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予加 赵哲元
分离主义运动是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中影响区域与全球安全的重要议题,不同的分离主义运动走向差异巨大,即便在同样的母国,不同的分离主义运动的结果也大相径庭。而在母国与分离主义势力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国际干预对分离主义运动的走向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那么,驱动第三方国家进行国际干预的影响因素是什么?分离主义研究领域颇具影响力的学者亚历克西斯·赫拉克利德将分离主义冲突的国际干预政策选择的驱动力分为两类:情感性驱动力(affective motive)与工具性驱动力(instrumental motive),前者突出族群、身份、语言文化、意识形态等因素或道德、人权等价值观的同质性,后者则强调经济收益、国内政治、地缘安全等功利性的现实利益(1)Alexis Heraclides and Ada Dialla,Humanitarian Intervention in the Long Nineteenth Century:Setting the Precedent,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15,pp.101-103;Alexis Heraclides,“Secessionist Minorities and External Involvement”,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4,No.3. 1990,pp.370-376.。但是,当情感性驱动力和工具性驱动力共同存在时,它们又将如何联动并对国家的立场选择产生影响?两者之间谁更具有优先性?本文基于印尼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案例,以情感性驱动力和工具性驱动力为理论框架,通过质性比较分析(Qualitative Comparative Analysis,QCA)方法建立组态分析,探析多重驱动力因素在第三方国家立场选择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当情感性驱动力与工具性驱动力相左时一国会如何选择。
西巴布亚地处新几内亚岛的西半部分,目前包括巴布亚省、西巴布亚省、中央巴布亚省、高地巴布亚省、南巴布亚省和西南巴布亚省,共6个行政省份(2)印尼西巴布亚地区原本只有巴布亚省1个省份,根据印尼政府在2001年颁布的《特别自治法》,巴布亚省于2003年1月被分割为巴布亚和西巴布亚两省。随后在2022年11-12月,印尼内政部先后在原有省份基础上进一步增加了中央巴布亚、高地巴布亚、南巴布亚和西南巴布亚等4个省份。。居住在此的西巴布亚人与毗邻的美拉尼西亚地区岛国存在天然的族群纽带联系。从20世纪60年代起,以自由巴布亚运动(Organisasi Papua Merdeka,OPM)(3)自由巴布亚运动(OPM)的派系分支众多,包含亲西方、基督信仰、社会主义、和平抗议和武装暴力抵抗等不同派别,在意识形态和组织形式上非常分散。这些派别依据自身情况和诉求各自行事,但都宣称高举“自由巴布亚运动”的旗帜,这也使得“自由巴布亚”成为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最具影响力的意识形态标识。为旗帜的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兴起,其政治诉求是西巴布亚地区从印尼获取独立。印尼政府将OPM定义为叛乱(insurgency),双方一直未能就西巴布亚地区的独立诉求达成共识。2018年以来,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造成的流血冲突频率不断增高,分离势力与政府间的冲突愈演愈烈,严重危害印尼的经济发展与社会治安。
在国际学界,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的成因基本已经有所定论,即复杂的民族、历史和政治因素共同导致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理查德·肖维尔、凯瑟琳·斯考和内莱斯·蒂贝等学者对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的成因和发展做了梳理,指出人种和文化的差异是西巴布亚分离主义形成的重要根源,殖民时期西方国家对于势力范围的人为划分、荷兰殖民者在撤出印尼前夕煽动西巴布亚人的民族主义为分离主义的发酵埋下了导火索。而印尼中央政府的内部殖民政策及在资源分配方面的严重不公,使得西巴布亚人对中央政府的愤懑不断累积,国家认同感缺失(4)See Richard Chauvel,Constructing Papuan Nationalism:History,Ethnicity,and Adaption,Washington D. C.:The East-West Center Washington,2005,pp.105-106;Catherine Scott and Neles Tebay,“The West Papua Conflict and Its Consequences for the Island of New Guinea:Root Causes and the Campaign for Papua,Land of Peace”,Round Table (London),Vol.94,No.382,2005,pp.599-612;Richard Chauvel,“West Papua:Indonesia’s Last Regional Conflict”,Small Wars &Insurgencies,Vol.32,No.6,2021,pp.913-944;Esther Heidbüchel,The West Papua Conflict in Indonesia:Actors,Issues and Approaches,Wettenberg:Johannes Herrmann J&J-Verlag,2007,pp.38-67;Dale Gietzelt,“The Indonesianization of West Papua”,Oceania,Vol.59,No.3,1989,pp.201-221.。国际干预在关于西巴布亚问题的研究中仅被作为外部催化因素,尚未得到深入、系统的探讨。
