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羽
《诗论》是朱光潜先生的代表作之一。本文从《诗论》出发,从第三章切入,基于朱光潜对诗境的理解,以柳宗元的《江雪》为例对诗境中的情趣与意象的契合以及二者的关系进行论证。选择《江雪》这首诗作为例证,不仅因为这首诗脍炙人口,更重要的是它以短短二十字道尽了诗人对自然的情感和对人生在世的慨叹,其中的情趣通过典型的意象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沧浪诗话·诗辨》)可以说是中国诗歌的精妙情韵的重要体现。《江雪》有着深刻的艺术精神和值得深掘的美学价值,其中情趣与意象的契合对于圆融诗境的形成有着直接的影响。诗人以“立象以尽意”(《易传·系辞上》)的方式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感受,同时使诗境通过情趣与意象的契合达到圆融通畅的境界。
一、情趣与意象融合—形成诗境
在朱光潜看来,“诗的境界是情趣和意象的融合……情趣如自我容貌,意象則为对镜自照”,在美感经验中,“纷至沓来的意象凌乱破碎,不成章法,不具生命,必须用情趣来融化它们,贯注它们,才内有生命,外有完整的形象”。在朱光潜的意境观中,情趣与意象是构成诗境的两个基本要素。他认为要产生诗的境界,需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首先,需要借助“直觉”使外物形象在心中产生“意象”。第二,“意象恰能表现一种情趣,二者达到契合”,因此诗境的形成离不开情趣与意象。这与中国传统文学理论中的“情与景”,以及王国维的“真景物”“真感情”相比,有着相似的特定含义。
所谓“情趣”,如果仅从字面上理解,是情感和趣味的结合。而在《诗论》中,“情感”指“一种心灵上的感触,显著的如喜、怒、爱、恶、哀、愁等情绪”,是一种微妙的心境。其显著特点是加上了心灵的主观特性,即情感外化为观照的对象。“情趣”中的“情”是一种具有普遍可传达性的高级的审美情感。“情趣”中的独到之处,却在于突出了“趣”的意义。所谓“趣”,又称为“谐趣”,这是一种普遍的美感活动,是一种由审美对象而引发的主观情感上的反应。
意象是构成诗境的要素之一,与情趣紧密相关。意象一直都是古典美学的重要概念。《文心雕龙》第一次谈到了意象,“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近斤”,通俗地说,“意象”就是指经过审美主体内心思维和情感的浸润,在其心中重新组合的物象、景象。朱光潜在《诗论》中阐释了自己对意象的独特理解,记载了他对诗境的精辟论述。他认为“情趣如自我容貌,意象则为对镜自照”,所谓“对镜自照”,比喻精妙,意思是审美的对象是人在主观条件下对外界的物象产生审美反映时的主观意志的外射。从这个角度理解,意象是一种存在于审美主体心理活动中的第二度现实,即是在审美主体内心中以“象”的形式出现的审美对象。“意象是观照得来的,起于外物的,有形象可描绘的”,外界的物象经过了审美对象的二次加工就形成了意象,也就是在经过审美对象的对镜自照的过程之后所形成的。诗歌的意象是诗人审美主观内心世界与外界客观物象互相作用的产物。诗人通过对意象的选择、提炼、重新组合,来有力地抒发自己郁积的情感。所以,诗歌的意象并不是客观物象的刻板摹写,也并非诗人主观情感的直接表达,而是主观情感和客观物象在特定时间点刚好巧妙融为一体的结果。精心选择的意象与独特情趣的巧妙融合,突破了时空的限制,给人以震撼的审美体验。
情趣与意象的有机融合,形成了诗境。“每首诗都自成一种境界”,境界是诗歌艺术的基本品质与审美价值取向。每一首好诗,都离不开情趣与意象的契合。“诗的境界在刹那中见终古,在微尘中显大千,在有限中寓无穷。”
柳宗元的《江雪》以短小精悍的方式描绘了江南雪景下一个孤独的垂钓者的形象。这首诗的情感主题与柳宗元的个人经历紧密相关。柳宗元在中唐时期的王叔文革新运动失败后遭遇贬谪,被贬到永州待了整整十年,这段经历使他倍感绝望,深陷精神囹圄,《江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成的。这首诗的意境独特,被解读为“清高孤傲说”。
