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民
作为中国近代学术史上引领风气的关键人物,有关王国维的学术思想及其同罗振玉的关系的研究颇多,但关于王国维同民初遗民圈内其他学者的交往和关系,特别是1916 年初他回到上海后同一些文化遗民的交往,较少为研究者关注。这段在上海的时间,正是王国维确立自己学术地位之时,同期他也在努力参加清遗民的文化活动,并介入逊帝复辟的活动,留下的文字记录颇多,很有利于了解他与上海遗民圈文人的互动情况。辅之以其他遗民的材料,对此加以考察,不仅对于我们更全面把握和认识王国维当时的性格偏好及其学术研究、著述出版和政治参与等有很大帮助,也对我们了解民初上海遗民圈的生态情况很有助力。
基于此,笔者拟围绕张尔田同王国维的交往展开论述,重构其交往过程之外,尝试分析两人为人和学术取径的同与异,藉此希望能为王国维研究,乃至张尔田研究提供一些参考或镜鉴。①罗继祖当年曾撰有短文,提及王国维对张尔田、孙德谦两人的看法及张对王的看法。参看罗继祖:《“海上三君”》,《社会科学战线》1980年第4期,第214页。王锐也曾著文谈及张尔田对民初考证学的看法,以及王国维和张尔田的关系,参看王锐:《张尔田对考据学的批评——兼论其与王国维的互动》,《史学理论研究》2018年第3期,第37—48页。
1916 年春节期间,王国维从日本京都返回上海。初到上海半年,沉浸于昔日在京都同罗振玉朝夕论学之乐的王国维,仅同被视为上海遗民圈鲁殿灵光的沈曾植(乙老)有互动,并不太愿意多同人交往,“在沪半载余,惟过乙老谈,孤陋可想。”②王国维:《致罗振玉》,1916 年9 月14 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5 年,第165页。王国维向罗振玉诉说了缺乏知音的寂寞后,罗振玉回信安慰道,“来书言沪上无可共语,精神亦不能服,此言诚然。弟一年以来,亦同此苦。”③罗振玉:《致王国维》,1916年10月10日,长春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年,第168页。稍后罗振玉又劝王国维多同沈曾植交流,“乙老善人,公在沪可谈者,此一人而已。”①罗振玉:《致王国维》,1917年1月7日,长春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第229页。从罗振玉此语不难看出,王国维虽然迁居上海近一年,仍未融入上海遗民圈,且他同罗振玉一样,自视甚高,有些轻视其他遗老。
在同沈曾植周围的上海遗老文人交往日多后,王国维对张尔田、孙德谦、况周颐、刘承幹、李审言、郑孝胥、梁鼎芬、吴庆坻、吴士鉴、吴昌绶、曹元忠、张元济、蒋汝藻、朱祖谋、瞿鸿禨、缪荃孙等的为人为学情况越来越熟悉。手眼俱高的王国维忍不住开始向罗振玉坦陈其对这些文人学者的看法。如他认为自以为祖述汪中以骈文名世的李审言实际水平有限,只能模仿,并不能得汪中文章精髓,“前日往访曹君直,即拜李审言。审言赠公渠所撰骈文二卷,在维处。此君胸无经纬,故文亦不能工,名为学汪容甫,实则比常州派末流犹有所不逮,岂有容夫(按即容甫)先生之文可以伪为者耶!”②王国维:《致罗振玉》,1916年11月6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190页。张尔田后来也认为李审言骈文风格不像汪中,“拟之荣甫,殊非其伦”,不知道是否因为受到了王国维的影响。张尔田:《与陈柱(八)》,1931 年5月,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22页。“《书契考释序》稿附上。昨日李审言与张孟劬来,此稿适在桌上,张评以‘淡雅’二字,而李则不赞一辞。李固以为能为汪容甫之文者,此文乃实似容甫,宜渠不能知之也。”③王国维:《致罗振玉》,1917年7月30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257页。
同样,与张尔田初交往后,王国维也一度非常轻视其学问。王国维致罗振玉信中对张尔田最为得意的著作《史微》进行了批评:
张孟劬所作《史微》,乙老颇称之。渠以二部见赠,以其一寄公,中多无根之谈。乙老云云,所谓逃空山者闻足音而喜也,却与内藤博士之倾倒者不同。④王国维:《致罗振玉》,1916年9月25、26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170页。
由此处叙述可知,张尔田《史微》曾得到沈曾植和日本学者内藤湖南极高的评价,王国维却不赞同沈氏与内藤的态度,将其归为喜作“无根之谈”的人。罗振玉则未对王国维的这个评论有所回应,只是回信让王国维代为向张尔田的赠书道谢:“张孟劬祈于见面时为致谢,日后拟以一书赠之。”⑤罗振玉:《致王国维》,1916年10月2日,长春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第162页。
在性格方面,王国维认为张尔田性格多变,让他难以捉摸,但承认其学问文章为沪上遗民之首。如他在致罗振玉信中说及沈曾植居然不懂欣赏《溪山行旅图》《雪山朝霁图》二名画时,顺便道出他对张尔田学问的看法及其身份背景:
乙老不赏此二画亦一奇事;张孟劬本不知画者,不知于何处见《雪霁图》,乃大赞之,亦是奇也。(此君之弟乃党中文豪,现为上院秘书长。渠本在史馆,近又将入京,其人无定见可知。然以学问文章论,尚当为沪上所谓名人之冠。)⑥王国维:《致罗振玉》,1916年11月7、8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193页。
