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絮大战石楠香

2023-03-01 09:18刘嘉璇
少年文艺 2023年2期
关键词:石楠炸鸡梧桐

生活由一件件小事组成。即使无法改变人生轨迹,我们也要尝试将生活变得更丰富有趣。

——刘嘉璇

下午一点一刻的食堂,在猪肝粉丝煲、鱼香茄子饭和新派红烧肉的复合香气中,我努力克服饭后的困倦进行模拟辩论。

距“青春杯”辩论赛仅剩一天。隔壁桌16班的四名选手午餐还没吃完,就迫不及待开始了模辩,一名神似科幻电影中外星人的辩手旁若无人激昂陈词,他们的辩题令人垂涎三尺——“哥谭市该/不该逮捕蝙蝠侠”。

这种题才适合我这样不接地气的高一新生,可抽到手的偏偏是“你选择梧桐絮还是石楠香”,我们四个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辩题如此乏善可陈啊!

“石楠香”,那气味也敢称其为“香”?不如说是臭鱼烂虾味更合适。

“怎么从来不见8班模辩?”四辩目光如炬,对着手边脆皮炸鸡——他的固定饭后咸点——发问。我们刚眼睁睁看他吃掉了四只包子,又喝下一碗蛋花汤,国际部食堂的包子几乎和16班那名辩手的脸一般大。

二辩面色冷峻,“别傻了,8班在校本部,我们这里是国际部,距离十五千米呢。”

“8班享有专属活动室,还有专用比赛服。”我语气有点酸。我可真后悔,中考前怎么就不咬咬牙,每天多复习五分钟,努力多考几分好进入校本部呢?

青春中学原本所有学生在同一校区,从我们这届开始,13到19班从本部分离出来,到国际部新校区上课。因新校区位于郊区,我们实行寄宿制。

历史上,13班已连续十年输给8班。8班又名“竞赛班”,学生个个百里挑一,主攻各种数理化竞赛,斩获奖杯无数,除了全国数理化奖牌,也不乏国际大赛的,他们参加辩论赛纯属换换脑。

四辩吃完炸鸡,将吃剩的骨头拼成了鸡的形状。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医生,悬壶济世,老师揶揄说他最多当个兽医,他听了可开心了,他超爱小动物。

“三辩什么时候能到?”四辩忙里偷闲问道。

三辩是名天赋异禀的女孩,“财商”最为出众。幼儿园起,每天背一书包玩具出门,回家时带着现金,赚钱能力无师自通,最佳业绩是将一只五块钱的玩具卖出二十倍的价格,园方不得不召集涉事双方家长,紧急商讨如何树立娃娃正确的金钱观。

三辩比我们都忙,除了收集资料,她还立志要在校门口的商体拉到十家赞助,让我们也能拥有活动室和参赛服——受全球经济影响,目前暂未成功拉到一家。

13班辩论队的产生曲折但不离奇。二辩是发起人,他从小酷爱辩论,认定“真理不辩不明”,收到分班消息第二天,距离开学还有一周呢,他就设法获取班级同学的联系方式,撺掇尚未谋面的同学组建辩论队。谨慎的四辩接到电话时还当对方是新型诈骗犯。

原定的一辩算是理想主义者,可惜我从没见到过他的真容。新生报到当日,他在暮色中的国际部校园转了三分之一圈。那时,校园还处于百废待兴中,到处堆放着等待安装的铝合金门窗,他经过了养猪场、棉花地以及鱼塘的指示牌后,不带犹豫地转校了。

原定的三辩是名瑜伽达人,崇尚动静相宜的人生,辩论为动,瑜伽为静,二者相加等于完满。在某次完成“鸽子后翻式”时,他不幸从海拔一米六的宿舍床上滚落,右腿骨折。

辩论队出师未捷便折损两名猛将,二辩毫不气馁。军训时,他一面挥汗如雨跟着教官高喊口号跑圈,一面不失时机游说身边人:“辩论团队了解一下?”

我跑得双耳嗡嗡直叫唤,听成了“游泳健身了解一下”,心说国际部果真高端大气,那个鱼塘看来就是未来的游泳池了!不禁挥拳高喊:“我参加!”