当分离主义势力与母国政府实力悬殊,分离主义运动的走向与国际干预存在重大关联(5)参见Alexis Heraclides,“Secessionist Minorities and External Involvement”,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4,No.3,1990,p.378;Robert A. Young,“How Do Peaceful Secessions Happen?”,Cana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Vol.27,No.4,1994. pp.773-792;孙超:《国际干预、强力国家与分离冲突的升级——基于欧亚地区的考察》,《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18年第1期;郝诗楠、高奇琦:《分离主义的成与败:一项基于质性比较分析的研究》,《世界经济与政治》2016年第6期。。因此,在聚焦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中的国际干预之前,本文将对“国际干预”的内涵与外延进行界定。尽管学界对于“国际干预”这一概念尚存在一定争议,但一般而言,国际干预指外部行为体主动介入其他国家或地区的内部事务的行为。詹姆斯·罗西瑙将“国际干预”定义为外来势力为改变现状而对国家施加影响的行为(6)James N. Rosenau,“Intervention as a Scientific Concept”,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Vol.13,No.2,1969,p.159.。时殷弘将国家的对外干预行为概括为一国在未经他国允许的情况下,蓄意制约或侵扰他国内政,或是主动介入其他国家或地区内部问题的行为(7)时殷弘:《国际政治中的对外干预──兼论冷战后美国的对外干预》,《美国研究》1996年第4期。。本文主要关注外部国家行为体(即第三方国家)(8)本文使用“第三方国家”(third-party state)指代区别于分离主义冲突中母国(home state)和分离族群(separatist group)的外部国家行为体,关于这一概念可详见Joseph R. Huddleston,“Foulweather Friends:Violence and Third-Party Support in Self-Determination Conflicts”,The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Vol.65,No.6,2021,pp.1187-1214.对于分离主义运动的立场选择,因此,本文所涉及的国际干预是指第三方国家主动介入其他国家或地区的内部事务的行为,而第三方国家的行为仅以政府的官方表态为基准。
对于分离主义冲突中第三方国家干预行为的驱动因素,许多国外学者都曾尝试提出解释,但是这些解释大多聚焦于单一因素并以特定影响因素作为第三方国家对分离主义运动立场选择的解释变量,尝试通过实证研究验证其观点。例如,冷战时期自由主义学派对于国际干预行为的传统看法可以称作分离脆弱论,即认为自身内部存在分离主义倾向或历史上曾爆发过分离主义冲突的国家不太可能支持国外的分离主义运动,以避免产生“多米诺”效应而殃及本国,因而相对于单一民族国家,多民族国家干涉他国分离主义冲突的意愿更弱(9)Jeffrey Herbst,“The Creation and Maintenance of National Boundaries in Africa”,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3,No.4,1989,pp.673-692.。而斯蒂芬·赛德曼则提出族群纽带论,认为偏袒与其自身具有共同的身份认同的一方是国家决策者的支持群体作为人类的天性使然,因此第三方国家的决策者会支持与其国内主要族群存在族群纽带的一方(10)Stephen M. Saideman,“Explaining 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Secessionist Conflicts:Vulnerability Versus Ethnic Tie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51,No.4,1997,pp.721-753.。 同样,这种族群关系上的纽带也可以延伸到语言、文化和宗教上。路易斯·贝朗格、埃里克·杜申和强纳森·帕金等人则将政治制度纳入探讨,认为民主国家之间的纽带是解释国家干涉行为的重要变量(11)L. Bélanger,. Duchesne and J. Paquin,“Foreign Interventions and Secessionist Movements:The Democratic Factor”,Cana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Vol.38,No.2,2005,pp.435-462.。约瑟夫·哈德斯顿则提出追求稳定是影响第三方国家干预政策选择的主要因素,出于寻求稳定局势的目的,“中等”实力的分离组织往往更容易得到国际干预的青睐和支持,即只有在当事国内分离冲突达到一定烈度时,第三方国家才会对分离组织提供支持,以促进维持一种新的现状,且不至于将既有的局势完全颠覆(12)Joseph R. Huddleston,“Foulweather Friends:Violence and Third Party Support in Self-Determination Conflicts”,The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Vol.65,No.6,2021,pp.1187-1214.。
综上,国际学界往往聚焦单一影响因素对国家立场形成的驱动价值的解释理论,组态视角与多变量、复杂因果的思维方式在既有研究中尚未得到足够的关注。在复杂因果关系的研究中,组态视角得到学者们的广泛应用(13)参见高奇琦:《从单因解释到多因分析:比较方法的研究转向》,《政治学研究》2014年第3期;P. C. Fiss,“Building Better Causal Theories:A Fuzzy Set Approach to Typologies in Organization Research”,The 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Vol.54,No.4,2011,pp.393-420.。该视角指出,不同驱动因素产生的影响效果并不各自独立,它们之间会相互联动匹配,共同对结果产生影响。国家介入别国分离主义运动往往受到不止一个驱动因素的影响,而不同驱动因素产生的影响效果并不各自独立,会共同影响第三方国家对于分离主义运动的立场选择。因此,单个因素能够提供的解释范围十分有限,且往往只是决定一个国家立场和政策的非充分因果性因素(14)Shiping Tang,“The Onset of Ethnic War:A General Theory”,Sociological Theory,Vol.33,No.3,2015,p.266.。