可惜的是,身为海上遗老文坛领袖的沈曾植等对王国维的不满似全无察觉,难怪王国维私下对沈曾植屡有微词,认为其识人不明,待人又不够坦诚,且志大才疏,诗词水准欠佳,只是在尺牍文方面有所成就,类似今日孔融(文举):“此老才疏志广,今之文举,尺牍之文,语妙天下。”⑦王国维:《致罗振玉》,1917年10月20、21、22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281页。在王国维、罗振玉往来书信中,类似对沈曾植的贬词颇多,如罗振玉批评沈学佛却“不能荡涤心源,致生魔障,可笑亦可闵也”,故他劝王国维不妨少去威海卫路沈宅,“但不可遽绝迹耳。多见则周旋颇难,即与论学问,此老脑中既下疑种,则触处皆足致彼之疑。”⑧罗振玉:《致王国维》,1918年12月15日,长春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第428页。而在将沈曾植同其他遗民学者进行对比时,王国维认为沈曾植的一些做法和学问也有可取之处。这或由于罗王二人学问境界皆已高于沈曾植,故对其很多说法、做法不以为然。
不独于治学取径、性格方面差别很大,在为人行事方面,王国维对相识不久的张尔田也颇有不满,这在他致罗振玉的信中皆有所体现。王国维曾向罗振玉讲述了张东荪委托其兄张尔田,张尔田又拜托孙德谦作媒事,希望将张东荪妻妹许配给王国维长子,为王国维婉拒。对张东荪党人身份耿耿于怀的王国维感叹道:“此种事多不可解,吾辈简单人,苦无解剖之能力也。”①王国维:《致罗振玉》,1917年8月4、5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260页。从此事可以看出,尽管来往日益密切,张尔田和孙德谦对罗振玉同王国维的关系却了解不多,不知道王国维长子已同罗振玉女儿有婚约一事。
随着对张尔田为人的了解增多,王国维异中求同,慢慢认可并接受其为人行事风格。如他认为张尔田学问才气大于另外一些遗民如孙德谦、况周颐等人,“而心事殊不可知。近翰怡为其刻《玉溪生年谱》四卷,索永(王国维)为之序。”②王国维:《致罗振玉》,1917年8月27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267页。
因为对张尔田的学问为人有了新的认识,王国维答应为其新著《玉溪生年谱会笺》写序。为此张尔田专门致长信于王国维,自述其学术理路演进与治学创见,提醒王国维写序言时应注意之点:
鄙著《玉溪年谱会笺》刊刻将次断手,弁首鸿文,拟得君加墨数行,以志纪念。序中但述我辈交谊及十年来踪迹。惟有一意甚佳,似可畅发。弟之学有宗主而无不同,生平极服膺康成家法,而《诗谱》《诗笺》皆郑氏所创。此书其于谱也,经纬时事,即用《诗谱》之例,其于笺也,探索隐赜,即用《诗笺》之例。似可即以此义引端。至两浙学派,亦可略叙。浙东自梨洲、季野、谢山以迄实斋,多长于史;浙西自亭林、定宇以迄旁出之东原、若膺,多长于经。浙东博通,其失也疏;浙西专精,其失也固。弟初从若膺、怀祖入手,后始折入季野、实斋。故虽尚考据,而喜参名理,有浙东之博通而不至于疏,有浙西之精专而不流于固。此实弟一生为学之大旨。于序中能插叙数句,尤善。此外则君对于学问之见,及与弟相同之点,皆可一为发挥。至关于玉溪,略为映带可耳,以益庵诸序已详言之也。近见君文兴殊酣,故敢以为请。如须阅原书,容当将红样呈览,但所出未全耳。③张尔田:《与王国维(四十一)》,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188—189页。
王国维答应了张尔田的请求,序言中首先照例赞美该著博采群书,纠正既有研究疏失,类似为李商隐诗做的“郑笺”,“其所考定者,固质诸古而无疑,其未及论定者,亦将得其证于百世之下”。然后王国维巧妙采纳了部分张尔田“夫子自道”的内容,加以引申发挥,并点出张氏治学特色——“以史法治经子二学”:
君尝与余论浙东西学派,谓浙东自梨洲、季野、谢山以迄实斋,其学多长于史;浙西自亭林、定宇以及分流之皖鲁诸派,其学多长于经。浙东博通,其失也疏;浙西专精,其失也固。君之学自浙西入,而渐渍于浙东者。君囊为《史微》,以史法治经子二学,四通六辟,多发前人所未发。及为此书,则又旁疏曲证,至纤至悉。而孰知其所用者,仍周汉治经之家法也。④王国维:《玉溪生年谱会笺序》,收入黄曙辉、张京华编:《张尔田著作集》卷2,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16—17页。
王国维肯定张氏此著之余,心里也有疑问。因王国维发现时人对李商隐中进士前后的称呼存在差异,张尔田对此虽加以考订,但未能解决问题,而王国维自己对此问题也不清楚,他遂在信中向人尚在日本的罗振玉请教:
又有一事奉告:公所藏唐人雁塔题名,其李义山一段,前张孟劬由寐叟处抄去,后考之各书及义山集,岁月均不合。此时义山未第而云前进士,不云前乡贡进士,与《摭言》所云唐人进士习称不合,岂此中唐人题名乃有伪撰者耶?⑤王国维:《致罗振玉》,1917年8月4、5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259页。
张尔田收到王国维撰写的序言后,颇为激动,认为得到了知音赏识:“奉读赐序,适如人意中语,足以为拙著光矣。而弟所尤心折者,尤在其‘所用仍周汉说经之家法’一语。”“君之此言,洵足为我洗冤。”张尔田之所以欣赏王国维此语,如其所谓,乃与《史微》昔日受到同道金蓉镜(甸丞)等人“破坏家法”的批评有关,“金甸丞至移书相规,谓六经皆史,有似教外别传,恐为世道人心之害。”面对金氏这样的批评,张尔田坚持学术应该立异创新,“为学而不使人标一独得之见,标一独得之见即目为异端,则学术已入断港绝潢,虽不讲学可也。”⑥张尔田:《与王国维(四十二)》,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189页。
从现存张尔田写给王国维的一百多封信中可以看出(这些信件为王国维选择性保留下来,后由其子王仲闻捐给北京图书馆),两人信中虽涉及不少对时局、人事和学术的看法和评价,但共同兴趣则是谈论学术问题,以及由此衍生出的人事纠葛、新旧冲突、学风和世风等问题。长期互相交流之下,张尔田对王国维几乎无话不谈,将自己身段放得很低,甚至视之为惟一知音,“长安冠盖,求一可语者而不可得。聒而与之言,则又为人嘲弄。故每与君通书,一发其所蕴,以当萱苏,君亦哀其愚而怜其志乎”?①张尔田:《与王国维(五十五)》,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198页。非常遗憾的是,面对张尔田的诸多来信,王国维也应有复信,可惜目前仅见到一封保存下来(详后)。
