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琛
1937 年7 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中国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奉令西迁,先至江西庐山牯岭,1938年1 月中旬再迁湘西芷江。①政治大学编印:《政治大学校史稿》,台北:政治大学,1989年,第88—89页。在芷江,政校发生了学生反抗学校当局的学潮。芷江风潮是政校前十年绝无仅有的学生运动,在政校历史上十分罕见;加之政校兼具政治与教育双重属性的特点,发生如此规模的学潮,尤为值得关注。揆诸文史资料中所载各种回忆和观点,多将此事视为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的反映。②如承纪云:《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中华文史资料文库》第8卷《政治军事编20—8》,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年,第794页。但当时兼任政校校长的蒋介石,在时隔一年后对政校师生的公开演讲中,更侧重关注政校的管理制度和教育方针,而非解决派系问题。③蒋介石:《对于中央政治学校的训勉与期望》,1939 年1 月3 日,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第16 卷(演讲),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年,第4页。经历此次风潮的学生,也完全否认此次学潮源于国民党内的派系斗争,而是校方“不明教育原理,视青年如无物,知控制而不知疏导,重权威而不尚理性”所致。④樊中天:《问君之志几时酬?——忆抗战时期中央政校四、五事》,《河北平津文献》(台北)1993年第19期,第30页。
芷江风潮是政校前十年办学问题的集中体现,揭示出国民党政党人才培养路径的困境和局限性。张静通过对浙江大学“驱郭风潮”的研究,探讨了学校负责人的治校理念和措施对学潮的生成能够产生较大影响。⑤张静:《国立大学与国民政府——以抗战爆发前浙江大学校长更迭为主线的考察》,《抗日战争研究》2016年第4期。学界对于国民政府统治时期的学潮已有相当充分的研究,研究时段尤其集中于1942 年以后,运用的史料多来自于公文、函电、报刊和“上层”政要的记载,而学潮的主角——学生,多处于“失语”的状态,对内迁师生身体和心灵上的关注有待加强①黄道炫:《倾听静默的声音》,《中共党史研究》2021年第5期。,也较少关注到政校这种特殊性质的学校。对于芷江风潮,虽然崔明忠与张晶萍的学位论文中有简略涉及②崔明忠:《中国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研究(民国十六年至三十六年)》,硕士学位论文,政治大学历史研究所,1998年,第198—201 页;张晶萍:《民国外交学研究——以中央政治学校外交学系为中心(1930—1949)》,博士学位论文,中共中央党校,2017年,第65—72页。,但事件所反映出政校办学定位与管理逻辑的矛盾性,除汪正晟从教育内容的角度进行过揭示外,少有深刻的论述。③辛晓征关注到了政校“党化教育”的困境,但未关注到芷江风潮对政校改制和对国民党政党人才培养方式转向的影响。李村:《从中央政校看“党化教育”的失败》,《政学先生》,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年,第291—294页。汪正晟曾从教学内容的角度揭示了这种矛盾的特性,具有学术创新性。汪正晟:《中央政治学校公共行政教育的困境与出路》,《“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18年第102期,第44—52页;Chen-cheng Wang, “Intellectuals and the One-party State in Nationalist China: The Case of the Central Politics School (1927-1947),” Modern Asian Studies, vol.48, no.6 (2014), pp.1773,1777.本文拟以此次事件为考察中心,以《陈果夫日记》,和当年5 月政校学生根据他们保存的各种文件、会议记录所编著的《护校运动史》,及其他相关档案等材料为基础,考察芷江风潮发生的背景、学生所提要求的背后动因,以及此次风潮对政校改制、国民党政治人才培养途径转向的推动作用,窥探政校前十年的制度实施成效和学校运转的结构性问题。
五四运动后,青年学生参与政治的热情空前高涨,各派政治势力将青年学生视为重要的政治资源,积极拉拢和争取。④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民国八年至十八年)》,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 年,第427—435页。在国民革命过程中,国民党也吸引了大量青年学生。随着南京国民政府的成立和政权统治范围的扩大,更多地吸纳和培养青年党政干部,成为国民党组织工作的重点,中央政治学校即在这一背景下应运而生。⑤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会议录》第3 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年,第270 页;杨仲揆:《刚毅木讷的学者革命家——丁惟汾传》,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83 年,第141—142页。政校初名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务学校,1927 年5 月5 日由国民党中常会和各部部长联席会议决定设立。1929年6月根据蒋介石的提案,党务学校改称为中国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⑥《请修改中央党务学校名称及组织案》,1929 年6 月,会3.3/38.12,中国国民党文化传播委员会党史馆藏。以下藏所简称“中国国民党党史馆”,不另注。
