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典恩 方 恺
自人类学创立的一个多世纪以来,其理论取向和方法原则也在不断地革新,伴随20 世纪下半叶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一些西方学者认为,现代人类学已经脱离了其创立之初具有的意义与功能,科学实证主义的取向使得人类学陷入了决定论的泥潭之中,人文关怀被边缘化。这些批评给现代人类学带来巨大冲击,研究取向开始由静态共时性功能结构主义的宏大叙事,转向动态历时性个体实践表达,民族志的文本写作、叙事风格、文化表述相较于传统民族志的实证和科学,更多地强调诗性与人文,人类学家也不再将自我视作知识体系中规则的制定者,而是以阐释、反思、参与的角色出现在研究当中。在这种语境下,科学与人文的范式对立成为不可回避的事实,人类学理论研究陷入新的困境。
在此困境下,人类学意欲摆脱其理论困境与范式对垒,则必须弥合两者之间的张力。马克思恩格斯基于实践,不仅肯定了人文道德关怀的价值意义,而且对历史进程的必然性也作出了科学的阐释。正因马克思主义科学与自由并存的鲜明特性,它得以贯通科学与人文之间的壁垒,兼具科学精神与人文道德。对于整合人类学的理论张力而言,马克思的思想资源无疑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马克思主义人类学范式也有着不同于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范式的独特内涵。
鉴于此,本文试图论证马克思主义人类学对人类学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的范式超越,具体而言,本文首先从科学人类学与诗学人类学的理论渊源出发,叙述人类学之中科学与人文的对垒现状;其次探讨马克思是如何从实践出发,实现科学与人文的辩证统一;最后以马克思主义实践为指引,尝试在实践视野中创新当下人类学范式进路,为马克思主义人类学注入新的时代活力。
人类学自创建伊始便与科学主义紧密相连,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欧洲自然科学成就斐然,西方社会步入科学主义时代,人类学在这一时期要想成为独立的学科,则必须同自然科学亦步亦趋,揭示人类社会存在、发展、运行的客观规律。然而,当时的人类学演化论知识与居于主导地位的实证论、经验论科学观相矛盾,民族志的撰写也缺乏任何权威性。究其根源,一则当时的人类学著作尚未摆脱传教士、旅行者的言说风格,其作品多为逸闻轶事和风土人情,呈现出浓郁的文学气质,客观实证性相对不足;二则彼时的民族志蕴含着鲜明的政治色彩和宗教气息,通常围绕巫术、宗教等议题展开讨论,由于难以重复验证而无法产生共识。
上述困境直至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 Bronislaw Kaspar)和拉德克里夫-布朗(Alfred Radcliffe-Brown)以实证主义的原则确立了人类学田野工作范式才有所改善。在他们看来,无论是传播学派还是进化学派所做的研究,都只是在安乐椅上对图书馆中的二手资料进行复制、加工和再现,并没有将自己置身于田野之中,发现文化与自然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以及人与社会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仅停留在静态观察的层次,这也使得其研究成果带有想象式的文学推论与哲学思辨的味道,缺少科学实证的经验支撑。诚如马林诺夫斯基所言:“对民族志者而言,放下相机、笔记本和铅笔,自己参与正在发生的事情,是有益的。”①马林诺夫斯基:《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梁永佳、李绍明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16页。因此,他主张人类学应该走出书斋并迈向田野,倡导以科学实证的精神、客观中立的研究方法与聚焦“真实性”“普遍性”的分析手段开展调查,并试图将民族志的写作方式以实证性和标准化,从而奠定科学人类学的范式基础。
