“向虎不同母,生蛇犹可言。将母类叔段,姜氏溺而昏。”首联用“窦奉妻生蛇”典故为尾联作铺垫,典故写东汉定襄太守窦奉的妻子产下一蛇,放逐野外,此蛇虽身为蛇,却是人子,有人的血统,有和人一样的感情,在母亲死后非常哀恸,以至“血涕并流”,来表达对生母的感情,石德芬借典故讽刺土司妇母子关系不如动物。尾联又将土司妇偏心次子事,与春秋时期郑国武姜偏爱幼子事类比,虽事件略不相同,但更容易让读者了解德格土司事件的真实面貌。第四首以老土司的夫妻关系为切入点,“可笑贾南风,悄以牛易马。狮吼不易驯,懦丈夫听者。”首句以西晋惠帝司马衷皇后贾南风类比,讽刺土司妇玉米者登仁呷丑人多作怪。次句以典故“以牛易马”,暗指土妇与他人私通,次子并非老土司子,自注曰:“次子身份未明,颇招物议。”三、四句以河东狮吼典故讥讽老土司的懦弱无能,全诗皆为典,扩大了诗歌的内容,挖掘出内乱的深度原因。四首诗均用中原地区古代典故以比拟、隐喻,借指德格土司内乱事件相关人事。

石德芬在《平定德格内乱纪略》一文中细致地写出德格土司内乱始末:

……义土司泽旺多尔济罗追彭错克者,娶於朱倭,无子,复纳一妇,曰玉米者登仁呷,生子名多吉生格,是时老土司老矣,而玉米者登仁呷索性妷,弃位而姣,续产一子,名昂翁降白仁青,入言啧喷,则谓此非老土司苗裔也。而老土司亦若悟其非己子也者,又若逆防其他日夺长也者,未十岁即为之披薙,建一大喇嘛寺居之,寺貌庄严,牛羊仓麋咸备。昂逆年渐长,不甘为僧,结党胁,其父出印信而幽之。……[1](P168)

翻检《清实录》《清史稿》《炉霍屯志略》《西康建省记》等史料文献,均对此德格土司争袭内乱事件有相关记载,所叙始末大致相似,但史学界对事件细节争议颇多。其中,较明显的分歧是有关老土司的夫妻关系,文献记载,颇有差异,如《清史稿·土司传》载“德格土司罗追彭错妻玉米者登仁甲生子名多吉僧格,又与头人通,生子名降白仁青,是以与夫反目。”[13](P14245)《炉霍屯志略·通禀遵谕查覆德格争袭情形》:“查德格老土司泽旺仁泽,原娶藏妇,生子二人,长子多吉生格,次子昂翁绛白仁青,嗣因泽旺仁泽私通民妇,与藏妇有隙,该次子绛白仁青商同该母谋逐其父,勾结夷众自立。”[14]《西康建省记·德格改流记》:“德格土司罗追彭错与其妻玉米者登仁甲,生子名多吉僧格。嗣以通于民间妇女,其妻遂与头人私通,生子名绛白仁青。于是夫妻反目。”[15](P18)《德格县图志》:“至光绪,老土司罗追彭错以长子多吉僧格袭职,其妾玉米者登仁呷欲立所生之次子昂翁降白仁青为吐司,彭错弗允,因此夫妇反目……乃有逆犯昂翁降白仁青者,本为女典生,并非老土司之子,此尔德格头目,百姓所共知者也。”[12](P7)记载差异主要在于:或记老土司夫妻双方都与人私通,或记老土司与人私通,或记土司妇与人私通。除《炉霍屯志略》外,其他文献均指出次子非老土司之子,并认为这是引起内乱的起因,与石德芬所记一致,正是竹枝词与文献史料互补的明证。四首纪事诗、《纪略》和其他史料文献形成文史互证,是清代经世致用学风影响下的边地文学书写,“德芬从事其间,谨濡笔记之,以备蒐志乘者之采择”[1](P169),是两者的共同主旨。因此,关注并参与平定德格内乱的亲历者石德芬,所创作的德格土司争袭事件的纪事竹枝词,就有了更高的文学、史学价值。