政校虽参照专科大学的规程设置,但作为国民党的“党校”,与普通专科学校又有所不同。在人事方面,政校由蒋介石兼任校长,丁惟汾任教育长,显然具备较高的政治地位。但实际上,蒋介石无暇顾及政校工作,丁惟汾对管理政校也意兴阑珊。丁惟汾先是在学校成立之初就提请辞职而未获批准⑦《请辞中央政治学校教育长案》,1929年6月29日,会3.3/39.8,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后又因个人及工作等各种原因长期居留上海、河南和山东等地⑧《丁惟汾先生大事年表》,叶飞鸿主编:《丁惟汾先生史料汇编》,台北:“国史馆”,2014年,第3402—3405页。,1934 年回到南京后曾短期驻校负责了近两年校务。⑨《罗家伦电蒋中正》,1935年3月15日,“蒋中正总统”文物002-080200-00215-013,“国史馆”藏。至1936 年,丁惟汾意将这一职务推让给戴季陶⑩丁惟汾:《呈为请准辞去中央政治学校教育长职务事》,1936 年底,国民党中央秘书处档案七一一-208,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但戴并未就任,遂改由陈立夫代理。⑪《陈立夫代理中央政校教育长 已到校视事并向学生训话》,《中央日报》1937年6月22日,第8版。然而陈亦不常驻校,直到1938 年1 月才由其胞兄陈果夫在长沙接任。⑫《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1月18日,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此外,校长之下虽设有校务委员会,但由于校务委员多系党政要员,事务烦冗,无法真正做到定期集会并议决校务。
中央党务学校时期,学校下设教务、训导、总务三处,平行办事。1929 年党务学校改组为政治学校后,训导处被裁撤,改设训育委员会;训育委员由校长从教员中选聘,隶属于教务处。①中央训练部:《中央政治学校章程修正两点通过》,1929年9月5日,会3.3/52.10.2,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教务处与总务处平级,掌管全校教务,各系主任均对其负责,还兼管训育委员会、军事训练部和图书馆等机构。总务处最初仅设有文书、庶务、会计三科和印刷所,其职权范围并不能与教务处相比。②《中央政治学校章程》,1929年9月5日,会3.3/52.10.2,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在校长、校务委员、教育长均不能长期负责校务的情况下,政校日常事务只能由教务处主任和总务处主任商酌办理。教务处主任一职为全校枢纽,由余井塘、罗家伦、程天放历任,至1935 年底刘振东接任;而总务处主任始终由吴挹峰担任,历经十年未曾发生变动。
吴挹峰出身行伍,早年曾与同学陈果夫创办《砺言报》,北伐战争中在军事委员会参谋厅任职。③《吴挹峰先生行述》,“国史馆”编:《“国史馆”现藏民国人物传记史料汇编》第16册,新北:“国史馆”,1998年,第45页。他办事果决而专断,精于理财,随着在校资历的增加而逐渐展现出对校务决策权的企图心,1932 年被力行社人员攻击为“揽权操纵”。④《特种调查报告第三号:政治学校CC 团(复旦系)之主要分子》,1932 年4 月25 日,大党057/004,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尤其是1935 年程天放离职后,继任的教务处主任刘振东事事仰仗吴挹峰,少有主张。⑤《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1月18日。加之本隶属于教务处的军事训练部,在陈果夫的建议下改隶总务处⑥陈果夫:《中央政治学校改进计划》,1935 年12 月26 日,政治大学校史编印委员会:《政治大学校史史料汇编》第2集,台北:政治大学校长室,1977年,第171页。,训育委员会在建制上也逐渐不再隶属于教务处,归属性模糊。⑦《中央政治学校十周年纪念刊》(单行本),1937年5月20日,南京:京华印书馆,“学校章程”第2、3页。教务处事权缩小,总务处职权扩大,吴挹峰遂于1935年后独揽校政,成为政校的实际负责人。⑧《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75页。该书亦收录于李景文、马小泉主编:《民国教育史料丛刊》428《中国教育事业·学校概况》,郑州:大象出版社,2015年,第139—260页。本文采单行本页码,不另注出版时间。
政校直接隶属于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以严格的训练,造成实行党治的政治建设人才为宗旨”。⑨中央训练部:《中央政治学校章程修正两点通过》,1929年9月5日,会3.3/52.10.2,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但是,对于如何办好这样一所学校,并无可借鉴的经验。曾长期担任教务主任的学者罗家伦,对政校的发展影响深远,1929 至1934 年间,罗家伦对政校寄予英国伦敦大学政经学院和法国巴黎政治学校的期待。⑩《校务委员罗志希先生以法国政校相勉》,《中央政治学校校刊》第80 期,1934 年10 月1 日,第5—6 页;政治大学编印:《政治大学校史稿》,第54页。这种以学术为导向、重视西方学科培养经验的定位虽屡屡被以陈果夫为代表的“党人”质疑⑪陈果夫:《陈果夫致罗家伦函》,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编:《罗家伦先生文存:附编——师友函札》,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96年,“函札”第461—465页。,却始终未发生根本改变。⑫除上述两篇汪正晟的研究外,另可参见其博士学位论文,现已出版。Chen-cheng Wang, The Central Politics School and Local Governance in Nationalist China: Toward a Statecraft beyond Science, Lexington Books, 2023.
