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松鼠妈妈看到隐居作家的手稿,感到不被理解,忍不住自己写自己的故事,放在作家的书桌上,最后在人类世界名声大噪。很多人赞美伟大的作品是“上帝握着双手创作”,我想,“森林动物握着笔在作家书桌上写下《瓦尔登湖》”,这个想象是对梭罗的赞美。
——丛林雪
生活在静水森林的每一只动物都认识我,在我年轻的时候,他们叫我“能干的辛比”或者“勤劳的小阿比”,等我跟我的丈夫瓦尔结婚后,他们开始叫我“瓦尔太太”。我的丈夫很疼爱我,他从不让我去那些危险的地方。
但生活是个差劲的喜剧演员,总喜欢跟你开玩笑,却一点儿也不好笑。瓦尔在去年被一只可怕的紫貂吃掉了,我死里逃生躲过这次追杀,之后生下了六只可爱的宝宝,我给他们分别起名为:瓦利、瓦河、瓦林、瓦美、瓦珍、瓦图。
01
一天清晨,我正用海绵擦洗着洗碗池,瓦利在旁边帮我做烤腰果和榛子牛奶,其他的孩子们则围坐在厨房的圆桌旁等待食物。
“我不喜欢腰果,有种大土块的味道。”瓦图看见腰果后,露出了不开心的表情。瓦图长得十分像我,有一身棕色短毛,又大又圆的褐色眼睛,好像灯湖里漂浮的橡树叶。
“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把它留給其他人。今天的牛奶里有你喜欢的榛子。”说完,我挨个儿给孩子们倒牛奶,又麻利地用海绵把桌子上的腰果碎屑抹掉。
这时,窗外响起“哐哐哐”的声音,似乎是在砍木头。
“我去看看。”瓦图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把手在围裙上擦擦,跟着瓦图走向窗户,往外张望。
“一个人类。”瓦图说。我看见一个男人正在森林里抡着斧头砍树。一顶极小的帽子,像一扇贝壳,扣在他过分鬈曲的、乱糟糟的头发上,他正在用力地砍树,动作笨拙。
“他像颗腰果。”瓦图说。
“一颗大号的腰果。”瓦河说。
“头顶长毛的腰果。”瓦珍接着说。
“穿着衣服的腰果!”瓦林咯咯地笑着。
“不礼貌!”我斥责他们,但实际上我觉得每个孩子的形容都相当准确。
“哎呀,我的天啊!”突然,我大声地叫起来,“糟糕,他砍的是皮莉的家!”
皮莉是我的朋友,她住在离我们不远的一棵杉树洞里,她是只漂亮的大尾巴松鼠,她的新家就这样被那个男人砍掉了。晚上,无家可归的皮莉来到我的家里。
“真是太可怕了,那人毁掉了我的家。”皮莉哭哭啼啼地说。
“你可以住在这里,直到你有自己的新家为止。”我安慰她,并且递给她一杯我自己调制的薄荷浆果汁。这种饮料的好处就是不需要烧开水,因此不会把我们的树洞弄得像热气腾腾的桑拿房。
“真的吗?你真是太好了,瓦尔太太。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松鼠。”皮莉的心情顿时好转起来。
“不过,我告诉你啊,那个人你可要小心。”皮莉拉拉我的围裙。
“为什么?”
“他穿得非常寒酸和破旧。”皮莉说,“而且你看,他砍了好几棵树,他肯定是个砍树狂魔!”
“他是来干吗的?”
“我看他把大树锯成一根根木桩,我猜他是要盖房子!”
“盖房子?”我表示疑惑,“可是我们这里从来没人盖过房子啊。”
“可不是,我还跳到那堆倒下的大树里找我的东西呢,要知道那个树洞里有我的一把蘑菇雨伞。”皮莉嘟囔着说。
森林里的动物都知道,皮莉的家里有一把红色的毒蘑菇伞,颜色娇艳欲滴,上面还有白色的小圆点,皮莉非常喜欢它,经常在下雨天的时候打着它出门。
“我去找雨伞时,靠近那人,你猜怎么样,他闻起来像地窖里的番薯!放了很久的那种。”皮莉一边说一边揪着鼻子,仿佛此刻一颗窖藏番薯就在她的鼻子跟前。
“皮莉阿姨,你能帮我们一起做早饭吗?”瓦利问。
“你的皮莉阿姨,恐怕只会用蘑菇做漂亮雨伞。”我开玩笑地说。
皮莉很不服气,嘟着嘴,说:“我当然会做饭,至少我会往樱桃上抹蜂蜜汁,也会开松子。皮莉什么都会做,甚至……甚至还会剥栗子!”
