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的小小波:“我相信,表现真善美,具有时代性和人民性的作品,一定能够得到读者的喜欢。”这是2022年11月20日晚,作家庞余亮在“中国文学盛典·鲁迅文学奖之夜”上的获奖感言,他的《小先生》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
《小先生》是一本充满爱与温情的乡村教师手记,一本写在备课笔记背面的奇妙之书,也是一卷带着粉笔灰指纹的爱的散文诗。庞余亮从自己的第一个教师节开始,记录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一个个充满童真童趣的瞬间,一幕幕发生在孩子生活中的故事:跳大绳的女生、啃手指的男孩、淘气的纸飞机、欢笑的泥操场,故事充满了青草的气息。毕飞宇说:“庞余亮的《小先生》补上了我童年时代所旷下的课。”对于曾在山村支教的小编来说,这本书里,呈现的一切都那么亲切又触及内心。庞余亮用童心发现童心,以灵动的文心映亮了寂寞中的乡村教育。我想,无论在城市中长大的孩子,还是对乡村无比熟悉的同学,都能从《小先生》中感受到那份熟悉,那份温暖。
《小先生》是一本清新的散文精选集,该书是作者此前出版的《顽童驯师记》的“番外篇”。《顽童驯师记》记录的是一群顽皮的孩子和作为老师的“我”的故事,而《小先生》则是从“小先生”的角度,将上一部作品中“沧海遗珠”的故事收集起来,两部作品共同构成了庞余亮15年乡村教师生涯的全像。他在自序中这样介绍《小先生》的由来:
“我十六岁考入师范,十八岁师范毕业后,开始成为一名教师。那时我年龄小,个子小,仅仅一米六二,体重仅仅四十四公斤,站在讲台上,总是故作镇定地看着孩子们。孩子们叫其他老师为‘先生,称呼我的时候,却特别加上了一个‘小字:小先生。我知道,这个很特别的称呼里,全是孩子们对我的关照。那时是1985年,被称为‘小先生的我赶上了我的第一个教师节,由此我也跨进了我的‘第二次成长时代。我在写备课笔记时,一般只写每一页的正面,而空着反面,这不是浪费纸张,而是准备记下我讲课中的新想法或备课中的不足,后来的确也记下了那些,但也记下了有关孩子们,有关老校长,有关我们的老同事们的一个又一个小故事。每一个故事的背后,都可以温习,都可以取暖。”
1967年3月,庞余亮生于江苏兴化。他做过教师和记者,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薄荷》《丑孩》《有的人》,散文集《半个父亲在疼》《纸上的忧伤》《小先生》,小说集《为小弟请安》《擒贼记》,诗集《比目鱼》《报母亲大人书》,童话集《银镯子的秘密》《躲过九十九次暗杀的蚂蚁小朵》等,获得过柔刚诗歌年奖、汉语双年诗歌奖、紫金山文学奖、孙犁散文双年奖、扬子江诗学奖、首届曹文轩儿童文学奖,2022年8月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
1 眨眼睛的豌豆花
教室不远处的豌豆花开了,像无数只眼睛在不停地眨。这是五月上午乡村学校的时光,淡淡的豌豆花香似乎击穿了我年轻的生命。豌豆花,豌豆花,也许是在默念着豌豆花,每堂课前,我总是感到有人在教室外调皮地看着我。我的心有点儿乱。教室里的学生静悄悄的,他们的黑眼睛紧紧盯着我。那些黑眼睛,一会儿眨一下,一会儿眨一下,似乎有微风,令我也不由得眨起了眼睛。我在黑板上布置下今天的作文题目:《眨眼睛的豌豆花》。看着题目,学生们的眼睛眨得更调皮了,教室里像是也有无数朵眨眼睛的豌豆花。
有一个左耳上戴着金耳环的男孩始终没有抬头看黑板,他把两只蚂蚁放在了一个仰口的瓶盖里,那两只蚂蚁总想沿着瓶盖的螺旋纹爬出去,它们的努力是徒劳的——男孩的手总是在它们快要成功时暴力地把它们重新推到了瓶盖中。整整半节课,他就这么做着这个游戏。待我走到他身边时,他仍在侍候着这两只蚂蚁。我提醒他看黑板,他抬起了头,满脸通红,这是一朵黑里透红的豌豆花,一朵带露珠的豌豆花。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两只蚂蚁爬出了瓶盖,爬上了课桌,再后来,像两个逗号一样,一路爬了下去。这两只蚂蚁终于“自由”了。也许,它们会爬到豌豆花丛中去?