据张尔田自谓,两人交谊发端于清末乙巳年十二月上旬(约1906 年初)的“邂逅”:“静庵精哲学,富于思想,能读横文书,研心诗歌,笃古之士也。因写定近体旧制贻之,庶以志闻声相思之雅谊云尔。”②张尔田:《与王国维(一百三十四)》,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54页。两人由是以近体诗词定交。不过在当时张尔田眼里,王国维“治泰西哲学甚勤,古学亦颇究心,词则酷学纳兰者也。”③参看张尔田:《孱守斋日记》,收入黄曙辉、张京华编:《张尔田著作集》卷4,第671页。在后来的回忆中,张尔田仍认为王国维那时是喜欢引用新名词、谈新学的“新人物”:
忆初与静庵定交,时新从日本归,任苏州师范校务,方治康德、叔本华哲学,间作诗词。其诗学陆放翁,词学纳兰容若,时时引用新名词作论文,强余辈谈美术,固俨然一今之新人物也。④张尔田:《与黄节》,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44页。
张尔田从后见之明角度认为王国维的趋新并非追随时髦,而是为了研究学问,与当下人之趋新不同,故他于辛亥国变之后思想发生大的转折,成为纯粹儒者,学问也由此大成:
其与今之新人物不同者,则为学问研究学问,别无何等作用。彼时弟之学亦未有所成,殊无以测其深浅,但惊为新而已。其后十年不见,而静庵之学乃一变。鼎革以还,相聚海上,无三日不晤。思想言论,粹然一轨于正,从前种种,绝口不复道矣。其治学也,缜密谨严,奄有三百年声韵、训诂、目录、校勘、金石、舆地之长而变化之。其所见新出史料最伙,又能综合各国古文字而折其意义。⑤张尔田:《与黄节》,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44页。
复据张尔田声称,清末时他因钻研佛学,得到过王国维的赠书帮助。事情缘于他从留日的弟弟张东荪那里得知“日人印度之学极盛”,想多加了解,“苦无参考书,而全《藏经》尤难见”。后有此套书的王国维得知张尔田的需求后,“因举所有全赠余,并手写目录誊之。”此举让张尔田大为感动,在写诗致谢之外,慨叹王国维:“行谊有古人风,是岂晚近所可得哉”?⑥张尔田:《与王国维(一百二十七)》,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48—249页。从内容看,此信并非直接写给王国维的,更可能是张尔田后来为此两首诗所写的创作说明暨补记。
张王两人交往的真正增多是1916 年初王国维从日本京都归国定居上海后,《张尔田书札》中所收张尔田写给王国维的信函也即集中在这一时期,“静庵先生别十年矣,桴海归来,相劳沪上。”⑦张尔田:《与王国维(一百二十二)》,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46页。这些书信材料表明,最初人在上海的王国维多次拜托时在北京清史馆任职的张尔田帮忙。如王国维曾在信中请张尔田代为当面致意同在该馆任职的柯劭忞,或请张代转致柯信件,张尔田复信不仅将王的问候、信件转达给柯,还转达了柯对王的赞誉。王国维在致柯本人的信中说道:“前因致孟劬函,请为附问起居。今接其复书,乃知时蒙垂念,并加以过情之誉。”⑧王国维:《致柯劭忞》,1917年12月21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492页。而柯劭忞想让次子追随王国维问学,也请张尔田代为转达。⑨王国维:《致罗振玉》,1917年12月31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293页。1917 至1918 年间,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曾几度邀请王国维到北大任教,亦曾通过张尔田转达礼聘之意,但均为王所拒绝。⑩关于王国维和北京大学之关系,可参看彭玉平:《王国维与民国大学之关系——以王国维与北京大学的离合关系为考察中心》,《学术研究》2017年第10期,第109—126页。以致柯劭忞后来误会,以为王国维会赴北大任教,还通过张尔田询问王国维何时进京:“张孟劬来书言,京师大学下学期内定聘维授文学,凤老书所询何时入都者,殆因此而讹也。”①王国维:《致罗振玉》,1918年6月12、14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332页。
人在上海的王国维曾通过北大教授马衡(叔平)转赠自己新印的《切韵》一书给张尔田。②1921年10月,法国汉学家伯希和以敦煌唐写卷《切韵》三种影本寄罗振玉,罗又转王国维加以整理校订,马幼渔、马衡等人自张尔田处闻之,向王国维建议集合北大同人出资由中华书局影印,北大同人得四百部,王国维得一百部。有关情况见马衡致王国维多封函件,这些信函先后被收入王国维、马衡:《王国维与马衡往来书信》,马思猛辑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马奔腾辑注:《王国维未刊来往书信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时沈曾植主持重修《浙江通志》,王国维与张尔田皆受聘于浙江通志馆,王氏在该处的薪水不时会由张尔田或其家人代领代存代付(张尔田当于1923 年6 月因病从北京返回上海家中休养,年底从北大辞职)。王国维在北京致蒋汝藻的信中言:“孟劬处有弟《通志》修八十元,渠行时已嘱其交尊处。”③王国维:《致蒋汝藻》,1923年7月2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575页。又如之后从浙江得到的修《通志》三个月薪水240 元,王国维也让张尔田代领,这样他赴北京的费用就不需向蒋汝藻借支了,“此款已由孟劬送至舍下,殆可不需公处拨付。”④王国维:《致蒋汝藻》,1923年8月23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581页。后来在清华任职,王国维又通过在上海的张尔田了解曾经资助自己出书的蒋汝藻现状,以及孙德谦情况。⑤张尔田:《与王国维(一百五)》,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34页。王国维还致信蒋汝藻,告其在上海应常见朱祖谋(古老)、张尔田等“诸老”,“古老、孟劬等须常晤,祈即以此书示之”。⑥王国维:《致蒋汝藻》,1925年3月25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605页。可见王国维与张尔田关系的密切程度。
