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喜庆
(河南科技学院 文法学院,河南 新乡453003)
优秀的艺术作品往往离不开积极的正能量和“走心”的艺术感染力,相较于硬核的功夫片、烧脑的悬疑片和纯情的青春偶像片,暖心的怀旧型青春治愈系电影,主打的是文艺气质与真情回溯,斯蒂格勒称之为“回溯型反思电影”。这类电影“通过‘接受’和‘虚构’的过程,把即将到来的必然性投映到当下时刻和过去时刻”[1]114,用来献祭青春与年华。“治愈系”一词最早来源于日本,并在1999年成为社会流行语,指的是一种能够舒缓情绪、放松身心、温润心灵的文化元素,随后它被广泛应用于影视、动漫、文学、美食之中,并衍生出丰富的影像感官内容。日本治愈系电影的产生具有特殊的国情和社会背景[2],而本文主要从我国本土怀旧电影叙事的传统和新变出发,从其浸润心灵、疏解情绪的意义上使用该概念。对于影像的类型叙事而言,这一类作品在贺岁档更易于捕捉中年以上年龄段的人群对“青春”的感怀。年华、年代、年龄、年岁……总之,与年有关的词汇总能勾起最走心的青春记忆,产生了跨年“治愈系”的艺术效果。
青春题材电影往往持留着时代的记忆和岁月的印痕。对比近年来冯小刚导演的两部贺岁档影片《芳华》和《只有芸知道》,不难从中触摸到浓浓的青春气息,以及由此所带来的记忆术效果。
怀旧影像是一种“作为投映的质料”[1]62,它是众多持留记忆的艺术化剪辑。近年来,从个体记忆中打捞历史记忆成为一种文艺时尚,也成为唤醒集体记忆、缓解生活压力、温润心灵的有效策略。在人类文化的符码中,残存的记忆符号是民族标识和民族记忆的承载,也是民族身份认同的基础和内核。从本质上来说,集体记忆是由个体记忆构成的,而集体的宏大叙事又往往在历史空间中成为背景和整个故事情境,以及社会征候的表征。个体记忆往往承载着个体历史持留的文化反思和对历史现象的反观,也就是历史学家柯林武德所说的“只有拥有思想才能认清事件中裹挟的历史”[3]。
影像记忆是人类大脑存储机能中最为直观、最为直接的记忆要素,而电影借助清晰直观的外显元素,更易于调动起人们共通性的生活留存与审美记忆。电影的怀旧色调,无疑是唤醒沉睡的阅历存储的一种记忆术。如果说《芳华》中调用了记忆术中的怀旧底色,那么《只有芸知道》则启动了记忆中的暖色调。这些青春怀旧式影像不仅是大众娱乐的产物,而且还启迪着观众寻找“打开人生”“重温记忆”的可能方式。在我们民族的记忆中,“哀乐中节”(刘熙载《艺概》)便是一种人生的处世态度,西方的“卡塔西斯”,也倡导由泄导人情到净化心灵、陶冶情操[4],他们都把艺术化的故事传导与人类的情绪记忆相接通,促成对集体记忆的认同,进而进阶为情感升华、生命礼赞。
《芳华》这部作品处处显示着它的年代感,向我们描绘的正是20世纪70年代到21世纪初的后革命时代记忆。故事截取的正是导演冯小刚和编剧严歌苓所共同经历的那个“小时代”,影像正是“60后”一代人的“致青春”。跟随着刘峰和何小萍身影延伸的长镜头,时代记忆一一铺展开来。毛泽东巨幅画像、革命标语等红色构图代表着革命文化的符号,同时与身着演出服彩排的文工团,着泳装、品雪糕的文艺青年并置于同一空间,呈现出后现代消费文化记忆特征。在用红纱绸制造的粉色光影氛围中,一群文艺青年倾听邓丽君“耳热心跳”的歌曲,这一幕已经不是革命年代腐化人心的布尔乔亚,而是后革命时代生长起来的青春罗曼蒂克。