三辩是我在食堂排队买鱼香茄子煲时游说来的,原本她正聆听着校广播电台播放的《孤勇者》放空,得知这是一支历史上从无胜绩的辩论队时,她双眼瞬间放光。那天是报名截止日,再凑不齐人数,咱班可就开天窗了。于我而言,当时她的目光堪比《流浪地球》中行星发动机射出的强光。

还不熟悉的我们四个,只用一分钟就安排好了辩位。

辩位,顾名思义,是辩论中每个人的位置。

一辩是我,负责立论,在二辩的衬托下存在感最低;二辩具有“辩场之王”的气势,不论对手说什么,不论有无道理,他都能气势磅礴滔滔不绝,让所有人迅速陷入自我怀疑。自由辩简直是他个人的加时赛,他不断疯狂站起不给队友留下一丝插话的余地,在不该他说话的时候频频打断对手节奏。

只是没想到,稚嫩的我们首场就要对战8班。8班是青春中学的骄傲,在辩赛这种小儿科比赛中从无败绩。班内选手众多,因此参赛采取摇号方式,夸张的是,他们班还有专属的摇号箱——一只正方形透明亞克力箱。

午休间隙,我们队完成了三轮模辩,从科普入手——梧桐和石楠都是对环境有好处的植物,优点是便宜好存活。为了让单薄的论点丰富起来,只能打情感牌。我对石楠没有好印象,依稀记起小时候家门口有一棵大梧桐树,我在树下荡秋千的情形,还想起了给我做秋千的外公,外公已离开我整整十年……抱歉,跑题了,我们是反方。

我口干舌燥奄奄一息:“对手太强,辩题太烂,弃赛得了!”

“决不!”四辩惊叫一声,酷似挂在我们宿舍门口充当门铃的橡皮鸡,“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决不弃赛!”

没想到四辩会这么热爱比赛,二辩充满同情地替他解释:“他啊,军训时被8班的人群嘲了。”

四辩没入校本部的原因是体育分不够。中考体育分共三十分,其中十五分是平时分,近乎白送,另外十五分来自体育统考。可怜的四辩连平时分都没拿到满分。

四辩非常讨厌运动,军训时他远远落在队伍末尾,浑圆的肚子频频抢跑在脚前面,跑得跌跌撞撞,痛苦万分。8班几个熊孩子好巧不巧就在跑道附近,鼓掌给他喝起了倒彩。

三辩终于到了,瘦弱白净的她负责收集资料,刚从学校微机室返回。她放下一堆记满资料的小卡片,双手撑在桌上骄傲地说:“我拉到了赞助!炸鸡店!我们,从此有战服了!”

三辩以为我们被好消息镇住了,喝了一大口水缓解激动,冲着四辩再报喜讯:“除了战服,炸鸡店还赞助我们四只炸鸡,重点是,不需要我们赢哦!”

我们仨起立鼓掌。那一刻,我想起“带着全村的希望”去挑战恶龙的骑士,以及“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勇士,在我热血澎湃热泪盈眶之际,校广播站的钢琴曲响起,那是下午课即将开始的前奏,隔壁桌的16班选手纷纷起身离去。

“最后再排演一遍。” 二辩的指关节啄木鸟般叩响桌子。

“你们看过三辩新收集的资料吧?这道辩题是有来由的。校本部種了两排梧桐,至今已有四十三年历史,和学校同龄。国际部园区新种了石楠,今年学校论坛发起了梧桐絮和石楠香的争议,有同学对飞絮过敏,建议将梧桐移植到公园,还有同学因为讨厌石楠的刺鼻气味,建议将树砍掉。我觉得,咱们可以先算笔经济账。”四辩严肃时,五官会高度集中在一起,纹路神似食堂包子的褶皱。

三辩快速反应:“一共三十四棵石楠,如果全部砍除,移植同树龄的其他品种,损失约……”她心算出了结果。二辩不信她这么快,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了手机开始验算!