从王国维的角度来看,能显示出他对张尔田信赖程度的事情有两例。其一是,当王国维打算将自己著作结集交给蒋汝藻出版时,看重著述出版样式的他曾致信张尔田征询对“编次体例”及所拟文集名字——《永观堂集林》的意见。张尔田复信建议道:“尊集编次体例既用古法大题在下之例,则著者姓名殊难加入”,劝说王不如仿效郑玄笺《毛诗》形式,“于大题上题‘王氏学’”字样,“无妨沿用”“自题”,“至尊集总名‘永观堂集林’,‘集林’上冠以堂名,亦不雅,蹈宋以后习气,不如竟称之为‘王氏集林’较古也。”⑦张尔田:《与王国维(六十一)》,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02页。最后此书以《观堂集林》命名出版,作者名字采用“古法”大字“自题”——“海宁王国维”字样,显示出王国维多少听取了张尔田的建议。
获悉《观堂集林》即将出版,张尔田认为该书如在北大售卖当有销路,愿意帮助蒋汝藻在北大找寄售处⑧《蒋汝藻函(八)》,收入马奔腾辑注:《王国维未刊来往书信集》,第104 页。之后此书果然由北大国学门代售,并曾在《北大日刊》上刊登售卖广告。《公告》,《北京大学日刊》1924年2月29日,第3版。,后他更主动帮助北大同事代订此书。⑨《蒋汝藻函(十四)》,收入马奔腾辑注:《王国维未刊来往书信集》,第108页。张尔田原本乐观地期待此书能在北大销售上百部,但随后发现“恐三四十部亦不可必得,大多数皆希冀赠送也”。⑩《蒋汝藻函(十七)》,收入马奔腾辑注:《王国维未刊来往书信集》,第110页。其中北大同事马幼渔等人就希望因同王国维的旧交获得赠书,还通过张尔田将此意转达给王国维。张尔田认为该书“程本太巨,不能多赠人”,为王国维考虑,建议王对这些索书要求以出版者蒋汝藻的名义拒绝。⑪张尔田:《与王国维(九十四)》,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25页。稍后,当人在上海养病的张尔田从蒋汝藻处拿到《观堂集林》后,复信王国维表达了赞美之意:“病中读兄《集林》一周,精确处不必言,窃谓大处尤不可及。杂文虽不多,亦皆有姿致,不让古人。”⑫张尔田:《与王国维(九十三)》,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25页。而张尔田的前述建议也为王国维采纳,王果然以蒋汝藻(孟苹)名义变相拒绝了马幼渔之弟马衡的索书请求:“拙著《观堂集林》此间已无存书……前曾函孟苹寄京,至今未到,当缘其处境不顺,故无心及此耳。”⑬王国维:《致马衡》,1926年8月22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667页。最终马衡通过直接付款的方式获得了《集林》二部,“《集林》二部(每部六元),想已收到,尊付之款尚余三元,俟有便奉还。”①王国维:《致马衡》,1926年10月15日,收入马思猛辑注:《王国维与马衡往来书信》,第225页。
其二是,1923 年5 月25 日(四月初十),王国维由上海赴京,经天津短暂停留后于31 日(四月十六日)抵达北京。这一时期,张尔田应正好尚未由京赴沪,如王国维于6 月7 日(四月二十三日)致蒋汝藻信中所言:“十六日入都”,“孟劬数日后即将南下。”②王国维:《致蒋汝藻》,1923年6月7日,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573页。两人在京这段时间内应该有一些交流,张尔田也当向王国维表述了接下来他会在上海养病或不会北返执教北大一事。两个月后(8 月14 日),王国维致信张尔田详述了他在北京的生活、工作情况:
孟劬吾兄有道:别后忽忽两月,比想起居胜常为颂。此间夏令尚不甚热。弟于五月迁入后门织染局新居,家眷未来,屋多人少,于销夏为宜(上房甚高敞,现以上房作书房,颇适)。暑中无可消遣,颇作金石题跋。近三四日内成《魏石经续考》一卷,缘今岁所出魏石经合诸残石小片共得二千字许,比宋人所见乃逾倍也。弟在此应酬稍繁,此间可谈考据学者有之,至可与谈胸臆者则其人甚不易得,故辄思兄来此。然大学下半年事全不可知,恐兄亦不易命驾也。沪上诸公不甚知此间情形,如通书则书不胜书。而沪上恒喜以书传观,又恐不免多生是非,故辄不敢通书于诸老。然弟上月却有一文字,论西方学术执一之害,并现在自处之道,中间甚费周折,乃得上达,亦聊尽寸心,不敢云有所补益,然不敢以告沪上诸公也。敝眷月内可北来。益庵、孟苹诸君想常晤。凤老近注《谷梁》,不知如何下笔。又劝弟注《尚书》,此却较《谷梁》有生发也。近来颇思学《易》,拟专读经文,不作他种交涉,兄谓如何?专肃,即请道安。不一。弟维再拜。初三日夕。③该信转见刘波:《王国维致张尔田函考释》,《文献》2016 年第6 期,第109 页。有关该信内容的详细考释,可以参看刘文。
信中直言张尔田是自己的良好论学对象,希望他在秋季开学时复来北大任教,“此间可谈考据学者有之,至可与谈胸臆者则其人甚不易得,故辄思兄来此。”王国维还表示他不愿意同沪上其他遗老多通书函,担心互相传观会“多生是非”,可见其谨慎。此外王国维向张尔田报告了自己最近的写作情况和后续的研究计划,同时通告了柯劭忞近况。凡此种种,不难看出王国维对张尔田的信任,以及两人友情较之他人更为亲密的事实。
至于张尔田,特别是他之前在北京任职时,同样不断求助于王国维,更经常通过王国维了解孙德谦的消息或转达给孙氏的致意。因沈曾植搬家,人在北京的张尔田也曾托王国维代转过致沈曾植的信④张尔田:《与王国维(八)》,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170页。,还请王国维代求沈曾植题签,代送沈曾植、孙德谦其新作。⑤张尔田:《与王国维(三十)》,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184页。此外,张尔田代友朋向王国维、罗振玉赠书(托王转送),经常托王国维代借由罗振玉出版的图书或收藏的资料,向王国维求助购买或获赠罗出版之书,也请王国维代为转赠罗自己的《史微》《玉溪生年谱会笺》等,并曾让王代向孙德谦索要《六朝骈文话》一书,代为校对沈曾植诗和著作,代向沈致以问候,以及央求王国维代为介绍熟悉的某医生为自己侄儿诊病,邀请王一起观赏图书和拜访沈曾植,请王参加自己招待曹元忠的家宴或夏日来纳凉聚谈,代黄节邀请王国维赴宴今雨轩。求王国维帮忙之外,张尔田也帮助王改诗,转达柯劭忞对王国维的关心和问候等。
