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登瑶
(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诗经》有言:“心之忧矣,我歌且谣。”歌谣具有浓厚的中国特色,种类繁多,是对民歌、民谣、儿歌、童谣的统称,由民众口头创作,为民众所接受,是他们自娱自乐的重要文艺形式。革命歌谣则与革命年代“相生相成”。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为了寻求民族解放、追求自由与幸福,为了争取革命的胜利,曾在广大群众日常生活、田间地头传唱的歌谣,在中国共产党的影响下悄然发生变化——汇聚成一种新的文艺现象。透过这“万万千”的革命歌谣,笔者追本溯源,探究以下问题:民间歌谣为何会受到中国共产党人的重视,并卷入革命斗争的“漩涡”,孕育出革命歌谣且不断地发展壮大?中国共产党人如何做到推陈出新,进行改编创作?同时,这一串串歌声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轰轰烈烈的革命历程中又发挥着怎样的重要作用?
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革命歌谣的变化与时代发展紧密相连,离不开革命的历史文化语境,离不开中国共产党对歌谣的重视,经历了从孕育萌芽到发展壮大的不同阶段,完成了从民间歌谣到革命歌谣的“变身”。
1918年,北京大学成立了歌谣征集处,向全国各地征集歌谣,同时还创办了北京大学《歌谣》周刊。五四运动唤起了无数仁人志士。在探索救亡图存的道路时,先进知识分子意识到了民众力量的重要性,开始发掘民间歌谣、传说、谚语等曾被认为是“底层”的文化,民间文学运动骤然兴起,奏响了歌谣转变的前奏。随着歌谣征集运动这股热浪不断蔓延,原本乡野民间的歌谣进入大学,并逐渐赢得了人们的关注,正如钟敬文老先生曾指出:“在民众一般劳动的生活上——详言之,樵子的采樵,农夫的播种,小贩的叫卖,工匠的建筑或搬运等工作上,歌谣是他们最得力的伴侣。在娱乐的生活上,自然更不消说了。”[1]民间传唱的歌谣深入民心,不仅具有文学价值,还具有社会意义。
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敏锐地捕捉到歌谣的丰富内涵,并进行初步挖掘,使得革命歌谣孕育萌芽。1918年,革命先驱李大钊曾向《北京大学日刊附张》投稿他搜集到的两首民间歌谣:一首是“瘦马拉搭脚,糠饭粃子活”[2];另一首是“不剔辫子没法混,剔了辫子怕张顺”[3]。两首歌谣形象地反映了劳苦大众的日常,痛诉时艰,具有明显的政治色彩。在中国的南方,农民运动领袖彭湃用海丰方言编了很多歌谣,并教农民学唱,其中一首唱道:“这是帝王乡,谁敢高唱革命歌?哦,就是我。”[4]350为了教育和发动群众,早期的中国共产党人通过这种教唱歌的方式迅速拉近了与群众的距离,带头唱响了革命歌谣。1923年,为了加紧革命宣传,中国共产党中央执行委员会通过了《教育宣传问题议决案》。该议决案要求:“当尽力编著通俗的问答的歌谣的小册子。”[5]561建党初期,正是歌谣里表现出的革命性,赋予了革命歌谣政治功能,成为开展群众思想政治工作的一种独特的革命话语。