德格土司政教合一,实行家族世袭制度。这种制度在不同历史时期,因社会条件等因素的不同,具体规定也各有不同,清朝对德格土司的世袭有如下规定:“承袭者首先是嫡子嫡孙,无嫡子嫡孙者,以庶子庶孙承袭,无子孙者,以其弟或族人世袭,族无可袭者,或妻或胥有为‘土民’服务者,也准世袭。”[16](P8)同时,也明确了世袭的流程和要求,是清朝对德格地方管理进一步加强的有力证明。四首纪事诗,除纪录了德格土司争袭事件,还承载了石德芬的传统家庭伦理意识。清朝雍正时期,德格土司开始实行的嫡长子承袭制即是遵循儒家思想的产物。而以儒家传统伦理思想观照德格内乱,则更凸显民族文化的相互影响、融合。这与赵尔丰川边大力兴办学堂,以宣传儒家伦理道德规范,教化民智的重要举措一致。儒家的伦理关系,主要指在婚姻、直系亲属关系的基础上,血亲之间所构成的社会基本单位,父慈子孝、夫和妇柔、兄友弟恭等是家庭伦理关系的主要内容。在诗中通过对德格老土司的夫妻、父子及其两子之间的不亲和的描述,来肯定父子慈孝、夫妇和柔、兄弟友恭的重要性,并在此基础上凸显土司世袭制中家族和睦的重要性。同时,石德芬对老土司妻子持鲜明的斥责态度,多次讽刺她越权、夺位的丑行,称其为“妖姬”④,以“贾南风”“牛易马”“墙茨”等典故暗喻玉米者登仁呷私通,既是传统红颜祸水论的另类表述,也呈现出部分近代知识分子对传统家庭伦理道德的看法。民国贺觉非《多吉僧格弟兄争袭》一诗:“弟兄异姓两难安,解职犹封一品官。仁让自能延世泽,至今依旧土司看。”[17](P134)论及争袭事,以“仁”字点题,与《杂咏》第一首有异曲同工之妙。以上众诗,是石德芬以儒家观念解读德格土司争袭内乱事诗歌形式的外化。

(二)吟风土——德格地区民俗事象的呈现

叶涛、吴存浩《民俗学导论》中将民俗事象分为物质民俗、行为民俗和意识民俗三大类三十一小类[18](P262),而《杂咏》所呈现的民俗事象主要集中在居住民俗、民间工艺民俗、交通民俗、信仰民俗等四类上。以下依照此分类对《杂咏》民俗事象分析研究,让读者了解清末德格地区风土民俗概况。

首先,《杂咏》所呈现的生活民俗事象以居住民俗事象最有特色。如第十首形象地描写德格农区及城镇主要的居住民俗事象——“空把”:“屋似鹊营巢,梯比猱升树。空把百十间,千门而万户。”诗后注:“空把,蛮言房子也。”空把是藏语khang-(Pa的音译,意为房子、房屋,又译为空巴、慷巴、康巴、康帕等。此诗先是连用两个比喻,突出此类藏式建筑“梯行”特点。与《西藏纪游》记载:“番人皆楼居,有三层至五七层者。……梯锢以铁,亦有倚以圆木,略似梯形,掉手上下,无异猿猱。”[19](P30)《西康纪事诗本事注》相关记载:“上下以圆木刻为梯,初登须以手扶皮绳,而康人男女则履险如夷也。开窗内大外小,可作枪眼,可以避风,因地制宜,其妙用如此”一致。[17](P156)诗歌后两句紧承前两句,以“百”“千”“万”描摹出当地少则二三层、多则四五层的建筑布局特征。第二十三首则呈现德格牧区普遍的居住民俗事象——“黑帐房”:“赶不到锅庄,聊支黑帐房。抱薪火不爇,帐外月如霜。”受诗歌体例等的影响,此诗与其他诗人或描摹黑帐房的制作、功用,或写对牧民生活的同情等有所不同,诗人融情于物,将亲身经历写入诗中,塑造出自在洒脱的诗人形象。诗歌前两句交代住宿黑帐房的缘由:因赶路错过了“锅庄”。锅庄,这里指接待过路行人客商的建筑,清康熙年间“演化成为具有客栈、货栈、膳食、中介、喂养驼畜等众多职能的商业机构。”[20](P96)写出藏地行路的艰难。黑帐房是藏地牧民传统居住方式,用牦牛毛制成毛毡而做成帐房,又称牛皮帐,便于架设和搬迁,可以抵御风雪,但保暖性略差。诗歌后两句以帐内的烧柴取暖不成与帐外的月色如霜作比,字里行间也流露出诗人思乡、落寞的思绪。以上两首诗介绍了德格传统居住民俗,是清末德格民居简况的再现。