在多封信中,张尔田曾反复称赞王国维为“当代学人第一”⑥张尔田:《与王国维(四十六)》,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192页。,“生平学友中,弟最服兄有定力”。⑦张尔田:《与王国维(一百十三)》,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39页。“曩尝评兄为并代学者第一流,匪徒以其学,尤以其人。由今思之,殆无以易也。”⑧张尔田:《与王国维(八十九)》,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22页。因感佩于王国维的学问和怀念同其论学之乐,张尔田感叹北京清史馆的同事“多不悦学”,致信在上海的王国维:“回忆遵海之乐,与君及益庵辈商榷旧学,跌宕文酒,此怀何及。”“以此益思君不置。”为此特意作诗二首寄给王国维:“祈与益庵共观之。知天涯故人沦落之余,文采尚不减畴曩也。”①张尔田:《与王国维(四十三)》,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190页。
因为欣赏和佩服王国维,张尔田不断向其请教。当考证性质甚浓的《玉溪生年谱会笺》出版后,张尔田曾向王自述学术转向情况,想请后者评定其转向之效果:“弟从前为学,往往伤于太华,近颇有趋于朴实之倾向。新刻《玉溪年谱》虽与前所著体例各别,其涂辙间,兄观之亦微有不同否?大抵学问如旋螺,然既入其中,为进为退,即自己亦殊不能知,故欲得兄言以自考也。”②张尔田:《与王国维(四十八)》,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194页。当张尔田另外一本得意著作《清列朝后妃传稿》写成后,张尔田在致王国维信中客气地表示希望得其“一阅,审正从违,以期完善”,因为其他人如孙德谦及其他老辈,于“考证掌故之学实疏”,“以史非他书比,而吾辈以故国臣子谈故国遗事,上操史权,下信后世。每一念及,未尝不懔然生畏也。”③张尔田:《与王国维(九十二)》,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24页。在张尔田看来,王国维的治学路向同浙江前辈学者孙诒让一样,“其为学皆有其得力处,皆非毁圣无法者,不容破坏纤儿得以藉口。”④张尔田:《与叶长青(二)》,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324—325页。是故,张尔田将王国维视为学人中的典范加以推崇。
王国维与张尔田在学术上有共同关切点的另外一个例证是他们关于戴震学术的交流。由现存张尔田致王国维的书信看,两人短时间内曾就戴震其人其学有过频繁交流,这不但可以为理解王国维为何大力批评戴震抄袭赵一清提供背景知识,还可以为我们理解张尔田何以批评戴震找到答案。如既有材料显示,王国维最初颂扬戴震,视戴震为清代汉学家的榜样,但为何于1924 年以后转向大力批评戴震,直斥他所校的《水经注》抄袭同时代学者赵一清著作?陈以爱的博士论文曾对此有深入研究,兹不具引。⑤参看陈以爱:《学术与时代:整理国故运动的兴起、发展与流衍》,博士学位论文,台北:政治大学历史系,2001年,第241—263页。不过,由罗振玉致王国维信(1922 年4 月27 日)可知,至少在1922 年初,罗振玉已经得知王国维在研究戴震《水经注》是否抄袭赵一清这一公案,“《水经》戴赵之狱,公已着手否?”⑥罗振玉:《致王国维》,1922年4月27日,长春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第530页。
有关此事,王国维应该在致张尔田的信中说起过,故张尔田回信鼓励王研究这一公案:“东原诚有过人处,但为捧场者所累,亦以其生平好标榜也。若近之崇拜东原者,则又东原之罪人矣。”⑦张尔田:《与王国维(九十四)》,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25页。此信写作时间当为1923年3至4月间,因信中有《观堂集林》“出版已见之”语,而王著正式出版当在这期间。从张的信中可以看出,王国维此时还没有对戴赵案定谳,倾向于判定戴震无辜,张尔田也认同王国维,而王本意是借戴震批评当时在极力颂扬戴震思想的梁启超等“崇拜东原者”,这其实也是后来王国维大力攻戴的现实关照。有关情形,在张尔田致王国维的信中有所反映。
1923 至1924 年初,梁启超写了多篇文章,并发起活动纪念戴震诞辰二百年。其中《东原哲学》一文,延续了他此前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对戴震思想的评价,特别提到戴震反程朱理学的目的是还原孔孟学说真相,即所谓“以六经孔孟之旨还之六经孔孟,以程朱之旨还诸程朱”。此篇文章于《晨报副刊》刊登后⑧梁启超:《东原哲学》,《晨报副刊》1924年1月24日、1月25日,均在第1—4版。梁文占据了两日副刊全部版面。,当为正在从事戴震研究的王国维读到,王国维于是在致张尔田信中批评梁启超对戴震的定位,这通过张的回信可以看出:“兄论东原之学力与程朱异,而亦未与孔孟合,义极精切,足揭戴氏之隐。”张尔田在接受王国维的论述之外,继续针对戴震《孟子字义疏证》一书“以欲为性”的观点批评道:“戴氏之言曰,人与物同欲,欲也者,性之事也。以欲为性,不特孔孟不许,吾恐孔孟以前圣人皆所不许。然则戴氏努力研精声均训诂、名物象数者,非以推求古圣先贤之用心也,非以启多闻于来学也,不过此欲之冲动耳,岂不可笑。”并进一步认为:“天下无论何等学术,何种事业,固不能不藉欲以为导”,然最终“必有超出乎欲之上者,故古人虽不离欲以求道,亦不即欲以为道”。相比之下,佛学主张“灭绝此欲”,“主张此欲者,泰西诸学也。惟寡欲、节欲而不言无欲者,则我中邦思想也。”在捍卫本土思想之余,张尔田认为这是“今日先决问题”,只有从此出发,各种学术研究“方不致偏倚而为世道人心之害”,而其他各种学术均赖此可讲,否则“本根一拨,万事皆非”。①以上引文皆来自张尔田:《与王国维(九十八)》,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29页。此信和第九十七封信有时间上的先后关系,除了从信中所谈关于戴震看法可以判断前后时间外,还可以从信中所言吴庆坻的后事处理情况判断。
