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谱真
眠山的孩子们都喜欢走那座桥,看青石与松木紧紧依偎在一起,安静地在四季里慢慢变老。有时风停雨歇之际,栏杆缝隙里透出几缕山光水色的味道。当孩童的嬉笑从桥的这头涌向那头,桥下青冢里的过客,你是否知晓?
月光织成雾的渔网,网住了几颗暗淡的晨星和一个踟蹰的身影。布满老茧的手扶着红漆斑驳的船橹,微微借力,草鞋踏上窄窄的船边,小舟轻微仰合,四周漾起涟漪,他弓身上船拢起灰色的船帘,里面红泥小炉蒸起的水雾瞬间氤氲了视野。他从落灰的木架上拿了只豁口的瓷碗,随意在湖水中荡涤一下,盛了一碗白粥,顺势蹲在船篷中,大口吞咽起来。
“老伯,快渡我们过去!”几个孩童正沿着老牛或山兽的足迹奔来。他扔下碗,转身摇橹到一个便于登船的凸岸。碗被放置在船舷边,盛进一碗山水。
他两脚跨立在岸边和船舷,让孩子们扶着他瘦削却强壮的肩膀跳进船里。一、二、三、四……他慢慢收回泥泞的大脚,自言自语又似在询问:“玉儿呢,又被阿妈扣着不准上学?”一个孩子咯咯笑着回答道:“没!上次不巧您老赶市去了,我们自己趟过去的,没想到小玉着凉了,今儿在家休养着。”“这样啊——”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春水是山上刚刚化的雪,虽哺育着温暖的春日生机,自己却寒凉彻骨。他用力摇着撸,在水面切出一道长长的裂隙,而河水又很快用清流的针线将其缝合。身后的孩子在叽叽喳喳地闹着,他却在心底暗暗地筹划着。
孩子们下船以后,飞奔而去还不忘与他挥手告别,他只是温暖而木讷地微笑着,将缆绳系在木桩上,大步走向集市。
当他把最后一块石料背上山腰时,他的脊背似乎是断了一般地疼痛,他倚在青色的石块边,湿软的泥土在身下与热气相逢,蒸出一些刺骨的潮意。他颤着手从腰带里拿出别着的烟斗,吸口烟回过精神。草木清香的烟尘从烟草的禁锢中释放出来,悠悠荡向远处的山雾,最后一起湮灭在日光里。
修一座桥——修在人们常走的地方,让孩子们不用依靠他这个老渡夫和这艘老渡船就可以自由地徜徉——便如这江春水一般,即使有眠山的山重水复也没有办法截断他们,他们终将流向远方丰裕的平原。而他只是一个渡口,连接着山上的葱茏,与山下的繁华。
果真是老了,当年正值少壮,他一肩扛起三四块石板走尚未铺平的山路也不觉得累,踏遍山脊或幽谷,把一方难通音信的孤村变成了人气旺盛的集市。几十年里,他背负着厚重的山路石板,背负着这一山人的憧憬希冀……
现在他站在夕阳里,回望当年的岁月,一时不知是疲倦还是伤感。本以为这种摆渡者的安适生活将延续至百年,可他终究是耐不住闲适,耐不住寂寞,想要惊动这熟睡的眠山。他点了點堆在此处的石板,安心地眯起眼……这座桥足以让眠山在熙攘的生活中醒来,展现出和春天的野林一样的生机。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晃晃荡荡的渡船上,眼前余光透过船帘回望岸边,是墨泼的山下墨泼的水,是星星点点的萤火中星星点点的灯……
卅载光阴,筑桥修路,他残损干裂的手掌抄起一把山下红尘,盛进不通人烟的眠山里,又牵着眠山子民颤颤巍巍下山,揭下蒙在他们眼上的红绸,带他们看一个车水马龙的世界。岁月长河执意向前,青石老桥执意贯虹山间,而他,执意地守着自己的一处小小渡口,用一生来渡他的一方山水。
评点
文章以诗意的文字为我们塑造了一位时时想着为偏僻的山村“摆渡”的老人的形象。从青春盛年用青石板为孤村筑起一条沟通现代生活的道路,到人生暮年要在自己赖以谋生的渡口建起一座安全便捷的石桥,老人在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回报养育他的山村,方便山村的子孙后代。“渡”这个标题最能体现出老人一生修为的终极意义。特别值得称道的是作者的文笔,带一点古朴,带一点乡土,带一点诗意,用来写一位山水之间的孤独老人,表现其近乎禅意的心境,实在是相得益彰恰到好处。咀嚼着这样的文字,想象其描述的画面,我们仿佛能够触摸到那山、那水、那人及其蕴含的诗情画意。人善,景美,如在眼前。
(指导教师:屈伟忠/编辑:李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