在学生管理层面,政校则呈现出轻思想引导、重身体控制的倾向。政校的训育委员多由周炳琳、萨孟武、阮毅成等党派色彩并不浓厚的知识分子担任,罗家伦也被认为“长于教务而短于训育,对于学生之训练,全偏于学科,而忽于思想”。⑬《特种调查报告·政治学校概况》,1932年4月,大党056/025,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因训育工作无法令党务人员满意,在军事训练部移归总务处后,“专以整理内务为学生操行标准,惩罚开除,擅作威福”,令学生人人自危。⑭《中央政治学校全体学生上陈果夫呈文》,1938年2月13日,转引自《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75页。过于强调培养学生吃苦耐劳的朴素精神⑮《中央政治学校参观记》,《中央周报》1934 年第340 期,第6 页;《介绍一个贫苦实干的大学:南京中央政治学校》,《现代青年》(北平)1936年第2卷第1期,第43—44页。,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压制学生的倾向,特别是吴挹峰,“学生有孤志稍高,锋芒稍露,于吴氏微表不满者,动以开除相胁”⑯《第一次上教授书》,1938年2月1日,转引自《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41页。,故被认为“对学生过份严厉”,学生们对其“恨之刺骨”的怨望其来有自。①钟襄衮:《我的求学经过》,《湖南文献》(台北)第15卷第1期,1987年1月15日,第53页。科学理性化的文官培养模式、掌握固有事权和人望的教授群体,与不断扩张、旨在严格控制学生的身体和意识形态的党意之间形成巨大的张力,抗战全面爆发前,政校内已然蛰伏着不少隐忧与危机。
1937 年8 月淞沪会战爆发后,日机开始轰炸南京,军民大量伤亡。政校红纸廊校园内,用于临时躲避空袭的“防空壕”沟坑纵横交错。②耿修业:《从传习学舍到芷江》,陈明章发行:《学府纪闻:政治大学》,台北:南京出版有限公司,1981年,第38页。此时的政校已无法维持正常的教学秩序,国民政府教育部仓促决定东部地区高校内迁。③《教育部检发〈战区内学校处置办法〉的密令》,1937年8月19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教育”(1),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页。8 月22 日晨,政校张贴命令,要求学生于当日上午十时前到下关码头集合。由于运力不足,学校规定每人只准自带一个箱子,两个人合带一个被包。④《中央政治学校大学部第八期同学毕业纪念刊》,中央政治学校档案00031-001-00012-1,湖南省档案馆藏。在日军飞机轰炸之下,政校师生仓皇辞庙,离开南京。庐山暂驻期间,不少政校学生希望参加抗战和从事实际工作的爱国热情,被校方劝阻消解,造成了前者对于后者“冷血”的观感。⑤徐钟珮:《余音》,台北:纯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8年,第147页。中秋过后,庐山数度降雪,物资供应困难,入冬后政校更难在此立足。⑥耿修业:《从传习学舍到芷江》,陈明章发行:《学府纪闻:政治大学》,第40页。12 月5 日,政校全体师生下山。学生们不慊于学校令他们再丢掉部分物品,自行扛行李下山,对校方严禁雇佣劳力的命令也抱有抵触情绪,但最终只得遵令而行。⑦《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3页;徐钟珮:《余音》,第148页。在寒冷的12 月里,政校学生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艰苦跋涉。辗转南昌,抵达长沙后,学校命令二年级全体学生北上走水路赴芷江;三年级学生走陆路南下,经湘潭、湘乡赴邵阳;四年级学生暂留长沙,等候派赴各地实习。一路朝夕相处的政校同学被分成三部分,面临着分别,又有首都南京陷落的消息传来,一时愁绪弥漫。⑧君苹:《迁校记·分道扬镳》,《中央政治学校校刊》第145期,1939年2月11日,第7页。但此时校方并未决定将学校迁移至何处⑨直至1938年1月初,蒋介石复电陈果夫,始决定将芷江作为校址。《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1月6日。,学生们认定这种“流寇式的行军”漫无目的,更加剧了他们的迷茫和不满。⑩俞锡光笔述、李丛整理:《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辗转迁徙记》,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重庆市巴南区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巴南文史资料》第13 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重庆市巴南区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1996 年编印,第163页;《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5—6页。
1938 年1 月中旬,各路师生均抵达芷江。学生们向闻湘西民风剽悍,在他们刚到芷江的第一天夜里,离县政府不远处即发生命案,加深了学生们对此地闭塞偏僻、市面萧条、文化落后的成见。⑪《中央政治学校大学部第八期同学毕业纪念刊》,中央政治学校档案00031-001-00012-1,湖南省档案馆藏。“没有一份外来的报,更没有一本新出的杂志”,让从东部地区迁到这里的学生们大感失望。⑫东辰:《迁校记·芷江生活》,《中央政治学校校刊》第154期,1939年12月11日,第9页。政校迁芷系临时决定,校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校舍,更缺乏防空地下室一类的基础设施。⑬中央政治学校:《为函知利用城垣筹建防空室由》,411(084)-001,湖南省芷江侗族自治县档案馆藏。学生毕业前要实习,校方也未能与县政府做好沟通协调⑭中央政治学校:《为函准着学生谢瑕前来报到请赐指导由》,411(084)-019,湖南省芷江侗族自治县档馆藏。,甚至连找一张像样的芷江县地图亦不可得。⑮中央政治学校:《为备价购用县地图由》,411(084)-024,湖南省芷江侗族自治县档案馆藏。这样的环境使学生们愈发苦闷,“想着在重峦叠岱的那边正点燃着抗战的烽火”,而几百个满腔热情的青年“却滞留在这冷落的古城里”,心中充满了愤懑与失意。⑯东辰:《迁校记·芷江生活》,第9页。