大革命时期和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歌谣在宣传动员工作中的作用越来越受到重视,中国共产党进一步提出要征集与编制革命歌谣。1924年,恽代英在具体的革命实践中深刻认识到平民教育“亦可间杂些游戏唱歌。这些事特别是青年农民所高兴的”[6]。1925年,他在《农民中的宣传组织工作》中提出:“如能将政治上各种事实编成歌曲弹词剧本自然更好。”[7]瞿秋白谈到了“五卅运动”以后的社会状况:“听说上海街头巷口无一处没有不反对外人的招贴,无一处不唱反对外人侵略的歌谣。”[8]据毛泽东回忆:“在广东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时候,我发动各省来的学生抄写民歌,每人十首,十人百首,百人千首,三百人就有三千首民歌,还有一个人抄写了几十首的。……从这些民歌里面可以懂得许多东西。”[9]革命歌谣在革命运动中开始扮演重要角色。随着革命斗争的深入,中国共产党越来越重视歌谣的宣传动员价值。1926年,中共中央执行委员会扩大会议制定的《农民运动决议案》指出:“宣传方法,当注意利用画报、标语、歌谣、幻灯、小说式的文字等项,好能改变乡村传说神话而把我们的宣传附会上去,不要作毫无兴趣的机械式的讲义式的灌输。”[10]1928年,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发布的《中央通告第四号——关于宣传鼓动工作》提出:“把党的政策口号,编成咏语山歌。”[5]8421929年,《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决议案》在论及红军宣传技术的缺点时明确指出:“革命歌谣简直没有。”[11]97针对这样的情况,毛泽东要求“各政治部负责征集并编制表现各种群众情绪的革命歌谣,军政治部编制委员会负督促及调查之责”[11]101。同时,为了更好地达到宣传鼓动效果,共产党人将党的纲领、路线、方针、政策等内容编入革命歌谣。例如,川陕苏区《工农永远是主人》(1)原题是《列宁学校读本》。、《反宗教迷信歌》、《加紧春耕、戒烟运动》(2)这首是川陕苏维埃政府布告。、《戒烟歌》、《划分阶级成份歌》[12]等歌谣巧妙地将党的纲领政策融入其中。当时,作为党和人民的喉舌,报刊是重要的宣传载体,也登载了许多革命歌谣。瞿秋白认为,群众报纸“还可以吸收大众文艺的作品,使现在大半还只有读武侠等类的旧式白话小说习惯的劳动民众,能够更加容易的迎受革命的宣传,经过革命的大众文艺(演义式的小说、短篇纪事,以及唱本、小调等等)而肃清他们人生观宇宙观之中的封建意识和资产阶级意识的毒汁”[13]396;新的文艺运动开始了,“劳动民众要自己创造革命的普洛的大众文艺,要在这个基础上发展出伟大的艺术”[13]525。在中国共产党的带领下,人民群众积极创作革命歌谣,在歌声中唱述新生活状况,如《插秧曲》(3)歌词如下:“一,二,三,……绿映映,绿映映,……插得整齐又好看。同志哥伴着同志嫂,唱着歌儿插着秧。……我们是苏维埃公民,都得参加革命战争……”[14]。歌词虽然唱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小情景”,但是以小见大地表达了苏区人民内心欢快喜悦之情,饱含着他们对光明的新生产新生活的热爱,鼓舞他们参加新的斗争。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侵略者在中国野蛮残暴的行径使得中国人民遭受了深重灾难。在抗日战争的战场上,除了军事斗争,文艺宣传也是中国共产党军队中最具特色的制胜武器,革命歌谣因此得到了迅速发展。1938年,周扬在《抗战时期的文学》中描述当时的情形:“在上海抗战发动后两个月中间,封建小调的产量还不及‘一二八’时一个月中的产量的三分之一,而从革命的作家诗人方面,却产出了不少的通俗故事,歌曲,以致小调,鼓词。……赵景深先生作了好几首大鼓词,其中的一首《平型关》就是歌颂第八路军的胜利的。”[15]2351940年,朱德在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所作报告《三年来华北宣传战中的艺术工作》中提出:“我相信,将来在战士中会产生卓越的艺术家,同时在艺术家中也会产生英勇的、伟大的战士。