基于此,本文以印尼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为案例,采取组态视角,透析国际干预背后多种驱动因素之间的联动组合机制,以及不同驱动因素之间的优先关系,为分离主义运动中第三方国家的立场选择寻找多因解释。一方面,打开分离主义运动中国际干预的黑箱,聚焦第三方国家立场选择的驱动机制,为分离主义研究提供新视角;另一方面,将并发因果的思维方式引入对于国际干预的因果研究,为相关问题的探讨开拓新思路。
如前所述,亚历克西斯·赫拉克利德将第三方国家对分离主义冲突的干预政策选择受到的驱动力总结归纳为两类:情感性驱动力与工具性驱动力。在情感性因素的驱动下,第三方国家对别国分离主义立场选择的基本逻辑是支持分离主义冲突中与本国在族群、身份、语言文化、意识形态等因素中具有同质性的一方而反对具有异质性的一方,或是依据实际情况支持道德上相对具有正义性的一方而反对错误的一方(15)Alexis Heraclides,“Secessionist Minorities and External Involvement”,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4,No.3. 1990,p.370.。赛德曼的族群纽带论与贝朗格等人的民主国家论对第三方国家干预动因的解释均属于这一类型的驱动力。在工具性因素的驱动下,第三方国家会出于达到经济收益、国内政治、地缘安全等功利性目的而选择其对分离运动的立场和政策(16)Alexis Heraclides,“Secessionist Minorities and External Involvement”,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4,No.3. 1990,p.370.。分离脆弱论及哈德斯顿的寻求稳定论所提出的解释因素则属于工具性驱动力。
赫拉克利德将两种驱动力共同纳入其对分离主义运动中国际干预行为原因的分析,认为情感性驱动力和工具性驱动力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当情感性和工具性的驱动力的影响达到某种平衡并且能够彼此协调加强,将为国家立场与政策的选择构成充分的动机(17)Alexis Heraclides,Ada Dialla,Humanitarian Intervention in the Long Nineteenth Century:Setting the Precedent,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15,p.229.。尽管赫拉克利德的理论关注到多个驱动因素之间的组合效应,但并未对一个国家同时受到相互矛盾(即偏好冲突中的不同两方)的情感性驱动力与工具性驱动力影响时将如何做出选择这一问题进行充分探讨,而这种情况实际上就存在于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的国际干预问题中(例如与印尼东部边界紧邻的巴布亚新几内亚,在族群与文化上与西巴布亚地区具有同质性,但在地缘安全上却与印尼享有紧密联系)。
因此,对于西巴布亚分离主义中第三方国家立场选择背后不同情感性驱动力和工具性驱动力的多重条件变量共存的组态分析是十分必要的。本研究基于赫拉克利德关于第三方国家干预的两种驱动因素的分析框架,在学界既有相关研究的基础上,构建出进一步细化的情感性与工具性驱动力的分析框架。在本文的分析框架中,情感性与工具性驱动力均可能同时偏好分离主义冲突中的不同两方,不同的驱动因素彼此联动匹配或抵消,共同对第三方国家的选择造成影响。
在本框架中,情感性驱动力包含两个驱动因素:族群纽带和人权因素。如前述赛德曼的研究,族群纽带影响着国家在对外政策选择上的偏好,执政者为获取或巩固其国内的政治支持,在对外政策上偏好支持与其国内支持者(选民)存在族群纽带联系的一方。印尼的主体民族为爪哇族,而西巴布亚的人口构成则更为复杂,由300个左右族群构成,但这些族群在人种上普遍具有美拉尼西亚人特征(18)薛松:《分权与族群分离运动:基于印尼的分析》,《国际政治科学》2019年第4期。,与太平洋岛国共享同属美拉尼西亚人的族群纽带,因此本文假设族群纽带因素可能促使美拉尼西亚国家选择支持分离主义。另外,人权问题可能会成为一些国家对分离主义进行干预的原因。印尼政府因在西巴布亚地区分离主义冲突中的暴力行为被部分国家指责存在人权侵害行为。而人权因素驱动在诸如科索沃、东帝汶等历史上获得“成功”的分离主义案例中发挥了重要的国际动员作用。因此,本文假设人权驱动因素也可能成为一些国家选择支持分离主义的原因。
工具性驱动力包含三个驱动因素:地缘安全驱动、地缘经济驱动和分离脆弱驱动。印尼所处的地理位置连接印度洋与太平洋两大洋,在南、北、西、东四个方向上分别与澳大利亚、中国、印度等区域大国及诸多太平洋岛国相邻。印尼具有重要的地缘安全合作价值,这对第三方国家的立场选择产生重要影响。国际社会中安全、防务领域的合作以合作各方充分尊重彼此的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为前提,因此本文假设重视印尼的地缘安全价值的第三方国家可能会在立场上偏向印尼以回避与其产生矛盾,从而选择不支持分离主义。与地缘安全因素类似,赫拉克利德认为地缘经济因素也可能影响国家的立场(19)Alexis Heraclides,“Secessionist Minorities and External Involvement”,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4,No.3. 1990,pp.353-354.。作为东南亚最大经济体和亚洲市场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印尼具有相当重要的地缘经济价值,第三方国家对于分离主义运动的立场选择可能影响其与印尼的经贸关系,进而影响其经济收益。因此,对经济收益增减的预估可能是第三方国家考虑的重要因素。本文的假设之一即是第三方国家与印尼经济利益联系越深,则受该驱动因素影响越大。此外,本文要验证的另一假设是自身是否受到分离主义威胁会影响第三方国家的立场选择。如前所述,当第三方国家自身内部存在具有分离主义倾向的族群,或是历史上曾发生过分离主义冲突时,其政府往往不情愿支持别国的分离主义运动,以避免为本国内部的分离族群树立先例而产生“多米诺”效应,殃及本国的国家安全和领土完整。因此,自身分离脆弱的第三方国家可能不会选择支持西巴布亚的分离主义运动。
综上所述,在本文的分析框架中,情感性和工具性两种驱动力下共涵盖5个驱动因素。根据本研究的假设,其中族群纽带与人权因素的存在会导致第三方国家对分离族群西巴布亚人的偏好,而地缘安全、地缘经济与分离脆弱因素的偏好则指向支持母国印尼。在组态的视角下,情感性与工具性驱动力对第三方国家在分离主义冲突中的立场选择的影响并不是彼此独立的,而是以匹配组合的形式共同作用。指向同样偏好的驱动因素同时存在时可能产生并发协同效应,相互增强对国家立场选择的影响;而指向相反偏好的驱动因素则可能彼此抵消,或是更强有力的因素获得上风而凌驾于其它条件之上,对国家的立场选择产生影响。本文的分析框架如图1所示。
图1 分离主义运动中国际干预驱动力的分析框架