初到芷江,正值学生们惊魂未定、心中苦闷之际,1938 年1 月28 日,总务处主任吴挹峰在未广泛征询意见的情况下,径行宣布了学生每月膳费减少2 元的办法,芷江风潮由此发端。政校招生之初,规定学生在校膳宿、制服和讲义等费用全部由学校公费供给①《中国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招生简章》,1932年,MG/D693.74-40/10,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缩微文献。,吸引了“不少清寒子弟都愿来政校就读”。②陈立夫:《成败之鉴——陈立夫回忆录》,台北:正中书局,1994年,第355页。国民党中央原定发给该校学生膳食经费每人每月10 元。③《中央政治学校十周年纪念刊》(单行本),1937年5月20日,《十年纪要》第17页。1937 年9 月因抗战爆发,学校经费按7折支领后,学生膳食经费缩减为每人每月7 元。到芷江后,吴挹峰认为芷江柴米和肉价较南京为便宜,“本地学生伙食,均不上四元”,故将政校学生膳费减为5 元,其余2 元由学校保管。④《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10页。学生们则认为,芷江柴米和肉价虽低,但日常用品价格高,例如一瓶墨水售价就要1.2 元。且学生中不少籍隶苏、浙、鲁、冀省,家乡多已沦陷,难以得到家中的资助,“有十分之九腰里已莫名分文”。加之原有行李物品因校方限制和规定,大半早在离开南京和庐山时即已被丢弃,所以他们希望保留两元膳余费用,以补贴日常生活所需。⑤《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8、12、41页。
当学生们最初派代表与吴挹峰交涉此事时,双方各持己见,僵持不下。吴挹峰坚持学生不应完全依赖学校,反问学生:“你们没有家了吗?难道你们将来讨老婆生儿子还要我吴主任来管吗?”完全没有考虑到学生的实际情况,深深伤害了学生们的自尊心。交涉过程中,吴氏态度强硬,甚至以“如果一个中国官长被日本兵包围时,难道因为要挟而承认什么条件吗”来表示自己的立场决不动摇,这让学生感觉到吴挹峰将他们视为仇敌,感情上无法接受。因此,学生们的情绪渐趋激烈,争取膳余费用的简单诉求,迅速演变成“驱吴护校”,对吴挹峰多年的不满终于爆发。
1938 年1 月30 日,正值除夕,政校500 余名学生举行全体集会,正式向吴挹峰请愿,其诉求主要是争取膳余经费,但已开始质疑政校几年来的教育方法和吴挹峰的领导地位,大有清算之势。其中有学生代表称“我们已经过了几年的非人生活了”,并指责吴氏:“十年来,你应该有一点反省!”⑥上段及本段至此的引文见《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11、14页。然而吴挹峰并未妥协。当天,政校全体学生自发召开大会,推选代表,成立代表团和相关组织,下设文书、纠察、交集、事务四股(后又增设情报股),并以全体学生名义,电呈蒋介石、陈果夫和国民党中央,历数吴挹峰罪过,“请予撤换,以肃纪纲”。⑦《中央政治学校总务主任吴挹峰被控违法案》,1938年1月31日,监0106.2,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正月初一上午,学生们再次召开全体大会,将目标集中在“驱吴”上,编写《吴挹峰劣迹表》,分为“刚愎自用,擅作威褔”“垄断经济,迹近贪污”“不学无术,措置无方”“假公济私,人格卑劣”和“护校运动开展后,吴氏之卑劣手段”五大类,并胪列了大量事例作为佐证。⑧《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52—57页。
2 月1 日,学生代表团召开会议,决定选派代表赴重庆、长沙两地,向蒋介石和陈果夫请愿。他们策略性地自请处分,借爱护学校、遵守纪律、崇敬和服从校长的名义,将集体行为进一步合理化。为争取教授们的支持,政校学生还向教授们上书,指责吴挹峰借口严格训练,而使“作育革命人才之学府,等于奴化教育之机关,断丧青年,危害党国”。学生们将他们的行为定义为“争人格”和争做“政校的主人”的运动。⑨《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41、24、68页。然而,学生们的努力收效甚微。校务委员戴季陶和丁惟汾等虽多次接见了学生代表,然而总体意见仍不出“劝学生听挹峰兄之话”⑩《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3月2日。,令学生们相当失望。教授们尽管因吴挹峰在迁校过程中不发薪水、不许多带行李,或平日越权干涉教务、随便开除学生而“均对挹峰不满”⑪《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2月25日。,然而多数仍保持沉默;少数如英文教授许孟雄等明确表示了对学生的支持,“受到同学们的称颂和敬仰”,但也于事后辞职离校。⑫吴光珍:《怀念许孟雄老师》,政大九期同学:《政九忆往》,台北:里仁书局,1994年,第363页。
陈果夫本对吴挹峰主导政校工作中所暴露出的问题早已有所认识,认为吴挹峰气量褊狭,且办事专断集权、不能用人,“集事而不能信人,个人苦,组织坏”,且“不能依法应付事”。他分析这种局面的形成,是由于原教育长丁惟汾“太不问事”,教务处主任刘振东过于软弱所致,罪不仅在吴氏一人。①《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1月18日。正当陈果夫下决心对政校加以整顿时,风潮发生,陈氏2 月1 日在长沙接到了学生自芷江发来的电报。但他第一时间将重点放在了学生“电文中开口就说请开除吴主任”,认为其措辞“不太懂理”,对吴挹峰攻讦太甚,本能地从师生伦理的角度出发,认为学生存在较大过失,并未调查学生们愤怒的深层原因。②《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2月1日。为进一步了解校内情况,2 月3 日至4 日,陈果夫又连续两天约见了政校蒙藏学校主任吴铸人、教务处副主任王凤喈,并派王凤喈于6日前赴芷江处理学潮。③《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2月3日、2月4日、2月6日。
尽管陈果夫在听取请愿学生代表戴新泉和李赉的报告,掌握了更多信息后,态度有所松动,但为时已晚。④《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2月7日。2 月10 日,王凤喈衔陈果夫之命,与教员郑震宇等一行抵达芷江。因上级并无撤换吴挹峰之意,王凤喈向代表们透露吴氏将会留任,学生们闻讯后“群情激愤,甚有倡即日退学离校者”。⑤《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70、78页。2 月12日下午,王凤喈等人召集学生训话,再次传达了陈果夫关于“同学应该痛自反省,学校纲纪不容破坏”的意见。学生们顿时哗然,在次日的《护校日刊》上,再度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和失望:
我们是人,我们是中央政治学校的堂堂大中学生,然而永远没有人把我们当作人看,当作有良知有理性的大中学生看?!在以前我们还只以为只有一个吴挹峰把我们当作牛马当作奴隶,但由于昨天的情形,我们知道把我们当作牛羊当作奴隶的人还多得很。⑥《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70—72页。