02
今天是周三,是瓦河去学校上跳跃课的时间,他已经到了能轻松跳跃一切障碍物的年龄,但是目前,不知为什么,他经常从树枝上摔下来。记得有一次,瓦河蹦蹦跳跳地爬上灯湖上空的一根树枝,他来到树枝的最末端,努力平衡住身体,高兴地摇晃几下,跳到旁边一棵树上。但是很不幸,他掉进了湖里,他从水里爬出来,哭丧着脸跑向我,头顶上还垂挂着水草和藤蔓。我猜这是他小时候缺乏锻炼的原因。
我和皮莉准备去外面寻找食物,还准备顺便摘一些漂亮的鼠尾草放在洗手池边的小花瓶里,我喜欢那些紫色花朵的味道。
我跳出树洞,看见砍树男人今天没有在砍树,而是坐在灯湖边的一块石头上看书。湖边有茂密的柳树,柳枝一直垂到他的脸上。我好奇他在看什么,于是从他身后过去,又偷偷转到前面,看了一眼书的封面——《森林动物》。在今天觅食之前,我决定看看这本书是怎么描写我们这些森林动物的。砍树男人一只手撑开书,一只手托着下巴,看过的书页像层层花瓣一样散在空中。我靠近他,歪着头,能清楚地看见书里的每一行字,我一向喜欢从目录开始读:
前言
第一章 鹿
第二章 猫头鹰
第三章 狼
第四章 熊
第五章 刺猬
第六章 松鼠
第七章 狐狸
第八章 睡鼠
第九章 黄鼬
第十章 野猪
第十一章 獾
“嘿,竟然有写松鼠的!”皮莉兴奋地小声叫着,跳来跳去。
那人发现了我们,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把瓜子递给我。说实话,这瓜子有种怪怪的味道。
“你说得没错,确实有一股发酵的番薯气味,连他的瓜子也是。”我悄悄对皮莉说。他大概是看到我们后,突然决定翻到关于松鼠的章节,于是他翻到第93页,第六章,松鼠——
“松鼠喜欢在又黑又脏的烂树叶里捉迷藏,发出‘沙沙的声音,有时甚至会双手捧起树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仅如此,它们还会把肚子填得满满的,开始大声打嗝,吃饱了之后继续在烂树叶上翻滚……”
我和皮莉看不下去了,生气地跑到另外一片山毛榉树林去摘果子。皮莉气冲冲地说:“这本书简直是胡说八道。只有彻头彻尾的傻瓜才会相信书上说的话。”
“这根本就不是我们!”我说。
“我们只不过是喜欢在落叶间穿梭,喜欢听那些‘沙沙的声音而已。”我继续说。
“对!像唱歌一样美妙的声音。”皮莉说。
我和皮莉发了好半天牢骚,被人误解真的很恼火。
03
一天清晨,我带着孩子们做完运动回家,他们的身体都被浓重的晨间露水打湿了,我先擦干自己的尾巴,再用它给每个孩子挨个儿擦拭身体。待会儿,我还要把他们全部放在太阳下烘晒,这样他们的尾巴才会蓬松柔软,而阴干的尾巴是硬邦邦的。
“妈妈,人类为什么没有尾巴?”瓦图紧贴着我柔软、温暖的大尾巴,好奇地问我。
“人类不需要尾巴,他们不喜欢跳跃,也不喜欢用尾巴表达情感。”我回答。
“那他们怎么表达情感?”瓦图问道。
“说话,或者……写作。”我说。
“我不喜欢人类的语言,我觉得那是一种毫无美感的声音,简直比猪哼哼还要难听。”瓦图说。
“我也不喜欢,他们甚至连跳跃都不会。”瓦河昂着头说。
瓦河自从上了跳跃课后,技术明显提高,昨天他还成功躲避了一只小头蛇的纠缠。
“我可以去木屋玩一小会儿吗?”瓦河问。木屋有错落的布局,是练习跳跃的好地方。
“你不需要先休息一会儿吗?今天你们的皮莉阿姨做了好吃的早餐。”
“是的,你们确定不尝尝皮莉阿姨的特制早餐吗?”皮莉从厨房里笑着迎出来,两只灰爪子捧着盘子,盘中放满了刚做好的奶油花生。皮莉今天打扮得像一位贤惠的妻子,围着围裙,脸上干干净净。
瓦河抓起花生,嗅了嗅,又“咔咔”地摇了摇,尝了一小口,说:“真难吃!连砍树男人烟灰缸里的烟灰都比这个好吃!”
