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恰
马尔克斯的《礼拜二午睡时刻》讲述了这 样一个故事,在一列从橘红色隧道开出的红色 火车上,一位母亲以接近命令的方式让小女孩 打点好自己的一切,为祭奠她的哥哥做准备。 母女的交流十分有限,母亲在列车上说的七句 话基本是在提醒女孩保持形象的体面。她们严 肃的状态与文中描写的地域环境形成了鲜明的 对比:午间闷热湿腻的空气,伴着车窗吹进的 煤烟气、火车的轰鸣声,在这空荡荡的车厢 中,一切显得压抑、烦闷又令人困倦乏味—— 连时间好像都无力在湿黏的氛围中流动。此 时,母女是闯入这片缺乏生机的土地的异客, 以无言的克制、忍耐及悲哀划破了有形的麻 木,在死水中泛出涟漪。小说没有交代具体的 社会背景,更没有显示出确切的年代特征。明 确的意象只有小镇、空气、植物,它们都呈现 阴沉厚重、毫无生机的模样。此外,小说的时 间界定也不明晰,只有“礼拜二”和“午睡时 刻”。
一、审判的含义
想理解“审判”,应从题目中的两处时间信息入手,探知背后的含义。“礼拜二”在 西方传统文化中有特殊的寓意,在礼拜二这一 天,耶稣在圣殿里最后一次教诲世人,不要效 仿假冒伪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并讲了关于末 世的征兆和末世的比喻,对整个世界进行最后 的审判。也正是这一天,犹大为了三十两银子 出卖了耶稣,以致其在耶路撒冷受审,便有了 礼拜五凌晨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煎熬地度过了 “受难日”。礼拜二的耶稣和文中的母亲形象 的共同点是痛苦和不被世人所理解。耶稣承载 着世界的罪恶,母亲背负着儿子以小偷之名被 “处死”的痛苦。耶稣在礼拜二最后一次教诲 世人,对整个世界进行最后的审判;母亲用自 己坚强、坚定的表现和自尊反过来审判小镇的 冷漠,完成了“反审判”,在礼拜二审判日向 人性和时代发出了直击灵魂的叩问。
审判日的“午睡时刻”是一天中昏昏沉 沉、倦怠不醒的时段。母女来到小镇时, “车 站上空无一人”“只有台球厅还开着门”,就 连车站也无人照料。整个小镇更似白天短暂地 清醒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沉寂一般,从“上午 十一点起,商店、公共机关、市立学校就关了 门,要等到将近四点钟回程火车经过的时候才开门”。小镇像是与世外隔绝一般,看似一切 在运动,却如此缓慢、疲惫。然而越是表面看 起来如此凝滞的社会节奏,越有完善的内部规 则:所有的居民也随同小镇无聊、消沉的状态 作息,服从、配合低迷的市场需求,并找到适 合自己的位置。如此均匀沉静的小镇状态与其 说是因为不够发达、地处偏远造成的,不如说 正因地处偏远不发达,小镇的需求与供给形成 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人们以在小镇适用的价 值观指导生活生产,真理与新奇并不能让这片 凝滞的死水流动。
从文中出现的人物来看,以神父为代表的 “人”曾两度从“午睡状态”中醒来。第一次 是生理上的惊醒——母女向神父借用公墓的钥 匙;第二次是精神上的惊醒——母亲对小鎮及 神父关于其儿子小偷的审判进行了“反审判”。 生理上的惊醒是因为母女的到来,精神上的惊 醒是因为母亲对人性的麻木与冷漠本身发出的 质问。第一次惊醒,神父作为“人”,并没有 意识到一种反麻木的、反冷漠的价值观到来; 第二次惊醒,神父在短暂地被母亲不为小镇冷 漠价值观裹挟的坚定和自尊震撼,却又在看到 母亲胡乱签字露出的破绽时归于原状。神父作 为神职人员,对于自己的职业缺乏基本尊重, 也不具备悲悯之心, “他连连打着哈欠,几乎 要睡着了”“他睡意蒙眬地指点母女俩”,用 毛茸茸的手臂和锈迹斑斑的钥匙完成工作内 容,接着一切好似没有发生,又将归于平静。 在马尔克斯的作品中,宗教因素一直有重要地 位。作为小镇距离神明最近的人,若连神父都 是一个“怀疑主义者”、一个不会被真正“惊 醒”的不虔诚不悲悯的人,小镇其余人的灵魂 状态便更令人担忧:母女于“午睡时刻”来到 小镇, “沿着巴旦杏树荫悄悄地走进小镇,尽 量不去惊扰别人午睡”“径直朝神父的住处走 去”“母亲用手指甲划了划门上的纱窗,等了 一会儿又去叫门”,已经尽全力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却还是在离开之时被村民围观。村民围 观的到底是外来者,还是外来者可供满足的猎 奇心理及看客需求?要知道,在独居的雷薇卡 太太夜晚听见撬门声音后朝锁眼开枪也没有惊 起任何人睡意波澜的小镇, 白日的“看客需求” 竟能远胜对于居民人权的关注,吸引午睡之人 冒着烈阳和热浪进行围观。