在马林诺夫斯基之后的众多理论学派,如文化人格学派、新进化论学派、文化生态学派等等都遵循科学实证范式并推陈出新。在此过程中,科学实证原则成为现代人类学的主流书写范式,并将文化等同于社会事实。涂尔干(Émile Durkheim)对社会事实的定义为,“一切行为方式,不论它是固定的还是不固定的,凡是能从外部给予个人以约束的,或者换句话说,普遍存在于该社会各处并具有其固有存在的,不管其在个人身上的表现如何,都叫做社会事实”。②爱弥儿·涂尔干:《社会学方法的准则》,狄玉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34页。在这个意义上,社会事实便囊括了两重含义。其一,社会事实是存在于个人意识之外的,既不是个人的心理特征,也不是有机体的表象特征。其二,社会事实决定个人行为。尽管社会事实是外在于个人的,但社会事实带有一种必须服从和强制的力量。这典型地体现在《自杀论》这一著作中,社会的客观性、整体性及历史性规定了个体生命的必然性和不可改变性。因此,科学民族志所描述的对象“文化”,具有先在性、实证性、客观性与必然性。例如,布朗认为社会不断地通过宗教信仰、巫术以及由此产生的一整套制度仪式,来维系着人们对生活环境以及周围世界的认知,最终使得社会凌驾于个人之上。而在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看来,无论个体的价值取向如何,社会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按照社会所制定的行为准则来生活、工作,正如日本独特的等级制度决定了大多数日本人的国民性。这样一来,“民族志和理论关注的焦点越来越多地集中于文化和社会结构的研究”③乔治·史铎金:《人类学家的魔法》,赵丙祥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349页。,民族志书写的客观性愈发显著,个体境遇被科学化的民族志书写所遮蔽,科学人类学逐渐陷入社会决定论的窠臼。
尽管马林诺夫斯基等人类学家开始意识到科学民族志存在问题,不同的观察者在参与观察的过程中由于理论经验的差异和主客体之间的变换关系,导致民族志写作呈现出相对的主观性,同科学民族志所预设的可检验性、客观性有所差异,加之人类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殖民主义的产物,使得人类学家致力于解释调查者与权力统治情境的密切关系,试图否认权力与知识的联系。“他们的最终根本不能令人信服的开篇是要给他们的资料(‘我对努尔人的研究’和‘农民们自己的直接证词’)打上括号,以维护它们的纯洁性,不受它们所从出的具有污染的情境所影响。”④詹姆斯·克利福德、乔治·E. 马库斯编:《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高丙中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24页。受此危机的影响,现代科学人类学怎样才能维护统治地位?科学人类学家主张不断地制定更多的科学标准、规范方法来保证研究者的价值中立,这是因为科学民族志的权威性正是来自于身临其境的参与观察,以及“实验室”般的科学规范程序和绝对的客观性,只有这样获得的经验材料才具有无可置疑的科学价值。可事实上,科学人类学家的做法只是在不断地掩盖权威之下所蕴含的危机,真正的危机从未消失。
这种追求科学性忽略个体化的人类学,很快就遭遇萨义德(Edward Waefie Said)和马林诺夫斯基的挑战。《东方学》和《一本严格意义上的笔记》论著出版,严重冲击着科学人类学长期以来建立的真实感和值得信赖的形象。萨义德指出,西方人通过对东方学的占有来建构意识形态,以潜隐于修辞学的手段来统治与支配非西方人。在这种语境下,人类学家在开展民族志工作时,通常难以意识到所谓的“平等”实际和世界政治经济状况联结在一起。《一本严格意义上的笔记》一书则暴露了马林诺夫斯基在田野中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以及对田野的恐惧与厌恶,是一种“美酒加阳台式的研究”。这让人们开始对人类学家过去所秉持的纯粹客观性持怀疑态度,“科学人类学的客观性成为了一个神话”。①罗伯特·F·墨菲:《文化与社会人类学引论》,王卓君、吕辿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78页。但人类学在真正意义上摆脱“科学”,追求其价值意义则归于格尔兹(Clifford Geertz)所开拓的解释人类学的功劳。格尔兹以“文化符号”作为其理论的核心,追求对研究对象的“深描”。所谓“深描”是一种对解释之解释,对意义的阐释。但由于人类学知识大多是一种“地方性知识”,缺乏一种可予以阐释的普遍性的理论,以及研究主客体的差异性,加剧了“深描”的不确定性,使得解释人类学民族志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研究者自身素养,但这也使得在研究方法上摆脱了科学人类学的客位研究法(etic),并注重主位研究法(emic)的功能。同时,格尔兹认为“阐释更多的是一种由公共象征符号的交换体系中所抽象出来的,……思想也不是由‘头脑中发生的事’构成的,而是由在被G. H 米德和其他人称之为有意义的象征符号之中进行交流构成的,……它们与纯粹的现实脱离并用来将意义赋予经验”。②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韩莉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57页。由此,旧的功能主义、实证主义逐步让位于象征主义,人类学的研究原则也由科学实证主义转变为人文阐释主义,更加注重社会生活的价值与意义。