在文化运动和宣传战中战胜日本,要靠你们。创造光辉灿烂的新民主主义的艺术,也要靠你们。”[16]当时创作的许许多多革命歌谣结合实际武装斗争,深入生活,认清对象,面向群众和士兵,四处传唱,激起了全民的爱国情感和革命斗志,动员了全民奋起反抗,英勇地进行抗日斗争。各地流传着抗战主题革命歌谣,如《抗战动员歌》《保卫潮汕》《石头乡抗日》《杀敌歌》《抗日救国保家园》《抗日救亡歌》《抗日歌》《打倒日本鬼》《抗日童谣》《收回失地保家乡》《同心协力一齐打豺狼》《救国歌》《工农兵联合起来打日本》《收复东三省》等。在晋察冀地区,妇女们也积极参加抗日。她们在《样样事情担得起》中唱道:“妇救会,俺当班;送文件,下通知;鸡毛信,更要急;样样事情担得起,女人一样来抗日!”[17]革命歌声具有穿透力,能跨越地域和民族“大声疾呼”,将所有受压迫的人都凝聚在一起同仇敌忾。在东北地区,流传的革命歌谣《东亚的奴隶们快联合起来》就将朝鲜语写入歌词,歌声把朝鲜的爱国志士联合起来一同抗日:“朝鲜的兄弟们台湾的同胞,我们再不愿受人欺压。高举起高举起鲜红的旗帜,达阿普绕,冬木得啦!”(4)歌词中,“‘达阿普绕,冬木得啦!’为朝鲜语,意思是‘前进吧,同志们!’”。[18]384此外,革命歌谣还记载着日军的罪恶与中国人民的愤怒。山西辽县(今左权县)流传的《十一个人头》(5)歌词如下:“黄土埋上脖子圈,十一个人头叼纸烟,中国人掩面不忍看,日本人拍照弄着玩。”、《细菌弹》(6)歌词如下:“日寇放了细菌弹,石台头人遭大难,伤寒鼠疫大扩散,全村人口死一半,日本讳言细菌战,罄竹难书罪如山。”[19]等歌谣记录了灭绝人性的日军屠杀无辜老百姓的残忍场面和残暴行径,有力地控诉了日寇血腥罪行,反映了当时深陷水深火热的广大人民群众对日本侵略者的愤恨之情。
在解放战争时期,老百姓的创作热情高涨,借助歌声表达情感,对传统歌谣的改造已日趋成熟。抗日战争胜利后,全国人民都迫切希望能有一个和平的家园,国民党却准备发动内战,假借和平谈判诱使中国共产党交出军队。此时,在歌谣《停止打内战》中,夫妻对唱道:“(妻)你讲的话,实在有道理。打日本,当兵去,死了也愿意。不知啥道理,又自己打自己,孩子的爸,你怎忍心去!老百姓,快起来!大家来反对,反对自己人打自己!(夫)穷人的命本来苦到底,要翻身,除非是自己靠自己。大家联合起,反对打自己。太平了,苦命的人,才能站得起。快停战,不能打,越打越没出息!”[20]《双十协定》签署不久,国民党置人民于对立面,破坏停战协议和政治协议,向解放区展开大规模进攻,全面内战爆发。这一时期,长春地区流传着歌谣:“接收大员的生活——花天酒地,他们不爱财——金天银地,他们的政府——昏天黑地,他们把长春闹得——翻天覆地,惹得人民——怨天怨地,他们走了——欢天喜地,他们垮了——谢天谢地”[21]255;国民党军队军纪松散,到处搜刮民财,民怨沸腾,老百姓都躲着国民党军队,山西民众这样形容:“阎锡山,刮地皮,十八层地狱看见底”[21]260;山东地区传唱“中央军来躲一躲,锅碗瓢盆地下窖,漆黑的天门锁上锁”[21]260-261。这些革命歌谣揭露出国民党政府官员和军队强行掠夺民众财产、欺压百姓的恶劣行径,表达了广大人民群众对国民党政府统治的强烈不满与控诉。与此相反,解放区的人民群众翻身做主,生活焕然一新,此时喜悦的歌声在解放区上空飘荡,与诉苦谣形成强烈对比。例如,闽西地区广为传唱的革命歌谣《穷人见了嘻嘻笑》《天上红云盖白云》《解放来哩笑呵呵》《幸福山歌岗上唱》《天下农民挖穷根》《翻身事业大家做》《开会讨论来分田》《订好公约分好田》《男女老幼笑连连》《走出茅寮住新屋》《千年奴隶当了家》《十二月欢喜歌》等,都强烈地表达出广大人民群众当家做主后的欢快心情。在长期的革命生产生活中,军民建立起深厚的鱼水之情,群众自发创作了许多革命颂歌。陇东的孙万福创作了《咱们的领袖毛泽东》(7)歌词如下:“高楼万丈平地起,盘龙卧虎高山顶,边区的太阳红又红,咱们的领袖毛泽东。