无论是小镇的人还是小镇本身,宗教和信 仰好似有着约束力,实际却又形同虚设:神父 柜门里钉子上挂着的两把大钥匙上长满了锈。 在小女孩的想象中, 公墓的钥匙就是这个样子; 小女孩的妈妈在小的时候也这么想过。然而在 神父眼中,这两把钥匙就好似圣彼得连接着天 国大门的钥匙,空有一副神话的躯壳,却从未 被使用,更没人得以验证。事实上,在神父及 小镇人的眼中,无论是通往天国,还是通往任 何地方,不过是所谓的“信仰”而已。它汲取 人信仰的力量,以人的信仰打败信仰,从而产 生神圣。因此,当信仰减弱时,神圣虽在,却 如同摆设,没人关心是否真的有天堂存在,也 没人关心如何进入天堂。信仰及神圣并不能赋 予这小镇更确切的力量,小镇的普遍价值观却 能教给人更现实的存活之道。也正因如此,与 天国相关的爱、悲悯、良善自然也不再具备实 用价值,圣彼得的钥匙爬满铁锈扮演着小镇冷 漠世风聊以遮羞的摆设。
在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格兰德大妈的葬 礼》中, 也使用了“礼拜二”来凸显隐含意义。 格兰德大妈是马孔多小镇的女族长,足足活了 九十二岁。在她生前,马孔多小镇的一切都受 她管辖,无微不至、无所不能。然而,在某个 礼拜二,这样一位享有无尽权势的人与世长辞 了。同样,母亲的到来给予这片土地及人心以 新生的契机, “反审判”打破了固化的价值判 断,质问了蒙尘的信仰和麻痹的良知。
小说里道德、善意、人性关怀都如午睡般 昏昏沉沉不得清醒。在这场所谓的“审判”中,表面的审判者是神父以及小镇围观的群众,被 审判者是母女以及她们的那位被当作小偷的亲 人。然而,马尔克斯巧妙地将文中审判者与被 审判者的地位进行了转化:母亲拒绝接受对儿 子“无道德”的定义及“处死”的判决,更拒 绝以被审判的姿态接受村民的注视。当神父及 村民的审判被拒绝,审判本身无效,慌乱的将 是自以为是审判者的无知之人。
二、母亲对小镇的审判
镇上的人认为儿子是小偷,小偷的母亲也 理所应当背负罪名。“按通常的道德判断,母 亲应该带着羞愧和不安,带着一种负罪的心情 而来,因为她的儿子做了小偷。神父的问话正 代表了这种通常的世俗判断,他们预备审问、 羞辱这位母亲。但是,作者从来没有让母亲流 露出半点的羞愧,而是以一种完全相反的姿态 出现。母亲拒绝把自己和儿子钉在耻辱的十字 架上,拒绝和小镇上的人构成某种共谋关系, 即拒绝承认儿子做小偷是令人羞愧的。”[1] 作 者在讲述《礼拜二午睡时刻》的创作时提到过 他十二三岁跟随母亲回到故乡阿拉卡塔卡镇探 访却被人围观的场景。这种被异样目光注视的 经历给他留下了不能磨灭的记忆,影响了他的 写作: “被陌生群体围观并非议的感觉被移植 和转化为母亲在承受众人以道德审判时的刻骨 铭心的痛苦和孤立无援的内心感受。”[2]
文中的母亲说话时平静而固执,这种固执 和坚决一则源于母爱——相信自己的儿子,不 管小镇的人是否給他定罪。这种母爱的力量使 得她不必愧疚羞耻,而是平等地、以一名母亲 的身份和小镇的“审判”对话,拒绝小镇或集 体无意识影响,避免被引入名为“小偷与罪恶 感”的旋涡。巴赫金曾把主人公的这种对话性 称为“主人公的独立性、内在的自由、未完成 性和未论定性”[3]。此外,母亲以笔挺的身姿和自尊迎接小镇居民的注视,则是以“无声” 回敬“无声”。小镇的“审判”是令人窒息的: 每个人都能以道德的高位者自居,不必用任何 言辞,只需要用目光对这对母女进行无声的审 判。母亲此时任何言语和表情都将成为这一双 双眼中的笑料。因此,无声对无声,母亲的平 静和坚守将反过来动摇四周猎奇之眼的信念, 让被审判的对象变成小镇可笑的麻木和无悲悯 的人心。
三、母亲对神父的审判
