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导语】
父亲很伟大。他就像一座山,成为我们生命的依靠。父亲很平凡。他就像一汪水,成为我们成长的源泉。与父亲为伴,就是与暖流同行,去拥抱美好的生活。
父亲和树
陈宝全
现在,这些苹果树老了。老了的苹果树结不了多少果子,也结不出品相端庄的好果子,觉得没脸活了。风也懒得理会它们,绕着吹。
只有父亲理解这些老了的苹果树的心思。他提着斧头走进果园,用手量了这棵苹果树的树干,四拃多一点。父亲知道,它的身体里藏着30个年轮。
斧头落下去,父亲听到了树皮破裂的声音。父亲落泪了,而这棵苹果树并没有落泪。它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没有多少泪可以流了。这几年,这棵苹果树一半枯死,一半硬撑着活了下来,结出的果子像山林里的野果子,酸涩难入口。父亲心里明白,它为改善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付出了毕生心血,足以让我们感恩并铭记于心。
20世纪80年代,我们的庄子还遍地是高大的树木,院落隐在其中,缩着头,一副甘愿落后的样子。父亲在村干部的劝说下,栽下了第一片果树。
果树选择种在院子附近,父亲是为了看着它们被兔子和羊啃了,被风吹死,被小麦挤赶出去。耕地的时候,他故意赶着毛驴逼近树苗,让犁铧伤到树根。尽管如此,仍然有一些倔强的苹果树活了下来,父亲妥协了。父亲的果园在进入第八个年头后,树开始挂果。父亲不再对传统农作物的隐退感到悲伤,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进入了一种持续的兴奋状态。按照时序,他在果园里浇水、施肥、疏花、疏果、套袋、摘袋,然后出售苹果,收入一年比一年高。村民们都开始讲究穿戴,小洋楼一家赛一家地修,小轿车也进入了日常生活,在果林边的小道上飞驰。
从高空拍到的照片可以看到,村子原本以黄为主的底色变了,绿色大面积地植入这块土地,雨水也越来越丰沛,常常是太阳出来晒几天,一些喜好旅行的云朵就大片飘来,把天空罩住阴上几天,之后便是几日的小雨,以致学生的书包里总要装着一把伞。
带着清香的木屑喷溅而出,落在父亲的身上,像是一棵树要对父亲说出的话语。这个年近80岁的老人,挥动几下笨重的斧子,就开始气喘吁吁。他不得不停下来,蹲在苹果树下,卷一根烟。抽这根烟,他花费了十几分钟的时间。越进入树干的内部,就越接近远去的时光,父亲难过极了。这棵苹果树勉强支撑着身体,父亲用力推了一下,苹果树开始吱嘎作响,慢慢倒下。没有大树倒下的那种轰然响动,它只是轻轻地躺在了自己生活过的这块土地上。好吧,你看看,它老成了啥样子,驼着背,砍倒后也放不平整。
父亲坐在放倒的这棵苹果树的身上,又卷了一根烟。抽这一根烟,他用了更长的时间,像是在进行一场长时间的告别仪式。从枝条开始,父亲用斧头一点一点地将它劈成木柴。他把枝条劈成一尺五的长度,把树干砍成大小相等、适合捆绑的木块。他将用近一个月的时间,砍倒果园里所有的老树。这些带着浓郁芳香的木柴,将陪伴他度过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父亲不再主持果园里的事,只是在天气好的时候到果园里转转。砍掉了老树的土地,平整而安详,像是卸下了所有的负担。父亲知道,过上两年,一批新树苗将在这里郁郁葱葱地长起来。这看似贫瘠的土地,总是会在春秋轮回之间,给劳作的人们以希望和馈赠。
(来源:《光明日报》,2023年4月21日,有删减)
【感悟】父亲是平凡的,他与果园相伴,改变了村子的底色。然而,苹果树总有枯老的时候,恰如年迈的父亲,他将亲手砍掉老树。本文先寫父亲含泪砍树,再追述当年栽树的往事,突出了父亲对老树的深厚感情。父亲落泪了,却又不得不砍掉老树。文中,作者不仅细描了砍树的场景,还写出了父亲的矛盾心理以及枯老中孕育的希望。以“用更长的时间抽这一根烟”来表现父亲对老树的不舍,以“只是在天气好的时候到果园里转转”来表达父亲对老树的依恋……可见,父亲对老树感情之深。
