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阳
(郑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44)
作为“二战”后日本鲁迅研究第一代的代表性人物,伊藤虎丸、丸山昇、木山英雄等都受到竹内好“鲁迅论”的影响,尝试从不同方面突破和发展竹内好的“回心”说,进而形成了各冠以其名号的“鲁迅像”[1]。伊藤虎丸等战后日本鲁迅研究群体的出现,与近现代日本历史有着直接关联。有论者指出,“竹内好传统”的一个重要特征即在于“以鲁迅为方法来应对日本社会的现实政治问题”[2],伊藤虎丸等研究者即是如此。
近代日本在被美国叩开国门后,在明治维新时期提出了“富国强兵”“殖产兴业”“文明开化”三大政策,谋求在经济、军事等各方面的彻底改革。日本自诩为欧美的“优等生”,提出“脱亚入欧”主张,在价值层面对儒学价值体系产生疏离。随着中国在甲午战争中失败,中国在日本语境中开始变成负面形象,贬抑中国、中国人的话语也大量出现。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将中国归于“半开化”国家之列。日本随后发动入侵朝鲜半岛、日俄战争等战争,开始了殖民侵略之路。在这一过程中,日本试图以“亚细亚主义”“同文同种”等口号,虚构一个反抗西方强敌的“亚洲共同体”。一方面,日本在殖民扩张、对外战争过程中,“特别在意欧美国家的观感,其每一步都力图证明自己遵守国际法则,符合‘文明’规范”[3]236。另一方面,日本不时因为在国际领域未能如愿得到利益,将自己定位为“受害者”。如,“三国干涉还辽”事件“就被日本人视为奇耻大辱”[3]239。
在“二战”结束前,日本在国际格局中扮演着双重角色:一方面是“被近代化”的受奴役者,另一方面是殖民侵略者。这种复杂纠缠的历史也造成了日本知识分子在历史观上的暧昧混乱。在1930、1940年代,日本知识分子群体“对殖民现代(所谓‘近代’)的不满”日益发酵,“‘超克近代’成为当时试图挣脱西方束缚、寻找日本主体性的思想口号”[3]261。如1941年偷袭珍珠港事件,在他们眼里是同其侵占东北、全面侵华战争完全不同的另一场战争,他们认为“这是使日本再度进入世界史的事件,也是日本对‘近代’一次隆重的宣战”[3]261。美国是一个强势的象征,因此日本偷袭美国并非侵略,反而是日本对抗强敌的表征,是“超越”与“克服”近代的象征。竹内好随后发表《大东亚战争与吾等的决意》:“历史被创造出来了!世界在一夜之间改变了面貌!”[3]264可见,其对前述第一重角色的强调完全遮蔽了对第二重角色的认知,由此形成认识的偏差。
而随着日本在“二战”中宣布投降,“日本进入了七年的美军占领时期”,并接受改造。随着朝鲜战争的爆发、“冷战”开始,美国对日政策“由抑制改为扶植”。1952年签署的《旧金山和约》在名义上恢复了日本的主权,但实际上却加深了它对美国的依附,使之“成为美国天下体系中的一个‘朝贡国’”[3]269。这一系列变动,更使日本知识分子感受到“被奴役”的现状,又使他们进一步强化了对第一重角色的身份认同,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其对第二重角色的反思与追问。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与日本“被奴役”形成鲜明的对比。日本知识分子去掉了“优等生”的幻觉,并由此将问题回溯到近代化的起点,追问如何评价“近代化”的历史。伊藤虎丸自称其使用的是比较研究法,即比较中日近代化道路的差异性,不难看出他对将西方近代化道路普适化的反思。在操作层面,他沿用了竹内好的思路,以鲁迅作为镜鉴和思想资源。
需要指出的是,日本在明治维新取得成就之后,便走上殖民扩张道路,其近代化的性质和中国迥异。伊藤虎丸等人将近代日本道路“整体化”,并未一分为二,也未明确意识到日本近代化道路存在的问题。在他们看来,近代亚洲有两种“近代化”道路:一种是日本的,一种是中国的。后者是成功摆脱西方殖民的典范,因此可以作为日本失败教训的对照物。实则在近代化过程中,中日两国都大致经历由“器物”到“制度”变革的过程,而且中国在思想观念等方面学习日本处颇多。因此,将这二者视为截然不同的模式,不免简单化。这种思维逻辑实际上延续了“近代的超克”论,在否定“近代化”进程的普遍意义的同时,将其视为西方强加而来的历史,同时又将亚洲国家和欧美国家视为对立的两种力量。