故事把人们拉回那个激情燃烧而又伤痕累累的年岁,故事让我们看到了“活雷锋”刘峰和“乖乖女”何小萍的纯情和在时代洪流中烙下的精神伤疤,以及面对纷纭生活的那份淡定与执著。而2020年贺岁档上映的《只有芸知道》,进一步强化了故事的现实感。它不同于《芳华》中半自传体的记忆强化术,而是让人物原型在电影结尾处进入影像。一代人的芳华记忆,在2020年化作了一个人的温情记忆。影片场景选择了新西兰,风光旖旎而纯净,色彩自然而绝美,烘托着主人公的心境,忧伤、淡然、飘逸,个体生命的易逝禁不住让人黯然神伤。主人公慨叹:“从前的日子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木心《从前慢》)隋东风走的是为爱人还愿、风光旅行的路线,通过旅行捡拾记忆,由景入物,由物及情,由情达心。三个段落,开店、养犬和寻鲸,串联起隋东风与罗芸过往的点点滴滴。
两部影片都采用了延宕记忆的叙事风格,即通过回忆的叙事视角抑制情节的尖锐矛盾和戏剧冲突,引起观众更为强烈的情感期待。《芳华》中何小萍把对刘峰最想说的一句暖心话珍藏了十多年——那是在刘峰冒犯林丁丁、团体彰显立场的时候,在何小萍送别刘峰前往伐木连的时候,最想说的一句话。然而凝重的时代氛围让她哽咽。直到十多年后,他们在云南蒙自烈士陵园邂逅,当人生的车站再次交汇的时候,何小萍才大胆说出:“能抱抱我吗?”相逢一笑泯灭掉多年的重负,一股埋藏多年的暖流荡涤心间。《只有芸知道》同样保持了延宕、克制、沉稳的情感叙事节奏。在新西兰安静的克莱德小镇,两人曾经共同经营一家中餐馆,空山旷野,时光波澜不惊。然而,隋东风和罗芸无缘白头偕老,人到中年妻子猝然离世。于是,隋东风感怀死生契阔,爱恨离合,余生共长,随即踏上了为亡妻完成遗愿的旅途,一路行来,追忆着一段刻骨铭心、永难释怀的情感经历,仿佛恋人依然相伴,哀而不伤,这也正是电影的温情暖心之处。
记忆影像是一个有弹性和质感的存在,记忆中的碎片既可以在影像中进行“加法”也可以做“减法”。对于《芳华》,影片中做了很多黏合记忆的“加法”,把“文革”、毛主席逝世、拨乱反正、对越自卫反击战、改革开放等时代风云事件添加了进去,借爱情写时代,借离合写年华,影像中隐含着宏大叙事的野心,隐喻着时代洪流中个体的精神风貌,是典型的“小说”创作方法。《只有芸知道》则是做记忆的“减法”,《只有芸知道》做了很多屏蔽和纯化工作:通过在异国他乡取景,简化了本土传统家庭伦理的羁绊;通过开中餐馆,简化了隋东风与罗芸婚后的“柴米油盐”;异国风情加上“他乡遇故知”的知音情怀,让中国人的情感世界变得纯净自然、恬淡、真诚。舒缓的基调,诗和远方的文旅,奠定了“散文”化的气质。如果说,诸如小说和散文等文学创作手段本身是一种记忆术的话,那么影像记忆则有益地嫁接了文学的叙事策略,将文学的记忆转换为影像叙事的策略。
“耗散”和“聚合”是“记忆”中的两种机能。耗散指的是由于个体在时空语境中的发展线索由单一走向多元,从而分散了记忆的核心线索。而聚合指的是将离散的记忆通过象征影像重新集结于一条时间主线上。《芳华》中刘峰在战火中身体致残,何小萍则在炮火中精神失常,而且在大时代的改革洪流中文工团也一哄而散,给人一种“青春散场”、曲终人散的淡淡哀伤,让个体记忆处于“耗散”的边缘。而《只有芸知道》具有青春记忆“聚合”的功效。多个有缘人齐聚于一个小镇,促成了罗芸夫妇情感发展的主线。异国他乡,得遇知音,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了最美好的恋人,同时遇到了最知性随和的店员、最懂因缘际会的房东、最通情达理的览鲸售票员和船夫。一切都是美好事物的聚拢,记忆“聚合”起了最美的风景。