本文尝试从组态视角分析情感性驱动力与工具性驱动力的多元驱动机制,具体而言,需要分析族群纽带、人权、地缘安全、地缘经济以及分离脆弱这5种驱动因素具体如何彼此联动组合,进而对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中第三方国家的立场选择造成影响。因此,不同于国际政治因果关系研究中常见的“自变量—因变量”二元式的传统回归分析统计学方法,本文采取以布尔代数和集合理论为基础的QCA方法,从组态的视角出发,尝试为第三方国家对分离主义运动的立场选择背后的复杂因果关系提供解释。QCA方法由查尔斯·拉金提出,其优势在于:第一,这种基于集合理论的研究方法使研究者能够分析多重影响因素的组合作用,因此在诸多条件因素并存的情况下,有助于从整体性出发,了解各国对分离主义运动立场选择的复杂因果关系。第二,QCA方法可以识别出导致相同结果的等效(equifinal)组态,这可以帮助研究者分析不同样本的不同条件组合导致相同选择的差异化驱动机制,寻找共性与差异。第三,研究者可以通过跨案例比较分析导致不同结果的条件组态,进一步讨论影响因素间的强化或抵消效应,确定不同驱动力对于国家立场选择影响的优先关系。
QCA方法基于集合理论,其本质是检验解释变量(及其组态)与结果变量之间的集合隶属关系(20)郝诗楠、高奇琦:《分离主义的成与败:一项基于质性比较分析的研究》,《世界经济与政治》2016年第6期。。当前,QCA研究方法主要分为三种:清晰集(crisp-set QCA)、模糊集(fuzzy-set QCA)和多值集(multi-value set QCA)。清晰集QCA的研究中在对变量赋值时直接采用0和1两个值来表示变量对于某一特定集合的隶属度,即1是“完全隶属”,0则是“完全不隶属”;模糊集则采用0-1区间的连续数值来表示隶属度,即某一变量的隶属度越靠近0,则越接近于“完全不隶属”,越靠近1则越接近“完全隶属”(21)Charles C. Ragin and P. J. M. Pennings,“Fuzzy Sets and Social Research”,Sociological Methods &Research,Vol.33,No.4,2005,pp.423-430.;而多值集则采用超过两个的非连续数值(例如“0、1、2”)来表示隶属度。由于相较清晰集和多值集,模糊集能够更好地处理集合隶属程度的变化与比较(22)杜运周、贾良定:《组态视角与定性比较分析(QCA):管理学研究的一条新道路》,《管理世界》2017年第6期。,因此本文采用的是模糊集质性比较分析作为具体的集合方法。
如表1所示,本文对19个与西巴布亚问题主要相关的第三方国家目前的立场表态(23)需要说明,本文对第三方国家立场选择的判断依据是能够代表国家立场的公开表态,因此国家内政党、政治团体、个别政客、政府官员等行为者以及公众舆论等对于分离主义运动的表态将不被作为国家立场的参考,且除非存在政府已经公开的官方文件资料的支撑,任何未得到第三方国家政府公开承认的隐晦表态也不被作为依据。最后,国际组织等非国家行为体的干预行为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情况进行了整理,将它们作为本文对第三方国家对西巴布亚问题立场选择的实证分析的主要样本。这些样本国家的选取主要遵循以下三点考量:第一,为保证比较研究结论的解释力,应当兼顾正面案例与负面案例。所谓正面案例是结果发生了的案例,而负面案例则指该结果没有发生的案例。而充分选择结果不同的样本有助于避免“选择偏差”(selection bias),从而增强研究结论的解释力(24)Barbara Geddes,“How the Cases You Choose Affect the Answers You Get:Selection Bias in Comparative Politics”,Political Analysis,Vol.2,No.1,1990,pp.131-150.。因此,本研究在样本选取中试图将支持西巴布亚分离诉求与不支持西巴布亚分离诉求的国家都纳入到分析中。第二,由于东南亚和南太平洋地区分离主义运动在殖民和去殖民过程中的历史渊源,一些域外国家与分离主义冲突双方间仍存在历史、文化或政治上的纽带。这些国家以西方发达国家为主,在国际事务中具有较高的话语权和影响力,在东南亚分离主义的发展过程中常常扮演重要角色,它们的立场可能对西巴布亚问题的最终走向产生重要影响。因此,有必要探讨这些域外国家对于分离运动的态度立场,本研究将美国、英国、荷兰和法国作为样本纳入分析。第三,本研究对各国立场选择的考察需要限定在一定的时间范围之内。本研究所设定的时段为1969年(印尼政府就西巴布亚问题举行公投的时间)至今。1962年,印尼和荷兰在美国的牵头调解下签署了关于西巴布亚领土归属问题的《纽约协议》(25)“Indonesia and Netherlands:Agreement (with Annex)Concerning West New Guinea (West Irian)”,August 15,1962,No.6311,United Nations-Treaty Series,https://treaties.un.org/doc/Publication/UNTS/Volume%20437/volume-437-I-6311-English.pdf。1969年,印尼按照该协议实施了“自由选择行动”(Act of Free Choice)公投以后,西巴布亚被并入印尼,但是由于公投结果在西巴布亚人中存在争议,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开始发酵。
表1 目前主要相关国家就西巴布亚问题的立场选择情况
本文对各国立场的梳理基于1969年印尼就西巴布亚问题举行公投以后各国官方文件及公开表态(26)See United Nations,Digital Library,Voting Record,Agreement between the Republic of Indonesia and the Kingdom of the Netherlands Concerning West New Guinea (West Irian),A/RES/2504(XXIV),1969,https://digitallibrary.un.org/record/657429?ln=zh_CN;“Pacific Nations Back West Papuan Self-determination”,Radio New Zealand,May 6,2017,https://www.rnz.co.nz/international/pacific-news/330203/pacific-nations-back-west-papuan-self-determination;“Tuvalu and Nauru back Indonesia in Papua”,Radio New Zealand,February 2,2018,https://www.rnz.co.nz/international/pacific-news/349483/tuvalu-and-nauru-back-indonesia-in-papua;“Solomon Islands Prime Minister Softens Support for West Papua Self-Determination”,ABC,April 29,2019,https://www.abc.net.au/radio-australia/programs/pacificbeat/solomons-pm-softens-west-papua-self-determination-support/11053370。