随即,二辩对三辩伸出大拇指,充分肯定对方的计算天赋。

我惊得目瞪口呆。在我们的论点、论据毫无新意时另辟蹊径,思路是对头的,可现在正在上课呀!英语老师在大屏上快速播放英文资料,不抓紧记笔记,珍贵的分会像指间沙,一点一点流逝掉。

我低声否定:“这条路不通,梧桐树龄长,移植代价比石楠大。”

“可梧桐的数量少啊!”

二辩附和:“校本部梧桐只有二十几棵。”

他生怕我看不清,特意将手机竖起:“二十二棵。昨天我让校本部的同学帮我数了。”

“可树龄四十三年呢,算古董了吧,移植代价昂贵,你你你先把手机收起来……”

学生严禁使用手机!我一把摁住二辩的手机,试图将它塞回它该待的地方。迟了,眼角余光中,英语老师正大跨步向我们走来,老师身量娇小,细高跟鞋快速敲击着鹅黄的瓷砖地,响应我紧张的心跳声,“哒哒哒”……

二辩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向他一步一步靠近,竟然还堂皇对我竖起食指:“那么,只有在梧桐絮的过敏性上着手,强调过敏的严重性。结辩,可以提升一下,说‘虽然我对梧桐絮严重过敏,恨不得将它们都砍掉,但个人喜好不应妨碍大众权益,我们还是应该从大众角度出发,为了更多人的利益,将梧桐树移植!”

“咚!”英语老师的拳头摁在我面前,指关节因过度用力瞬间透明,我魂飞魄散,都没注意二辩后面说了些什么。

英语老师涂成猩红色的薄嘴唇微启:“很好!”镜片后的双眼竟然湿润了,“我支持你的结辩,加油!”

我这才想起,英语老师在开学第一堂课的全英文自我介绍中提到,她参加过大学辩论队,虽只短短一年,却永远铭记“辩论人辩论魂,一入辩论热血终生”。

下课铃响起的同时,我已将英语课本收拾好,准备在三十秒之内从教室跑向洗手间,再快速返回宿舍换好球鞋去上体育课,女洗手间在楼下的走廊尽头,每次都人满为患。

二辩追着我直到洗手间门口才站住:“我担心仅‘过敏这一个论点还不足以打赢这场比赛!”

我明白他想要获胜,可是,当初我得知参加的不是游泳健身而是我最不擅长的辩论时,他不是说“重在参与”吗?

“或者多方位提升一下价值观,比如古今传承?”我敷衍道。

二辩低头沉吟:“收集与石楠有关的诗词,尤其是描写石楠美好香气的!”

我拼命点头,再不肯定他,我怕他跟到洗手间里了……

我换好鞋刚到操场,二辩如影随形般出现:“描写梧桐的诗词都很美好,描写石楠的都很写意——‘自随野意订山行,香学楠花白水生,怎么样?‘香学楠花白水生……这个价值观是不是很励志?”

我愣了片刻,叹口气说:“这首诗是作者乘船而行时,远观石楠花映照水面,作者只是想象,并非真的闻到了石楠香气——这点很容易被对手击破。”

二辩有点沮丧,咕哝了一声:“那石楠香没法上升情怀了……”

我们在篮球架下排好整齐的方阵,先做热身动作。三辩拉伸着腿,冲我暧昧地一笑,眼梢挑了一下二辩方向,不疾不徐道:“春天来临,万物复苏,又到了小动物交友的季节了。”

我不明所以,三辩八卦地说:“刚才他陪着你去洗手间的时候,隔壁班的人一个劲儿打听你俩是不是一对。”

这么荒唐的提问,三辩竟然给予肯定的回答!她的逻辑是:几轮模拟辩论中,二辩唯一输过的选手就是我。

这能说明什么?我承认我有点“社恐”,但每次模辩我都认真准备,寝室熄灯后,我会在黑暗里坐禅般冥想辩论实景。为了给自己打气,我甚至将立论和获奖感言同时完成。

我告诉三辩,二辩有心仪的女神,他们在初中课外实践课相识。所有同学焊接的对讲机,只有他俩的从外观到实用性都获得了满分。“话说,我焊对讲机时左手烫了个龙眼大的水泡,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对讲机虽不能通话,还烫得离谱,我还是如获至宝带回家,我妈冬天拿它当暖手宝用……”

“他女神是哪个班的?”三辩全然不理我的“话说”,咬牙切齿亮出胳膊上的肌肉,“我找她谈谈。”

“8班的。”

“8班就算了!”