在芷江风潮发生后,学生们并未罢课,秩序相对稳定。⑦萨孟武:《中年时代》,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80页。吴挹峰此时一方面下令停止军事训练部的工作,另一方面令其亲信、军事训练部大队副吴章璞,拜会驻芷江121 师副师长及保安旅旅长。此举被学生们认为是诱导学生破坏秩序,然后再以学生“破坏学校秩序罪名”诉诸武力。此外,吴挹峰还意欲“收买”和分化部分学生,敉平学潮,学生得知后,反抗情绪再次达到高潮。⑧《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28、37—38、82、86—87页。身在长沙的陈果夫虽然不断收到各方信息,然而终究不能准确把握校内动态和学生心理。面对如此纷繁复杂的局面,陈果夫决定亲往芷江,并电请余井塘同往。⑨《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2月17日。
陈果夫要到芷江的消息迅速传遍政校。2 月19 日、20 日连续两天,无法确定陈氏具体到芷日程的政校全体学生自发整理队伍,张灯结彩,燃放鞭炮,出城迎接,他们将解决风潮的最后希望寄托在陈果夫身上。⑩《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90—91页。为彰显权威,吴挹峰劝陈果夫,如果学生未经军事训练部统一组织前来迎接,则不必下车;陈果夫不以为然,坚持只要学生出城迎接,自己“必须下车,以礼还礼,即所以教学生入正轨之道”。2月20 日下午,陈果夫一行抵达芷江,在“距城五里之处,学生站队出迎”,陈果夫则“下车还礼”。⑪《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2月20日。事态看似朝向积极的方向发展。
到达芷江的当晚,陈果夫因发烧未能立刻接见学生,次日清晨始接见学生代表,“仅致问候之意”。刘振东受陈果夫的委派,主持总理纪念周,宣布了恢复军事训练部职权的决定。学生们担心此举措意在限制他们活动的自由,他们包围了郑震宇,要求其为在长沙向陈果夫“说了不少学生的坏话”给出说法。陈果夫闻讯后,认为这是学生在报复教员,更加不满。⑫《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2月21日。当日下午,陈果夫断然拒绝了学生代表吴思琦等请示全体代表晋谒他的请求,并态度严厉地责问他们为何包围郑震宇,阻止恢复军事训练部。2月22 日下午,陈果夫主动提出接见10 名学生代表。代表们进行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陈述,陈果夫始终不发一语①《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98—99、107页。,仅决定第二天召集全体学生训话。②《教育长条谕三条》,1938年2月22日,政治大学档案23-1774,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陈氏此时想的并非仅是如何解决问题,而是从管理技术出发,“使各尽其词,则明日训话时可不许学生说话”。③《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2月22日、2月24日。
次日,陈果夫在芷江县党部召集政校全体师生训话。他承认这次运动是全体学生的共同意志,且“动机纯良,系真正爱护学校”,但因代表领导不当产生了诸多过失,如电文语多要挟,在国难期间“麻烦校长”,更属“破坏纪律、侮辱师长”的行为。陈氏表示,吴挹峰“十年来不无功绩”,其过失在于“过于负责任,过于省钱”。但学校的用人行政,学生无权过问,吴氏的其他问题,应由其转呈蒋介石处决。学生们的过错,则由刘振东负责彻查,并令学生“敬候处决,即日恢复常态”,禁止他们再出《护校日刊》和举行会议。有学生当即要求发言,被陈氏制止。
当日下午,全体代表组委联席会议召开,各部院学生发生分歧,争辩激烈,不少学生提出“组织保留,活动停止”的办法,得不到全校同学支持的代表团已无法再主导学生,运动陷入停滞。④《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2月23日。正因这次联席会议,校方认为学生不遵命令、破坏纪律,于25 日张贴布告,对主要组织者吴思琦和陈继侠予以处分。刘振东本想出面缓解学生们的愤怒情绪,将对吴、陈二人的处置解释为“不开除任何同学的暗示”,结果反而激发了学生的逆反心理。⑤《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104页。28 日,刘振东在纪念周报告中,又将学生们分为好的、坏的、多数、少数几种,学生闻之大哗,在雨中伫立良久,等陈果夫出面解释;陈氏则因学生对刘振东“太无礼貌,秩序大乱”,自始至终没有接见他们。⑥《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108页;《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2月28日。此事之后,申请退学的学生数量增加,对抗到底的决心愈发坚决。⑦《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108页。
面对难以收拾的局面,3 月3 日下午,陈果夫再次向全体学生训话,正式宣布了校方对此次风潮的最后处理决定:吴挹峰听候蒋介石处置,吴章璞免职,吴思琦等9 人给予记过、勒令退学和开除学籍等处分,并批准了杨学彬等29 名学生的退学申请。学生们在会上纷纷要求发言,仍被陈果夫拒绝。散会后,参与学潮却未受处分和申请退学未获批准的学生再度集合开会,“群情激愤,议论纷纭”,最后决定以全体名义向陈果夫请愿收回处分学生代表的命令,如无结果,则全体同学与被处分同学共进退。他们派代表面见陈果夫,双方僵持,学生们纷纷取下校徽,表达退学的坚定意志,陈果夫见状“俯首静思,若不胜悲疼”。⑧《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3月3日;《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112页。直到3 月8 日,每天都有学生自动离校离芷,总数不下70 人,事态已完全失控。⑨《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109、111、113、117页。蒋介石对此甚至电示陈果夫:“不得已、不能化导时,即准全体退学可也。”⑩《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3月6日。可见他已经做好了停办政校、重新整顿的准备。