由于国家外交决策纷繁复杂且始终处于动态变化之中,部分样本国家的条件变量及立场在本文的考察范围内随时间推移而发生了转变,为了更为准确地反映现实情况,本文将考察范围内条件变量和立场均发生转变的国家的前后情况分别作为不同样本纳入研究。具体地,所罗门群岛曾于2017年5月同瓦努阿图、汤加、瑙鲁等6个太平洋岛国共同发表了号召非加太集团国家支持西巴布亚民族自决的联合声明,同年不久后其态度转为温和,表示尊重印尼的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因此,本研究将所罗门群岛立场转变前后的情况作为两个样本(27)为了保证分析结果的准确性与有效性,本研究尽可能地采用数据充足且可信度高的案例作为分析样本。由于瑙鲁和图瓦卢的国家体量较小,各方面条件变量在其立场转变前后缺乏可观测的变化,因此本研究没有将这两个国家立场转变前后的情况分别作为样本纳入分析。。基于此,本文共选取20个样本进行QCA分析。
1.结果变量的赋值
本研究所关注的结果是第三方国家支持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与否。因此,本研究对结果变量(y)采用二分法的方式进行赋值,即对西巴布亚分离主义持支持态度,或曾公开表达过支持西巴布亚民族自决诉求的,赋值为 1;否则赋值为0。
2.解释变量的赋值与校准
(1)族群纽带驱动因素(et)。基于共同语言、部落、村庄社区关系和传统文化的族群纽带超越国家边界的限制,长期以来在太平洋地区的美拉尼西亚人之间形成强大的联结。南太平洋地区的岛国大多在20世纪70年代获得独立,自那时起,重塑“美拉尼西亚文明”(Melanesian-ness)(28)Stephanie Lawson,“‘Melanesia’:The History and Politics of an Idea”,The Journal of Pacific History,Vol.48,No.1,2013,p.18.并推动所有太平洋国家的去殖民化就一直是美拉尼西亚人的重要目标。因此,在这一变量上,本研究采取二分法进行赋值,为与西巴布亚族群享有族群纽带的案例赋值为1,否则为0。
(2)人权驱动因素(hr)。对该变量的取值标准参考联合国人权高级专员办事处发布的关于各国对国际人权条约的批准情况,以此作为样本国家遵守国际人权法、促进和保护人权的意愿的指标。对于立场发生转变的案例,则取其立场转变的年份为止的数据。本研究假定,保护人权意愿越高的国家,越关注西巴布亚问题中的人权因素,进而更倾向于支持西巴布亚。联合国人权高专办根据国家批准的国际人权文书的数量将全部国家分为4类(29)“Ratification of 18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 Treaties”,United Nations Human Rights Office of the High Commissioner,https://indicators.ohchr.org/,March 29,2023.,本文根据高专办的分类标准,采用四值模糊的分层方法(0、0.33、0.67、1)(30)查尔斯·C. 拉金著,杜运周等译《重新设计社会科学研究》,机械工业出版社,2019年,第16-18页,第64-67页。,借助Stata数据处理软件对该变量进行间接校准,将各国人权驱动变量的隶属度用0-1之间的连续数值表示,隶属度越接近1,表示该样本国越重视人权因素,越接近0,则表示相反。
(3)地缘安全驱动因素(gps)。对这一变量,本研究以印尼外交部公布记录为主要依据(31)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of The Republic of Indonesia,“List of Treaties Concluded by Indonesia”,https://treaty.kemlu.go.id/search,March 29,2023.,以各样本国家与印尼在安全、防务、边界治理等领域签订的双边、多边协定数量为指标进行间接校准。对于立场发生转变的案例,则取其立场转变的年份为止的数据。由于国际社会中安全、防务及边界治理领域的双边、多边合作往往以合作各方充分尊重彼此的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为前提,故在本研究中,假定样本国家与印尼所签署的此类协定越多,则受印尼的地缘安全影响越大,更倾向于尊重和支持印尼对于西巴布亚地区的主权主张。根据数据的特点,本文采用四值模糊的分层方法(0、0.33、0.67、1)进行间接校准,将各国地缘安全驱动变量的隶属度由0-1之间的连续数值表示,隶属度越接近1,表示印尼在地缘安全上对该样本国的影响越大,越接近0,则表示相反。需要说明,依据本研究的假设,这一变量的数值对结果呈现负相关。
(4)地缘经济驱动因素(gep)。本研究假设样本国家与印尼之间的地缘经济联系越密切,则越容易倾向于尊重和支持印尼对于西巴布亚地区的主权主张。出于相关的数据可得性考虑,本研究目前基于复杂经济观察平台(Observatory of Economic Complexity,OEC)2015—2021年的贸易数据,以各样本国家亚太地区进出口贸易总额中印尼的占有度的平均值为指标,表示第三方国家与印尼之间经贸联系的紧密程度。对于立场发生转变的案例,则取其立场转变的年份为止的数据。本文选取0.75、0.5、0.25为数据的百分位锚点进行直接校准(32)P. C. Fiss,“Building Better Causal Theories:A Fuzzy Set Approach to Typologies in Organization Research”,The 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Vol.54,No.4,2011,pp.393-420.,借助fs/QCA软件,各样本的指标数值被转化为地缘经济变量的集合隶属度,隶属度越接近1,表示该国与印尼的地缘经济联系越紧密,越接近0,则表示相反。与地缘安全驱动因素相同,这一变量的数值对结果呈现负相关。
(5)分离脆弱驱动因素(vs)。本研究中对这一变量采用二分法的方式赋值,以近10年内第三方国家内是否发生过分离主义冲突为指标,若有,则表示该国受到分离脆弱因素驱动,那么该案例被赋值为1,否则被赋值为0。依据本研究的假设,这一变量的数值对结果呈现负相关。
样本—变量的校准及赋值情况(包含原始数据值)如表2所示。
表2 样本—变量校准赋值表