在时间坐标中,电影通过把宏大叙事化作碎片化的影像记忆,让受众重温激情与冲淡平和生活的绞合,成为参与重构记忆的叙事策略。从电影的情境营造来看,《芳华》有意规避了宏大叙事套路,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细碎的记忆片段影像和生活叙事。
个体化的历史记忆。《芳华》中对战争、爱情、文工团生活等方面都有片段式的刻画,导演的着力点不在于再现战争和文工团大院里发生的大事件,而是在浮光掠影中再现芳华中的碎片化青春记忆。这也正是编剧严歌苓在小说《芳华》中所要诉说的要旨,她曾在《穗子物语·自序》中写道:“穗子是‘少年的我’的印象派版本。其中的故事并不都是穗子的经历,而是她对那个时代的印象……正是他们的个人命运把我和他们国家的命运联系起来,使我对那些遥远的国度有了切肤的感觉。所以,个人的历史从来都不纯粹是个人的,而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从来都属于个人。”[5]这种由个体生命感怀到国家命运的现实观照维度,使其笔下的故事和影像带有了浓重的印象式自叙传色彩,亲眼目睹的时光碎片也具有了浓厚的社会折射意味。
淡化了的“文革”记忆。文工团中煞有介事的军装事件,诠释了个人尊严失窃后的人格羞辱与历史追问。何小萍“隐形父亲”的来信无疑是“文革”记忆的侧面呈现。在画外音中,父亲终将熬不到平反的那一天,满含深情地对女儿愧疚的临终遗言,凄怆又孤寒,诠释出一个父亲深沉的爱。当父爱在特殊年代中吊诡地变形为女儿事业进步的一种负累,这才是人性精神伦理中的真正扎心之处。
柔化了的个性记忆。故事将宏大叙事,诸如毛主席逝世、拨乱反正、对越自卫反击战等事件,淡化为浮光掠影的背景,而将叙事主题让渡给了个性化生活叙事,军装照事件、假胸罩事件、露天游泳、出黑板报、饭堂就餐、舞台排演、试穿牛仔时装、偷听录音带、前线集结、护士铺床褥等等大量的日常化细节,一一在怀旧的色调中再现,传递着对青春失忆的唤醒。在宏大叙事的逻辑中,集体的价值远远大于个人的价值,或者个人价值只是集体话语中的微小构件。然而在个性化的生活叙事中,个体生命意义却可以无限放大,成为最具有灵动性的命运载体。在20世纪80、90年代改革开放、商潮涌动的时代簇拥下,文工团遭遇解散,每个人都在找寻着适合自己的最佳人生归宿。个体化的生命叙事占据了历史记忆的主动权,通过个体命相召唤起公众普遍认同的国家记忆——这是一个“歌颂默默无闻的英雄,歌颂平凡中的伟大”的年代。
情绪化的集体记忆。在后现代话语和影像世界中,消解了高大全的完美形象,英雄被解构为庸常人生中一抹亮色。人生转型,从20世纪80年代的英雄崇拜到90年代的欲望宣泄,平凡的人、庸常的生活成为常态,老去的岁月带走了沧桑的青春,怀旧成了带有伤感意味的集体记忆。《芳华》的成功得益于人物性格的刻画。刘峰和何小萍在文工团都属于那种默默无闻的角色。故事的冲突恰恰在于“善良人的犯错”,以及沉默中的突然爆发。活雷锋刘峰在文工团是个万金油,热心帮人不求索取,有求必应从不推诿。何小萍在文工团整理道具小心谨慎,在宿舍更是谨小慎微。然而刘峰的“触碰门”与何小萍的“高烧门”,让沉默者、善良人惨遭出局,走向了战火燃烧的南疆。生活的达观与残酷的青春达成了和解,隐忍和坚韧缝合了历史的缝隙。沉稳而略显苍凉的讲述将忏悔融化进岁月。芳华不在,岁月静好。《芳华》用历经沧桑的达观口吻结束了一场人性的考量。曲终人散,一曲《绒花》是对逝去英雄的礼赞,也是对青春已逝的一曲哀婉的“葬花吟”。