看到退学离校的学生收拾行箧、送别同学泣不成声的情景,陈果夫顿悟到吴挹峰的个人进退和人事调整已不足为虑,政校的改革才急不可缓:“所成问题者,即诸生所期望之学校改革,予有理想政校计划告知,且予不仅改革本校,尚欲改革全国。教育育人,决不敷衍。”⑪《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3月7日。此时,陈果夫开始真正重视起风潮期间政校学生提出的“改革政校、刷新政治”口号,这是他们透过自身视角,从制度层面表达的对于政校数年来培养方式的不同意见。学生们拟好的《改革学校意见书》,内容分为精神训练、组织改进、教学改进、人事调整等4 大项28 小项,其中包括军事训练部应归属教务处且不应有训育权,取消训育委员会,“在不背党义范围内,许学生有组织学术团体之自由”,不专以内务作为考核学生品行的标准,“请勿限制教授之思想,以便网罗人才”等方面。⑫《护校运动史》(单行本),第58—61页。自3 月8 日起,到3 月下旬离开芷江,陈果夫多次召集政校各处、系、部、院负责人,商议教务改革、总务改革、部门改组等各方面问题。①《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3月8日、3月9日、3月10日、3月11日、3月14日、3月15日、3月17日、3月18日、3月19日。3 月21 日,陈果夫一行启程北上,赴武汉参加国民党临时全代会,直到5月中旬才重返芷江。
陈果夫离芷后,政校暂由刘振东负责处理风潮善后事宜。3 月22 日,刘振东召集会议,将学生膳费恢复到每人每月9 元。会议决定改组训育委员会,并重新明确了教务处与训育委员会的隶属关系。3 月30 日,训育委员会召开第一次会议,规定国民党政校区分部开会时要由训育委员出席指导,学生所有课外活动也归训育委员会管。②《第二次教育会议记录》,1938年3月22日;《第一次训育委员会纪录》,1938年3月30日,政治大学档案23-1774,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4 月初,训育委员会根据陈果夫的指示召开会议,强调训育工作应注意学生实习、日常生活、学术研究和社会服务,训育人员应让学生充分发表意见,而非偏重于消极防止与制裁,积极注意课外活动对锻炼体格与陶冶性情的重要性等。③杨玉清:《肝胆之剖析:杨玉清日记摘钞》,1938年11月15日,北京:中国时代经济出版社,2007年,第237页。随后,训育委员会制定了《训育大纲》,确定了六项训育方针,和集体指导、个别指导、一般考察、个别考察等训育办法,试图从制度设计上弥补之前的工作缺失。④《中央政治学校训育委员会训育大纲》,1938 年4 月15 日经第三次训育委员会议修正通过,教育部档案五-14443,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但这种管控的松动并未持续,经历了芷江风潮后不久,政校即恢复了训育处的设置。陈果夫认为,原先的训育委员会均由教员组成,“有一部分教员却偏重于教书,而把做人方面许多道理忽略了,本来我们想寓训于教,事实上是教重于训,不能达到合一的目的”,以致“负责的人太多了,倒不如有专人负责来得好”。⑤陈果夫:《三年半来在校工作之回顾》,1941 年8 月10 日,政治大学校史编印委员会:《政治大学校史史料汇编》第2集,第193页。因此,陈果夫呈请蒋介石和中常会取消训育委员会,恢复训育处。⑥《中央政治学校增设及裁并机构的文书》,政治大学档案23-1800,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此后,新生自入学伊始就要接受所谓的“始业教育”,每学期、每周都有相应的训育内容,队部、党部都参与其中,将体育锻炼、军事训练、职能练习与思想规范相结合,建立起严密的训育工作体系。⑦《中央政治学校训导工作提要》《中央政治学校训导纲领》《中央政治学校训导办法与规则》,朱燕平编:《中国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文献类编(1927—1949)》,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71—176页。训育处后改称训导处,几乎控制和包办了学生在上课和军事训练之余的所有活动,无论是学生社团,还是论文比赛、篮球比赛、游泳比赛、英语演说竞赛、参观革命史迹展览会、校庆纪念、话剧公演等活动,均在其掌控之中,学校对学生的控制能力大为增强。⑧《中央政治学校一九四二年一至六月重要工作报告及有关文书》《中央政治学校一九四二年七至十二月重要工作报告及有关文书》,政治大学档案23-1779、23-1780,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值得一提的是,风潮中离校的学生四处漂泊,“大多数一心想上河南前线,从事政工,但是请缨无门”,颇感迷惘。陈立夫在武汉接见了他们,并劝他们回校。在场的学生纷纷应允,“辗转相告”,离汉赴渝。⑨耿修业:《却顾所来径》;潘焕昆:《雪泥鸿爪录》,政大九期同学:《政九忆往》,第270—271、302页。8 月底,半数以上自动离校的学生回到政校,陈果夫接见了他们,详询其经历和感想。当校内又发现攻击同学、批评学校的标语时,陈果夫更愿相信“退学归来者似无此孟浪”。⑩《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8月24日、8月29日。当学生们面对1939 年初蒋介石对风潮严厉的批评时,仍感到其“态度虽是严峻,但语气中有慈爱,似乎蕴涵着:他这牧者终于寻回了一群走失的羔羊。”⑪耿修业:《却顾所来径》,政大九期同学:《政九忆往》,第271页。这些反映出学校和国民党当局,更多地将这些高中毕业、涉世未深的学生视为“子弟”而非“革命战士”。⑫蒋介石:《中央政治学校教育的要旨》,1943 年5 月20 日,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第20 卷(演讲),第181页。既强调传统师道尊严的尊卑秩序和现代政党的严格纪律,又难以割舍中国儒家传统中“有教无类”和“强恕而行”的教育逻辑,构成了国民党政党人才培养的另一个复杂面向。
因应风潮的人事调整和机构重组渐次触及到学校定位和办学方针的调整,国民党针对政党人才培养的思路也逐渐发生改变。如何培养出更多国民党政权需要的基层政治干部,建立起高等教育和选官制度之间的有机联系,是陈果夫思考改革政校乃至整个国民党干部政治参与体系的更深层次问题。