诗中的意象是诗人主观情感的外射,“千山”“万径”“孤舟”“独钓”单独取首字来读,便是“千万孤独”,这是清高意境的绝妙反映。诗人“每着一字”,而使“境界全出”,表达了诗人内心的孤独感和追求自由的渴望。这些景物与雪景相互映衬,使得诗歌更加具有厚重的情感内涵。这为后面塑造老渔翁形象营造出一种广袤悠远、清冷僻静的自然环境气氛。
情趣与意象的契合得到了精妙的表现。诗中的老渔翁,在极端的寒冷孤独中独自垂钓,这不仅表现了他的坚韧和孤高,也展现了他内心的超然和从容。“雪”是诗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意象,它既象征了高洁和纯净,也与寒冷和孤独联系在一起,这与诗中所表达的孤高情怀不谋而合。同时,这种孤高的情趣也与清冷的自然景物相呼应。诗人通过创造这样一个意象,表达了自己对生命的深刻感慨和对高洁自由的追求。这首诗中的情趣与意象不仅具有美学价值,也体现了诗人的思想境界和精神追求,它们的契合使整首诗具有深邃的内涵和超凡的美感。
二、情趣与意象契合的关键—审美直觉的产生
上文提到过,要产生诗的境界,需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第一,通过直觉让外物的形象在心中产生意象。第二,意象恰能表现一种情趣,二者达到契合,通过审美直觉紧密联系在一起。《诗论》这样评论:“美感的经验就是直觉的经验,直觉的对象就是形象,所以,‘美感经验可以说是‘审美直觉。”审美直觉,是审美经验中一种非亲身体验而无法感受到的心理活动,在诗境形成过程中,它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无论是欣赏或是创造,都必须见到一种诗的境界。”一种境界是否能成为诗的境界,关键靠“见”的作用。要达到“见到一种诗的境界”,必须通过“直觉”来“见”,并在凝神注视的过程中感受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一)审美直觉是创造与欣赏统一的心理活动
审美直觉是欣赏理解外界事物的必要条件,是审美过程的重要环节。审美直觉包含情趣、个性等因素,是一种综合的心理机制,是创造与欣赏统一的心理活动。在审美直觉中,外界形象是直觉的客观对象,而在诗境中,以意象的形式出现在审美对象面前。读者在读柳宗元的《江雪》时,在不断揣摩它的意象时,会产生审美直觉,与诗人进行情感共鸣,也进行着欣赏与创造的统一。通过对这一幅图画中的独特意象进行审美感受,读者更能深刻地体会柳宗元的创造动机。他将复杂情感浇灌于生活实践和文学创作中,创造出一种物我合一的深邃境界。因此,审美主体在对诗境产生审美直觉的同时,达成创造和欣赏的统一。
(二)审美直觉的发生和持续受审美态度影响
审美直觉的发生和持续深受审美主体的审美态度影响。在诗境的呈现过程中,审美主体应该采取的审美态度是“凝神注视”。这是一种“无所为而为地观照和玩赏”的态度。在赏读诗歌时,审美主体需要树立这样的审美态度—树立起心理距离,把出现的意象放在诗歌所处的世界中,脱离自身所处在的现实世界,使意象和真实世界拉开一定的距离,这是最理想的审美态度。它促使人们审美经验的形成,也是使审美经验逐渐进入审美境界的先决条件。意境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要依靠直觉,但是审美直觉的产生需要心无旁骛。无法做到心无旁骛,就不能同时依靠直觉衍生出完整的诗境。当审美主体在进行诗歌赏读时,凝神注视,树立起心理距离,情趣与意象可以达到完美的契合。
(三)審美直觉经验深化—达到物我合一的审美境界
审美主体在进行审美活动时保持凝神观照的审美态度,会逐步由物我两忘而达于物我合一的审美境界,其中的情趣与意境会形成更深的契合程度。“凝神观照之际,心中只有一个完整的孤立的意象,无比较、无分析、无旁涉,结果常致物我由两忘而同一,我的情趣与物的意态遂往复交流,不知不觉之中人情与物理互相渗透。”在审美主体推动直觉经验不断深化的过程中,会产生移情作用,以“人情”衡“物理”,这是深入凝神注视的结果。
读者赏读《江雪》时,会被茫茫悠远的冰雪世界所吸引,但仔细阅读后,又有另一种感受,会感受到诗中意象中所蕴含的情感。通过直觉经验的感受,审美主体可以进一步感受到诗歌表现出的天地之间的物我合一的境界。例如,“千山鸟飞绝”和“万径人踪灭”两句中的意象,体现了视角的转换,将读者带入一种孤独寒冷的感受中。这些意象的选取十分巧妙,通过审美主体的直觉经验感受它们的内蕴,从而在不断深化移情作用的同时,实现情趣与意象的有机契合。在凝神注视的过程中,读者深刻领悟达成物我合一的精妙诗境。