格非认为,马尔克斯的作品有一股值得我 们敬仰的“蔑视一切权威与定规的勇气”[4]。神 父代表着某种宗教权威,然而小说中的神父形 象邋遢, “头上谢了顶”“手臂毛茸茸”还不 停地打着哈欠。从仪表看,神父不具备得到神 谕的庄严与威仪,甚至显得尤为普通和庸俗。 在他和母亲的谈话中,屡屡表现出漠不关心和 缺乏同情。首先,他困意难消,对于一位正忍 耐着强烈悲痛的母亲,他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尊 重。其次,神父曾问: “难道你从来就没想过 要将他引上正道吗? ”这句话表明,神父在不 加思考的情况下自动和小镇居民处于同一立 场:认为小偷有罪,小偷的母亲也没有给予小 偷正确的指引,才造成今天的恶果。因此,小偷和小偷母亲都不是无辜的。但是,当他信守 的价值观面对母亲冷漠的态度及拒绝向神父的 问题表述自己的忏悔而碰壁时,神父表现出惊 异,甚至是慌乱。但这份动摇却昙花一现,当 他看到母亲在签字时慌乱的样子时,他又坚定 了自己的看法:这位母亲并不是对其“审判” 无动于衷,而是故作坚定。然而,从始至终态 度未变的是母亲,对自己的信仰动摇慌乱的则 是神父。因此,母亲用自己的方式对神父的不 称职、内心冷漠、缺乏同情心和同理心进行了 审判。
四、母亲对事实的审判
小说没有明确交代儿子到底是不是小偷。 但是,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却可以找 到类似情景:孀居多年的丽贝卡在晚年时用 其哥哥的手枪一枪击毙了一个企图入室盗窃 的小偷,这个情景和《礼拜二午睡时刻》非常 相近。这两个情节在不同作品重复出现,应该 出自马尔克斯构思的同一母题。除此之外,小 说中的事件发生在凌晨三点的寡妇家中,在这 位有着二十八年独居经验的老寡妇准确无误地 朝门锁击了一枪后,小偷的鼻子被击中并发出 了一声呻吟。从门锁的高度可以击中小偷的鼻 子,说明小偷当时低下身来撬锁。尸体被发现 时,他光着脚,腰上缠着绳子。光脚是为了不 发出声音,缠绳子是为了行窃方便。种种迹象 都表明儿子是小偷的无奈事实。然而,这位小 偷也曾在正路行走,宁可打拳击导致牙齿掉光 也要供养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这样一位善良又 可以忍耐苦痛的人,在来到这个小镇后却成为 盗贼。难以想象,他曾有何种经历以致在这个 小镇最终选择行窃——或许是极度穷困潦倒走
投无路又或许是被同化。然而可以确定的是, 寡妇宁可凭借经验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开 枪也不大声呼救、邻居也没有听见枪声后起 床查看。人的权利甚至生命,在小镇竟如此不 值一提。小偷本不至于被“处死”,开枪后也 没人对其施救造成了小偷死去的事实。因此, 这位母亲不卑不亢,她知道逼儿子走上绝路的 是无情冷漠的社会及不古的人心。她拒绝神父 提供的伞,也是拒绝别人对自己施舍的“遮羞 布”,在人们的注视下向儿子的遗体走去。她 以无声直面一切异样的眼神, 完成了对所谓“事 实”的审判。
五、结语
马尔克斯的作品总是带有很强的政治隐 喻色彩。他曾经在一次答记者问中说: “理想 的小说应是绝对自由的小说,它不但以其政治 的和社会的内容使读者忧虑,而且以其深入的 现实的力量使读者不安。如果能够把现实翻转 过来,让读者看到另 一面的情形,那就更好 了。”[1] 在《礼拜二午睡时刻》中,任何具体 的政治环境和文化背景都被抹去。然而,作品 以独特的叙述方式将抽象、深刻却普遍的喻义 展示给读者:这是关于人类命运的叙说。在无 具体政治背景的情况下,无所对应也是全部对 应,因为它讲述的是整个人类的悲剧。在母爱 面前,任何道德色彩、潜在规则和人心中那点 窥伺他人的猎奇心理都显得一文不值。
[ 作者简介 ] 李婉怡,女,蒙古族,内蒙古通辽 人, 英国伦敦国王学院硕士研究生(已毕业), 研究方向为应用语言学。
[1] 出自骆玉安《审判的逆转与民族精神的建构——论 马尔克斯〈礼拜二午睡时刻〉的母亲形象》, 《中 国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08 年第 4 期。
[2] 出自陆静《母爱之外的宗教审判和人性孤独——從 马尔克斯的马孔多系列小说看〈礼拜二午睡时刻〉 的主题》,《名作欣赏》2015 年第 27 期。
[3] 出自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 》, 河北教育 出版社 1998 年出版。
[4] 出自格非《博尔赫斯的面孔》,译林出版社 2013 年出版。
[1] 出自马尔克斯《两百年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创作》,云南人民出版社 1997 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