在对上述变量展开组态分析之前,有必要对所有条件变量单独进行必要性条件(necessary conditions)分析。必要性条件是指,当结果发生(即y为1)时,如果某个条件始终存在,那么该条件就是使结果发生的必要条件;当结果不发生(即y为0)时,如果某个条件始终存在,那么该条件就是使结果不发生的必要条件。条件的一致性(consistency)被作为检验必要条件的主要标准。本文对于检验必要条件的一致性阈值采用学界的主流观点,将一致性大于或等于0.9作为界定必要条件的标准(33)Svend-Erik Skaaning,“Assessing the Robustness of Crisp-Set and Fuzzy-Set QCA Results”,Sociological Methods &Research,Vol.40,No.2,2011,pp.391-408.。表3为经fs/QCA软件运算,对上述单个条件变量(及其非集)进行必要性条件检验的结果。
表3 必要性条件检验结果
需要说明,QCA方法基于布尔代数,具备一套特定的逻辑符号,其中主要由“*”代表“和”(logical AND),“+”代表“或”(logical OR),“~”代表“非”(negation)。以表3中的“et”变量为例,“et”表示第三方国家与西巴布亚地区存在族群纽带,而“~et”则为其非集,表示第三方国家与西巴布亚地区不存在族群纽带。
从表3可以观察到,当结果发生时,族群纽带存在(et)、非分离脆弱(~vs)以及与印尼地缘安全联系松散(~gps)这3个条件变量的一致性水平大于临界值0.9,可能是对于结果发生的必要条件。通过进一步的检验分析,可以发现在全部20个样本中,所有对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表示过支持的样本国均为南太平洋地区岛国(瓦努阿图、所罗门群岛、马绍尔群岛、瑙鲁、图瓦卢、帕劳、汤加),它们都与西巴布亚人享有美拉尼西亚人种的族群纽带,且这些国家10年内都没有发生过分离主义冲突,因此都满足族群纽带存在和非分离脆弱的条件。这表明族群纽带及分离脆弱这两种驱动因素对于第三方国家在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中的立场选择具有显著的影响,是支持西巴布亚分离诉求的必要条件。而与印尼地缘安全联系松散这一条件变量的覆盖率则不足0.5,且有接近1/3的样本分布在X-Y散点图的对角线(即X=Y)上方。这表明,该条件变量未通过“不相关性”(Trivialness)检验,并未达到构成结果发生的必要条件的标准(34)Carsten Q. Schneider and Claudius Wagemann,Set-Theoretic Methods for the Social Sciences:A Guide to Qualitative Comparative Analysis,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pp.96,232-237.。而当结果不发生时,所有条件变量的一致性均小于0.9的临界值,这说明导致第三方国家不支持西巴布亚分离诉求的原因条件组合比较多样,没有单一变量达到必要条件标准。
条件组态分析是QCA研究中的关键步骤,与必要性条件检验不同,条件组态分析对不同组态影响结果产生的充分性进行分析,以此检测多个解释变量所构成的组合对于结果的影响的大小。一致性指标在组态充分性分析中同样发挥检验作用,但在这里一致性的计算方式及最低阈值与在必要性条件分析中有所区别。通常,研究者在充分性分析中对组态设定一个一致性指标的最低阈值,本研究采纳施耐德和瓦格曼的建议,确定将0.80作为充分性分析中的一致性阈值(35)Carsten Q. Schneider and Claudius Wagemann,Set-Theoretic Methods for the Social Sciences:A Guide to Qualitative Comparative Analysis,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p.129.。在剔除一致性低于0.80的样本之后,通过fs/QCA软件运算对解释变量组态进行充分性分析。最终,组态条件的充分性分析的结果输出如表4所示。表4中●或•表示该条件存在(或该条件变量取值较高),⊗或⊗表示该条件不存在(即该条件变量的非集取值较高);●或⊗表示该条件为核心条件,•或⊗表示该条件为边缘条件;空格则表示该条件变量存在与否对于结果无关紧要。
表4 组态条件的充分性分析结果
对于第三方国家对西巴布亚问题立场选择之驱动因素组态充分性分析的结果如表4所示,充分性分析共输出了两种原因组态(表中两条纵列分别代表一种条件组态),且不论是总体解还是单个组态的一致性均高于充分性分析的一致性阈值0.80,这表明本研究的实证分析结果的有效性。分析结果中总体解的一致性(solution consistency)为0.940,这表明在所有满足组态1或组态2条件的样本国家中,有94%都选择支持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总体解的覆盖率(solution coverage)为0.857,这意味着本研究输出的两组条件组态能够为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中85.7%的选择支持分离族群诉求的第三方国家的立场提供解释。
具体而言,组态1表明,能够同时满足美拉尼西亚族群纽带(et)、与印尼地缘安全关系松散(~gps)以及自身非分离脆弱(~vs)这3个条件的国家,在对人权因素的关注度较低的情况下,会对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的诉求给予支持,而该国与印尼的经济往来紧密与否则对其立场选择不构成影响。该组态的覆盖率为0.77,净覆盖率为0.574,表明该组态能够为77%的选择对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表示支持的国家提供解释,并且有57.4%的支持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的国家仅能被这一组态所解释。
组态2表明,能够同时满足美拉尼西亚族群纽带(et)、与印尼地缘安全关系松散(~gps)以及自身非分离脆弱(~vs)这3个条件的国家,即使其与印尼的经济往来较为紧密,也仍然会对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的诉求给予支持,而该国是否密切关注国际人权保护问题对于其立场选择而言则无关紧要。该组态的覆盖率为0.283,净覆盖率为0.087,表明该组态能够为28.3%的支持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的国家提供解释,另外,约1%的选择支持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的国家仅能被这一组态所解释。
