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感知学与“肉身的觉醒”
——评黄毅散文集《疼痛史》

2023-03-01 10:04韩春萍
新疆艺术 2023年1期
关键词:散文集肉身书写

□ 韩春萍

散文集《疼痛史》插图

精读了黄毅的散文集《疼痛史》之后,自己的身心似乎也在隐隐作痛,以致不敢再翻开。这本书能够触及所有人的痛点。与书写欲望的快感不同,书写痛感需要勇气,因为走进疼痛的书写像是揭开伤疤,让人心生抗拒。学者程文超教授将20 世纪中国的文学叙事与文艺精神概括为“欲望”的重新叙述,他认为20 世纪的文学正视人自身的欲望,是“回归人的生命场域”,“让心灵在欲望中自行敞亮”。这里的欲望既包括人的肉身欲望,也包括人的自我实现欲望。在21 世纪初做这样的论断自有其积极意义,但当进入2020 年,新冠病毒给全人类带来威胁,人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反思“欲望”,正视疼痛,黄毅的散文集《疼痛史》正是诞生于此背景之下。

如果说20 世纪的欲望叙事是现代中国人初步的“肉身觉醒”,那么书写疼痛,则象征着中国人更深层的觉醒。欲望容易让肉体沉溺和迷失,而疼痛则不然,疼痛让人无处逃避,它逼迫人与自我进行深层次的交流对话。在散文集中的《我看到了我的白骨》一文中,黄毅写道:“我看到了我的白骨,我对着我的骨头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像在甄别一件瓷器的真伪,它可能价值连城,也可能一文不值,崇高感和卑微感同时袭来,拿着薄薄一张X 光片,就如同获取了一纸签证,从此可以自由出入我的身体、我的骨头。”《疼痛史》全书就是从作者经由疼痛,“自由出入”自己的身体和骨头开始的。以痛感为通感,推己及人,身体和骨头都具有了象征意义。一张墨黑衬底的X 光片上排列的白骨,像“一笔一划的隶书或魏碑,点划疏密得当,布局合理,间架结构均衡,笔锋圆润有力,蚕头豹尾,笔划结实流畅,行云流水,无懈可击。”作者看着他的骨头,不禁自问:“是谁把我书写成这样?”在对自己骨病的书写中,作者将塑造了他精神骨架的那些疼痛记忆娓娓道来。他的家人、亲朋好友、记忆中人的病痛遭遇与其青少年时代关于文革的创伤记忆交织在一起,黄毅以白描的写实写法,使得散文虚实相生,形成了怅然而深远的意境,那是关于众生的疼痛,也是关于疼痛的众生相。与某些散文书写一己悲苦不同,阅读《疼痛史》,我能感受到个人的、家庭的、集体的、乃至当下世界性的疼痛,激发起来的不仅是感同身受,是心与心的靠近,还有人处于苍茫时空里的怅然。疼痛和创伤记忆,让人深刻地活过。就像一棵大树,根须在黑暗里,疼痛在年轮里,它的风采都在看不见的地方,肉眼所见的是极为有限的一部分。黄毅本人很像这样一棵树,随风摇曳,高大狂傲。细读《疼痛史》后发现,原来他还有如此细腻、敏感,温情脉脉的一面。黄毅把自己隐秘的心灵展现于世,这是何等的勇敢!可以说这本书的出版恰逢其时,没有什么比疼痛更能让当前的人们感受到生命的共同性。