而日本知识界之所以在思考中日近代化道路时以鲁迅为参照系,一个原因是鲁迅作品中关于“奴隶”的言说激起了他们的共鸣。伊藤虎丸说道:日本在“二战”中的战败,以及新中国的成立,成为其研究中国文学的触发点[4]。中野重治在1956年的一篇演讲中表达了类似观点:中国完成了国家民族的解放,这对于日本来说“完全是教训性的”[5]。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重新认识中国革命及近代化道路(以及鲁迅),并在此基础上突出强调鲁迅的独特性。在这一思维方式中,对中日“被近代化”的思考与对比,其性质由外因问题(战争)转化为内因问题(“主体性”的建构),外因被忽略掉。循此思路,才能更好地理解为何竹内好强调鲁迅经过“回心”,确立了“抵抗”的姿态,并将鲁迅塑造为抵抗现代性的形象。伊藤虎丸在继承这些观点的基础上,着重发掘鲁迅的“个人主义”思想。
值得注意的是,由竹内好所开启的日本战后鲁迅研究中,鲁迅并非被视为纯粹的文学家,而是被放置在中国革命的序列中进行理解,他被视为中国“近代化”道路上的代表。因此不难理解竹内好、伊藤虎丸多次一并提及鲁迅和孙中山、毛泽东。总而言之,伊藤虎丸开启鲁迅研究新的出发点,在于以鲁迅为日本近代化的对照物。同时,为了反思自身的问题、错误,其不可避免地将鲁迅的思想观点一概视为正确,因此其研究很大一部分便是在论证鲁迅因何正确、独特性体现在何处。而其研究的得与失,也是与这一立场预设密切相关的。
竹内好认为:“鲁迅代表了中国近代问题的所有特征,包括其缺陷。”[6]292这代表了战后日本一些鲁迅研究者的普遍看法。竹内好着眼于从近现代世界史角度来反思近代化道路,否定了“西欧式的近代化”模式的普适性,并进而指出:“西欧式的近代化追根究底就必须肯定殖民制度……这是西欧式近代化的盲点。”[6]293与竹内好侧重从历史角度剖析不同,伊藤进行研究的具体入手点是从鲁迅早期文章中看中国所理解和接受的西方近代究竟为何物,并在此基础上,着重比较中日对西方文明认知、把握方式和吸收内容的差异。
在《鲁迅与终末论》一书中,“整体性”一词多次出现,这可视为伊藤虎丸认知和评价鲁迅思想的一个关键词。甚至可以说,伊藤是将“整体性”与“分裂性”(“割裂”“分裂形态”)分别作为中日学习西方、谋求变革的一个最主要特点来进行界定的。伊藤将“整体性”一词贯穿于对鲁迅的西方文明认知与把握的研究之中。他强调在鲁迅眼中,西方文明是与中国传统文化截然不同的东西。这种认知当然可以从前述日本学者注重中日、亚洲与欧洲对比这一思路得到理解。但需要注意的是,熟悉鲁迅早期作品的人知道在《文化偏至论》等篇中,他强调西方19世纪出现了“物质”“众数”的倾向,接着笔锋一转,说“中国在昔,本尚物质而疾天才”,可见鲁迅是以中西“相通”之处为立论依据,来肯定“新神思宗”对人的设定,而伊藤虎丸等日本研究者显然忽略了这一点。
伊藤之所以强调“整体性”这一点,既是受到丸山真男等人观点的影响,也与他所面临的问题有直接关系。20世纪60年代大学改革的时代语境,使伊藤深切感受到当时大学里“普通教育”中“学问整体性的丧失”[7]10。这使他对三木清发表于1936年的《现代教养的困难》一文产生共鸣。在该文中,三木清指出当时日本的文化状态“处在混乱和动摇之中”,“显示着统一的文化理念的欠缺”[7]10。伊藤在书中多次引用三木清的观点,并从中借用“整体性”一词来展开自己的思考。丸山真男更是给他以直接的理论支撑,丸山在写于“二战”后的一篇文章中比较了加藤弘之、福泽谕吉的不同,并认为这与严复、鲁迅的差别极为相似。伊藤虎丸接着丸山真男的观点往下讲,明确指出:加藤弘之的思想观念在近代日本“可以说是一种主流,也造成了堪称日本近代病根的那种东西”[7]29,或者说是“把‘思想’这种东西从‘造就它的基础’当中割裂开来”[7]80。在这里,“割裂”成为伊藤虎丸评述日本近代化道路的一个关键词。