天上三光日月星,地上五谷万物生,来了咱们的毛主席,挖断了穷根翻了身。为咱们能过好光景,发动了生产大运动,人人努力来生产,丰衣足食吃饱饭。边区人民要一心,古树开花耀眼红,千年古树盘了根,开花结籽靠山稳。好比东海上来一盆花,照到咱们边区人民是一家;好比空中过来一块金,照到咱边区人民一条心。”[22]428-430,这首革命歌谣情真质朴、流传甚广,表达了人们对中国共产党的真心拥护和对革命领袖的深切爱戴。周扬曾这样评价孙万福:“他的歌颂和赞扬,不是抽象的,空洞的。他用太阳来比喻毛主席,又拿花和金子来形容刚升起的太阳的可爱,你不能因为他把花和东海,金子和空中连在一起,就根据修辞学的迂腐观点来责备他的隐喻的混乱,这些譬喻的形象正是很好地传达了人民对于自己领袖的亲切的爱。”[23]随着民族解放、革命胜利即将来临,越来越多的革命歌谣唱出了“军爱民,民拥军”的情景,表达了群众的热切期盼。河北传唱的革命歌谣:“磨呀磨,磨快刀,磨罢利刀杀羊羔。杀羊羔,敬客人,客人就是解放军”[21]275,传递出广大人民群众对革命必胜的信念,显现出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纵观这些革命歌谣的发展变化就像革命历史画卷的再现,其生成、发展、壮大和成熟同革命需要紧紧相依。
1942年,毛泽东同志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对于过去时代的文艺形式,我们也并不拒绝利用,但这些旧形式到了我们手里,给了改造,加进了新内容,也就变成革命的为人民服务的东西了。”[24]855革命运动深入开展燃起了广大人民群众热情的火焰,许多喜闻乐见的革命歌谣正是结合了革命的形势与发展,较好地传承和改造了传统民间歌谣,巧妙地将革命性、政治性、时代性与群众性、地域性、艺术性相融合。
从创作主体看,中国共产党人身先示范,在原有传统歌谣和民歌的基础上融入了革命元素,进行了大量改编创作,千千万万的人民群众也投身其中。李伯钊回忆:“秋白同志鼓励大家搜集民歌来填词。庆祝二苏大会上,云集区的俱乐部唱了几个歌子,很好听,后来打听出来都是江西老百姓中最流行的《竹片歌》、《砍柴歌》、《十骂反革命歌》。他笑着对我们说‘通俗的歌词对群众教育作用大,没有人写谱就照民歌典谱填词。好听,好唱,群众熟悉,马上能流传。’”[25]彭湃将客家山歌“日头出来对面山,打扮阿郎去过番(去南洋),十七十八阿郎返,玉石手镯金耳环”,改编为“日头出来对面山,欢送阿郎去打战;打了胜仗阿郎返,亻厓爱手枪和炸弹”[4]355。除了共产党人、革命知识分子、政治宣传工作者、文艺工作者,广大群众也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优秀作品,其中,最为典型的是《东方红》,由陕北《移民歌》(8)又名《毛主席领导穷人翻身》:“太阳升,东方红,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生存呀嗨,荷呀他是人民大救星。”整理、删减而成。这首革命歌谣抒发的真挚情感,使人产生强烈共鸣,其创作背景是当时“有的移民想到要离开家了,就有些留恋,忧愁起来,李增正想,这样忧忧愁愁的,在路上走起也不好,……他说:‘咱们在路上红火些,大家就不想家了,毛主席叫咱穷人翻身,咱就编了个《毛主席领导穷人翻身》的歌,来教大家唱,……他们不断的唱,越唱越高兴’”[26],于是就有了这首流传甚广的革命歌谣。革命歌谣代表了广大群众的意愿,并与现实紧密联系,因此能够迅速被传唱接受。
