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锴
钱锺书曾经说:“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
要成为大师口中荒江野老屋中的素心人,真的需要相当的魄力和资本。
当我读博士一年级的时候,绝不会想到,我们那笑容可掬的导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电影狂魔”。无论刮风下雨,他每周都要让大家去参加课外活动——到放映厅欣赏一部由他精选的电影。在我多年的留学生涯中,这可算是一段奇妙的经历。
穿过各种走廊和通道,坐电梯降到地下室,颇有一种特工前往秘密基地参加会议的感觉。大家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挑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集合等待,热情寒暄。终于,教工来了,夸张地掏出一大串钥匙,试了半天才捅开一扇蓝色的铁门,里面竟别有洞天——巨大的帷幕,舒适的沙发,要是再添几个卖可乐和爆米花的小贩,俨然就成了一座高级影院。
老师打个响指,长臂一挥,潇洒地把碟片递给楼上的放映员调整、准备,然后就靠在前排座位上,滔滔不绝地向我们介绍关于这部作品的时代背景、导演、演员、剧情、精彩看点等。他的选材非常广泛,不仅有新片,还有20世纪30年代的老片,甚至默片;不仅有外国大片,还有很多中国导演甚至冷门导演的作品。
他的观影介绍也非常专业,不是拿着影片简介照本宣科,也完全不同于一般的娱乐或商业化宣传,所以常常会刷新我们肤浅的认识。比如,看《巴尔扎克与小裁缝》时,他会告诉我们,剧情有古希腊皮格马利翁故事的影子;看《谍网迷魂》时,他会向我们解释刻板印象如何被政治操纵摆布,再通过媒体宣传演变为偏见甚至歧视;看《红气球》时,他会让我们去联想每一帧画面中所表达的隐喻;看《母亲》时,他会联想到埃德加·莫兰的复杂性研究和巴赫金的“狂欢”理论。
最开始,不少人都是为了混学分才勉为其难地前往的,因为如此专业的电影鉴赏和讨论,如同阳春白雪,自然曲高和寡,有时还和大家的专业研究领域毫不相干。
就这样,日复一日,一群一说到电影就想到消遣娱乐,就只知道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威尔·史密斯、汤姆·克鲁斯等明星大腕的外行粉丝,也渐渐认识了弗里茨·朗、罗伯托·罗西里尼、艾尔伯特·拉摩里斯……大家慢慢开始学会站在另一个层次上,细细品味每一部作品带来的惊喜和独特快感。
导师有一个习惯:每次放映电影,他都会认真地找到原版海报,送到文印室打印出来,然后张贴在学校各处。观影结束后,又郑重地把多余的海报送给学生们,并留下自己最喜爱的贴在办公室的墙壁上。
有一次,我去他办公室咨询课业,看到满墙壁的海报,非常震撼。更震撼的是,其中一张下面印着的影展日期是2003年。很难想象,这么多年,他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随着研究的深入,课题的难度也不断变大,面对未知的挑战和清苦的生活,一些人坚持不住,开始心猿意马。一向宽进严出的西方高等学府有自己严格的规矩,终于,不能按要求完成学业的人无法通过年度评审,面临淘汰。班里的同学走的走、留的留,有人结婚生子,有人就业创业,最后留下来坚持苦修的只有少数人。
分别之后,我们又总会在不同的时间、场合再度相聚。大家关心的问题渐渐有了区别,有的人热衷于交流哪里的衣服在打折,哪里的奢侈品又出了新款,哪里的餐厅更好吃;有的人滔滔不绝地谈论娱乐八卦、小道消息;有的人牵挂在某一单生意里别人占了自己多少便宜,自己又占了别人多少便宜;也有的人关心世界如何运行,我们怎样认识自己,在有生之年,应该怎样和混沌宇宙和谐共生,智慧精致地活出点新意。
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每天都汲汲于生或是汲汲于死的人们,大多掩饰不住愈发强烈的饥渴、迷惘和焦虑,逐渐作茧自缚,只有依靠外在物质的刺激,才能重新快乐起来。而那些多年来通过读书、探讨形成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也正在悄悄滋润着另一些并不那么光鲜、奢华的简单生命。
每接近真理一步,享受它们带来的温暖,享受着学术领域内那些脍炙人口的典故,比如阿兰图灵的自行车链条、福柯的烟斗、薛定谔的猫……就仿佛发现了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快乐源泉,这是独一无二、要凭智慧才能获得的奢侈,更是深藏内心、永远不会被剥夺的宝贵财富,就好像《肖申克的救赎》里安迪脑海中回荡的莫扎特的咏叹调。
在一些人看来,像我导师这样的学者追求的或许是不切实际的东西。我不知道在他的熏陶下,大家最终是否会变得不食人间烟火。不过,在这漫漫求知路上,能够一次次体会真理带来的纯粹的快乐,我已心满意足。
(梁衍军摘自光明日报出版社《愿你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一书,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