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方,历任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工商系副主任、《学报》主编、《首都经济瞭望》主编、首都经济研究所副所长、长城旅游学院副院长。中国商业史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地理学会北京旅游地学会常务理事、北京商业经济学会常务理事、北京旅游学会理事,并为中国社科院旅游研究中心专家顾问组成员。
总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境写北京的历史文化。
北京的文章不好写。有根有据、扎扎实实,就是努力的目标,也是基准。
竭尽努力就是。还请各界横挑鼻子竖挑眼。
中国是一个餐饮文化大国。由于地理环境、气候物产、文化传统、民族习俗等的不同,长久以来,形成了各地独特的菜式。
明末,中国饮食分为京式(鲁菜)、苏式和广式。京式偏咸,苏式、广式偏甜。清末有了鲁、苏(淮扬)、粤、川四大菜系之说。民国时期,苏菜系分为苏菜、浙菜和徽菜;广菜系分为粤菜、闽菜;川菜系分为川菜和湘菜,再加上鲁菜,这就有了“八大菜系”之说。近些年来,菜系的说法更为多种多样。
北京菜,俗称“京菜”,也有称“京朝菜”的。它因悠久的都城历史得以集天下菜肴之大成,形成了典雅、精致和别具一格、自成体系的北京滋味儿,不但在中国众多菜系中取得了突出的位置,在世界上,也获得了广泛的赞赏。
北京菜
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发现后,著名考古学家贾兰坡先生曾说:“北京人”已经保存火种……并且已经知道吃熟食。这是迄今为止全世界已知人类最早用火熟食的事例之一。国际上,有学者说:“烧煮至少是四十万年以前现代人类的祖先发明的。证据来自中国北京附近的一个远古洞穴(周口店)烧焦的骨头。遗迹表明,居住在那里的北京人早已发明了一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技能。”(引自《宣南饮食文化》,朱锡彭、陈连生著,北京华龄出版社2006年9月第1版,第1页)这个最伟大的技能,就是“烹饪”。
距今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随着原始农业、畜牧业的出现,掌握了石器工具和陶器的制作,北京人的烹饪,有了烧、烤、蒸、煮等技艺。平谷发现的上宅文化和北捻头文化遗址,出土了磨盘、石刀等石器工具,还发现了罐、碗等陶器和鬲、甑、甗(yǎn,中间有箅子的炊具)等陶制炊具,就是明证。
后来的古燕都蓟城,又一直是北方重镇,自秦至唐历千年而未改。多地多民族的饮食文化在这里荟集、交融。
辽宋时期,契丹族、女真族与汉族的饮食交流频繁。汉族的节令食品,如年糕、煎饼、粽子、花糕等传入契丹;契丹每年到北京为宋朝皇帝祝寿,派遣辽国厨师到宋宫廷烹调契丹民族食品,还进献契丹美食作为贺礼。
据记载,金中都时,城市内外有诸多酒楼,市场中还有专门的“蒸饼市”。
元代的大都城里,餐饮业相当发达。十四世纪三十年代编撰的《饮膳正要》,就记载了当时宫廷饮食的门类和内容,其中有如“汉儿茶饭”“回回食品”“女直(真)食品”“河西茶饭”“畏兀尔茶饭”“西天茶饭”等,反映出当时的元大都荟萃了多民族(蒙古族、汉族、回族、女真族、色目人等)、多地区(特别是我国西部地区),以及多国家与地区(中亚细亚、阿富汗、伊朗、印度诸国以及小亚细亚半岛、阿拉伯半岛)的饮食文化。(参见“《饮膳正要》注释”,(元)忽思慧著,尚衍斌、孙立慧、林欢注释,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10月第1版)
明迁都北京,带来大批南方官员、军士。江南饮食文化随之进京。曾有“京师庖厨多苏州人”,宴席也以苏州人包办成为京城时尚。明永乐十四年(1416年),南京来的烧鸭铺“便宜坊”在米市胡同开业,京菜中的名吃北京烤鸭由此发端。清真菜的烹饪技艺的北上中,今天牛街的“大顺堂梁”是从南京迁来的。而“爆肚满”则是来自山东。
清代,满族饮食风俗进入北京,满人的嗜食猪肉,以及“满菜多烧烤”“满人嗜面”流传京城,出现了砂锅白肉、烤乳猪及猪下水烹制的多种名菜。北京城各地士人云集,又引来不同风味的饮食文化,特别是山东、淮扬(扬州、淮安一带)、江浙(苏南、浙西一带)等地方菜的北上,使北京的肴馔吸收和综合了各地烹调技术与文化,形成了北京餐饮业的名家荟萃、风味多样、档次齐全、格调高雅的特点。北京菜也在这一时期发展成为一个体系完整、内容多元、兼收并蓄且京味文化特色突出的菜系。
民国时期,随着封建王朝历史的终结,宫廷菜、官府菜流入民间。例如,著名的仿膳饭庄,便是1925年北海作为公园正式开放后,由清宮御膳房的厨师在其北岸创办的。它最初是茶社,取名“仿膳”,意为仿照御膳房的制作方法烹制菜点,经营的品种主要是清宫糕点小吃及风味菜肴。1956年,仿膳茶社更名为“仿膳饭庄”。仿膳让平民百姓识得宫廷菜的“庐山真面目”。
北京菜所包容的类别,有宫廷菜、官府菜、地方菜、清真菜等。可是,没有━━会馆菜!