诗人希望创作出在广阔无垠的冰雪世界中,有一个老渔翁在钓“雪”的情景,让读者的眼光全部集中到他身上。渔翁意象的创设是柳宗元此时情趣和心理状态的点睛之笔,这是为了感受生命,实现对生命价值的终极关怀进行自我超越。从移情作用中,笔者读出了柳宗元内在的情趣和外在的冰雪世界的意象相融合而互相影响,达成物我合一的最高的审美境界,凸显了诗歌的深邃超逸的意境之美。
审美直觉是诗境的出发点,贯穿于诗境呈现的整个阶段。在诗歌的领域,审美直觉表现为创作和鉴赏,是创造与欣赏统一的心理活动,它会受到直觉经验和审美态度的持续作用而不断深化,从而使诗的境界达到物我合一。审美直觉在审美态度的坚持和完善的过程中不断深化成审美经验,诗歌中的情趣与意象不断达成契合,促成广阔深邃的诗境形成。
三、情趣与意象相契无间—达成圆融诗境
每一首诗都自成境界,情趣与意象的融合初步形成了诗境。从诗歌创作的角度讲,诗人从自身的情感出发,创作诗歌时会希望达到情趣与意象相契无间的效果—从而进一步促进圆融诗境的形成。只有情趣与意象相契无间,诗歌才能达到圆融通畅的最高审美境界。
情趣是一个关系到诗境形成与审美主体创造力的美学概念,也是《诗论》中重点探讨的诗学范畴。在朱光潜的诗境视域里,情趣是一种沟通主体和外界意象的重要审美桥梁,其意义更是超过了意象,它是构成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的心理枢纽,与意象相契合共同作用于美的诗境的营造,从而达到物我合一的最高审美境界,这种物我合一的境界和天人合一的境界有相通之处。
天人合一的状态,就是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忘记了自我和世界的存在,达到了一种无拘无束的境界。在诗歌的意境欣赏中,天人合一是一种高度的审美境界,《诗论》多次强调客体意象和审美主体的情趣不可分割,凸显了外界意象与观照者的审美情趣之间的联系,并注重关注情趣与意象契合后形成圆融诗境的艺术效果。情景相契合的最理想的程度,便是情景相契无间,当它们达到天衣无缝般的契合程度时,最终会使诗歌呈现出圆满无缺成一体的境界。
情趣与意象的契合是《江雪》最突出的艺术特色之一,这种契合促进了诗境的圆融。诗人通过寥寥数语,描写了一个冰天雪地、凄清幽冷的场景,给读者带来一种冷清的感受。然而,这种冷清并非毫无温度,因为有流露的情趣。在老渔翁独自在江面钓雪的画面中,读者可以感受到一种高尚超然的情趣,这种情趣恰好与冰天雪地的意象相得益彰,形成了一幅生动的画面。这种情景不仅在视觉上给读者带来了享受,更重要的是在心灵深处激发了读者的共鸣。通过与意象的互相映衬,情趣的流露得到了更加深刻的体现,读者也更容易投入其中,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诗人在情感层面的境界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柳宗元在诗中传达了一种淡然从容的襟怀,流露出寂静风雪中的韵味,这便是他的情趣流露的体现。这种襟怀展现了一种高度超越世俗的境界,具有非常强的超脱性。在这宁静简约的图景中,蕴含着诗人出世与入世交集的复杂情感,既渴望超然物外,又葆有一番对社会现实关注的热心,实具无限张力。这种情感境界的达成得益于诗中意象和高尚情趣的契合无间,引导读者进入了一种超脱的情感状态。这种状态不仅让读者在审美上获得了愉悦,更让心灵得到净化升华,物我两忘。这印证了《诗论》中的诗境观点:情趣是沟通主体和外界意象的重要审美桥梁,它是构成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的心理枢纽,与意象相契合共同作用于美的诗境的营造,从而使诗歌达到物我合一的最高审美境界,这是一种圆融通畅的诗境,物我合一,和天人合一的境界相通。诗境圆融通畅,景已为心中之景,景中情趣随意象的呈现而展露,从整体上创造出和谐自然、韵味无穷的艺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