“英雄”记忆的重构。在后现代消费文化话语里,过气的英雄不再被众星捧月,而是凡人自身与生活的和解。英雄在完成了历史使命后选择了退隐。刘峰因身体伤残从连队退伍,在海口靠着三轮车运输为生。妻子嫌贫爱富,跟着跑长途的司机私奔了,独臂人的生活加上家庭的不幸,销蚀了一个英雄的意志。生活的凄惶,加上被联防队员敲诈勒索,带来了一种英雄迟暮的解构氛围。黑格尔指出:情境在人物性格和情致方面具有重要作用,认为艺术形象的决定因素是“存在于人的自我中而充塞渗透到全部心情的那种基本的理性的内容”[6]。在青春的芳华记忆中弥漫的新时代反观意识和理性内容只能渗透到青春追忆之中。在影片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中,两位上过前线的英雄都是依然的沉默,即便出场也是在“穗子”(社会精英)眼中不期然的邂逅。芳华落尽,刘峰与何小萍两人相依相偎在斑驳的墙边,依然是漠然的拥抱,没有鲜花和掌声。这时传来穗子话外音:“请原谅我不愿让你们看我老去的样子。”随即产生的英雄迟暮的感伤与那首《绒花》交融在了一起。这样的结局既带着温馨又透露出几分凄美。
而《只有芸知道》彻底消解了英雄情结,取而代之的是个人奋斗和焦灼构筑的生活堤防。隋东风为了和一个外国人争抢车位而大打出手,英雄行为变为打架斗殴,被带到警察局,这就是人生的吊诡和荒诞。面对吃霸王餐的赌徒,罗芸想要据理力争,但在对方亮出手枪时,只能息事宁人。在这部影片中,本该英雄勇武的行为被残酷现实消解、击退。生活的骨感和无奈,让他们变得更加务实。放弃个人化的争强斗狠,追求个人的小确幸,成为这一代青年人的价值追求和人生理想。
贺岁电影通过影像召唤记忆,通过记忆的内层构筑情感交流与对话的通道。而在跨年的时光流转感慨中,青春易逝和挽留美好正是个体从庸碌、烦畏、忙乱生活中寻求疏解的两种情绪通道。惜缘,是怀旧影像的一个潜在主题,缘分,是记忆里最值得珍视的人际关系。由此开启了《只有芸知道》中的继续探问。故事源自冯小刚的挚友和助手张述与罗洋夫妇的真实故事,回归真诚的叙事,不再追求煽情的艺术效果,带来了沁人心脾的“治愈系”新变。
影像是集结记忆的粘合剂。在暖心的情感经验世界里,从来不只是抽象的哲思概念存在,而且被大量的、更为丰富的记忆碎片所包裹。依循情感逻辑,影像能够重构起有秩序的情感链条,并为阅知世界提供建构性的想象力,去发现一种表达共同体精神体验的洞见。沃格林认为,个体记忆与历史紧密相连,是人类精神史的一部分,“精神史的悟性是一种净化,亦即神秘论意义上——即以‘明悟’与‘玄合’为其目标的‘净化’”[7]24。按照沃格林对记忆的意识层面的考察,可以将记忆分成两种形式:“一种是从现在的各种问题及其触动回溯,以期寻获该种触动灌注进意识的场合;另一种是从各种触动、对这些触动相应场合的回忆向前追进,直到眼下各种问题。”[7]66而在电影的影像世界中,声音和画面可以弥合这两种记忆方式,构筑起记忆最佳回溯的通道,即:影像一方面提供了“触动”的情感体验,另一方面也再现了情感的“场合”,尽管情感并非一定是自己“已有”,场合也并非是自己“真实所历”,但现代影像的拟像效果可以激唤起情感认同,并调动已有的同构性情感参与;场合所再现、复原的时代景观、事件标识,可以重构记忆的秩序,填充记忆的空间。