从表现形式看,革命歌谣较好地将革命性与地域风俗特色相融合,主要表现在曲调、歌词上。一方面,新兴的革命歌谣往往依据地域的曲调特色进行创作。自然地理位置的不同,景观风貌、历史传统与风土人情等人文环境的相异,使得所咏之物、情感基调与精神风貌也有所区别。在内蒙古地区,具有当地特色的爬山调广为流传,如《藏龙卧虎根据地》:“大青山高,漫瀚山低,藏龙卧虎根据地。大青山漫山山青,遮山盖顶的八路军。要问八路军有多少?星星多少他多少。八路军本是老红军,一普真心打敌人。打得鬼子漫山滚,打得顽军丢了魂”[22]441-442,其中“低”“地”和“滚”“魂”在句尾押韵,中间两句都以重复“多少”来结尾,音韵工整、节奏性强,演唱起来层层推进,直抒情怀。陕北地区流传着著名的民歌形式“信天游”,如《一心革命闹翻身》:“辈辈穷人揽长工,是牛是马不是人。牛马不受咱这苦,咬牙切齿骂地主。冬里全凭烂皮袄,夏天象个牛不老。……蔓青扎得一条根,穷人长得一条心。福薄命贱都不信,一心革命闹翻身”[22]425-427,以七字格“二二三式”为基本的句式,其中“苦”“主”和“袄”“老”等字都在句末押韵,节奏旋律扣人心弦。广东深圳地区流传的《梧桐山颂》《梧桐山》《星光映着大鹏湾》《梧桐山高又高》等革命歌谣的歌词内容都出现了具有地域象征性的梧桐山,即“借物言情,以此引彼”,通过对当地熟悉的景物进行起兴,运用了积极的、革命的浪漫主义表现形式。不同地域的革命歌谣各具特色,都深受老百姓的喜爱。另一方面,革命歌谣的改编创作大胆吸收了方言俚语、民间俗语,运用了本土方言、语调和辙韵,演绎了质朴真实的革命情怀。比如,从《湖南来了个彭德怀》《江西出了个方志敏》《出了程伯谦》《徐向前》《澎湃出在海陆丰》《阿湃回头来拨云》《歌颂韦拔群》《刘志丹》《巴山来了徐向前》《耕田能手李玉英》等歌颂人物的革命歌谣中明显能看出,创作的内容与其传唱的属地、人物、事件密不可分。在广东潮汕地区,从《一八贼,预备输》(9)歌词如下:“一八贼,预备输,饭桶合蠢猪,见着日本囝,坫死在新墟。新墟浮战争,一舍到汤坑;汤坑一下吼,一退到水口;水口唔太平,拼命上兴宁。”[27]这首革命歌谣看,它在词语使用、句子结构、语言韵脚等方面具有明显的地方特色。此外,闽西地区的革命歌谣由于融入了许多客家方言词,如“亻厓(我)、佢(他)、侪(的人)、唔(不)、咁(这样/这么)、哩(了)、样般(怎么)、嘛个(甚么)”等,因此贴近当地百姓群众,独具特色魅力,从而传递和表达出浓厚的情感色彩。
从艺术审美角度看,革命歌谣的音韵节律十足,自身的抒情性在传唱中表现出了较强的感染力。其一,在创作深度上既加入“营养”又提升“味道”,巧妙地将革命内容隐喻于群众的歌声里和生活中。毛泽东认为:“我们既反对政治观点错误的艺术品,也反对只有正确的政治观点而没有艺术力量的所谓‘标语口号式’的倾向。”[24]870例如,甘肃地区群众在劳动的时候会唱打夯歌,由一人领唱,众人附和,大多是即兴编唱,词是由掌夯的把式来领唱,其他抬夯的来应和。《大生产(呀么嗬咳)——军民大生产》(原名《边区十唱》)唱道:“(领)四二年那么,(合)嗬咳,(领)大生产呀么,(合)嗬咳,(领)边区的男男女女,(合)西里里里察拉拉拉索罗罗罗呔,(合)齐动员那么嗬咳!……”[28]该首歌谣通过寓教于乐的方式将抽象的革命斗争“化繁为简”,借由文艺性表达,加入日常生活中的拟声词,如“嗬咳”“西里里里察拉拉拉索罗罗罗呔”,让内容结构更具完整性,使原本单调生硬的内容和语言转变为生动形象、韵味十足的歌声。其二,巧妙地运用日常生活中的衬词、虚词、拟声词,增强语言音韵的审美性,营造革命氛围,较为直接地表达情感。例如,川北的《想红军》:“太阳落坡呃,明天升哟嗬,亲罗人走了啥,闷沉罗沉哟嗬!燕子鸟儿呃,带个信哟嗬,你罗说我们啥,早晚罗等哟嗬!”[29]这首革命歌谣采用了群众日常简单明了表达情感的语言,如“哟嗬”,显得非常平实、亲近、质朴,充满了生活气息,极具亲和力和表现力。其三,结合时令变化和季节更替,以时序体或数序体的方式进行革命歌谣创作。一种是按季节或者时令来唱的时序体方式,最典型的是“十二月调”,如《救国十二月歌》《十二月唱革命》《十二月宣传歌》等,都是从正月开始唱起,每段第一句分别是对该月的描述,其中具体表达的内容有所区别,这与创作者的革命情感基调有一定关联。