结合组态1和组态2可以发现,在组态的视角下,人权因素和地缘经济因素对于第三方国家在分离主义运动中的立场选择仅构成边缘条件,当满足其它核心条件时,第三方国家对于西巴布亚的支持并非出于对人权因素的关注,也没有因为与印尼的经贸往来较为密切而选择反对西巴布亚的分离诉求。并且,结合必要性条件检验可以发现,案例中~hr的一致性(0.77)远高于hr(0.23),这可能与支持西巴布亚的国家多为太平洋地区发展落后的岛国,人权意识相对薄弱有关,但同时也表明人权因素并非这些国家支持西巴布亚的真正驱动力。
而两种组态都满足了et*~gps*~vs这一核心条件组,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同时满足美拉尼西亚族群纽带(et)、与印尼地缘安全关系松散(~gps)以及自身非分离脆弱(~vs)这3个条件对于第三方国家选择支持西巴布亚的立场起到了核心作用。其中et为情感性驱动因素,而~gps和~vs为工具性驱动因素,这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赫拉克利德的观点:如果情感性和工具性的驱动力能够相互协调并彼此印证,那么便将为第三方国家立场的选择构成充分的动机(36)Alexis Heraclides,Ada Dialla,Humanitarian Intervention in the Long Nineteenth Century:Setting the Precedent,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15,p.229.。
那么,当情感性驱动因素与工具性驱动因素的偏好存在矛盾时,对结果的影响又如何?通过对核心条件的相关变量的必要性检验结果进行进一步比较,我们可以发现,在情感性驱动因素方面,条件et对于结果发生的覆盖率为0.7,这意味着满足美拉尼西亚族群纽带的样本国家中仍有30%不支持西巴布亚的分离诉求,显然族群纽带驱动因素并不能构成第三方国家支持分离运动的充分条件。在工具性驱动因素方面,我们知道,条件~gps与~vs分别为条件变量gps与vs的非集,而条件gps与vs对于结果不发生的覆盖率则分别为0.999与1.0,这意味着无论样本国家是否满足情感性驱动力的条件,只要其满足与印尼地缘安全关系紧密或自身分离脆弱这两个条件中的任意一条,都不会支持西巴布亚的分离诉求。例如,巴新、所罗门群岛和斐济同样与西巴布亚共享属于情感性驱动因素族群纽带,尤其巴新与西巴布亚直接接壤,其国民与西巴布亚人具有深厚的历史与地理渊缘,但它们最终都没有站在它们的美拉尼西亚同胞一边。
巴新与印尼通过1986年签署的协定建立了两国友好合作的双边关系,同时此项协议规定了双方相互尊重领土主权的原则,标志着巴新对于印尼对西巴布亚地区领土主权的承认(37)R. J. May,“‘Mutual Respect,Friendship and Co-operation?’ The Indonesia-Papua New Guinea Border and Its Effects on Relations between Papua New Guinea and Indonesia”,Bulletin of Concerned Asian Scholars,Vol.19,No.4,1987,pp.44-52.。印尼是与巴新直接相邻的重要区域大国,维护与印尼的双边关系对于巴新政府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也构成了其立场选择的主要驱动力。西巴布亚地区与巴新直接接壤,西巴布亚难民长期穿越边境在两国之间流动,与之伴随的是,边境经常发生难民与印尼安全部队之间的流血冲突(38)Stuart Kirsch,“Refugees and Representation:Politics,Critical Discourse,and Ethnography along the New Guinea Border”,Michael Morgan and Susan Leggett eds.,Mainstreams and Margins:Cultural Politics in the 1990s,Contributions in Political Science,No.367,Westport:Greenwood Press,1996,pp.222-236.。巴新缺少接收难民的设施和能力,因难民流窜造成的暴力冲突也直接威胁巴新沿边的社会安全。巴新的国家安全建立在与印尼睦邻友好的前提之上,在西巴布亚问题上公然反对印尼无异于对自身的安全环境造成威胁。同时,巴新自身也面临分离主义威胁,其领土东端的布干维尔自治区在2019年举行独立公投,结果表明97.7%的布干维尔人支持布干维尔岛从巴新独立(39)Kylie Mckenna and Emelda Ariku,“Bougainville Independence:Recalling Promises of International Help”,Lowy Institute Paper,Sydney:Lowy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Policy,2021,https://www.lowyinstitute. org/the-interpreter/bougainville-independence-recalling-promises-international-help。若巴新公开对西巴布亚地区分离运动表示支持,则会给巴新对布干维尔岛领土主权的合法性造成负面影响。
所罗门群岛是美拉尼西亚国家,与印尼西巴布亚地区具有族群纽带,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所罗门群岛都坚定地支持西巴布亚独立。但是2017—2019年期间,所罗门群岛对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的立场开始发生转变。这其中较为可观察的变量是所罗门群岛经历政府换届,虽然在本文的分析框架中并未包含政党轮替对分离主义运动立场的影响,但是通过对2019年以后所罗门群岛对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态度的观察可发现,政党轮替不是所罗门群岛立场发生转变的解释变量。因为2019年政党再次发生轮替,但是所罗门群岛对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的立场并未再有任何改变。另一个可观察的变量是印尼政府不断加强其与所罗门群岛的双边关系,印尼与所罗门群岛在政治和安全议题上的对话增多,虽然尚未达到签订官方文件的程度,但是却能够体现本文分析框架所提出的地缘安全因素对第三方国家立场的影响。 此外,2019年以后,所罗门群岛的分离主义势力也在抬头,分离脆弱的驱动也使得所罗门群岛在西巴布亚问题上比2017年以前更为保守。