此封信之后,张尔田自觉意犹未尽,在随后一封信中又对王国维大谈他对戴震为学为人的看法。张尔田认为戴震推崇考证、反对理学太过极端,“主张过甚,皆不免流弊”,而有清学术自戴震以后,考证学者如王鸣盛、陈立、马瑞辰、汪中等多人品低下,贪蠹好利又喜作大言,戴震要任此咎。“我朝一代学术,亭林成之而东原坏之。东原以前,儒者类笃实;东原以后,考证之功百倍前人,而行履则多不得力。”究其原因,在于这些人言行脱离,只把读书治学当作谋生工具,“盖其视古圣先贤之书等于物,其治古圣先贤之书也等于格物。人己之间,一若渺不相涉者。此皆主张考据之学太过之所致也。考据之学之所以成立者,其基础实筑于求知之欲上。东原敢于公然以欲为性者,亦即在此。”接下来,张尔田继续发挥说:“求知之欲,本为人类所公具”,即便“古圣先贤”亦是如此,“然古圣先贤之于学,必有其所以为学之故,终不纯以求知之欲为本位。以求知为本位,事最危险。当其未知也,无所不用其极;及其既知,而又有未知者,则前之所知,敝屣云矣。天下之知无涯,求知之欲亦与之为无涯,而天之生材则实有涯。日以有涯逐无涯,其终也未有不敝者。故不求知者,愚也;求知之过,亦愚也。泰西之学,所以邻于破产者,正坐求知之过耳。”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张尔田反对为学问而学问或为求知而求知,认为这种“求知太过”的精神会导致很坏的结果,如泰西的科学发展之局一样,“邻于破产”——由此表达也可知张尔田对此前科学与人生观的争论颇有关注,而他实际站在梁启超、张君劢、张东荪一边,认同他们坚持的欧洲科学破产论调。②张尔田:《与王国维(九十八)》,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28页。有关这次论战,可参看罗志田:《从科学与人生观之争看后五四时期对五四基本理念的反思》,《历史研究》1999 年第3 期,第5—23 页;冯佳:《版本、编纂与修辞:思想社会史视角下的科玄论战》,《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9 年第5 期,第83—96页。
吊诡的是,张尔田对戴震等考据学者“求知太过”的评价,正体现出他潜意识中已经接受了梁启超(包括胡适)等人对戴震等乾嘉考据学者“科学家求真求是之精神”的定位。③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俞国林校,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74页。张尔田认为,较之西方科学已经破产的现实,“中邦之学,虽尚未至于破产”,但已经被“竭泽而渔”,破产在即,其原因在于“訾周孔,毁许郑,疑古惑经,种种异象,皆求知之过所必至。”④以上张尔田语皆来自张尔田:《与王国维(九十七)》,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27—228页。这里他实际是对新文化运动的反传统造因进行了解释,将其归结为“求知之过”,换言之就是过分崇拜和追求西方科学之过。
张尔田对溥仪被驱逐出宫后罗振玉列名清室善后委员会一事也非常不满,将之归咎为罗振玉考古之祸和学术上受到戴震影响的结果。致信王国维表达不满之外,他还劝王游说罗振玉请辞此职:
皇室之变,薄海悼心,草间伏处,但有祈死而已。乃报载善后委员会添聘罗振玉,此何等事!我辈忍处分君父财产耶?国亡之谓何?又因以为利君子爱人以德,当劝其辞,即兄亦宜脱然其间。一生大节,不可不兢兢也。噫,考古之祸,竟至于此,令人不忍言学。追原作俑,东原实不能辞其咎,弟前与兄书已逆料之矣。⑤张尔田:《与王国维(一百七)》,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34—235页。
此处表面上是谈戴震,实际是张尔田借古论今,在回应和批评当时胡适倡导的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运动,以及罗振玉、王国维正在身体力行的考古学研究,因为他认为该做法不但破坏中国文化传统,还会在政治上产生恶劣影响。
通过上述王国维与张尔田关于戴震的交流可知,两人对于戴震为学为人的看法其实存在很大差异。王国维批评戴震的意图在于回应和批评梁启超,而张尔田批评戴震的落脚点更多在于现实——批评胡适和罗振玉、王国维的研究可能带来的负面效果,两人均在借古论今。显然王国维不太会像张尔田那样反对“求知太过”,因为他从清末以来就标榜为学问而学问。王国维清末时于《论近年之学术界》中夫子自道曰:“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随后又说:“学术之所争,只有是非、真伪之别耳。于是非、真伪之别外,而以国家、人种、宗教之见杂之,则以学术为一手段,而非以为一目的也。未有不视学术为一目的而能发达者。学术之发达,存于其独立而已。”①王国维:《论近年之学术界》,《王国维全集》第1 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 年,第123、125页。至于张尔田将戴震视为科学方法先驱,认为清代考据学太过,该为清室沦亡负责的论点,王国维自然也不会认同,只是两人有关戴震看法的差异并未影响到两人的友情和交往。
“可是,菊啊。”我问到,“在风和水以及阳光都不充足的情况下,你美丽的花朵日益缩小,因此我最开始以为你是越来越没精神。可是仔细一看却又不是这样。花的外形虽然变小了,可是你的美丽却越来越出众。一片一片的花瓣像是被研磨出来的一样闪烁着光泽。这是为什么啊?”