我羡慕她的肱二头肌,暗暗痛下决心,体育课再也不溜回教室写作业了,一定认真跑圈。

我勉强跑完一小圈,气喘如牛,立刻将三分钟前的誓言抛到另一个星球,在树荫下和同样躲懒的16班“外星人”辩手聊了起来,他因为没出早操,被罚跑三圈。假如8班胜了我们,16班胜了2班,他们就会遭遇上。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向我透露:“这次比赛评委是老师。”

“老师评委,那又如何?”

“历届‘青春杯辩论赛评委大多由高二学长担任,老师当评委是所有辩手的噩梦,因为猜不到老师会以什么标准判定胜负。”

学校辩坛中的评委老师语录,排名前三的分别是:“这个班上场了四名女生”“我觉得对方辩手更有礼貌一些”“虽然正方说得不算好,但我本人更支持正方观点”。

“据说8班上场的四个女生,一个比一个有礼貌。”他说,“尤其那个余飒,立论能堵了对手所有路,自由辩问哭了三个学姐,在必败的形势下升论力挽狂澜,属于天生为辩论而生的全能型选手。就不知这次她打算尝试哪个辩位。”

余飒?和二辩的女神同名同姓,甚至同班。

一小时后开赛。

二辩和我提前抵达赛场,等候时,他难得显出关心:“紧张吗?”这还用问?我在抖,牙抖、腿抖,右手尤其抖得厉害,持续十分钟后,我不得已用左手压住右手,结果浑身像钻地机一样颤个不停,甚至带上了说唱音乐的节奏。

二辩鼓励道:“没事,我们必胜!”

他这一说,我更紧张了,我深知我们的论点、论据千疮百孔,很容易被攻陷。

三辩兴高采烈地拎着一只蓝白相间的蛇皮袋跑向我们,像荣归故里的外地务工人员,说:“看——咱们的战服!”

二辩打开包裹,秀气的眉头打了一个厚实的结,他拎出一件明黄色的网球衫,指着背后印着的“x x炸鸡,真的很好吃”字样发问:“你是不是忘了,比赛要求正装出席?”

三辩呆住了,半晌后才磕磕巴巴地发出一声:“啊?”

这个意外倒是成功缓解了我的紧张,我忘了颤抖,好奇地拿起网球衫在身上比画,这颜色、这面料、这图案,让人一言难尽。

三辩难掩哀伤:“我是跟老板磨了很久才拿到的……说好了的,如果不穿,会失信于人……”

为了不影响她的信誉,我赶紧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穿衬衣里面吧,等老师评完了再露出来。”

我联想到一支失败的辩论队在对手欢呼胜利雀跃击掌时,鬼鬼祟祟露出身上炸鸡广告的滑稽场面,这种成名方式可真有创意。

二辩早已成名。校运会上,新生有集体舞表演项目,他的舞伴临到开场都没出现,于是他在众多成双配对的舞者当中不知羞地独自起舞,和他那透明的“舞伴”配合得天衣无缝,一舞成名。

那厢2班已完胜了16班,失败者居然痛哭流涕,彼此拥抱,促进婴儿消化般相互拍打后背,仿佛这不是高中稚嫩的辩论初赛,而是男团选秀。

8班的四名女生在他们的哭声中悄然入座。不愧为竞赛班,她们四个身高相仿,清一色齐耳短发,干净整齐得如打印机里的一叠A4纸。

我注意到二辩的表情有些诡异,但没空细问,因为我方四辩依旧不见踪迹。我手忙脚乱借用主席的手机联系宿管阿姨,阿姨豪放的大嗓门能让赛场每个角落清楚听到:“我开门看了,宿舍里磨(没)人!一个人都磨油(没有)!”