长期以来,国民党高层“对政校教育的重点即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是强调大学部之重要性,另一种则强调训练文官考试及格人员之重要性”。①马星野:《国立政治大学》,中国新闻出版公司主编:《“中华民国”大学志:丁惟汾先生八秩荣庆祝贺论文集》,台北:中国新闻出版公司,1953年,第12页。在陈果夫的教育规划中,也早有设置“太学”作为国家最高学府的构想。作为太学系统核心的“育才院”分训练、进修二部,分别训练“经考试院高等文官考试及格及大学毕业从事实际工作若干年,经太学入学考试及格者”和“现任公务人员”。②《中国教育改革之途径》,《陈果夫先生全集》第1册,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52年,第60、62、66页。1935 年,陈果夫根据这一构想,向蒋介石提出过一份《改进计划书》,认为“本校教育程度应逐渐提高。并应于三年之内,一部分招收大学文法科毕业生,以二年之严格训练,其数目逐渐较招收高中毕业生为多”,且“应由政府规定某种官吏必须经本校二年之严格训练后,方得任用。”③陈果夫:《中央政治学校改进计划书》,1935年12月26日,政治大学校史编印委员会:《政治大学校史史料汇编》第2集,第169—171页。可见,陈果夫心中理想的政校,就是“太学”的雏形和基础。
上述计划书的原则随着陈果夫入主政校、芷江风潮的爆发和风潮中学生提出改革学校的希望,被重新正视并渐次展开。5 月25 日晚,陈果夫将此计划书交给教务主任周炳琳阅看。周氏认为,陈氏数年前的这份计划书“与彼现时所想者同”,因此誊抄一份带回,二人就彻底改革政校初步达成一致意见。④《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5月25日。7月,政校从湖南芷江迁至重庆。9 月,大学部恢复招生,录取200 余人,由陈果夫亲自核定名单。⑤《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9月2日—9月5日。抗战期间急需大批政治人才,但“大学部需时四年才毕业,且若干科系毕业人数不多,颇不经济。因此有停办大学部,开设短期专修班以造就大量人才之议”,加之陈氏早已有之的计划,大学部很快便不再作为政校的唯一主体,政校改制正式拉开帷幕。
1939 年6 月,国民党中常会讨论了蒋介石提出的政校改制案。蒋的原意在于,“以该校之入学考试为高等考试初试,毕业考试为高等考试之复试,训练毕业后,由中央分发任用,凡公务人员以后必须经此训练,始为正途”,至于训练时间与科系“由该校与考试院商洽决定之”。然而,吴稚晖、叶楚伧、甘乃光等均表示了不同意见,多倾向于戴季陶多年前提出的“训练”办法。蒋氏欲以政校入学及毕业考试代替公务人员高等考试的想法,显然将政校的地位、职权过度抬升至与考试院接近的程度,被部分中常委认为与五权宪法相抵触。故中常会决定,改制“原则通过”,最终形成了“此后公务员高等考试,应分初试与再试,初试及格者,一律入中央政治学校训练,期满举行再试,及格后依法任用”的决议。⑥《第五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第123次会议速纪录》,1939年6月15日,会5.3/361,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根据这次会议的决定,政校四年制的大学部停止招生,专办公务员训练事宜。⑦《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9年6月15日。尽管大学部招生最终在1941 年恢复,但其重要性已远非战前可比。⑧《据中央政治学校区党部呈送代表大会通过提案请分饬办理等请相应函达查照核办由》,1940 年3 月20 日,教育部档案五(2)-528,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大学部学生感受到,改制后的政校“人数骤增,上下亲和力,四周宁静感,自不如前”⑨封思毅:《感念南泉教泽》,《南泉别后:中央政治学校大学部十一期毕业五十周年金庆纪念集》,出版地及出版社不详,1995年,第260页。,大学部学生人数所占全校学生数量的实际比例也大大降低。⑩《政治大学二十周年纪念册》(单行本),1947年5月20日,《统计》第3页。
政校改制,将公务员训练部分为高等科和普通科,作为政校的主体和办学重点。①《中央政治学校改组办法》,政治大学档案23-1344,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中常会规定,考试院公务员高等考试初试及格人员,均须至高等科受训,期限为四个月至六个月;毕业后参加再试,及格者由考试院依法任用。普通科则由公务员普通考试及格人员入选受训,其组别视考试院所招考人员类别而定,受训期限为一年。②中央政治学校社会服务处编印:《政校之门》(单行本),1944年6月,第5、36页。此外,政校还设立了专修部,各专修班修业年限为两到三年不等;同时举办人事行政人员训练班、党政军人事管理人员训练班、法官训练班等短期训练班。③《政治大学二十周年纪念册》(单行本),1947年5月20日,《校史》第10—11页。一批批周期短、数量多的干部而非学生被训练出来,故有人以“行政机器零件的制造所”喻之。④杨玉清:《略谈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文史资料选辑》编辑部编:《文史资料选辑》总第101辑,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5年,第114页。蒋介石不满足于将政校办得像“普通的大学一样”,希望政校学生“不一定要求怎样高深的学理”,但对社会各科基本常识“务要特别注意”⑤蒋介石:《中央政治学校创设的宗旨和教学的方针》,1940 年5 月20 日,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第17卷(演讲),第340、344页。,与以往“养成高深学问”的期待已然大不相同。⑥蒋介石:《勖勉中央政治学校学生》,1929年9月14日,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第10卷(演讲),第434页。国民党这种由长时段的人才培养,到短时间内干部训练的路径转变,力求与1920 年代国共合作时所办的各类短期训练班,及1930 年代蒋介石为“剿灭”中共、铲除异己势力所办的军官训练团一脉相承,力求与战时国民党的基层干部需求相适配,并带有浓厚的军事化色彩。不独政校如此,备受蒋介石重视的三青团干训班、党政训练班及在此基础上开办的中央训练团,均体现出这一干部培养的路径转变。⑦《陈果夫先生日记》(手稿),1938年10月21日,1939年3月31日、4月2日。