我很想提前告诉学生们,要放忙假(为季节假)了。忙假是农村学校的一个惯例,既让教师们回到自己的地里忙上一个季节,也让孩子们在农忙季节里帮一下父母的忙。我越过豌豆花叢,看到不远处的麦子熟了,阳光下的麦田有一种喜剧开幕的味道。我静静地等着学生们把作文写完。学生们飞快地写着,我听见了蚕宝宝的声音。临近下课,学生们把作文本(很多是卷了角的)一个又一个交了上来,我一边抚平着作文本上的那些卷角,一边对学生们说,下午放忙假了。学生们没有惊叫,都在平静地收拾着书包,而那个玩蚂蚁的学生还在桌上奋笔疾书。
下课的铃声响了,我看见学生们都走到金色的麦田中了,当麦浪涌上来,我就看不见我的学生们了,我的心也好像掉下去了。我只好踮起脚尖看。一阵麦的波浪涌向天边了,我又看到我学生的黑头颅了,我似乎还听见他们的歌声——阳光一般透明的歌声。有个学生还在麦地中快速地跑起来,我感到了一排排金色的麦子又向他俯冲过来了,那些金色的麦子都想抓住这些急急回家的孩子们,可它们能不能抓住呢?只一恍惚,那些学生就全不见了,好像一只只麦鸟消失在麦田中了,我突然有了一股想在麦田中打滚的冲动。
我回头再看一看那个玩蚂蚁的学生,他已不见了。他玩的那个塑料瓶盖还在,他的那个卷了角的作文本也在,上面有他写的自己的名字,那两个字的笔画都局促地挤在一起,就像他玩的那两只蚂蚁。
2 转正大战
要不是亲身经历,谁也不会想到乡村教师的“转正大战”(“转正”是指由民办性质的教师按照条件可以转成工资和待遇完全不一样的全民事业性质的教师)如此激烈、如此残酷,还演绎了一出又一出故事来。比如一位老民办教师的爱人,为了丈夫能转正,跪在了乡长面前。比如一位老民办教师,一只口袋揣着一瓶药,站在了教办室门口,什么话也不说,其实什么话都已经说了。所以有人感叹:转正,转正,有人转上了天堂,有人转下了地狱,这里的“转”是多音字,读音是不一样的。
我是科班出身,公办,我可以不经历转正大战了,我却是乡里“民转公”的评选委员会委员。每年到了七月,我就会被无数张笑脸包围着,那些笑脸像一朵朵羞涩不安的棉花。看着那些年龄比我大的前辈讨好式的笑,我心中什么滋味都有。
每年七月的评选可谓比地下党搞情报还神神秘秘。一般我们事先是不知道地点的。可说来也怪,不管我们躲到什么地方开会(常常在夜里),总是有老民办教师准确地找到我们,也不敲门,侧在门旁偷听。待我们中有人想开门,就会发现有个脸色慌张的老头儿在冲着他笑。
选开会地点难,而做评委更难。名额是固定的,还要照顾到乡里方方面面。每年各种各样的字条多得很。全乡还有那么多老民办教师,都是二十多年的老民办了,每个人都有感人的事迹,每个人都有先进的材料。总之,肯定有人入选。选上的哭,未选上的也哭,而且旁若无人地在校园里哭,一颗老泪接着一颗老泪地往下落。好在是暑假,要不然,学生们肯定会吃惊,在他们面前那么威严的老先生怎么会哭呢?
有一年,乡教办室主任被缠得没有办法了,只好打分。这是临时决定的,很突然。已经是晚上了,我想起了我们学校的一位老民办教师,他漏送了一份重要的材料,这份材料可能会打上分的,而这分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我想在乡里打电话,可打不到,我急得没办法了,只好往我们学校跑。
乡里离我们学校有十里路,那時已经十点多钟了,这是我第一次走夜路。没有月亮,我又是近视眼。路边好像到处埋伏着可怜的人。我不时被凸出的土堆绊一下,在黑暗中踉跄好一阵子才停下来。路上还有其他可疑的声音。各种鬼故事都鲜明起来了。我全身汗水,惊恐地向前逃——我像是刚从河里爬上来似的。我敲响这个老民办教师家的大门时真的把他吓了一跳,我像一个浑身泥水的乞丐。
后来我和他一起回乡里(本来我可以拿了材料就走的),回去的路上,他不停地跟我说话,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回话了。他用力拉着我的手走,像我的老父亲似的。我终于见到乡里的灯光了。老民办教师还要跑回去,他太啰唆了,他想表达内心的感谢。我说:“说什么?说什么?每年端午我总是吃你的粽子呢。”老民办教师说:“粽子算什么?算什么?!”他说得特别激动。
那一年,这个老民办教师终于转正了。可那些没有转正的老民办教师还会时不时地碰面,面对他们的笑脸,我觉得我做错了事。他们没有转正,又一次失败了。可当我捧起那个老民办教师的转正喜酒时,我觉得我又做对了。他终于熬过来了,他哭了……
九月开学的时候,孩子们目光依旧清纯,他们的老先生目光依旧慈祥,孩子们肯定不知道,他们的先生在这个暑假里又一次经历了真正的考验。
选读链接:本刊2022年第22期P39、2023年第1期P36分别刊登了庞余亮的《蜻蜓与少年》《没有像样的足球,我们却踢过最像样的球》,感兴趣的素粉敬请翻阅。
1 余慧:他心里住着一个少年
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呢?莫非,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少年?我想是的。
少年是天真的、好奇的、冲动的,少年的视界里,是天地自然,是宇宙万物,是未知,是憧憬……于是,我们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去,看到了我们平常看不到或者说是被我们忽略甚至无视的事物。我们看到了《眨眼睛的豌豆花》。有谁会在意卑微的豌豆花呢?又有谁会注意到豌豆花竟然会眨眼睛呢?又有几个老师会注意到“教室里无数朵眨眼睛的豌豆花”呢?作者的观察力是一流的,如果老师都能用心去观察孩子,那么是不是每一个孩子都会变得可爱了呢?