“情形与场合的强化”正是《芳华》召唤的记忆类型。故事将“文工团”和“战地”场景重现,怀旧的色调增强了岁月的记忆,重塑了“芳华”时代的空间感;而《只有芸知道》偏重于前者,即通过抛出的情感体验——“触动”来统领整个追忆,回溯时光的空间旅程。学者刘大先如是分析过影像的记忆效果,他说:在一个信息技术、物联网乃至5G网络时代诞生的“影像一代”,他们往往具有一个“漫长的青春期”[8]。由于青春记忆总是可以借由影像勾起最美好的情愫和心灵安抚,青春流逝而记忆常青,现代影像拉长了人们心理意义上的“青春期”。
《芳华》,一个青春时代的写照,也是一个充满激情和离殇的年代。何小萍在前线驻地的精神崩溃是一个时代精神创伤记忆的缩影。文革和战争对人性的摧残造就了扭曲的人格,当何小萍奔向操场,扭曲地跳起独舞,在清醒与精神错乱中已经难分彼此。刘峰的身体残缺与何小萍的精神创伤,不仅是在诠释革命青春中的命运多舛,而且也在昭示青春年代青春绽放中的苦辣酸甜。正如时下流行的青春剧一样,心梗与创伤留下了青春中最难忘的记忆,美好作为一个可以回顾中的甜蜜,只是一个伪命题,真正怀恋的青春是在悲剧阅历中的人生体悟。
尽管青春中有心灵创伤,但《芳华》依然是一部关于美好和善良的故事。在特定的年代,活雷锋刘峰是时代的楷模,坐长途火车为文工团跑腿接人,自学成才给林丁丁修表,饺子专挑破皮的吃,自掏腰包为朋友打沙发,甚至为了留在文工团放弃上军校的名额。在弱者何小萍看来,刘峰无异于寒夜中的暖风,“一个从来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识别善良,也最能珍惜善良。”然而当刘峰冒犯了林丁丁后,却有无数落井下石者跟风逼问。小说《芳华》中对这个荒诞的青春伤疤给予了一丝抚慰:“我有自己的一份忏悔,因为当年欺负战友的经历,也有我的一份罪恶。写这个故事也在幻想我当年的角色,给出一份忏悔,给出一份批判。”[9]而电影似乎并没有这么强大的野心,而是以相互偎依的娴静守候来消解岁月风雨的洗礼。
守住现实的岁月静好,成为两部电影暖心叙事的光影话语记忆术。隋东风见到罗芸第一面,冒出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句话勾起了无数观众的潜意识想象。这不仅是因为他们曾有过“北京公交上的数次邂逅”,而且也串联起《芳华》中的文工团青春记忆,也让人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现代流行歌里,歌词写道“我们好像哪儿见过,你记得吗?好像那是一个春天,我刚发芽”,勾起了无数观众的一片暖心“回忆杀”,“因为刚好遇见你,留下十年的期许”,这些与新时代同频共振的话语成为诠释“缘分”天注定的另一种表达。缘聚缘散的表象背后是期待已久的邂逅,万千追忆化作回眸一笑,这是人生“风云际会”中最难能可贵的缘分。
岁月静好的表象背后也有负重前行的无奈和艰辛。身处异国他乡的隋东风夫妇经历着意想不到的挫折——持枪犯罪、街头流浪、电线老化失火、饭馆毁于一旦。美丽的新西兰小镇也遭受着危机四伏的困扰。倒是国内的亲人,时时牵挂着游子的回归。身在异乡为异客,这样的剧情愈加强化了这对恋人的孤单和无助。
影像记忆,不仅是再现式的拷贝储存,而且往往还带有矫正和治愈的心灵感应效果,他们通过观众的统觉对诸影像进行整理,对情绪记忆进行心灵抚慰。