瓦珍也吃了一颗,“我需要一颗富含能量的大橡子!”她大声说。
“我要蘸满草莓酱的核桃仁。”瓦利说。
“我要吃刚摘下来的蘑菇。”瓦美说。
“还有葡萄汁。”瓦图说。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皮莉看自己做的奶油花生如此不受欢迎,难过得哭起来,眼泪涌出了她的眼睛,在她毛茸茸的脸上滚落,落得那么快,她只好用尾巴快速拭去。
“你为什么连烟灰都吃?”我问瓦图。
“因为它放在新建木屋窗台上的一个咖啡罐里,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某种新口味的咖啡呢。”瓦河回答。
“窗台?我发现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我说。
“说实话,我们还在窗台上晒了会儿太阳。我看到他在拆一封信,一张只有一页纸的信。”
“他?信?一页纸?” 拭去眼泪的皮莉问道。
“是砍树男人,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亲爱的啰嗦,很抱歉您的稿件不予采纳,请另投他处。落款:《明日复明日》杂志社。”
“我猜,他一定是位作家,而且他的稿件被拒绝了!”皮莉说。
“我也看到过一次。”瓦利说。
“看到过什么?”我问。
“信,他在拆信,上面写的是:没有内涵,缺少情感,非常空洞!落款我忘记了,好像是某某出版社或者某某出版公司吧。”瓦利说。
04
太陽像一颗巨大的橡子,无论春夏秋冬,始终守护着静水森林。日子一天天过去,已经是十月下旬。这天傍晚,我在觅食回家的路上感到疲惫,便停在灯湖边,大口喝着甜美的湖水,木屋旁几株白桦树投下的阴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驼背男人的样子,昏暗而神秘。
木屋里传出鼾声,我跳上窗台,环顾屋内,里面有一些简单的家具,一些零碎的材料堆在角落里——铁锨、斧头、钉子、螺丝、没有焊接好的壁炉架、两桶石灰、旧的砖头……
他的书桌上放着厚厚一叠手写稿件,还有很多铅笔。
我跳到桌子上,看见手稿的第一页写着——“我与一片湖”。
我认真地读起来:
我正独自待在一座我亲手搭建的小木屋里,紧挨着灯湖。在这里,我见到了很多动物,最多的就是松鼠。松鼠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吃饭和跳跃,我想这是因为它们的记忆力很差,记不清自己刚刚吃过什么。并且,我发现它们最近开始掉毛了,也许像我们人类上了年纪就开始掉头发一样。在寒冷的冬天到来之前,它们就会统统老死或者被冻死。
看完这些,我气得连尾巴尖都在颤抖,“请你不要再睡觉啦,啰嗦先生!”我大声说。
“你……你在干吗?”啰嗦惊醒,从床上坐起来。
“我在看你的文章。”我的爪子狠狠地拍打着稿件。
“可是作家的东西不能乱看,尤其是在没有写完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能看,也包括动物!”
“我觉得你写得不对,那本《森林动物》也不对。”
“哪里不对?请你具体地讲。”啰嗦说。
“首先,需要澄清的是,我们并不喜欢在烂树叶里打滚!烂树叶里既没有香甜的榛子也没有可口的桑葚果,还会让我们浑身上下惹上虱子!至于你写的文章,我告诉你,松鼠的记忆力很好,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都说你们松鼠的记忆只有三天。”啰嗦振振有词。
“当然不是!你们人类有天生的优越感。”我气愤地回答,“另外,我并不是快要老死了,每年这个季节,我们身上的长毛都会换成更密更细的黑灰色短毛,利于在寒冬保持体温,你这个大笨蛋!”