与日本将欧洲发展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的做法照搬过来加以效仿(换言之,只学习其成功经验,而缺少对其原因的思考)不同,鲁迅与福泽谕吉的思路大致接近,“并不是把这些‘偏至’结果的各种‘主义’作为可以随意更换的‘部件’来把握”,即不是学习“成果”,而是“在其整体性中(不是以文学、科学和政治等等分裂形态)”[7]56把握。伊藤强调鲁迅抓住了“精神”问题,即产生西方近代成就的根源问题。由此可见,日中两国,一个是吸收结果、“既成品”,一个是吸收原因,高下立现。通过这种区分,伊藤对近代中日迥异的道路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如将目光回溯,则不难发现伊藤对“精神”的强调明显延续了竹内好的观点。后者在《现代中国论》中以“精神=抵抗=发展”为立足点,批评日本与欧洲近代的差异在于前者缺乏后者那样的“精神之自我运动”,因此只有不体现主体意志的“转向”,而没有像鲁迅那样经历过“回心”这一过程[7]43。但伊藤与竹内的不同点在于,伊藤的研究更注重鲁迅的“内因”作用,相对忽略了外在因素的影响,而这则是竹内好所强调的。同时需要指出的是,在近现代中西接触日益频繁的语境下、在伊藤所处的时代语境中,对西方进行本质性的概括,是出于认识的迫切需要。但以某一性质来定性中西日道路的差别,不免忽视了细部的复杂性。因此,对于伊藤虎丸的这种本质主义式研究,应清楚其适用度。
伊藤虎丸认为鲁迅抓住了西方文明的“根柢”即“精神”,从思维方法上来讲,这仍属于“本末论”的范畴,即认为日本所学习的都是“枝节”性质的“主义”,而缺少对其“根柢”的把握。熟知近现代思想史者,自不难发现在中日近代知识分子那里有大量类似表述,时人一方面批评前人、他人未能抓住西方文明的根本,一方面又强调自己的主张是“秉要执本”之论。
如果将近现代中日两国知识分子关于“文明论”的言说并置在一起会发现,除去其在思想观念上的峰回路转、迂回曲折之处,则大都是经历了由“器”到“道”的肯定过程,即最初赞赏西方的军备工商,到最后以其精神文明为学习榜样。在20世纪初的日本言说者那里便可见对精神文明的强调,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吸收了这一观念,并因对西方认识的不断深入,转而强调人的精神层面的革新,如严复、梁启超、鲁迅。可以说,在这一思想认识过程中,日本思想界观点提供了借鉴、参考。因此,伊藤认为在从甲午战争到日俄战争的“清末思想界”中,“把这种人的革命和伦理改造作为当务之急的认识甚至成为主流”[7]65,并强调文明“根柢在人”是鲁迅自己运用独特的思维方式把握到的,更多地是因为伊藤他们对当时所面临的日本思想文化界的问题“有感而发”。扩而言之,竹内好等人不过是“重拾”前人已提出过的观念并加以发挥,这显然忽视了20世纪初日本思想界中存在的对精神文明、重视人的精神等言论,其观点难免一叶障目。这可看作思想史上的“循环往复”。他们所自视的“新见”,既有对近代日本思想史的“不见”,也与他们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有关。
竹内好认为近代日本因为“精神的虚位”,即缺乏“抵抗”,被动地模仿欧洲近代化道路,因此只能是“转向”;而鲁迅则确立了主体的自觉,是与之截然不同的“回心”,面对新的时代情境,“人的观念”“个人主义”成为他思考的主要问题。在伊藤看来,“欧洲近代思想的核心,在于‘人作为个的自觉’”,因此,如何理解和接受“个人主义”,“对于亚洲的近代化来说,就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8]30。而尼采在日本的传播与形象演变,以及鲁迅对他的接受,恰好可以作为探究这一问题的切入口。伊藤多次在文章中明确指出:“鲁迅在尼采、拜伦等人身上把握到的是意志性的‘近代精神’。”[7]62“鲁迅留学日本时期的思想,一言以蔽之,就是‘个人主义’。”[7]53由此,鲁迅如何获得“个”的自觉,便成了他着重思考的一个问题。
伊藤虎丸经由对鲁迅早期作品的阅读,发现其中已经蕴含了他在“五四”时期所写文章中要表达的观点。因此,他将着眼点放在鲁迅早期文章所体现出的思想观点。他首先指出:在鲁迅当时的文章中,涉及欧洲文学的部分,“至少有相当一部分内容,是来自日本人的著述以及当时在日本广为流传的诸如卡莱尔的《论英雄与英雄崇拜》之类的外国书。说得直白一些,把它们看成是剪刀加浆糊的工作也未为不可”[8]9。但他随即又认为:鲁迅对这些材料的剪裁与取舍,“有时也能鲜明地看到作者不容混淆的具有个性的态度”,即他并非“无见的趋时”[8]9。鲁迅对尼采的接受,也应作如是观。