时间是考验事实真相的利器,光影作为一种压缩记忆的虚构场,具有重塑正义和温情的效果。《芳华》中的“触碰门”,在经历了特殊年代放大、发酵之后,刘峰背负了沉重的精神创伤和肉体洗礼。也许是因为“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同病相怜的何小萍对他暗生情愫。她的家庭伤痕和无声的反抗——“装病罢演”,带来了被迫转业的后果。在战地医院里,她经受着恶劣的工作环境和战争伤亡的考验。他们在特殊时代的“出格”行为,在时过境迁后,再次以影像形式呈现时,原初遭受的不公正惩戒,在现代社会中得以矫治,获得了现代受众的谅解、同情和怜悯。《只有芸知道》呈现的是一个中年丧偶的故事。一场异国之恋谈不上轰轰烈烈,“没有过够”的人生遗憾,聚合成淡淡的愁绪。随着旅行车将恋人的骨灰撒向四方,远逝的记忆也随即召回。然而,令人欣慰的是,沉痛的离殇在很多暖心的遭遇中得以冰释,脉脉的温情和对恋人的珍视,引发许多观众的共鸣,对观众生活中“淡漠”“无视”的生活细节进行刺激性召唤,唤醒真诚的情感复归,启迪最纯真的美好想象,起到了“治愈系”的效果。
《只有芸知道》放弃了对集体记忆的召唤,转而复归到新鲜的个体记忆。故事中半世生活不仅满足了人们对特殊群体、精英阶层的想象,而且也显示了共通性的情感和不分阶层的人生哲学意蕴。《只有芸知道》的情节设计,既道出了对美好自然的想象,也有对生命和情感的敬畏与淳化。其中,流浪狗布鲁的命运便是一抹亮色,这与流浪异乡的主人公命运遭际有异曲同工之妙。动物叙事与人生叙事双向感通,进一步强化了人们对命运无常的人生感怀。生活可在“远方”,爱情当有诗意。隋东风喜欢中餐馆,象征着对事业的钟爱;而罗芸有着旅行的渴望,听海、览鲸、看极光,岁月静好。平淡无奇不是罗芸的期待,因为在生命大限里,她更渴望看到生命中的青春绽放。令人宽慰的是,因为爱情,罗芸本该终结的生命也拉长了。于是,这两部影片成了承前启后,共同探讨青春绽放的暖心的治愈系影片。差别在于在续篇中,个体生命绽放和爱情价值探讨,从集体追忆转换成了个体独语和人生希冀。
重温记忆本身具有矫治情绪、心理治疗的功效。心理学研究发现,回溯和追忆中检视自身的行为,可以帮助人们重新确立行为的准则,明确自己的需要和价值目标,达到恢复心理健康的效果[10]。重温爱的记忆能够带来温暖和活力。叔本华认为:“爱欲沿袭了种族的生存意志,而社会和人生旅程又让爱活成了涅槃。”[11]这便是两部影片中的爱情源于生活而又忠于神圣、暖心的叙事特质。
在影像记忆术中,纯粹的历史性与纯粹的共时性可以汇合到同一个地方。斯蒂格勒认为由此集体性持留与个体性持留可以在心理上达成和解[1]138-139,这便是暖心记忆术光影的艺术效果。近年来,中国本土商业电影具有比较融通的国际视野,并承载着文化重铸生活的期许。“好的文艺作品就应该像蓝天上的阳光、春季里的清风一样,能够启迪思想、温润心灵、陶冶人生。”[12]从怀旧的色调中调和历史和未来的关系,站在达观的立场笑对人生的离合悲欢,立足于当下饱满的情绪记忆,检视个体人生与社会洪流乃至全球文化碰撞的和鸣,正是当下电影叙事通过建构特定的时空坐标,打造影像记忆术,打捞时代共鸣,展开与平凡人生的对话,寻求浸润心灵、疏解压力的旨归。现代影像提供了走回记忆的通道,在影像的时空,重温美好与忧伤,重续前缘与激情。“一代人的芳华已逝,面目全非,虽然他们谈笑如故,可还是不难看出岁月给每个人带来的改变。”这些温情话语启迪着每个现代人珍视当下的美好,体悟人间之至味,绽放青春之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