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
激情是生命的最极端的形式。司马迁就是一个充满生命激情的人。他一生“西至空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游江淮”。在那样一个交通不便的时代,这需要多大的生命激情?对外部世界的兴趣与热情,尤其是持久的热情,是衡量一个人生命力的尺度。
二十出头的司马迁,在他踌躇满志地仗剑漫游天下时,他已成为他那个时代最博学的人,最有见识、最有思想,或者说,最具思想家素质的人。他是继贾谊、晁错以后,又一位年轻的思想家。
到了郎官任上,他感激涕零,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这是他天真淳朴的个性表现。在那个意气风发百舸争流的大时代,他免不了也兴高采烈,摇旗呐喊。此时,他的心思已不在书上。或许他已读完了那个时代民间所能找到的书,一些大的学问他也已精研过了。他又不是一个白首穷一经的学究,他毫无做一个博士的兴趣。书斋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书斋外面的人物也太风流了,行动的魅力远胜过玄思,剑锋的威力远胜过笔锋。他所关心的乃是那些在历史上、在现实中叱咤风云的人物,暗自羡慕着他们的盖世功业和绝世风采。面对着那些“赴公家之难之人”“伟烈奇杰之人”“有国士之风之人”“有奇功于世之人”“奋不顾身徇国之难之人”“倜傥非常之人”,他的心胸风云激荡。三十四五岁,他如愿以偿:奉使出使巴蜀,去了结唐蒙、司马相如都没能解决好的西南问题。司马迁此行,兴致很高,也颇自信。在他看来,大约与张骞之远征漠北,方向不同,事则相类,功宜相当。总之,直到此时,他都在谋求着自己人生功业的辉煌,他的人生目标,还在于追求“立功”。
就在他远从西南风尘仆仆往回赶时,这边的长安城里正进行着让每一个人都兴奋不已的大事:封禅。在经过一番准备过后,汉武帝带着十八万骑兵,旌旗招展数十里,浩浩荡荡地向泰山出发了,偏偏把一个使命感极强、自尊心极强的人物丢在了洛阳。这个人就是司马迁的父亲,太史令司马谈。这么一件历史大事,有記事记言之责的太史令却不能亲与其盛,司马谈是何等绝望、何等自责与惭愧?他一病不起,奄奄一息。司马迁来不及去武帝那儿复命,报告他的成功,急忙赶到父亲的病榻旁。就在这病榻旁,司马迁受到了双重的打击:父亲的垂亡,以及自己人生目标的转向!
在病榻旁,司马迁无法拒绝垂死的父亲,更无法拒绝由父亲交给他的伟大的事业——为这个大时代,完成一桩绝大的使命:论载“天下之史文”!
三十六岁,他正当盛年,立功事业刚开个好头,前程似万里长江之初发,生命如蓬勃春花之绚烂。但是,他必须收敛其花瓣,内敛其热情,蛰伏其雄心,宝剑入鞘,骏马卧槽,无论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官场多炫赫,疆场多壮烈,他必须寂寂寥寥,年年岁岁,青灯古卷,石砚羊毫。
这个心路历程定是艰难曲折。
三年之后,元封三年(前108年),他由内廷的郎官调任为外廷的太史令。司马迁终于做出了他最艰难也最重要的选择,他从官僚系统的主干上退下来,一如当今的官员从实权部门退到地方志办公室。他终于摒弃了诱惑,排除了干扰,去“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了。对这样巨大的文化事业,他终于明白了,“小子何敢让焉”!
他隐隐地觉得了自己的真正使命。汉家开边拓地的人物很多,但像他这样能洞察全人类命运、梳理人类历史的人物,却绝无仅有。从他个人来说,若去立功,他可能成不了一流人物,但若他转而去做史官,他反而能做出旷古及今第一流之成绩,他将成为他的时代的最大光荣!
做了太史令,便可以遍览皇家藏书,以及那些政府档案,“史记石室金匮之书”。这个“”是缀集、整理、辩证、考订、弃取、译解诸意的总和。以司马迁的功底,他做得得心应手,这是为著作《史记》做资料的准备工作。大约三四年的工夫吧,这个工作顺利完成。太初元年(前104年),四十二岁的司马迁倡议并参与了历法改革,创立了有名的“太初历”。这是一部指导未来的大书。同时,这也是一个理顺历史的大工程,有了这部太初历,以前的历史就可以确定其坐标了。
因之,随着太初历为武帝正式诏颁天下,司马迁的《太史公书》也开始写下了最初的一个字。对历史的总清算就在那样一个不为人知的夜晚,在司马迁的羊毫笔下开始了。
就在他的创作进行到第六个年头时,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李陵战败投降匈奴。司马迁为了援救李陵一家老小的生命,为李陵辩护,武帝大怒,下司马迁狱。第二年,公元前98年,司马迁被判死刑。
汉武帝早就对司马迁不满了,他一直在找机会收拾司马迁!
汉律,死刑可以用钱赎,也可以改施宫刑。钱,秩比六百石的司马迁是没有的,亲朋好友们如何呢——“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既没有帮他出钱的,也没有帮他求情的。看来他只有独自面对那些冷酷的刀笔之吏,在死刑与宫刑之间做着无比艰难的抉择了!
《史记》写到一半,司马迁面临着这样的生死抉择。
那柄小小的刀子在眼前晃动。是抓起它,闪电般地了结自己的一生,一了百了,还是对它投以轻蔑的一笑,挥挥手,拂去它,忍辱负重,继续完成自己的人生使命?
这一年他四十七岁,早已不惑而届知天命,以他的学问与境界,早已视死如归。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什么?因为“用之所趋异也!”如何使用这死的权力,何时使用这死的权力,乃是决定死的价值的关键。
如果他此时死了:
“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他人微位轻,死了,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不能与死节者比”——现在去死,不是死于节,而是死于罪。人们会认为他是由于“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不能死!
但活着总要有个理由,或者说,在遭受极辱时仍隐忍偷生,必须有其代偿物,这就是《太史公书》的创作。
司马迁赏识那些轰轰烈烈的死,也歌颂那些隐忍就功名的生。他喜欢屈原、项羽、李广这样的掷生命如碎碧玉的壮烈;可他也喜欢伍员、勾践这样的保生命如保青山的坚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在伍子胥传后,司马迁议论道:
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这就是在说自己啊!
一篇《报任安书》,通篇就写一个字:辱!
极辱之痛,忍辱之难,偿辱之志!
有辱,必有“偿辱”。司马迁“偿辱”之法,不是揭竿而起,铤而走险。他是文人,他的“偿辱”,就是那未竟的名山事业!
《史记》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三年后,随着李陵冤情的洗雪,司马迁也走出监狱。五十岁了!知天命之年了!
在血水中洗过的司马迁,双目炯炯。他的思虑已非常人可比,他的见识之高,在中国历代史家中,可以说是空前绝后。他的浪漫情怀,为现实之残酷所折辱,如同一树婆娑而为秋风掠夺,却恰好删繁就简,真骨凌霜,苦难风流;他的多爱品性,为专制之铁蹄所践踏,如同一池荷花而为严寒凋杀,又正似去伪存真,傲枝听雨,艰苦卓绝。他的眼光更辛辣,心智更深沉,而文字手段臻于炉火纯青。司马迁以其删繁就简,去伪存真清洁淳朴的精神,与其清洁明净的语言,成了中国古代史书里的光彩和锋芒!
(摘自《风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