8班那厢忍俊不禁,她们也没想到,会以对手缺席的方式拿下竞赛班首场胜利。

二辩这时回过神来,冲到主席面前,双手合十恳请让我方以三敌四,他可以身兼二辩和四辩。

“咱们能否创新一下,谁说辩论必须四对四呢?”很可惜,他没能说服主席,这次无法以“透明辩手”的方式参赛。

主席示意我方辩手上前临场签字,安慰我们:“说不定签完字你方的辩手就赶来了呢!”我磨磨蹭蹭地签着我的名字,心说老妈给我取的名字笔画再多点就好了,能拖延几秒是几秒。

三辩则充满使命感地绕场冲着观众振臂狂呼:“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诸位同学,请赞助给我们一名辩手,只要一名,稿子现成的,无须动脑,只是当一名读稿机器!”如若此刻她手里突然变出一只亚克力募捐箱,我是一点都不会奇怪的。

这时,有人大声发出回应:“我来!”一名剃着超短发型的男生从外面跑了进来,他的出现引起了全场的轰动。

我无限崇拜地看了三辩一眼,真的,她不仅拉到了四只炸鸡、四件战袍的赞助,还生生拉到一名辩手!

二辩激动不已:“主席,我们的人齐了!”他生怕对方临时改变主意溜走,一只手死拽住新辩手的胳膊不放,另一只手还不忘跟我和三辩击掌庆贺——俨然是已成功拿下这场比赛的欢庆方式。

我瞅着新辩友很眼熟,是他——“鸽子后翻式”,他的骨折及时痊愈了?

临时拼凑的13班辩论队终于落座,“鸽子后翻式”顶替了我一辩的位置,负责读我的辩论稿,我則补位了失踪的四辩。

主席宣布:“有请正方一辩余飒。”

“八面威风,八班最强!”余飒以标准的普通话念出口号,“谢谢主席,问候在场各位!”说话间,她给评委老师深鞠了一躬,手像空姐一样握着空心拳悬在腰际,仿佛握住一枚通向胜利之门的钥匙。

我们大惊失色,我们这边是不是要叩首才能显得更礼貌?

我方一辩“鸽子后翻式”起身:“十三十三,作风最硬!激情澎湃,永不言败!谢谢主席,问候在场各位!”随即深深鞠了一躬,深到额头稳稳碰到踝关节,并保持了十秒。这个瑜伽难度的动作立刻赢得全场一致欢呼,评委们脸上纷纷露出赞赏的表情,我没有忽略对方辩友面色一凛,她们应该是没想到此生会跟一支瑜伽队作战。

为了保持礼貌的一致性,我队后三名辩手咬牙完成了深度鞠躬——差点没折断我十五岁的腰,以致接下来的辩论里,我像一名资深干部,单手叉腰纵横捭阖,显得特别成熟、特别稳重。

余飒立论时没拿稿,手里甚至连张小卡片都没有!她纤细柔美的手不时摆出类似电视台气象主持人的各种手势,她善于运用排比,用词华美、铿锵有力,她充满感情地忆起了儿时在梧桐树下和亲人同荡秋千的美好时光,滔滔不绝引用华美的诗句——从“仰看阳光只见空,不如影里看梧桐”再到“十二珠帘卷秋月,霏霏凉露下梧桐”。

“鸽子后翻式”由衷发出感叹:“他们一辩太强了,可谓博学多才。”

我狐疑地望向三辩,梧桐树下荡秋千这段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三辩肯定了我的猜测,低声问:“我们的论点是不是‘恰巧都包含在内?”

我努力安抚她:“她无法掩盖梧桐絮的过敏问题,我们得一口咬定过敏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

余飒赞美完梧桐,开始抨击石楠,罗列可以替代石楠的树木,立论还剩十五秒時,她说道:“虽然我本人对梧桐絮严重过敏,但是,这么美好的树是不应该被移植的!”

她完美堵住了我们的路。

“可她提到的很多数据是编的。”三辩烦躁地翻着手中厚厚一叠小卡片,“我都没查到,她从哪里查到的?”