事实上,面对王国维无形中的压力,张尔田自感也有自负或所长之处,即擅长义理之学。相比之下,王国维则对此不太感兴趣,所以他对张尔田引以为傲的《史微》看得很低,还曾对孙德谦直言他对于义理之学不感兴趣,“殊不乐为”。从孙德谦那里得知此事的张尔田于1922 年底致信王国维进行批评提醒:
弟与兄信,系恐兄为无统系之研究,此等方法,治古人义理之书,殊危险。今文家学已为道咸后儒者治坏,何堪再坏耶!益庵书言兄对于义理之学殊不乐为,此自是兄谨慎处耳。盖义理最为难言,宋元诸儒何尝不人人以为得圣贤不得之秘。由今视之,又何如者?此等处固不可不慎之又慎也。②张尔田:《与王国维(八十二)》,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17页。
由此封信中的表达,不难看出张尔田在义理方面自负高明,且暗中认为王国维“难言”义理,故“层次”不如自己之高。在张尔田看来,从事义理之学的难度远大于考据之学:
大抵治义理之学,较之考核名物训诂者,难且百倍。考核名物训诂,但使有强有力之证据,即可得一结论。治义理之学,既无实在证据取供吾用,则必须纵求之时间,横求之空间,从至繁极赜中籀一公例,综合而比较之,而后结论乃成。自古成家之学,殆未有不如是者。③张尔田:《与王国维(七十九)》,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14 页。此函发表时名为《与王静安论治公羊学书》,原刊载于《学衡》第23期,1923年11月,“文苑·文录”第2—3页。
正是因为有此意识,对当时学界疑古和考证风气非常不满的张尔田也对王国维被时人奉为考古学大师的现象表达了不满,自以为已经是王至交好友的他曾直言不讳地对王说道:“近阅杂报,兄竟为人奉为考古学大师矣。日与此辈研究礓石者为伍,得无有陨获之叹耶?弟尝谓周孔以前有何文化,不过一堆礓石而已。此种礓石,愈研究愈与原人相近,再进则禽兽矣。”④张尔田:《与王国维(一百十四)》,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40页。在张尔田看来,考据学是骨董学,“不得以冒吾国学”,“名为整理,乱乃滋甚。”⑤张尔田:《与叶长青》,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323—325页。像王国维这些学者做研究时的考证和考古忽视义理的倾向,只会更加增添时人的疑古之心,“故考古学者,破坏文化之初步也。”⑥张尔田:《与王国维(一百十四)》,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40页。张尔田能坦率讲出对王国维之学取径的看法,除了表明他与王国维和而不同之外,也很能显示两人私交已经非常亲密,才会直言不讳。
可以说,长期的论学交往让张王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王国维去世后,张尔田虽偶有不同意王国维学术观点的表达,“亡友王静安,谓平声上下以卷帙繁重而分,别无他意,实不尽然。”⑦张尔田:《与龙榆生(十九)》,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109页。但他折服于王国维殉清大节,非常看重两人间的友情,这在王国维投水自杀后他对其形象的塑造和维护方面体现得很是明显。
王国维自杀之事迅速引发舆论关注,一众中日学者和王国维同事、学生包括大众媒体纷纷纪念王国维。大家在哀叹其自杀之余,开始检讨和反思王国维自杀的原因和真相,也有人为尊者讳,努力拔高王国维之死,避免将其自杀一事同殉清联系起来。面对此种情况,张尔田以王国维知己的身份,强调王国维之死的殉清意义。如他此后在致陈柱信中所言:“静安身后,为其门弟子滥肆表扬,令失真相,且于殉忠大节,讳而不言,仆深恨之,故纤儿不可使执笔也。”②张尔田:《与陈柱(十九)》,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32页。张尔田认为王国维根本系殉清而死:“闻静安未死前数日,梁新会在研究室偶谈及,冯兵将到天津,行在可危,静安颇为之动,则其死自当以殉君为正因也。”③张尔田:《与夏承焘(八)》,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94页。
张尔田在捍卫他希望呈现的王国维形象之余,也希望纠正时人关于王国维形象认识的偏差和误读。他在致好友、昔日北大同事黄节信中追忆当年与王交往经过,王当初学术路向若何及其转变过程时,批评世人对王国维为学为人的误解:
世之崇拜静庵者,不能窥见其学之大本大原,专喜推许其《人间词话》《戏曲考》种种,而岂知皆静庵之所吐弃不屑道者乎!惟其于文事似不欲究心,然亦多独到之论。其于文也,主清真,不尚模仿,而尤恶有色泽而无本质者。又尝谓读古书当以美术眼光观之,方可一洗时人功利之弊,亦皆为名言。至其与人交也,初甚落落,久乃愈醇。弟与相处数十年,未尝见其臧否人物。临财无苟,不可干以非义,盖出于天性使然。呜呼!静庵之学不特为三百年所无,即其人亦非晚近之人也。今静庵死矣,何处再得一静庵?此弟于知交中尤为惋叹者也。静庵名在天壤,逆料必有无知妄作大书特书,以污吾良友者,一息尚存,后死之责,不敢不尽。然而所以报吾友者,仅乃如此,亦已啬矣。奈何!奈何!④张尔田:《与黄节》,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45 页。此信原见《文字同盟》第4 号,第19—21 页。信末署有旧历“五月十五日”,当为1927年6月14日。此信又载《学衡》第60期),“文苑”第4—6页。