我气得说不下去,回到了树洞。
回到家之后我才发现今天摘的满满一袋大橡子忘在了木屋里。
“唉,白忙活了一天。”我叹了口气。晚上,我用短苔藓给孩子们铺床,秋天快到了,他们喜欢厚实又暖和的床铺。这时,传来敲门的声音,“咚咚咚”,我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啰嗦,他手里拎着我忘在木屋的坚果袋子。
“我想你可能需要它们。”啰嗦把坚果递给我,它们一个不落地装在树叶口袋里。我接过口袋,准备说点什么。
这时候,皮莉跑过来,嗅嗅啰嗦,又戏弄地拍拍他的后背,说:“嘿,为什么不进来坐一会儿,作家先生?”
“可以吗?”啰嗦传递给我一个犹豫和请示的眼神。
“当然,请进。”我示意他进来。
啰嗦小心翼翼地钻进树洞,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总之,他就是进来了,家里顿时矗立着一个庞然大物,一切东西在他面前就像过家家的玩具一样。我打开挂在墙上的松脂壁燈,凝结成固体的松脂可以在白天吸收充足的太阳能,而在晚上发出黄色的温暖光线,为树洞免费照明。皮莉盯着啰嗦笨拙的手,他正用两根手指捏起茶杯。茶杯其实是一只小巧的铝制火腿罐头盒,被我擦得十分闪亮,啰嗦把它小心地放到大茶罐下面,又用一根指头推开茶罐旋钮,只要一不留神就会打翻茶杯,但是啰嗦什么都没弄坏,他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松鼠小姐,关于我的……”
“请叫我瓦尔太太。”
“对不起,瓦尔太太,关于我的文章描述,我意识到错误很严重,它太糟糕了!”啰嗦低着头,磕磕巴巴地说。
“不真实,是对我们的一种歪曲。”皮莉马上说。嗯,我一回到家,就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了。
“可以跟我说说这里吗?”啰嗦怯怯地问。
“哪里?”我说。
“就是这里。”啰嗦端着茶杯,眼睛看向窗外。
“静水森林?”我问。
“是的,我很好奇这里的一切,但却总是写不好。”啰嗦回答。
“那你算是问对了,辛比一家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静水森林。”
“世世代代?那你们一定认识很多这里的动物。”
“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浣熊朱迪、麝鼠波波、鹧鸪蔻莉、鲈鱼金路特、兔子麦朵……”
“等等。”皮莉神神秘秘地说,“我要告诉你,浣熊是森林里最狡猾的家伙,他总是号称自己喜欢吃小鱼和昆虫,表现得像一位从不碰血腥的绅士一样,但实际上如果有满满一盘的青蛙摆在他面前,相信我!他肯定会立刻扑上去大快朵颐。”
我猜皮莉最近一定是跟朱迪闹别扭了。
“我曾在森林里看到过扑杀浣熊的猎人。”啰嗦说。
“放心吧,朱迪有自己的办法,比如用泰坦魔芋迷惑他们。朱迪喜欢在泰坦魔芋的叶子下面躺着,倒不是他喜欢那种臭烘烘的气味,而是因为人类根本受不了这味道,不会来这里。当然,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不要把他写进书里去!”皮莉眨巴着眼睛。
“当然不会,我喜欢动物。”啰嗦说。
“朱迪还教会了我如何从青蛙的叫声中辨别敌人,在关键时刻,青蛙可是相当重要的哨兵,每当危险到来,他们‘咕呱咕呱的齐鸣就会变成‘注意!注意!危险降临!”我鼓起两个圆圆的腮帮子,模仿青蛙鸣叫。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了,我觉得不应该告诉你太多我们的秘密,那可是会害惨我们的。”我对啰嗦说。
啰嗦起身准备走了,指着我织的茶杯垫说:“你的针织技术真好,它是我见过最美的茶杯垫。”