“会馆菜”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对于会馆里的人们而言,远离家乡,在京城生活,一个无法回避的考验,就在一日三餐。口味无疑是最重要的,不在于饭菜的好坏。
清道光六年春,山阴、会稽两邑的京官率先捐资,故老时俊也纷纷出资,购置下百楹之室以为会馆,《山阴会稽两邑会馆记》中描述新建成的会馆是:“门墙崇闳,榱椽坚缴、庖淳孔洁、庭除不嚣,其绸缪也至矣。”(《北京会馆档案史料》,北京市档案馆编,北京出版社1997年12月第1版,第1322—1323页)其中特别提到“庖淳孔洁”,“庖淳”二字凸显出厨房的重要。
清乾隆四十七年(1782),当琼州会馆落成,其碑记中也欣喜地写道:“于是乎基广而势完,升堂内寝,绕以杂室,庖湢厩楹,纡曲有容。”又是突出地讲述到厨房、浴室和马厩的齐备和宽绰豁亮。(《北京会馆档案史料》,北京市档案馆编,北京出版社1997年12月第1版,第1376—1377页)
安徽的休宁县,位于安徽省最南端,与浙、赣两省交界,自宋嘉定十年(1217)至清光绪六年(1880),休宁出了十九名文武状元,是中国第一状元县。乾隆十八年(1753)集资购建的会馆竣工,碑记中特别欣慰地写道:“堂庭廊庑,庖湢厩库之次,与几榻箕帚,锜斧筐筥之需,无不次第完具。”(《北京会馆档案史料》,北京市档案馆编,北京出版社1997年12月第1版,第1327页)不但有了厨房、浴室、马厩,各种家具、用具都一应俱全,真得勒石刻碑,以为纪念!
碑记中说的是厨房,实际讲的是会馆的饮食。远到京师,住宿可以不花钱,吃的花销却不可小觑,何况还有北地的饮食,难能适应。
让来京的试子们,以及京官外官,有地方住,还不为吃饭操心,是每个会馆的大事。会馆的饭食不一定多好,但一定要是家乡的口味。这是起码的,第一位的。由此,可以说所谓“会馆菜”,就是那会馆所在省份的地方家常菜。
《林则徐集·日记》清嘉庆二十一年(1816):
三月初八日,戊子。晴。清明。祖先前設供。午饭赴福州会馆春祭,晚饭后回。
十一月二十七日,壬申。晴。下午福州会馆交代,赴彼晚饭回。
十二月二十八日,壬寅。晴。早晨赴福州旧馆,移奉文昌帝君、武圣、天后神座安供福州新馆,午后设供,在馆中晚饭罢回寓。(《林则徐集·日记》,中山大学历史系中国近代现代史教研组、研究室编,中华书局1962年4月第1版,第40页、第66页、第68页)
《曾国藩日记》清道光二十一年辛丑岁(1841):
五月初七日,早起,为九弟点书。出门拜客,饭新馆,至申正归。
清道光二十四年甲辰岁(1844年):
三月十八日,在新馆晚饭。
四月廿三日,晏起。拜客,至会馆早饭。(《曾国藩日记》,(清)曾国藩著,贾泓杰、王诚伟整理,九州出版社2014年3月第1版,第24页、第109页、第115页)
无论有事还是没有事,两位先生都在日记里记录下去会馆吃饭的事,早、中、晚都有。会馆就是他们在北京的另一个“家”。街头会有早点摊儿或饭馆,但他们不去,一则,可能因为身份所限;再则,更重要的,是口味。仅从早点而言,烧饼油条老豆腐,大约对不上福州、湖南的胃口。
但二位不时地在会馆宴客,说明林先生的福州会馆、曾先生的湖广会馆,还是摆得出席面,撑得起场面的。也就是说,其闽菜、湘菜的特色,是能够与北京名家饭庄一较高下。其特点,就在有本乡本土纯正、浓郁的“原味儿”。所以,迟至1944年湖广会馆的团拜会上,清宣统己酉(1909)举人刘文嘉在“甲申(1944)雨水前七日,湖广会馆团拜即席”诗中还写道:“正会迟开合尽欢,新年展拜聚成团。饮无醇酒仍同醉,食有粗肴且劝餐。”(《湖湘文库:湖南会馆史料九种》,袁德宣著,岳麓书社2012年11月第1版,第341页)“粗肴劝餐”四字,很有场景画面的动感。
也有“会馆菜”一时间的特殊“火爆”。
《邴庐日记》二·丁卯(1927)六月廿九日:“在虎坊桥街西者,称福州新馆,为陈望坡尚书故宅。尚书告归,舍宅为馆。光绪中叶,陈玉苍复于东偏拓地,用洋式添建南北厅事,是时平斋方提倡荔香吟社,每数日必就此作吟局。初仅粗具盘餐,而庖人善烹调,乡人亦时就此宴客,外省京僚因亦假座福州馆,名厨遂藉藉一时,宴会几无虚日,直至辛亥国变后方止。”(《郭曾炘日记》,窦瑞敏整理,中华书局2019年5月北京第1版,第93—94页)
