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章
黎阳城东郊有个泥塑村,名为杨玘屯。村里近千户人家,几乎家家做泥活儿,人人会捏泥咕咕。泥咕咕是村里人对泥塑的俗称。
村里泥活儿玩出名堂的人不少,玩出大名堂的当属泥塑王——王蓝田。
闻知泥塑王去世,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专门为他设了个网上祭奠灵堂。横幅上一溜黑底白字十分醒目:民间艺术的天空,一颗耀眼的星陨落了。
城里一位刚入职不久的美术教师仰慕泥塑王,前来祭奠他。摆放花圈时,他看到悼念逝者的花圈条幅上有的将名字写成“王藍田”,有的写成“王兰田”,顿感遗憾,怎能连先生的名字都写错呢?
泥塑王的儿子学锋对他说,家父生前不介意这些。蓝、兰都行。
可教材上是蓝字啊。
学锋听了一脸懵。原来,泥塑王的作品上了全国高中通用教科书《美术鉴赏》。这教科书都使用三四年了,他竟然不知道。
教师问,王老生前没有说过?
学锋摇头,家父恐怕也不知道这事,要么他知道,却不想说。家父是将名利看得很淡的人。
泥塑王四五岁跟爹玩泥巴,捏了80多年泥咕咕。制作泥咕咕要先和泥。小蓝田刚会爬时,见爹和泥,就爬进泥巴里打滚儿,滚成个泥巴猴。
捏泥咕咕,有道工艺:扎哨孔。爹扎哨孔,每扎一个,小蓝田就试吹一下。爹看着捏好的泥咕咕被他玩变了形,伸出泥手打他一掌,他不哭,拿起爹扎哨孔的圆棒棒,就往一个泥胎上扎。扎过,小嘴凑近一吹,竟呜呜地响起来。
屯里的泥塑艺人,农忙时田里耕作,农闲时居家捏咕咕,到了正月,拿到黎阳城的庙会上卖。
庙会长达一个月,大街上整天人挨人,人挤人,特别是正月十六这天,三四十家社火在庙会上争相表演,城里更是人山人海,热闹得掀翻天。
四五岁的小蓝田,跟着爹娘在庙会上卖泥咕咕。一支表演着《目莲僧救母》的社火队过来了。他看到大头和尚和大头刘二翠很像爹捏的大头乖乖人儿。俩大头乖乖欢欢喜喜、打打闹闹很好看,挺好玩,他游鱼一样在人群中穿行,跟随这支社火队观看起来。
不见了儿子,娘担心得哭起来,这么多人,往哪儿去找娃呀?
爹显得很平静,你照顾摊子,我去找。说着,拿起一个泥咕咕就走。
爹顺着街,跟着人流吹起了泥咕咕。
呜呜——呜呜——
小蓝田循着泥咕咕的声音,挤到了爹面前。
爹将儿子抱进怀,爹可找到你了。
儿子脖子一梗,头一扬,是我找到了爹。
爹把他推出怀,爹不吹哨子,你能找到我?
那是我的哨子找到了我。
说啥?
哨子是我扎的。声音和爹的和别家的都不一样。
爹在他头上拍一掌,小犟驴。
小犟驴正式跟爹学捏泥咕咕了。
泥哨有两个孔,一个吹孔,一个发音孔。吹孔的气流灌入另一个孔中发音。吹孔和发音孔的距离远近、角度大小、深浅差别,会使泥咕咕发出或浑厚、或清脆的声音。小蓝田依据泥咕咕的大小、样式,选取两孔合适处落棒扎孔,旋转打磨。
爹捏的泥活中,多是鼠、牛、虎、兔等动物。
他问爹,咋爱捏这些动物呢?
年有春夏秋冬四季,人有鼠牛虎兔等十二生肖。不同动物,代表人的不同属相。
那燕子呢?燕子不是属相啊。
爹喜欢燕子呗。
着色时,爹嘱咐,多施黑。
为啥?
黑是正色。
黑咋是正色?红色、绿色不是更亮眼吗?
反正,老辈人都这么说。
后来,他上了学。
他跑安阳殷墟,上濮阳二帝陵,醒悟了:玄鸟生商。泥咕咕中的燕子和古老的传说有关。颛顼、帝喾被称为黑帝,难怪泥咕咕艺人将黑色称为正色。老家代代泥塑艺人手里捏的泥咕咕,大有来头呢。
从此,蓝田更爱捏泥咕咕了。一团泥巴,到了他手里,搓搓、捏捏、揉揉,再点点、扎扎、戳戳、捅捅,就成了一件灵物。不管是捏动物,还是塑人物,他不求形像,而是琢磨神似。
渐渐,泥塑王成了王蓝田的名号。
泥塑王的作品,成了抢手货。不用到庙会上零卖了,他儿子和孙子开个网店,网上销售,网上接订单。
那天,儿子和爹商量,将泥咕咕命名为蓝田泥坊。
为啥?
打您的牌子。每个泥咕咕,都盖上您的印。一定好销,能卖高价。
泥塑王摇头。
儿子说,木刻匾额都制好了。
两个孙子便将匾额抬到爷爷跟前。牌匾雕刻精美,字是一位书法大师题的“蓝田泥坊”。
泥塑王看儿孙们一个心思,对儿子说,想打你爹的幌子也中,但得答应爹两个条件。
儿子脸上露出喜色,什么条件?
一是这牌匾,眼下不能挂。啥时你爹闭眼了,蹬腿了,才能挂。
儿子点头。
二是即便那时挂了这牌子,泥咕咕上也不能盖我的印。要盖,盖你们自个儿的。
儿子长吸一口气,嗯一声。
那天,泥塑王佝偻着腰,坐在小椅子上捏泥咕咕。捏着捏着,感觉有点累,便闭上眼,想歇一会儿再捏。可他再没睁开眼。
泥塑王下葬那天,儿子将父亲捏的、家中所有的泥咕咕都拿了出来,分发给来送葬的人。
呜呜呜呜——
呜呜声响彻田野,响彻长空。
当棺木入了墓坑。那些泥咕咕,都被摔碎伴主人葬入了泥土。
泥塑王去世后不久,省城一个酷爱他作品的收藏家,将泥塑王的一套十二生肖泥咕咕以260万元的价格拍卖。
那天,王学锋坐在爹生前坐的那把小椅子上捏泥咕咕,邻居跑来,将这个天大的消息告诉了他。
学锋听了淡淡一笑。他右手里的印章,稳稳落在左手中的泥咕咕背部。
印章内,是三个阳刻的篆体字:王学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