“如果需要,我可以送你一个。”我说,“它们做起来并不难,但是需要花费时间,要知道,松鼠的时间很宝贵,毕竟我们不像人类这么长寿。”
“那你们能活到几岁?或者……十几岁?几十岁?”啰嗦问。
“无知的家伙,我们最多只能活五年,如果非常幸运,一生无病无灾,像我的父亲一样高寿,也许能活到十岁。”我稍稍停了一下, “所以,请不要跟一只松鼠谈论死亡。”
我目送啰嗦钻出树洞,走向自己的房子,夜晚的月光织成冷银色的毯子,静静地覆盖在静水森林的上空。
我决定送给啰嗦一块大点的茶杯垫,可能要再大一些,也许是一块可以过冬的厚毯子。这个季节树林里满是可爱的缝纫材料:没有干透的叶子像天鹅绒一样柔软,有褐色、金黄色、玫瑰红等各种漂亮的颜色;各式各样软乎乎、毛茸茸的絮子,从树上飘下来,落在泥土里、挂在苔藓上,加入这些絮子能让毯子变得更加暖和;像荆条一样结实的、细细的藤蔓,可以做成缝纫线,把所有材料都固定在一起。
我们花了一周的时间织好了毯子,啰嗦非常高兴,一个劲地表示感谢,送给我们满满一大口袋的榛子,要知道,松鼠喜欢所有的坚果,但最喜欢的是榛子,因为它是所有坚果里最最美味的一种。
“除了坚果,松鼠的愿望是什么?”啰嗦临走时问我。
“所有松鼠都希望拥有更大的尾巴。”我回答。
“难道你们不希望有翅膀吗?”啰嗦问。
“为什么要有翅膀?”我表示不理解。
“可以飞翔,就是更远地跳跃。”啰嗦说。
“我们这些会跳跃的动物才不会觉得自己需要翅膀,那是人类的欲望。”
“人类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欲望。”
“但是松鼠没有。”
一阵凉凉的秋风吹过,我打了一个哆嗦,裹紧自己的大尾巴。
“我父亲说过,当静水森林的秋风刮起,离第一场雪就只有两个月了。”我对啰嗦说完,就离开了。
05
一天,从森林里一条留满植物残茎和落叶的小路,开来一辆吉普车。听到“突突突突”的马达声,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人是来找啰嗦的,也许是来宣布他的书终于可以出版了!于是,我拔腿跑出树洞,跳过树叶和石头,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因为刚下过几场冷飕飕的小雨,踩在上面已经不会发出“沙沙”的美妙声音了,我跑得飞快。吉普车果然停在木屋前,从车里走下一个男人,我停在木屋的窗台上,期待第一个听到好消息。皮莉也把脑袋从树洞里探出来。
那人踩着重重的大皮鞋走进木屋,对坐在桌子前写字的啰嗦说:“对不起先生,请你立刻回家,你父亲的铅笔厂快要倒闭了,他现在十分需要你的帮助。”
啰嗦跟着大皮鞋男人进了吉普车,车子很快开走,他不停透过车窗往外张望,我猜是在找我和皮莉,或者是在找那堆没有写完的手稿。吉普车越开越远,逐渐消失在暮色中。
我跳进木屋,看见一叠厚厚的手稿铺在桌子上,我无意冒犯他的作品,但事实上我总觉得自己与啰嗦有某种精神上的互通,他很勤奋,已经写了一百多页。
不得不承認,作为要养活六个孩子的超级母亲,对于那些我从未涉猎过的领域,有时候我是有点儿过于自信了。我拿起啰嗦桌上的铅笔,开始接着他的内容写起来。我想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描写故乡更自然和简单的事情了。
夜晚,啰嗦的木屋十分安静,像森林深处的一株植物,我独自在写作;一些小小的雪粒开始从窗外飘进,落在我的皮毛上,我还是在写作;冬天到了,我身上的棕花外套虽然仍然柔软,但是皮毛已经越来越厚,我继续写作。
天气寒冷,孩子们喜欢待在树洞里玩耍。瓦美和瓦珍经常做手工,这两天,她俩一起做了个心爱的娃娃,脑袋是用橡子做的,上端扣着半个盖子,正好当它的帽子,它的身体是一根橡树枝,那根树枝本就有胳膊有腿。她俩喜欢拎着娃娃的树枝小脚在家里蹿上蹿下。