斐济方面,2006年弗兰克·拜尼麻拉马通过军事政变夺取斐济政权后,遭到来自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斐济传统盟友的制裁,不得不寻求替代盟友。拜尼麻拉马利用西巴布亚问题,通过承诺支持印尼在该领土上的主权来获取印尼的援助(40)Prashanth Parameswaran,“What’s Next for Indonesia-Fiji Military Ties?”,The Diplomat,August 22,2018,https://thediplomat.com/2018/08/whats-next-for-indonesia-fiji-military-ties/。印尼与斐济自此建立起长期双边合作伙伴关系,尤其近年来两国合作领域已从经贸向旅游、教育以及反恐、维和等安全领域有所拓展(41)“Fiji and Indonesia Renew Commitment for Greater Development Cooperation”,The Fijian Government,July 9,2021,https://www.fiji.gov.fj/Media-Centre/News/FIJI-AND-INDONESIA-RENEW-COMMITMENT-FOR-GREATER-DE。2012年,正是在斐济的大力支持下,印尼作为观察员国加入了美拉尼西亚先锋集团(Melanesian Spearhead Group,MSG)(42)美拉尼西亚先锋集团是美拉尼西亚区域性国家间组织,其宗旨是促进美拉尼西亚国家间的合作交流,其正式成员包括巴新、斐济、所罗门群岛、瓦努阿图4个主权国家以及新喀里多尼亚的卡纳克和社会主义民族解放阵线(Front de Libération Nationale Kanak et Socialiste)。先锋集团在南太平洋地区具有较强的影响力,而支持包括西巴布亚人在内的美拉尼西亚民族独立一直以来也是该组织关注和讨论的核心议题之一。,随后在2015年成为该组织的准会员国。自2013年起,西巴布亚联合解放运动(United Liberation Movement for West Papua,ULMWP)(43)西巴布亚联合解放运动由西巴布亚3个主要的分离组织西巴布亚联邦共和国(NRFPB)、西巴布亚民族解放联盟(WPNCL)以及西巴布亚民族议会(NPWP)于2014年12月7日在瓦努阿图合并而成,是自由巴布亚运动为旗帜下最大的分离组织之一,瓦努阿图是该组织的主要国际支持者。便开始推动申请MSG正式成员身份的目标。正式成员的身份意味着MSG及其所有成员国对西巴布亚分离诉求的支持和对其独立身份的承认,这是印尼所不能容忍的。而在MSG的内部,正是由于巴新和斐济两国的强烈反对,西巴布亚人的多次申请都未得到批准。受工具性驱动因素影响,巴新和斐济旗帜鲜明地支持印尼的主权,而反对ULMWP的申请。各岛国在西巴布亚问题上的分歧甚至在美拉尼西亚先锋组织内部产生了不和的裂痕(44)“West Papua Independence Movement Re-submits for Full MSG Membership” ,Radio New Zealand,December 7,2021,https://www.rnz.co.nz/international/pacific-news/457414/west-papua-independence-movement-re-submits-for-full-msg-membership;“At Melanesian Spearhead Group,the Question of West Papuan Membership Lingers”,The Diplomat,February 16,2018,https://thediplomat.com/2018/02/at-melanesian-spearhead-group-the-question-of-west-papuan-membership-lingers/。因此,通过比较可以发现,当情感性驱动力与工具性驱动力的偏好存在矛盾时,工具性驱动力对于第三方国家的立场选择的影响具有优先性。
基于情感性驱动力和工具性驱动力的视角对19个主要相关域内外国家的立场及其驱动因素的观察,本文就第三方国家对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的立场选择问题得出以下三点主要结论。
第一,同时满足美拉尼西亚族群纽带、与印尼地缘安全关系松散以及自身不受分离主义威胁是驱动第三方国家选择支持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的核心条件。当情感性驱动因素族群纽带与工具性驱动因素地缘安全和分离脆弱能够彼此印证、相互加强时,将为第三方国家支持西巴布亚分离运动提供充分的动机。
第二,当第三方国家情感性驱动力与工具性驱动力的偏好相左,工具性驱动力对国家最终的立场选择的影响具有优先性,即第三方国家将基于对现实利益的预期而决定其立场。本研究认为,工具性驱动力对于国家立场选择的影响具有优先性,即无论是否受到情感性驱动力的影响,第三方国家出于保护自身领土完整、维护地缘安全稳定等现实需要,在立场选择上倾向于支持印尼。
第三,人权因素和地缘经济因素对于第三方国家在分离主义运动中的立场选择仅构成边缘条件。当满足其他核心条件时,第三方国家并没有因为更关注人权问题而选择支持西巴布亚,也没有因为与印尼的经贸往来较为密切而选择反对西巴布亚分离诉求。
西巴布亚地区对于印尼在领土主权、国家安全和经济方面具有极高的战略重要性,对于东南亚地区以及南太平洋地区的区域安全具有重大影响。正是由于其特殊的地缘政治价值,该地区分离主义冲突的解决成为周边国家极为关切的议题。本文从情感性驱动力和工具性驱动力的视角对第三方国家在西巴布亚问题中立场选择的影响因素进行质性比较分析,探讨了不同驱动因素对第三方国家立场选择的组态作用模式,以及不同驱动力对于国家立场选择影响的优先关系,有助于进一步加深对分离主义运动中第三方国家立场选择背后复杂因果关系的理解。从本文的逻辑出发,由于原本受情感性因素驱动的国家受到偏好印尼的工具性驱动力的影响,西巴布亚获得的国际支持正在下降。所罗门群岛由于自身受到分离主义威胁,已经转变立场支持印尼。且印尼正在致力于发展与太平洋岛国的关系,其太平洋政策由忽视转向更为主动的接触合作(45)F. Lantang and E. M. B. Tambunan,“The Internationalization of ‘West Papua’ Issue and Its Impact on Indonesia’s Policy to the South Pacific Region”,Journal of ASEAN Studies,Vol.8,No.1,2020,pp.57-59.,在分离脆弱等工具性驱动因素不断强化的过程中,瓦努阿图和其他支持西巴布亚独立的太平洋岛国也将面临来自印尼的更大压力,岛国中对于西巴布亚独立诉求的支持声音将逐渐势弱,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能够成功的机率也在下降。然而西巴布亚分离主义问题具有其复杂的历史经纬,难以在短期内得到解决。本文的理论框架和方法论为分离主义运动中的国际干预研究提供了组态视角的补充,在未来的研究中可以用于进一步探析太平洋岛国布干维尔和马莱塔等地区的分离主义运动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