类似还有“四季歌”“五更谣”等形式:“四季歌”每个段落开头是各个季节,依次是春、夏、秋、冬;“五更谣”采用从“一更”描述到“五更”的形式铺排,如《四季调》《五更鼓》等就是采用这种手法。另一种是以数目为顺序,选取数序体方式的结构,采用类似“一唱,二唱……”“一绣、二绣……”“一劝,二劝……”“一爱,二爱……”“一字,二字……”表现形式,如《十唱红军》《十绣金匾》《十爱》《十字歌》《十大劝》等,通过起兴方式和序列手法铺成内容,丰富和完善结构,体现出民间群众的艺术性。
如火如荼的歌声中的革命像是一面镜子,形象地反射出革命年代的面貌,见证了中国共产党与人民同甘共苦、团结奋斗、争取革命胜利的历史进程。革命时期,这些四处飘扬的革命歌声“一人唱过万人传”,唱出了人民群众的愿望和要求,宣传了当时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主张,唤醒、组织和动员了群众,同时也推动了大众文艺的发展。
首先,作为中国共产党宣传教育的方式,革命歌谣是革命斗争的有声武器。借助革命歌谣,中国共产党增进了与群众之间的情感联络,更好地为宣传动员工作打开了入口。1934年,宣传队创造了新的方法:“我们到了夜校坐了许久,来校的人还只五六个人,宣传员郭人凤女同志,就很活泼的唱起山歌来,没有唱得几只,就全屋子的群众都拥挤到夜校来听山歌了。郭人凤萧生春等几个宣传员,看见人数已经到了很多了,就进行宣传,……山下屋子的群众二十日晚上见我们的宣传队一回去,都说唱山歌的又来了,我们快点吃完夜饭去听唱山歌和演说。当晚上不但建立了夜校的宣传队,还发动了群众订立做草鞋,竹碗等慰劳品。”[30]在红安地区,“那时从军队到地方,男女老少传唱各地的革命歌曲,本地人民中无名的作者也自编自唱很多生动的歌曲,到处是歌声。这热情高昂的歌声鼓舞着人们去战斗”[31]1。在山西,从事宣传工作的同志回忆:“一二〇师的政治干部和战总会的知识分子干部们,每到一处,差不多都要把小学校的学生们和村里的青年们集合起来,教几支歌子。一二〇师干部教的歌子,多半是由过去的红军歌曲改编的,内容是坚决抗日和动员新战士等等。……抗日歌曲,很快就为儿童们和青年们接受了。在1937年底和1938年初,这个山区里的城镇和沿大路的村庄里,到处都能听到抗日歌声。……国民党的军队搞剧团,其目的并不是为了抗日宣传。他们‘收编’一些晋剧戏班在司令部里,经常演出些内容与抗日无关的节目,供军官们娱乐娱乐。”[32]革命歌谣带有政治性和革命倾向性,感染力较强,群众乐于接受、愿意传唱,这使得工农兵大众在思想情感上打成一片,鼓舞了各地群众一同勇敢地进行革命斗争。
其次,革命歌谣唤醒了群众的革命意识,成为革命斗争中重要的精神力量。一方面,革命歌谣通过对比的方式启发阶级意识、唤醒群众觉悟、促成革命认知。《小放牛》唱道:“(问)田地工厂哪个强占起?世界万物哪个创造的?什么人不劳动倒享福?什么人做苦工还要受冻饿?口衣嗼哟,什么人做苦工还要受冻饿?口衣嗼哟。(答)田地工厂地主资本家强占起,世界万物工农创造的,地主资本家不做工倒享福,工农群众做苦工还要受冻饿,口衣嗼哟,工农群众做苦工还要受冻饿,口衣嗼哟。”[33]这首歌通过设问的方式让广大群众意识到自己忙忙碌碌却过着缺衣少食、饥寒交迫的生活,并不是源于自己的“命”,而是长期受到不平等的欺压,要勇于、敢于摆脱以往“宿命论”的思想束缚。另一方面,革命歌谣像是革命的教科书,给予广大群众精神力量和支撑。毛泽东指出:“我们过去在学校工作的时候,曾让同学趁假期搜集各地的歌谣,其中有许多很好的东西。”[34]革命歌谣站在群众、民族的立场上,摒弃了不合时宜和粗俗的内容,不仅仅表达了“男女情愫”,还在传播马列主义、宣传中国共产党革命的政策与思想、树立价值观念、培养理想信念,以及鼓舞士气等方面都起到了重要的教育作用。