又是福州新馆的故事。光绪中叶时,何刚德(号平斋,1854—1936,福建侯官县人,清光绪三年即1877年进士)组建的荔香吟社,时常在新馆作吟局。最初只是“粗具盘餐”。但雇到个厨师烹饪技艺了得,同乡人多在馆宴客,渐渐地名声传出去,连外省的京官也都来福州馆品味闽菜美食。厨师名声大噪,福州馆居然也成了京师餐饮界名家,几乎每天都有宴会,一直到辛亥革命之后才消歇。何以说福州馆的会馆菜是闽菜,因为厨师是福州人。据《闽中会馆志》称,“其厨师王姓,与长班同宗。”(《闽中会馆志》,李景铭,民国三十二年(1943),福州新馆。未出版)
这倒应了福州新馆那副楹联所说:“家园鱼笋评乡味,人海莺花洽古春。”不但是福州的同乡们在会馆里能吃到家乡的鱼笋乡味,连各省的京官们,也闻香而至,大快朵颐。但这只是在一段不长时间的故事。
还有想吃家乡新鲜蔬菜的。怎么办?这就要说到北京的芥蓝菜的来源了。
还是《闽中会馆志》记载:“闽杂记云:闽中芥兰菜,四五月下种,初生叶如莴苣而平扁,淡青色蓝,高数寸。秋秒春初,茎中复生新梗,抽叶上尖下圆,碧色光润,闽人皆以为蔬,俗呼橄榄菜,声之误也。京师故无此菜,轩举携种北来,传播四郊,近北人亦嗜此。轩举多才艺,晚年既以医隐。故世之人亦以医隐称之。”(《闽中会馆志》,李景铭,民国三十二年(1944),福州新馆。未出版)
北京原来是没有芥蓝菜这个蔬菜品种的。百余年前,有位力钧先生(字轩举),从福州带来芥蓝的种子,传播给北京郊区的菜农。现在,北京人吃芥蓝菜早已习以为常,恐怕很少有人能知道这蔬菜的由来。
看到《闽中会馆志》的这段记载,我用手机拍了照片,发给远在福州的我三十年前的学生陈光华先生,没想到他很快就发来福州芥蓝菜的照片,并告诉我,现在的福州仍然有这种菜,俗称本地芥蓝,或叫橄榄菜,样子比广东芥蓝细嫩,味道微苦,与《闽中会馆志》中的记载完全相同。他说,晚饭他家就吃炒芥蓝菜,用的是老福州人的做法,加糖和料酒。很可能,当年福州馆里的人们吃的就是这一口儿。
带芥蓝菜籽到北京的人,是力钧,字轩举,号医隐,时任商部郎中。力钧先生(1856—1925),福州市永泰县人,清光绪十五年(1889)中举人。清末民初著名医学家、文献学家、藏书家、教育家,尤以中西医兼通而闻名。曾任宫廷御医,为慈禧太后、光绪帝治病,后隐退。2016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了《清代御医力钧文集》,其中收集有他的《皇上病案》《崇陵病案》《难经古注校补》《槟榔屿志略》等著述。
虽说是一个蔬菜的品种,但让我们看到的是,会馆居然成了南北农艺技术交流和饮食文化交融的中介。
在福州新馆曾经的中小字题版中,据《闽中会馆志》记载:“列同治乙丑(四年,1865)补行甲子科(三年,1863)乡试中式之潘炳年、邵积诚,后皆成进士,入词林。潘号耀如,为京官时与郭文安(曾炘)曾同住南半截胡同……去北半截胡同不远。北半截胡同旧有广和居酒肆,所称潘鱼者,即因潘得名也。夏蔚如孝廉仁虎所著《旧京琐记》云:‘士大夫好集于半截胡同之广和居,张文襄在京提倡最力,其著名者为蒸山药。曰潘鱼者,出自潘炳年。曰曾鱼,创自曾侯。曰吴鱼片,始自吴润生’,是皆物以人传者也。”
“物以人传”,不只是福州的会馆独领风骚。夏仁虎先生在《旧京琐记》中称:“南人固嗜饮食,打磨厂之口内有三胜馆者以吴菜著名。云有苏人吴润生阁读,善烹调,恒自执爨,于是所作之肴曰吴菜。余尝试,殊可口。庚子后,遂收歇矣。”(《枝巢四述 旧京琐记》,夏仁虎著,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第127页)
会馆菜在为同乡口味服务中,把各地最为朴实的饮食文化,带到了京师。同时,“菜以人传”,士人们又在不同的交际中,把各地风味传入饭庄字号,甚至,民间人家。来自他乡异地的“家园鱼笋”,再加上“粗肴劝餐”,就为京城的餐饮文化,开辟出新鲜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