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安庆
母亲的起床声是窗外的鸡啼,我的起床声则是侄子们的呼唤。他们一个六岁,一个三岁,在我睡梦正酣之时,忽然锐声喊着“奶奶,奶奶”,非要等我妈回应了方休。那时候,我妈可能在灶房烧火,可能在楼上晾晒衣服,呼唤声一起,她立马就要扔下手头的活儿,一路小跑地撵到卧室去,晚了的话两个小鬼头又要一顿号哭的。她的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催着两个侄子起床,给他们一个个把完尿,穿好衣服,又赶着去热菜。中间穿插着小侄子摔了一跤她急忙去安抚,大侄子玩烟花炮她高声呵斥,水缸里的水溢出来她又赶过去关掉水龙头。
她的新年也是一样地没有空闲,她要完成整个大屋子的清扫,三餐的饭食,招待前来拜年的亲友,清洗每天家里人因为在村庄泥地里走来走去变得脏兮兮的衣物。白天忙罢,晚上又要准备好全家人的洗澡水,待到都洗好澡,她就着洗澡盆吭哧吭哧洗起衣服来。诸事忙毕,上床了,两个侄子一边一个,得哄着睡觉。小侄子晚上要起来把两次尿,否则尿床了又要洗床单。哥哥因岳父脑出血,跟嫂子在医院照顾着,连除夕夜都回不来。
往年的除夕夜,还没有这两个小家伙,是我跟母亲一起在家里度过的。爸爸早早地借着上厕所的理由跑去打牌,哥哥也被哥们儿拉去搓麻将。按照习俗,大屋所有的灯都明晃晃地亮着,母亲在房间备好糖果,我们就坐在一块儿看电视,闲闲地聊天。那是一整块与母亲相处的时光,可以任意地想着如何打发。我起意吃饺子,就一起到灶房去,我烧火,母亲下饺子;或是一起剥花生米,为明日正月初一的丸子做好准备。屋子里的寒气,逼着身子都簌簌抖起来,好办,母亲用废弃的酒精瓶灌好滚烫的开水,我们就着它暖手。
今年的除夕突然停电了。动画片才看到一半,整个屋子刹那间黑漆漆的。侄子们又是锐声喊着奶奶。母亲那时还在厨房里洗碗,听到叫声,一路摸黑走到堂屋,点起桌上的一根红烛。侄子们借着微弱的烛光,奔到母亲身边。我跟他们一起坐在堂屋的长椅上。烛光跳闪,侄子们在堂屋当中玩耍,他们的影子在墙壁上忽而高大忽而矮小。见此,两个小鬼头望着墙上的影子来回跑动,一边比谁的影子大,一边叫奶奶来评比。母亲刚说大侄子的大,小侄子就不服气,又是一气儿跑动,母亲又急忙念叨着别摔着了。她的眼睛一直在这两个小鬼头身上,偶尔回头看我坐在一边,补上一两句,问要不要吃东西,我说不用。过后看到门外的烟花噌噌地在空中绽放,我抱着小侄子到豆场当中站着,让他仰头看天空中那明亮的星星,母亲牵着大侄子在门口放着烟花炮。
母亲将我小时对我说的话,再次说给了家里新一代的孩子。我小时骄纵的脾气,新一代的孩子又一次给了母亲。时间对于母亲是轮回的。我常常随着母亲的脚步,一路看着她在卧室、堂屋、灶房走动,她几乎没有一刻空闲。好像家里没有这个人,就会散乱一团。因为哥哥的脚痛一直不好,母亲约着婶婶一起到隔壁村找人看。她不在家的时间里,两个侄子哭哑了嗓子,爸爸找不到穿的袜子,哥哥要洗澡却没有开水,几乎一时间都乱了套。她怎么还不回来?过了十来分钟,又问她怎么还不回来。一个个空着手待在各自的位置,都不知道如何开展下一步行动。我一时间充当了母亲的角色,给每个人想要的,你的袜子,你的洗澡水,不哭哦,奶奶马上就回来。在不间断的各种诉求里,我又开始给他们热吃的,打扫大侄子扔了一地的橘子皮,抱着哭叫的小侄子给他找苹果吃。在这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我脑袋里充满了各种琐碎的事情。我想象着母亲是如何度过这一天又一天重复冗杂的生活的,这当中并无乐趣可言。
很快我就又要离开家去工作了。临走的晚上,母亲难得来到我的房间。侄子们都在看动画片,暂时闹不到她。我靠在床边听着钟志刚的《月亮粑粑》,母亲也靠着沙发默默地听着——她此刻不忙。她只是在那里靠着,也不看我,也不说话。一首既罢,我又放了一首小河的《老来难》,音乐声中,她听到开心处莞尔一笑,我看她一眼也笑起来。我不敢妄动,她就在这里,不再属于那些无穷的琐事,不再是老一代小一代的保姆,而是我一个人的母亲。我想起一次回家,侄子们不知道去哪里了,卧室灯影憧憧,电视开着,母亲拿着遥控器倒在床上睡着了。我关掉灯和电视,给她盖上被子。那时候,我也是不敢妄动的。她终于能在片刻的睡眠中属于她自己。两首歌放毕,侄子们又叫起来了。
走的时候,我背着两个大包出门,回头看屋里,母亲正在哄哭闹的小侄子。我说了声你不要来送了,就大步往村口走去。走了十几步回头看,母亲抱着小侄子跟在后面。外面正飘着小雨,我变得很凶,让她不要送了,赶紧回去。她说不送不送。我走着走着,回头再看,远远地她还在跟着,看见我回头她停住了。我也不说话,扭头快走,走到村口回头望,村里一整条路空空的,母亲已经不在那里了。
(榆 欣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柔软的距离》一书,刘德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