疼痛首先是通过知觉传递的,这需要精微的自我觉知力。各种宗教的苦修正是通过对肉体疼痛的觉知,达到精神的解脱。无论肉体之痛,还是精神之痛,都是活着的标志,都是活在当下的体现。与疼痛相处,接纳疼痛,是将疼痛转化为精神超越的前提。疼痛让灵肉合一,面对肉身疼痛,除了必要的医疗之外,还必须借助精神上的力量加以治愈。也正是这疼痛中生起的精神之火让人觉得生命不灭,散文集中得了癌症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水米不进,当作者用吸管给母亲干裂的嘴唇滴下几滴水,“这几滴水,干净而温和的水,犹如泪滴的水,是我为母亲最后的供奉。”即将离去的母亲发出叹息一般的呼吸,“仿佛是劳累一生的母亲,用这一声叹息把一生的悲苦都吐出了。”《疼痛史》全书之所以能够打动读者,就在于作者的这种觉知和观照能力,书中的情感乍看是隐忍克制的,却在整体性观照中,将生命与生命联系了起来。母亲的目光如灯,亮了一生,并在最后一刻再次落在我身上,就像干净而温和的水滴,母亲吐出悲苦,归于寂静与安详。这何尝不是对死亡的超越呢?生老病死面前,人人处境相同,但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态度。蒙古人阿木尔患了癌症,但“阿木尔依然故我,青烟袅袅,酒声汩汩,然不足半年,口腔癌转移为咽喉癌。”黄毅在《酒殇》一文中通过嗜酒的阿木尔和他的酒友,传神地写出了不同民族面对疼痛的不同表现。阿木尔借酒达到了超脱生死的境界。

德国美学家格诺特·柏梅在《感知学》一书中提出,感知既是身体性的,也是社会性的,在感知中,人被带到事物间的某个位置中。也就是说,人对疼痛的感知与其社会“关系”和“位置”密切相关。黄毅在散文集《生为新疆人》一文中讲了一个新疆老汉去北京的故事,无独有偶,作家红柯也将这个故事写进了小说《沙漠人家》,可见其所具有的象征意义。故事中,平生第一次出远门去北京的老汉被问及感受时,回答道:“北京好是好,就是太偏僻了。”这里的“偏僻”就是一种处于“关系”和“位置”中的心理感觉。“漂泊感让每一个新疆人都有了一种特殊的敏感”,人们对于疼痛的感知程度,与这种在“关系”和“位置”中的“漂泊”有关。黄毅的敏锐洞察力,让他能够将疼痛书写和身份认同结合起来,生活在新疆的作者本人、军官出身的农场机械师父亲、画得一手好画的体育老师、得了肿瘤却被误认为是孕妇的中学生……无数的悲剧和疼痛都是身份的错位导致的。在这个层面上,作者不仅写了作为自然人的生老病死之疼痛,也写了社会性因素所引起的疼痛和悲剧,使得全书具有了精神史的意义。当然其中的复杂疼痛之感和个体经验的差异都不是一本书所能穷尽的,上述问题既是本书切入视角的突破与创新,又是本领域写作还可以再深度探索之处。

散文集《疼痛史》插图

全书除了简约、传神的白描式写作手法之外,最可称道的是作者运用的通感方式,使每篇散文的故事性都非常强,使得疼痛更加可感、可触,乃至可视。《疼痛史》中关于各种疼痛的精准书写,形成了一种关于疼痛的感知美学。全书如同摄影艺术效果一般的文字写活了《疼痛史》中的每一个人物。但凡出场的人物,个个都是形神兼备,寥寥数笔,就让人印象深刻。《疼痛史》之所以能写活人物,其根本秘诀在于,作者擅于写人的动作。一个个在疼痛中行动的人物,他们的行动就是以自由意志与疼痛的沉重肉身对抗。而离世的人们,留在人们记忆里的依然是他们的动作:大哥的奔跑、母亲的守望、父亲的颤抖、发小的贪吃、大霞的劳作、大王老婆的粗嗓大喊……。行动的生动与鲜活,就像身体的力量流淌了出来,流成了一条河,在《疼痛史》中涌动。毕竟疼痛不是愉快的体验,书写疼痛就是揭开伤疤再疼一次。文学面对沉重肉身,也唯有如此直面,让没来得及流出的眼泪流出来,让没喊出口的疼痛喊出来,让疼痛的历史,抑或是创伤记忆被看见、被说出、被理解、被抚慰,才能进而被转化和治愈。

就此而言,《疼痛史》是黄毅经由全部的生命体验和开阔思维构建的一部“史”,不仅是新疆人的,还是所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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