例如,当时传唱流行的革命歌谣《纪念马克思曲》《纪念列宁歌》《纪念列宁》《列宁同志》《马克思列宁同志歌》等,就是在向广大群众介绍和赞颂伟大的革命导师。此外,中国共产党还借助歌谣对广大群众进行文化教育。毛泽东在《关于陕甘宁边区的文化教育问题》中提出:“是不是也搞几个歌子来唱一唱呢?比如说搞他三五个歌子,使得一百四十万人民都能够唱,并且懂得它的意思,我看这也是一种学习,也是一种消灭文盲的办法。”[35]革命歌谣不仅在群众中广为传播,在军队中也同样被传唱。辽东民众义勇军司令王凤阁常唱《少年立志歌》,以此来教育启发部队官兵,唤起他们的爱国热忱和担当精神;东北抗联将领通过传唱《四季游击歌》坚定士兵信念、鼓舞士气、传授游击战术、培养意志品质。当年参加抗日游击队的刘金山老人回忆:“我参加杨司令队伍学会的第一首歌就是《四季游击歌》,以后行军、休整、训练、开会,大家经常唱这首歌。”[18]109在抗日战争时期,陂安南县民兵训练时常被教唱《我们要到战地去》:“同志们,不要忘了,我们是老百姓的队伍,是老百姓的前哨。火线上有千百万个弟兄。在欢呼,在怒号。那是自由的讯号,是解放的捷报。我们要到战地去,去担架,去救护,去慰劳,去挖战壕。只有军民合作,才能赶走日本强盗。只有军民合作,才有胜利的明朝。”[31]328
再次,革命歌谣有力地控诉了叛国投敌的行径,以团结广大群众奋起英勇反抗。事实上,“中国共产党的终极旨趣不是承继一种民间艺术形式,而是借此创建一个新的符号表征系统,将革命理想变为广大民众可理解的现实”[36]。一是通过歌声揭露了汉奸的种种假面,使得广大群众组织起来痛斥反抗这些卖国行径。抗战时期,许多革命歌谣极力声讨汉奸罪行。《翻译官损德行》(10)歌词如下:“翻译官,损德行,和你老爹也把眼瞪。见鬼子,会奉承,点头哈腰鞠个躬,像条抽筋癞皮狗,拿着鬼子当祖宗。”非常形象地表现出汉奸的谄媚姿态;《大刀一挥抹了脖》(11)歌词如下:“上山坡,下山坡,一个兔子两个窝。大汉奸,小汉奸,一个汉奸两个国。吃的中国饭,干的日本活,你说缺德不缺德!等到抗联来,大刀一挥就抹脖。”、《捉汉奸》(12)歌词如下:“……捉汉奸,不留情,民族败类全扫净,抓住汉奸用枪崩,埋他一个倒栽葱。”[18]203-204体现了人民群众对汉奸的厌恶;《做人切勿做汉奸》《唔做秦桧老奸雄》呼吁广大同胞们千万不要做汉奸走狗。二是通过歌声传递出穷苦百姓的爱憎,激发了人民群众的斗志,使中国共产党赢得了更广泛的支持和拥护。人们在《宁都起义歌》中唱道:“红军来了,缴枪吧!每人三块大洋,回家吧!红军来了都欢迎……打倒卖国奸臣回北方。红军来了齐歌唱……打倒日本、军阀,得解放!”[37]歌声控诉了反革命和投敌叛徒,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群众非常爱戴红军。1953年,“周恩来问陈毅市长:记得么,我们在中央苏区的时候,首先重视发展的就是江西兴国民歌。在扩大红军的‘扩红’运动中,民歌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哪”[38]。三是受革命歌谣鼓舞,广大群众踊跃参军,妇女、儿童也被动员在后方自愿支援革命。在抗战相持阶段,由于日寇停止对国民党统治区正面进攻,把兵力转向解放区,因此抗日根据地物质困难。1941年,在党的正确领导下,平山县广大妇女劳动自觉性高涨,一边劳作一边歌唱:“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妇女们呀,多生产,劳动呀光荣,才能得解放”;“一手拿锄头,一手拿枪杆,敌人来了就坚决地打,敌人扫荡也坚持生产”。[39]老百姓为支援抗日毫不吝啬,纷纷拿出钱财、物品支援前线,传唱《支援抗日歌》《慰劳大军》,就连儿童也发挥自己的力量,传唱儿歌《鸡毛信儿俺送去》《送蛋》等。