瓦图则喜欢待在户外,他将鼻子深深地拱进积雪中,拱进草和落叶形成的厚地毯下,触到干燥的地面。在那里,有少许的浆果和想象中的春天在等待他。
那些美好的、幸福的生活,原来牢牢填在我脑袋的某个沟壑和皱褶中的记忆,全都跳了出来。当然,还有一些悲伤的回忆,你准备悄悄放进一个抽屉用钥匙锁好的事情,也会不请自来。
皮莉——我最好的朋友,在上星期离开了我们,她在觅食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只饥饿的黄鼠狼,她拼命地跑跳,却没有留意脚下的一处陷阱,掉了进去,那是人类为了捉兔子而隐藏在匍匐植物里的陷阱。
06
夏天过去,秋天到来。
从去年秋天到现在,整整一年过去了。
一天清晨,啰嗦回来了。
他再次回到静水森林,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憨厚、老实。他用粗哑诚恳的声音对我说:“我回来了。”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我曾猜测过关于他的铅笔厂的情况,或者彻底倒闭了,或者起死回生。但是当他回来的那一刻,我决定不去过问,问那么多干吗呢,那不是他真正在意的。
我把写完的书稿交到啰嗦的手上,他看起来非常意外。
“这是你完成的?”
“不然呢?难道是你的铅笔自己写完的?”
他坐下来,一口气读完,连午饭都没吃。
“你写得真好,真的!你是一只了不起的松鼠。”他兴奋地说,“我可以帮你出版这本书吗?”
“当然可以。”
他找来一支笔,在封面写上——作者:瓦尔太太。我抢过笔,把字划掉,对啰嗦说:“比起作者,我更希望出现在书名中。”
“为什么?你担心这会破坏书的严肃性?”
“我才不管什么严肃性。我不想出名,这会打扰我平静的生活。”
“从今往后都不能说吗?”
“是的,都不能说,像你答应过皮莉永远守住浣熊朱迪的秘密一样。”
“那你希望书叫什么名字呢,叫……瓦尔太太?”
“能否再诗意一点呢?”
“静水森林里的瓦尔太太?”
“再简短一点。”
“灯湖和瓦尔?”
“不好听。”
“瓦尔灯湖?”
“这个十分好!”我高兴得蹦蹦跳跳。
啰嗦在稿子的第一页工工整整写下书名:瓦尔灯湖。我抢过他手中的笔,在后面写下—作者:嗦啰。
“你写反了,我叫啰嗦,不叫嗦啰。”
“这是你的新笔名,啰嗦是失败作家,而嗦啰则是一位崭新的作家。”
嗦啰把厚厚的手稿放入一个大牛皮信封里,写好出版社地址。我把它装进一个布口袋,挂在白尾鹿蓝茜小姐的脖子上。
“拜托,这件事就交给你啦。”我叮嘱蓝茜。
蓝茜点点头,飞奔而去,消失在小径深处。她是一位可靠的送信员。
在这之后,我唯一的人类朋友——嗦啰,在静水森林又待了大约一年才回到城里,据说先是去了他父亲的铅笔厂,做了一小阵子帮工,之后便杳无音讯。又过了好久,从城里给大树看病回来的阿木先生说,他发现最近许多书店都在橱窗醒目位置放着《瓦尔灯湖》,而且它还是畅销书排行榜的第一位。封面画的是被薄薄初雪覆盖的静水森林和美丽的灯湖,以及一只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的棕色短毛、褐色眼睛的松鼠!阿木先生一口咬定,那完完全全是按照我的样子画的。
至于我的孩子们,他们一个个都体格强健,逐渐褪去淡色的瞳膜,变成了成年松鼠的样子。而我,今年有十岁了,我竟然有幸跟我的父亲一样长寿。
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总觉得要写下点什么,毕竟,野生动物的生活可能比许多人类想象的要更加趣味十足、惊心动魄。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