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舍里的自在闲人

刘德福

梁实秋是著名散文家、翻译家，幽默是他散文中最突出的风格特色。“雅舍”是梁實秋抗战时期在重庆与吴景超夫妇合资买下的小土屋，如此简陋，他却不以为意，写下了许多风趣诙谐又足够雅致的文字，字里行间流露出从容闲适的态度。“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生好时节。”对于生活，对于人生，他身上处处可见闲适与幽默，那是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自在洒脱。

【经典摘抄】

散步

清晨走到空旷处，看东方既白，远山如黛，空气里没有太多的尘埃混杂在内，可以放心地深呼吸，这便是一天中难得的享受。养鱼的都知道要经常为鱼换水，关在城市里的人真是如在火宅，难道还不在每天清早从软暖习气中挣脱出来，服几口清凉散？

散步的去处不一定要是山明水秀之区，如果风景宜人，固然觉得心旷神怡，就是荒村陋巷，也自有它的情趣。一切只要随缘。我从前沿着淡水河边，走到萤桥，现在顺着一条马路，走到土桥，天天如是，仍然觉得目不暇接。朝露未干时，有蚯蚓、大蜗牛，在路边蠕动，没有人伤害它们，此时这些小小的生物可以和我们和平共处。也常见有被碾毙的田鸡、野鼠横尸路上，令人触目惊心，想到生死无常。从巷弄里面穿行，无意中听到人家里的喁喁絮语，有时也能令人忍俊不禁。

散步不需要伴侣，东望西望没人管，快步慢步由你意，这不但是自由，而且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特别容易领略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种“分段苦”的味道。

文本解读

散步是鱼更换清水，散步是人呼吸新鲜空气，也是人自由心情的翱翔。越来越多的人匆匆地行走在上班下班路上，他们的身影越拉越长，而心灵空间却越来越窄小。此时，就需要一次静心的散步，一次慢悠悠地“放空自我”，让自己的心如浮云般飘浮，而那些切合自己的思绪，却像一件穿了很久的家常衣服，熨帖合身。

在生活的低处，我们自由自在；在生命的高处，我们超然卓立。低，踏出了生活的态度；高，站成了人生的风景。

【经典摘抄】

雪

“燕山雪花大如席”，这话靠不住，据科学的报道，雪花的结成视当时当地的气温状况而异，最大者直径三至四寸。大如席，岂不一片雪花就可以把整个人盖住？雪，是下得越大越好，只要是不成灾。雨雪霏霏，像空中撒盐，像柳絮飞舞，缓缓然下，真是有趣，没有人不喜欢。我年轻时候听说从前有烹雪论茗的故事，一时好奇，便到院里就新降的积雪掬起表面的一层，放在瓶里融成水，煮沸，走七步，用小宜兴壶，沏大红袍，倒在小茶盅里，细细品啜之，举起喝干了的杯子就鼻端猛嗅三两下——我一点也不觉得两腋生风，反而觉得舌本闲强。

雪的可爱处在于它的广被大地，覆盖一切，没有差别。冬夜拥被而眠，觉寒气袭人，蜷缩不敢动，凌晨张开眼皮，窗棂窗帘隙处有强光闪映大异往日，起来推窗一看——啊！白茫茫一片银世界。竹枝松叶顶着一堆堆的白雪，杈丫老树也都镶了银边。朱门与蓬户同样地蒙受它的沾被，雕栏玉砌与瓮牖桑枢没有差别待遇。地面上的坑穴洼溜，冰面上的枯枝断梗，路面上的残刍败屑，全都罩在天公抛下的一件鹤氅之下。雪就是这样的大公无私，装点了美好的事物，也遮掩了一切的芜秽，虽然不能遮掩太久。

文本解读

梁实秋用平实的笔墨，还雪以人间风雅。多少往事如山峦，还没有拼凑完整便已被白雪掩盖，多少想法如箭镞，还未抵达现实便已沉入心底，却还带着白雪的凉意。雪可观，可嗅，甚至可煮沸沏茶，雪装点万物，令一切都仿佛融化在晶莹的白色之中。在重庆，梁实秋先生居住于简陋的房屋，却不以为意，称其为“雅舍”。就像这白雪，似乎能抹去一切，让“地面上的坑穴洼溜，冰面上的枯枝断梗，路面上的残刍败屑，全都罩在天公抛下的一件鹤氅之下”，这晶莹的白，让我们内心笼罩诗意，轻装上阵，直面前路上的一切艰难险阻。

白雪辟出一条秘径，通往心灵深处，通往美的所在。

【经典摘抄】

理发

人的头生在颈上，本来是可以旋转自如的，但是也有几个角度是不大方便的，理发匠似乎不大顾虑到这一点，他总觉得你脑袋的姿势不对，把你的头扳过来扭过去，以求适合他的刀剪。我疑心理发匠都是孔武有力的，不然腕臂间怎有那样大的力气？

椅子前面竖起的一面大镜子是颇有道理的，倒不是为了可以顾影自怜。其妙在可以知道理发匠是在怎样收拾你的脑袋。人对于自己的脑袋没有不关心的。戴眼镜的朋友摘下眼镜，一片模糊，所见亦属有限。尤其是在刀剪晃动之际，呆坐如僵尸，轻易不敢动弹，对于左右坐着的邻客无从瞻仰，是一憾事。左边客人在挺着身子刮脸，声如割草，你以为必是一个大汉，其实未必，也许是个女客；右边客人在喷香水，你以为必是佳丽，其实亦未必，也许是个男子。所以不看也罢，看了怪不舒服。最好是废然枯坐。

其中比较愉快的一段经验是洗头。浓厚的肥皂汁滴在头上，令人着急的是头皮已然搔得清痛，而东南角上一块最痒的地方始终不曾搔到。电器吹风，却不好受，时而凉飔习习，时而夹上一股热流，热不可当，好像是一种刑罚。

文本解读

人生像一张亟待完成的画，我们用行动和心灵时刻在描画着自己。比如，梁实秋先生笔下的“理发”，就是他在用心描绘自己。理发时，人会暂时地失去自由，这份尴尬不安、对邻座剪发者是男是女的内心活动，被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剪发的每个细节变得清晰可触。能用心描绘自己的人，自带光芒；能这般有镜头感地捕捉到自己生命中的“难忘一瞬”，记录下来，仔细品味，就是生活的滋味、生命的快慰。

【经典摘抄】

芙蓉鸡片

说到芙蓉鸡片。芙蓉大概是蛋白的意思，原因不明，“芙蓉虾仁”“芙蓉干贝”“芙蓉青蛤”皆曰芙蓉，料想是忌讳蛋字。取鸡胸肉，细切细斩，使成泥。然后以蛋白搅和之，搅到融和成为一体，略无渣滓，入温油锅中摊成一片片状。片要大而薄，薄而不碎，熟而不焦。起锅时加嫩豆苗数茎，取其翠绿之色以为点缀。如洒上数滴鸡油，亦甚佳妙。制作过程简单，但是在火候上恰到好处则见功夫。东兴楼的菜一概用中小盘，菜仅盖满碟心，与湘菜馆之长箸大盘迥异其趣。或比其量过小，殊不知美食者不必是饕餮客。

文本解读

芙蓉鸡片是名不副实的，因为忌讳，它把粗俗的“蛋”改为高雅的“芙蓉”，却因为火候恰到好处，因为跑堂的用心而成为一道名菜。当俗烂因精心的构思而远去，“雅意”就留在日常的餐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