其次,《杂咏》所呈现的民间工艺民俗事象以藏酒、藏纸等较有特色。藏族传统民间工艺彰显着其特有的民族气质、文化素养和时代意义。第十九首形象地记录了德格的饮酒习俗:“蛮家薄薄酒,味淡人意浓。拖且使君妇,殷勤捧玉钟。”藏酒指青稞酒,《西藏纪游》载:“酿青稞为酒,色淡黄,味甚薄劣。”[19](P30)此诗先点出藏酒特点“薄薄”“味淡”,以此反衬出藏地百姓的热情,最后以诗人的感谢再次烘托藏民的好客,艺术地描绘了一幅藏汉民族交融的宴饮图。石德芬以德格饮酒民俗的日常生活细节入诗,也是对《德格县图志·风俗》所记“本县人民……性朴实,嗜酒”[12](P60)的深度描述,形象而真实,有补史之功。同样,藏纸也是极具文化价值的传统工艺民俗事象,与德格印经院关系密切的德格藏纸则更承载了重要的民族文化内涵。第二十一首对德格藏纸大加赞赏:“蛮娃工造纸,绝好槟榔笺。白地明光锦,涛笺一样传。”诗人以槟榔笺、后赵明光锦、薛涛笺三种古代中原地区的纸中瑰宝喻指类比,与乾隆时期四川布政使查礼《藏纸诗》“何异高丽楮,洋笺亦复让”[21](P104)将藏纸和高丽楮皮纸、欧洲机制纸作比的构思一致,凸显德格藏纸的精工和质坚。

第三,交通民俗事象指的是“人类交往活动中依靠不同的交通工具和方式而形成的风俗习惯”。[18](P274)《杂咏》所呈现的交通民俗事象以皮船、驿亭等交通民俗较有特色。因藏地自然环境的特殊,皮船是重要的交通工具,咏藏诗中描写皮船之作甚多,如查礼《皮船》、杨揆《皮船》、和宁《皮船渡江》、孙士毅《皮船》、姚莹《皮船行》等,分别记述了皮船渡江的原因、方式、制作、形状等。《杂咏》第二十二首也以皮船为吟咏对象:“欲渡津无梁,皮船即宝筏。杯渡果有无,寓言殊不实。”首联交代了皮船渡江的原因,且将作为交通工具的皮船与佛教联系起来,认为实物皮船渡江之功堪比引导众生渡过苦海到达彼岸的佛法,既肯定了皮船的价值,又体现了民族文化特质。自注中补充记录了德格皮船的形状及渡江方式:“皮船之式如鹅笼,约受两三人,一蛮子持篙以济。”可知,德格皮船与藏族其他地区皮船形状、大小和渡江方式大致相同。第二十四首描写道:“打马出郊坰,孤堆当驿亭。老柳垂垂绿,吾眸为一青。”首句交代事情缘由,次句艺术地勾勒出德格郊外驿亭的荒凉,以一物而寓多物,是清末德格连年发生战事而导致破败景象的写照。后两联笔锋一转,道出此处唯一可慰情的是老柳垂绿,尚堪愉悦眼目。

如今的云岭大地,一座座桥梁与隧道,犹如盘旋在彩云大地上的纽带,将高山流水阻隔的道路连接在一起,将经济发展与人们的美好愿景连在一起,成为独特的风景线。

最后,信仰民俗事象指的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民众自发产生的一套神灵崇拜观念、行为习惯和相应的仪式等民俗事象。”[18](P284)《杂咏》所呈现的信仰民俗事象多且密,体现了藏地传统民俗文化特色。如第十八首描写道“诵佛持念珠,喃喃不去口。除却贝叶文,胸中复何有。”前两句叙述了德格地区男女诵经的方式,自注也有“藏俗无论男女行坐皆诵经”之语,体现出德格藏民虔诚的民族信仰。后两句以否定、反问等修辞手法再次烘托德格藏民视佛经为精神支柱。德格地区婚嫁、生子等皆与喇嘛、喇嘛教息息相关,如第十四首诗:“嫁娶爷娘事,证盟推喇嘛。耳根不清净,干预到人家。”说是藏俗男婚女嫁,男方须先请喇嘛占卜择吉日,方可成婚。可是,石德芬表达对此现象的不以为然,自注也有“蛮俗婚嫁必取决于喇嘛,可哂也”之语,这在《叠尔克忒新乐府·喇嘛教》一诗末尾:“佛言清净作何解,不如还受孔子戒”,表现更明显,都是从儒家学说层面出发而持不对等主观态度来观照藏地信仰民俗。