缝纫机中的素年锦时
刘鹏
犹记得,有一年雪季来得格外突然,父亲焦急地站在门口,说:“这雪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我还是出去一趟,买点儿棉布回来。”母亲正要拦住,父亲却已换了雨靴撑着伞出去了。天黑才见父亲拎着两包东西回来,到家后他就拿着软尺迫不及待地在我们身上比画,比画完又平铺布匹,拿石膏笔在上面勾勒。线条每走一笔,布匹咝咝作响,宛若在和父亲私语。
匆匆吃完饭,父亲摇动缝纫机穿针走线。那时候,我家还没有通电,都是用罩子灯照明。父亲不得不趴到布料上,才看得清走线与拷边。母亲想把罩子灯凑近缝纫机,又怕不小心打碎了灯盏或烧坏了布料。有一次,我醒来了,走到他身边,静静地看他。他在缝合袖管时,一不小心让针给扎了手指。父亲一转头,看到了我的惊恐,连忙忍住疼痛,让我快去睡觉。“爸,你的手被针扎破了!”他明明很疼,反而笑着说:“爸爸打铁烧炉子,皮厚着呢!”他抱着我上床,我躲在阴影里看到他把那只被刺破的手指含在嘴里,片刻后又坐下踩动缝纫机。
缝纫机工作的声音真好听,沙啦啦……沙啦啦……那声音是小夜曲,是《欢乐颂》。多年后,我还能想起那样宁静的夜晚、和谐的乐音。有时候,屋外下着雨,父亲手下的缝纫机便与那屋外的雨声应和起来,此消彼长,又共鸣。有时候,父亲衣衫单薄,他忍不住打两声喷嚏,还情不自禁抱紧自己的手臂,跺跺脚。缝纫机安静了,像一个小动物紧张地偷窥父亲。父亲也会走到罩子灯前拢一把火,但很快又继续他的缝纫。
有一天,父亲给了我一个新书包。这书包不再是军绿色的帆布挎包,而是双肩背包。书包上印满漂亮的图案,有人造卫星、宇宙飞船,还有一句话: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当我背着新书包上学时,一路上收到了无数艳羡的目光。“我爸爸买的!”有人怀疑,说:“你爸爸哪有钱买这么好的书包?”“怎么就买不起了?我爸会做缝纫,能用缝纫机赚好多钱,还能给我们做最好看的衣服!你们爸爸能用缝纫机吗?”我故意在他们面前蹦蹦跳跳转圈,我就是要用气势压倒他们。
我们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那台缝纫机自然功不可没。父亲工作之余尝试着接些零活儿。缝纫机虽小,父亲却用它织出了锦绣生活。
前几年,我们有了孩子。父亲又将缝纫机擦拭一新,然后向邻居要一些零零碎碎的布料做起孙儿的百衲衣、百家枕。有人说孩子身上的百衲衣真好看,还有好几个人问我这百衲衣是从哪里买的……每一份真诚的赞美,都被父亲照单全收,他从自己的手艺里找到了自豪。
后来,父亲害了青光眼,视力大幅下降,再也无法坐在缝纫机前缝缝补补,织就他心中的锦绣生活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时常看到他在午后,用一块软布小心擦拭那台缝纫机。在擦拭的过程中,那些美好的素年锦时就像一河清波荡漾在我们的心头,潋滟着晴好暖阳,洋溢着美丽芬芳。
(来源:《思維与智慧·上半月》,2023年第5期,有删节)
【感悟】本文以“缝纫机”为切入点来写父亲,以及缝纫机中的素年锦时,让我们读出了平凡中的父爱和时光积淀出的真情。从“去买棉布”到“挑灯做衣”,从“买新书包”到“做百衲衣”……作者按照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行文,做到了条理清楚、叙述流畅,并将真挚的情感融入平实的语言中,突出了父亲心灵手巧、疼爱孩子、不怕劳累的形象。
父亲头上的雪
李柏林
那年冬天,雪下得比往年的大一些。那是父亲人生中最让他感到高兴的一场雪。我就是在那个下雪天出生的。父亲一大早去找医生,在大雪里踉踉跄跄地奔行。雪花落在父亲的头发上,他丝毫没有察觉。就这样,在漫天的雪花中,我开始了与父亲的故事。