试图建立起政校毕业生分发任用同政府选官制度之间的联系,也是政校改革的一项重点。根据学校战前的章程,学生毕业后本应由学校“按其程度及能力,呈请中央党部,并得中央党部转送国民政府选派工作”。但实际上,一方面,党务学校和政校隶属于国民党中央党部,而其学生又无正式文凭,故教、铨两部对于该校学籍毕业生迟迟“未予叙列,致不得与专科学校同受甄审铨叙”。⑧《中政校前办党务学校毕业生按专校毕业生同等资格铨叙案》,1937年3月27日,会5.3/40.13,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另一方面,政校关于毕业生分发任用的规定也并未在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的选任程序中得到制度化的体现,不少师生均已看到政校毕业生只能通过校务委员“用私人名义,向各界介绍”的结构性弊端。⑨程天放:《我与政大》,政治大学校史编印委员会:《政治大学校史史料汇编》第2集,第234页。由于缺乏严格的制度保障,政校学生时常有在揣着公文或介绍信前往某机关单位任职时,遭遇对方“不买账”而被迫再往他处谋职的尴尬境遇。⑩叶尚志:《本校的创立、改制、及其使命》,1975年12月18日,政治大学校史编印委员会:《政治大学校史史料汇编》第2集,第287页。1936 年,有人即提出政校学生修业和实习完毕后,应“请考试院举行考试,此项考试标准与高等考试相同,考试及格者准予毕业,同时亦即取得高等考试及格资格,于是由中央函国民政府分发任用”。⑪《中央政治学校毕业生之用途与统制》,1936年,“蒋中正总统”文物002-080200-00275-004,“国史馆”藏。然而这一方案仅停留在规划层面,并未真正实施。抗战全面爆发进一步增加了政校毕业生的就业困难,学潮发生时,“政校毕业同学失业者共二百余人,而第八期在校同学提前毕业,分发湖南各县充副乡镇长,每月生活费十二元”,薪资微薄,升迁无望,使学生均感到“报国无路,转趋消极”。⑫《康泽呈蒋中正中央政治学校已令在校团体同志不得参加任何组织故团体在政校之联络员亦无形撤销据查本次学生风潮实非团体方面所为》,1938年3月1日,“蒋中正总统”文物002-080200-00282-002,“国史馆”藏。
政校改制后,高等科与普通科的训练学员的任用有了明文规定,大学部却不尽相同。尽管校方也努力修补完善,如商承考试院重新厘定了已毕业政校学生的任用资格,规定大学部毕业并任三年以上行政工作,及各学院毕业并任两年以上行政工作的政校毕业生,“经考试院铨叙部审查属实,俱认为具有公务员任用法所称荐任官之资格”。①《中国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通告》,1939年11月6日,政治大学档案23-1344,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由于“政治学校向不给予学位”,教育部也根据政校部分学生的需要,开具了部分已毕业学生的学历文凭证明,政校大学部毕业生“与其他国内第一流大学”毕业生享受同等权利,蒙藏班、新闻专修班等学生则“比照专科学校毕业资格”。②教育部:《为发给证明书事》,1940年8月1日;《中央政治学校公函》,1942年12月24日,教育部档案五-2525,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但是,对于在读和之后就读于大学部的政校学生,学校依然规定“学生毕业后由本校按其程度及能力呈报中央党部(或由中央党部转送国民政府)选派工作。”③《中央政治学校学则》,1944年11月修订,政治大学档案23-361,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与战前相比并未发生明显改变。当然,陈果夫利用掌握“侍三处”的机会,为毕业生的分发任用提供便利,设立政校毕业生指导部,增强同学会的联络功能,反映了政校当局在“制度以外”仍企图对政治资源强化控制的主观愿望。
清季以降,随着传统教育的式微和科举制的废除,大量边缘知识分子和青年人怀抱着极大的热情参加革命、投身政界。然而如何在现代政治中建立起教育与选官制度之间的有机联系,形成对他们的政治文化输入和政治录用的完整闭环过程,是革命党在取得军事上的阶段性胜利并着手建政后所面临的实际问题。中央政治学校的建立与改制,是国民党对这一问题的探索和尝试。作为“党立最高学府”,政校自诞生之日起就担负着接受、维持和输出国民党政治文化,并实现其政党社会化的职能。④关于学校系统承担政治社会化功能的问题,可参见阿尔蒙德、鲍威尔:《比较政治学:体系、过程和政策》,曹沛霖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年,第83、98—99页。然而在抗战“国难”关头,政校学生不仅未能如其他普通高校学生一样“共体时艰”,反而发动学潮,将矛头直指学校当局,要求“刷新政治”,其抗争意涵和象征性十分明显,难怪蒋介石大为光火。
长达五个月、缺乏规划和明确目的地的艰苦跋涉,战争状态下青年人面对家乡失地、首都沦陷的担忧,对自身和国家前途的苦闷情绪,以及物质待遇方面的困窘等,都是学潮发生的诱因。学生们本来在战前已对独揽校政的总务处主任吴挹峰极为不满,终因政校迁到芷江时吴氏宣布减低膳费而发动“驱吴护校运动”。芷江风潮的发生,以及从吴挹峰、刘振东到陈果夫、蒋介石,在处理风潮过程中的迟缓表现和不够灵活的处置方式,都表明国民党当局对战时青年心理缺乏理解,终不能改变青年与国民党渐行渐远的趋势。
尽管如此,芷江风潮除了促进政校在组织、人事和训育等方面的调整,最终也推动政校进行了根本性改制。政校改制的根本原因,在于其办学的性质和定位始终未能明确清晰。传统育人模式、自西方传入的高等教育内容,与现代政党干部培养要求之间形成巨大的张力。为培养出更多符合政党需要的干部而非未脱稚气的青年学生,校方和国民党最高当局逐渐放弃了学院式、长期培育政党人才的单一教育模式,由前十年以专门培养高中毕业生为主的模式,改变为以训练大学毕业、通过考试院高等和普通考试、即将踏入政界服务的公务员为主的短期训练模式,并配合以严密的训育工作体系和对政校毕业生的任用考核制度,构筑成为一张覆盖面广、控制力强的巨大网络。在当局看来,这有助于培养出更多符合国民党政权需要的干部。然而其成效究竟如何,则是另一个问题。在不到十年之后,政校学生为反对蒋经国接任教育长爆发了更大的学潮,使蒋介石彻底心灰意冷,他在评价陈果夫、陈立夫治校失败“应负其责”的同时,愤而辞去担任了20年的中央政治学校校长一职。⑤《蒋中正日记》(手稿),1947年4月21日、4月22日、4月26日,“国史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