从该段叙述中不难看出张尔田对王国维评价之高,以及他以王氏知己自居的心理。但信中说“未尝见”王国维“臧否人物”,则显然表明他对王国维的了解并不够深,过去已经有桑兵、王锐等研究者注意及此。
当然,从张尔田复王国维信中的确可以间接推知,王国维几乎不对张尔田月旦当世友朋。然而由前引数封王国维致罗振玉信件可知,王国维洞明世事,甚至有点愤世嫉俗,内心非常喜欢臧否人物,包括沈曾植、张尔田、孙德谦等交往密切者均是其评论对象,他在致罗振玉信中还评论过孙诒让、瞿鸿禨、徐世昌、徐乃昌、吴庆坻、吴士鉴、郑孝胥、董康、缪荃孙、金梁、陈宝琛、李审言、刘承幹、况周颐、胡适、顾颉刚、丁文江、梁启超等多人。以今日后见之明来看,不得不说他看人很准,评论到位。
张尔田对王国维的不够了解,还可以从数年后他致夏承焘信中为王国维、罗振玉关系所进行的辩护中看出:“静安与罗龃龉事诚有之……但静安与罗关系实深……至贩卖古籍,乃罗所为。静安书生,不问家人生产,必无其事。”⑤张尔田:《与夏承焘(八)》,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294 页。有关罗王交恶论及罗振玉逼债说的研究,可参看彭玉平:《罗振玉“逼债”说之源流及其与王国维经济关系考论》,《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第95—107页;彭玉平:《王国维、罗振玉晚年交恶考论》,《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第60—83页。张尔田认为王国维没有参与当年罗振玉的古董生意,断言“必无其事”,因事过多年,当事人王国维也已去世多年,张尔田似已经没有必要故为贤者讳,帮助王隐瞒此事。或许他的确对王国维帮助罗振玉大量搜罗购买古书字画运往日本销售一事全无所知,才会有如此说法。
通过以上叙述不难发现,尽管张、王交往频繁,结下了较为亲密的友谊,但张尔田对王国维的真实为人并非足够了解,显然两人的关系未推心置腹到如罗振玉和王国维二人关系的程度。饶是如此,这种友情仍然非常难得,无怪乎张尔田以王国维知音自居,也称许王国维同孙德谦(益庵)一样为自己的学术知音,“海内交游虽广,能知弟之学者,惟兄与益庵耳。”①张尔田:《与王国维(一)》,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164页。这样的表达,虽存在一厢情愿、谬托知己的因素,但也大致成立。
有意思的是,在民初上海遗民圈,因王国维、张尔田和孙德谦同被视为学术后劲,且日常生活中交往频繁,时人对此印象深刻,遂认为他们三人关系密切。三人又共尊海上遗老文坛领袖沈曾植,与之交往频繁,故沈氏有诗称赞三人道:“三客一时隽吴会,百家九部共然疑。”②沈曾植:《题蒋孟苹乐庵写书图二首》,1920年,钱仲联:《沈曾植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366页。
“海上三客”的表达一度在民初上海遗民圈内传为美谈,也被诸如张尔田这样的当事人或后世孙德谦年谱编者(吴丕绩)、张尔田传记的作者(邓之诚),乃至张、孙的研究者屡屡征引,流传很广,有成为学术史上的佳话和定论之势。但类似表达只是反映了三人交往频繁、同为忠于清朝的中年后劲学者、学术成果众多等表面现象。实际上,三人各自治学取径和为人性格差别很大,对对方学问或治学立场互有批评性看法,需要回到具体的语境中看待,如笼统混为一谈,不免会简单化,或有生活史决定学术史的误解,尤其会抹杀历史的复杂性。
作为当事者的张尔田对此情况其实也有认知。孙德谦去世后,张尔田对陈柱回忆起昔日与孙德谦“同学同方”的四十年友谊,“较静安密且久”,并分析两人治学取向之差异:
尝综合吾两人之生平学行志趣,殆无弗同,然亦有不同者。益庵不阅小说,而仆则自唐宋以迄近代笔记说部,无不览之;益庵不喜佛书,而仆则潜志内典;益庵不甚为词,而仆之乐府人多知之者。故自愧所学不如益庵之专精,而淹通利并有一日之长也。③张尔田:《与陈柱(十八)》,收入梁颖等整理:《张尔田书札》,第31、32页。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学术史研究者经常喜欢依据当事人著作的序跋(这些文类经常是作者自己代笔或友朋之间的客套话、谀辞,或相互默许的表达,不能轻易采信),行述,评传,年谱或其他一些公开的言说来讨论或定位研究对象的学术贡献和人际关系,以及当事人同周边友人的私人关系,或者大而化之从学派、学风等学术史角度立言,简单将公开表达等同于具体实践,或将学术史、思想史等于生活史,生活史等于学术史、思想史,而对研究对象及其周边人士的书信、日记等私密性材料中透露出来的差异,乃至其间隐藏的人事矛盾与治学路径差别,并未足够重视。
“史所凭藉者,人与事也。”作为对此类研究的补充和修正,本文尝试通过对双方日常生活中人、事细节的钩沉,努力揭示王国维、张尔田在生活史与学术史之间的关联、差异及其各种外在表现,尽可能在此脉络中呈现历史当事人交谊的复杂性。
本文承蒙复旦大学历史学系钟淇名、王思雨两位同学提供资料和纠正错误,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