那时,父亲在村小教书,收入微薄。一家人住在学校的一间简陋的安置房里。单凭父亲的收入是根本养不了一家人的,生活中很多东西都靠赊账。每到年关父亲便开始发愁,可他一个师范毕业的老师除了舞文弄墨,别的也不会。在快过年的时候,他想到了卖春联。
父亲在学校一间闲置的屋子里开始创业。父亲买来红纸,用刀剪裁,便开始写了。因为白天要去卖春联,所以只能晚上写。他经常写到半夜,就在那间屋子披着外套睡去。我早晨去那间屋子玩,看见凝固的墨水,还有地上晾干的春联。
天气晴好时,父亲去集市上摆摊卖春联,如果碰到雨雪天,就只能收摊。做生意就是看天吃饭。他总不能因为坏天气在屋子里耗上一天。于是找来蛇皮袋,背着那些春联,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去卖。一副春联很便宜,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翻山越岭,却是辛苦的。
等到父亲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带着满身风寒站在门外,全身都是雪。他把蛇皮袋放下,然后在外面拍打掉身上的雪、帽子上的雪,还有头发上的雪。我在屋里笑着说:“呀,爸爸变成白头发的老爷爷了。”父亲笑着回应:“那我给你变个魔术,马上变成黑头发。”他用毛巾甩掉头上的雪,头发从花白变成了湿润的黑色。
刚上学的那个暑假,我特别喜欢出去玩。但是平日里操劳的父亲,总想在中午休息一会儿,又害怕我出去乱跑,于是想了一个办法。父亲会在午休时喊我去拔白发,十根一毛钱。我刚上一年级,这样既可以锻炼我数数,又可以让我别乱跑。对于我来说,这是赚零花钱的最好方式。
那时父亲才30来岁,已经有白发了,这却成了我的生财之道。我在父亲的黑发里寻找着白发,把白发一根根地拔下来。有时候,我看见一茬头发里有好几根白发,便兴奋起来。有时候,我会两根一起拔起。经过试验,我找到了拔白发的窍门,比如后脑勺的头发拔起来最疼,头顶上的头发拔起来最容易。每次拔完,我都要炫耀一番“战果”。
后来上了初中,我不好意思再拔他的白发,我们之间的交流也变少了。
一个下雪天,父亲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学校接我。因为成绩不好,我沉默着。他让我在车后面撑着伞,说:“你别挡我视线,下雪天路滑。”我坐在车后面,看着他的自行车在雪地上划出一道痕迹,看着他在风雪中头发开满白色的花。忘了在哪一刻,我发现有些雪花是拍不掉的,有些风霜永远地留在了他的头上。
如今,我已经大学毕业,父亲不用再为了我四处奔波,不用在下雪天骑着自行车带我回家,也不用为了我别乱跑而想出拔白发的法子,更不会因为我的成绩不好,在一场大雪中彼此沉默。但他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上完课后小跑回家,在门口停下,跺跺脚上的雪,把帽子取下来拍拍上面的雪。可是,那白发终究不像从前那样,拍一拍就变成了黑发。那些雪花再也拍打不掉了,那些风霜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长大了,父亲再没给我变过魔术。他的那个魔术,在一场场大雪中失效了。时光流逝,他的身上仿佛有了一个不会消失的冬天。可惜白发终不似雪花,一拍就散,而我也不是曾经的少年。每当想起那些我拔掉的白发,我的心里就会下一场雪。
(来源:《做人与处世》,2022年第24期)
【感悟】本文不仅拟了一个醒目的标题,而且选取真实的生活场景来写父爱,让人读出了岁月中的温暖和亲情的力量。从“卖春联”到“拔白头发”,从“白发变黑发”到“白发定格在头上”……本文一边叙事一边写“父亲头上的雪”给作者带来的情感体验,揭示了父爱的博大。父亲头上的雪是岁月无情的写照,也是给予“我”温暖的象征,更是一份沉甸甸的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