伊藤对尼采在近代日本的传播与接受做了细致的考察,在文中多处引用明治三十年代有代表性的文章,探究其中的异同。他指出:在甲午战争到日俄战争期间,尼采在日本第一次流行起来。其形象有多重面相,如“反基督教式的”“文明批评家”“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无道德主义及非科学主义者”“本能主义者”等[8]24。其变动轨迹可大致概括为“从政治上、生产上能动者型的意志上的‘独立精神’,转化为非政治性的消费者型的感性上的‘近代自我’意识的演变过程”[8]30。李冬木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在当时的日本,“‘尼采’从出现的一开始就伴随着理解上的混乱”[9]。
伊藤通过详实的辨析,指出鲁迅与日本文学在尼采接受上的共同点在于“批判19世纪西欧近代文明的‘文明批评家’”,不同则在于对尼采“个人主义”的理解[8]30。两相对比,他认为当时日本思想界对尼采的接受存在的问题在于:虽然提出过“个的自觉”“所有近代性人格前提的道德内面化”,却未真正实行。而当时鲁迅对尼采的理解,“不是显示着亚洲近代所存在的对‘个’的思想的接受以及‘道德内面化’的另一种可能性吗”[8]30?伊藤指出,鲁迅从尼采等人那里学到的“理想的人”之特征是“面对自身反省的主观内面性”,“‘近乎傲慢’的强烈意志力”,“孤立于庸众,反抗既成的一切”,“通过这种反抗求得无限的发展和‘上征’”[8]32。鲁迅认为人的进化过程是“作为‘人格’的人的精神的进化过程”。其顶点,即尼采说的“超人”[8]32。的确,鲁迅理想中的人,其特点是不重“知识”“理性”,而是重“意志”“情感”,一方面有强烈的情感体验及表达的愿望,一方面又有强大的意志力来对抗现实的压迫。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鲁迅接受尼采,仍是看重其对“众数”“物质”的批判。受尼采“反近代”思想的影响,鲁迅的思想主张中不乏“反启蒙的启蒙”色彩[10]317。因此,鲁迅所看取的恰恰是尼采“反近代”思想。“以独立自由的‘个体’为价值诉求的个人主义,是启蒙精神的价值内核,也是现代社会秩序的价值基石。”[11]23但近代中国(乃至亚洲国家)与欧洲历史也有很大不同。近代中国面临着建构民族、国家的任务,严复提倡“群学”,梁启超援引伯伦知理(Bluntschli Johann Caspar)的“国家有机体”理论,试图勾连起个人与群体的关系。而鲁迅所接受的尼采“‘贵族激进主义’之个人主义”[10]308,“其浪漫主义的个人观并无虑及共同体归属问题”[10]312。甚至可以说,虽然鲁迅也强调经由“个”的觉醒和感召力,而唤醒“群”的自觉,进而建立“人国”,但这一设定显然更多带有理想色彩,其可行性可疑。因为在他早年所推崇的拜伦等人的作品中,主人公都是“遗世而独立”的反叛者,无法承担起连接“个”与“群”的责任,从而极易入“无治的个人主义”一途。鲁迅虽然后来主张用“诚”和“爱”来改造国人,但在“摩罗诗人”、尼采等人那里,这二者恰恰难以调和。“诚”导向的是“憎”、复仇;“爱”只能停留在理念层面,难以落实。尼采那种“轨道破坏者”的反叛传统价值体系,给鲁迅以积极、乐观的启示,即对传统的彻底否定性态度,同时导向民族意识的觉醒和个体主体性的建构。但如何建立起“个”与“群”的联系,在鲁迅那里始终是个难题。
总之,伊藤虎丸在这个问题上,为了凸显鲁迅与日本知识界接受尼采的不同,强调鲁迅“对欧洲近代‘人的观念’有着极为本源的而且是极为明确的把握”[5]26。他有意忽视了鲁迅受尼采“反近代”的浪漫主义哲学影响,显然有先入为主、结论先行之嫌。其鲁迅研究本就是为了解决自身所面临的问题,因此在思路上难免有自己的倾向性。
概而言之,伊藤虎丸更多的是借助竹内好等人的观点来展开论述,以之为立论基础。他在具体论述某一问题时,时而给人以论证薄弱、缺乏说服力之感,甚至有时只是给出结论,缺乏论证过程。这体现在其行文中,便是一个观点会多次出现。当然,这种研究特点或许与其焦虑心态有关,其急于从鲁迅那里获得可资借鉴的思想资源,而其鲁迅研究的长短得失,恰是由这一出发点所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