除上述民俗事象外,《杂咏》还记录了与德格土司相关的制度、礼仪,乌拉支差下百姓的艰辛、德格地区赋税重、强盗多、刑法严等社会现象,呈现出清末德格地区的社会生活面貌。

《杂咏》第五到二十四共二十首诗是石德芬用艺术的语言记录德格地区风土民俗的民事诗,不以山川形胜等自然风光为描写、吟咏的内容⑤,而是集中叙写德格地区的风土民俗等人文景观。自注所说的与其他竹枝词所注的相比较,略显简单,这主要是对所嵌入的藏语音译词及与内地不同之边俗等作简注。然总览之,组诗内容丰富,涉及德格地区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囊括了历史、宗教、政治、礼仪、民俗、居住、物产等等,可视为一部缩微的简明地方民俗志。清末民初留存的德格地方志仅有刘赞廷《德格县图志》一种,风俗一章极简,仅有区区数百字。因此,以竹枝词形式描摹德格地区风土人情的诗歌更具研究价值。目前学界忽略了对这组珍贵竹枝词的深入研究,应进一步考察《杂咏》德格地区民俗事象的呈现、挖掘其补志功能以及丰富其文化内涵,对全面了解康藏文化发祥地德格,深入研究康藏文化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余 论

石德芬的咏藏竹枝词《杂咏》是清末咏藏诗歌的重要作品,以记边俗为主旨,重点吟咏的内容、描写的对象是德格地区的重大历史事件和风土民俗。第一,与清代沿用传统竹枝词七言绝句的创作形式不同,《杂咏》采用五言四句的小竹枝形式。诗人以“杂咏”指代“竹枝词”,诗序也交代“言竹枝者,边俗与内地不同,不须假借也”,五言四句小竹枝短小、灵活的体式更适合德格地区边俗撰述。第二,与其他竹枝词通俗浅切的创作特征不同,《杂咏》使用典故较多,且古典、故典、事典、语典均有。第三,与其他咏藏诗自注详略程度有所不同,《杂咏》自注相对简单。作为目前留存下来为数不多的专门吟咏德格地区的诗歌,《杂咏》的文学、文献价值都极高。首先,《杂咏》记录德格土司争袭内乱的纪事诗的补史之功,描摹德格风土民俗的民事诗的补志之功,具有较高的史学价值和方志学价值。其次,承载了近代文人对德格地区风土人情等边疆民族文化的认识与传播。再次,《杂咏》留存了其他咏藏诗词较少涉及的藏语民俗词和藏语音译词,呈现了德格地区特有的民俗事象和地方特色。

《杂咏》真实记录了清末德格地区的社会面貌,让后世更清晰地看到德格地区近代化进程下的社会形态,有较高的文学、史学、民俗学、民族学价值。对《杂咏》的研究有利于更好地了解川西风土文化,以期更进一步推动古代咏藏诗新时代研究。

[注 释]

①本文所引石德芬诗及自注等,皆出自石德芬《惺庵遗诗》卷一,民国二十年刻本,以下皆不出注。

②本文采用《杂咏》自注中的土司名“泽旺多尔济罗追彭错克”,光绪三十二年刻李之珂《炉霍屯志略》作“泽旺仁则”,1932年傅嵩炑《西康建省记》作“罗追彭错”,1947年任乃强《德格土司世谱》作“寂墨打比多吉”,1962年《德格县图志》作“祁美打比多吉”,另外还有“切麦打比多吉”等等。泽旺多尔济罗追彭错克(1842-1891 年),咸丰二年(1852)继任德格土司。

③多吉生格(1865-1918 年),光绪二十四年(1898)继任第四十八代德格土司。

④“妖姬”“墙茨”出于石德芬《撰德格纪略成题二律句于后》,另有《余<撰德格纪略成题二律于句后>匡教习馥如见而和之再叠前韵奉答》二首。

⑤石德芬以德格地区山川形胜为吟咏对象的诗歌均收录于《画戟清香楼诗集上》,如《窟窿洞》《雪后望德格诸山用杜老望岳韵》等。

猜你喜欢
杂咏德格事象
题荷花杂咏
国画家(2022年4期)2022-07-27 08:56:30
莲花水乡杂咏(录一)
岷峨诗稿(2020年4期)2020-11-18 23:54:01
禁戏下行与“以神为戏”之民间事象——以清代城隍演剧为例
戏曲研究(2019年3期)2019-05-21 03:23:36
星星
诗学事象研究综论
山行杂咏
星星
漫画
读书(2017年9期)2017-09-14 06:59:21
索德格朗
剑南文学(2016年23期)2016-11-21 11:36:15
地理事象运动与分布的教学把握
地理教学(2015年12期)2016-01-06 11:5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