最后,革命歌谣奏响了革命时代的号角,推动了革命文艺的创新发展。在早期的“歌谣运动”中,“世人所闻见的热闹‘运动’只是知识界的集体独白”[40]。相对而言,与以往的“歌谣运动”不同,革命歌谣有了很大变化,它不是站在群众的立场之外,不是受到轻视和压制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的“下层文化”,也不是处于“空中楼阁”的文学艺术,而是代表着群众又教育群众,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民间文化及大众文艺的发展。革命歌谣源于人民,是革命年代重要的艺术形式。毛泽东指出:“人民生活中本来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这是自然形态的东西,是粗糙的东西,但也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东西;在这点上说,它们使一切文学艺术相形见绌,它们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24]860歌声反映了民众的意愿和心声,展现了民间的社会生活,在其启发与促进下,其他文学、文艺创作得到了推动。“革命歌谣是歌谣政治化的产物,这种新的宣传方式逐渐受到中共中央的重视,对于中共中央的宣传教育策略产生重要影响。”[41]就实质而言,革命歌谣是为人民服务的,使得革命文艺运动与革命战争相结合。周扬认为:“‘文艺座谈会’以后,文艺创作的各个部门,不论戏剧、音乐、小说、诗歌、木刻、绘画,都出现了新型的作品。它们在内容上反映了工农兵的生活和斗争,形式上采取了工农兵熟悉喜爱的形式。”[15]500这些都体现了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中国共产党对歌谣的推陈出新,革命歌谣成为革命文艺的一部分,推动了大众文艺的创新,促进了新文化的发展,同时又服务于革命斗争年代。
回望过去,歌声中的革命离不开革命年代斗争形势的需要;离不开百姓喜闻乐见的民间歌谣自身优势特性的充分发挥;离不开中国共产党对革命歌谣的重视与推广,有意识并积极地进行创作、搜集、传播。此外,革命歌谣的孕育与发展也离不开广大群众和文艺工作者的支持和创新。革命歌谣在原有传统民间歌谣的基础上融入了革命元素、革命思想和斗争意识,结合地域特征、风俗文化,取材生活、以小见大,既传承了歌谣本身结构简单、容易记忆、便于传唱的特征,又发挥了百姓易于接受、乐于创作、主动推广的优势。革命歌谣借助隐喻于其中的生活艺术旨趣,顺理成章地融入群众参与的革命斗争,使得革命歌声广为传唱,自然而然发生了由歌谣到革命歌谣的转变。革命歌谣弥足珍贵,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广大人民群众进行革命斗争的历史记忆,也是文艺运动中不可磨灭的部分。由此可见,正是因为中国共产党始终站在广大人民群众的立场上,紧密联系群众、依靠群众,与时代同呼吸,与人民共命运,才能赢得群众拥护,取得革命斗争的最终胜利。革命歌声就是这一路走来的有声见证,时至今日仍独具价值、余音回响,是讴歌党、讴歌祖国、讴歌人民的精品力作,也是党内主题教育中生动且有说服力的有声教科书。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要“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42]。因此,新时代更要用好红色资源,用歌声唱出党的故事、革命的故事、英雄的故事,这样才能使红色基因代代续、革命薪火代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