我有一位家在城里却一直在乡村学校工作的女同学,我还认识另一位中师毕业的乡村教师朋友,他们都有去城市工作的机会,但他们一直留在乡村校园。他们很普通,也很朴实,安安静静、心无旁骛地教书育人,他们身上有一种稀缺的单纯,就像庞余亮老师笔下的小先生。(摘自微信公众号“慧色”)
赏析链接:余慧,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从事媒体工作。著有个人散文集《不期而遇》《不会爬树的鱼》。
2 这本书的情感非常高级
这本书之所以被这么多人热爱,除了它本身的文学品质,也因为它的情感非常细腻、动人。它带领读者享受温暖,也并不无视斑点和阴暗。它处理苦难的方式令我赞叹。庞余亮选择了淡泊的白描,也选择了用暖意包裹苦难。身体残疾不会骑自行车的学生,老婆摆糖担子的仇先生,父母双亲外出“擒”钱出了意外的孩子,因为狂犬病被家人打死的少年,假公开课,民办教师转公,甚至是同事考研成功而带来的淡淡失落……人生里有不可避免的无奈,人性里有难以回避的黑暗,庞余亮没有沉浸。淡淡的风吹着,暖暖的阳光照着,温柔的心软着,温情笼罩着《小先生》。(摘自微信公众号“海洲书坛”)
通过写作,成为此生最想成为的那只螃蟹
□庞余亮
在《小先生》中,我写到过学生家长身上的“乡村暴力的种子”,这种子的背后,是贫穷和生存的压力。其实我身上也有这样的种子,准确地说,是我文盲的父亲播种在我身上的。在我的《半个父亲在疼》中,可以看到这颗种子依然存在于我那疼痛的亲情中。
“乡村暴力的种子”一直没有在我身上生根发芽。这个奇迹的发生,首先要感谢读书,是越来越多的好书,让这颗“种子”没有了生长的机缘。我更要感谢乡村教师这个职业,在孤独中长大的我特别珍惜童年、童趣和爱,喜欢用孩子的童年来校准自己的人生,学生们像晨光一样映照着我的教学、阅读和写作,教学生活虽然清苦,但也甘甜。
15年的乡村教师生活送给了我一本《小先生》,学生们的爱构成了我长达15年的黄金时代,这应该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经历,也是我儿童文学创作的源头。15年的“小先生”生涯,足够我挖出更多的宝藏。
虽然在基层写作是相当艰难的事,虽然我们面前是平庸而重复的生活,虽然文学之路是一条比羊肠小道还狭窄、坎坷的道路,但是文学所拥有的拯救与宽容的力量,远远大于生活的挑战。
我老家兴化是有名的螃蟹之乡。我最早写诗是有笔名的,我姓庞,所以取名叫“螃蟹”,后来觉得这个笔名太张牙舞爪了。但螃蟹是值得学习的,每只螃蟹的长大,需要自我蜕变18到21次左右。《小先生》最初的素材有50多万字,第一稿有28万字左右,可以直接出版,但我觉得不满意,继续修改,并在修改中更加理解了文学的辽阔。为了无限接近这种辽阔,我的修改时间变得很漫长,前后又花了15年左右,《小先生》也从28万字变成了现在的12万字。实际上,我觉得我每写完一本书,都有螃蟹蜕壳一样的收获。我想成为此生我最想成为的那只螃蟹,通过写作,找到远方的那个自己。
(摘自《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