双方选手的陈词完毕,不出所料,我方完全处于劣势,我们出数据,对手就打情怀牌,我们打情怀牌,对方就上升价值观,全场仿佛飞满了梧桐絮……

最期待的自由辩部分开始,我方二辩质询:“请问对方辩友,关于梧桐絮的过敏性如何界定?”

我远远对二辩比了个“赞”的手势,他也禁不住挑了下眉毛。如果对方回答“按病情轻重决定”,我们就纠缠病情轻重的判断标准。

余飒嫣然一笑:“所有症状,不论轻重。”

观众席发出嘘声,主席示意大家安静,二辩继续追问。

我发现今天二辩不对劲,太斯文,太克制,每次进攻都会被余飒轻松化解。

我伸长脖子对着二辩低吼一声:“你是不是向对手透露了你的论点和论据?是不是通过你亲手打造的对讲机?”如果我猜对了,好家伙,他们打造的对讲机的功率确实够大,能有效克服两个校区的物理距离,不知能否申请专利……

主席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反方四辩,你有什么话说?”

一片寂静声中,我意识到,我,就是反方四辩。

我示意主席等我几秒钟,进一步逼问我方二辩:“其实,你并不知道她来参加辩论,对吧?”

二辩可怜巴巴的眼神证实了我的猜想,很好,现在所有的压力都到了我这个“社恐”身上。之所以选择一辩,我就是想躲避这种压力感。

我深吸一口气,结辩是我方逆转的最后希望了,必须抓住机会!

余飒曾大量引用了诗词,这就是最佳突破口。我从小酷爱诗词,倒背如流,可惜老妈认为我“乱七八糟”的爱好太占用学习时间,非常排斥,我不得不将这项爱好转入地下。

我站起身:“在我结辩前,请允许我先纠正对方一辩的错误。对方引用的诗词里,描写的梧桐并非今天我们讨论的梧桐。”我“乱七八糟”的知识点如泉水般涌出,诗中描述的是中国梧桐,而现在所看到的梧桐是美国梧桐和法国梧桐的杂交品种,我由此彻底否定了对手的诗意。

三辩快速递给我她临时手写的小卡片,我开始科普石楠。石楠刺鼻的气味叫三甲胺,真正散发该气味的只是石楠中的一种,我校国际部种植的除了这种石楠,还有红叶石楠和贵州石楠,后两种虽也被笼统地称为“石楠”,但并不散发刺激气味,所以散发刺激气味的石楠,全校仅有三棵。

忽然,场上响起几声零落的鼓掌,给了我巨大鼓励。

还剩下一分钟,我结辩:“今天的辩题让我们加深了对梧桐和石楠的了解。像它们一样,我们也是优缺点并存。踏入高中时代,我对自己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也试图克服自己身上严重的缺点。梧桐的花语是‘情窦初开,石楠的花语是‘孤独和勇敢,感谢我方三名队友给我的支持和鼓励,使我这名‘社恐能站在这里进行结辩。期待我们的未来如宋代诗人高似孙所写:‘自随野意订山行,香学楠花白水生。借得风来帆便饱,隔溪新度一声莺。”

赛场淹没在一片潮水般的掌声中。

当赛后大家得意亮出衬衣里桀骜的小黄鸡,360度全方位展示时,我才了解到四辩就是因为头天炸鸡吃太多,一早就去了医院,恰好遇到“鸽子后翻式”去拆石膏。

学校论坛上发布的当天赛事视频中,我惊讶地看到观众席上那个带头鼓掌的人居然是我妈,她特地请假来支持“社恐”女儿的首场辩论赛。而用手机捕捉到她哽咽鼓掌画面的观众是二辩的老爸。

开学那天,二辩被老爸送到校门口,我恰巧看到那位肤色黢黑的中年人与儿子频频打着手语,阳光投在两人灿烂的笑脸上。

进入高二,我们四个带着校辩赛冠军的荣誉退出辩论队,全力备战高考。

回望高一,是二辩独自起舞时,是三辩振臂呐喊时,是四辩疯狂吃鸡时,他们带给了我光一般的指引。

青春永恒,如梧桐飞絮洋洋洒洒,如石楠花香飘飘荡荡。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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