20 世纪70 年代后,全球化将整个世界联结为一张相互关联的网络,“世界政治经济体系的运行让外部体系已获得深刻的本土化界定与渗透,并已成为民族志研究对象最为熟悉的生活世界的象征和共享意义的要素”。③乔治·E·马尔库斯、米开尔·M·J·费彻尔:《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王铭铭、蓝达居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64页。“人类学者再也不能把他们的研究对象看成与世隔绝的社区或文化,这些地方对他们来说不再陌生,而是成为已知的人文类型”④乔治·E·马尔库斯、米开尔·M·J·费彻尔:《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王铭铭、蓝达居译,第60页。,人类学传统的研究田野与研究主体正在逐步消失。这些原因导致“人类学者要完成他们的任务,面临的困难更为复杂化了,他们在从事田野工作和写作中需要更新的敏感性和更多的策略”。⑤乔治·E·马尔库斯、米开尔·M·J·费彻尔:《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王铭铭、蓝达居译,第61页。人类学家开始沿着格尔兹解释人类学的路径,并对求知主体展开反思,其中以马尔库斯(George E.Marcus)和费彻尔(Michel m.j.Fischer)的《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以及克利福德(James Clifford)和马尔库斯的《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最为典型。这两部作品共同反对现代科学民族志的叙事风格,认为作为生产知识的工具——科学民族志隐含着民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科技霸权主义充斥于文本之中,人类学家的研究总是在歪曲非西方民族的观点。⑥詹姆斯·克利福德、乔治·E. 马库斯编:《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高丙中等译,第16页。后现代主义诗学人类学就是在这样的批判与反思中宣告着实验时代的到来,主张研究要脱离传统的科学权威范式,转向观念游戏式的探索研究,同时要不断地反思,以全面的怀疑主义审讯每个角色,并提出以实验民族志替代科学民族志,倡导以诗学、政治学结合的方式来书写文化。后现代诗学人类学相对于现代科学人类学发生了五个转向:反思转向、主题转向、民族志转向、叙事转向、修辞转向。⑦张连海:《从现代人类学到后现代人类学:演进、转向与对垒》,《民族研究》2013年第6期。但这种转向诗学的表达和游戏式的探索,若在研究中不加以控制又会使得人类学陷入艺术学的范畴之中,失去了社会科学的批判性思维和科学价值。
面对当前人类学研究范式的对垒困境,如果依然固守既有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的研究范式,只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实际上,早在马克思那里,就已通过实践实现了科学与人文的辩证统一。因此,弥合人类学研究范式的张力,需要跳出原有的范式框架,以马克思的研究视角重构人类学研究范式。
长久以来,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始终对立。费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宣言“知识就是力量”将科学技术推向神坛,科学被视为万能真理,允诺未来“无限”的可能性。与之相对,康德(Immanuel Kant)认为,自然科学知识绝对不能被用来解决价值问题,只有对科学进行限制,以“道德形而上学”为人文价值留下空间并无限延展,最终才能指向对现实的理想超越。故此,在面对社会主义必然取代资本主义的时代课题时,两种范式为马克思提供了两条道路。一是从科学实证性的角度,探求现存事物的客观性规律和外在于人的必然,最终达到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取代。二是从人本主义的人道主义出发,以人的良善为导向,私有制与人的异化最终被人自身否弃,进而实现全人类的自由与解放。但无论选择哪种理论,都必然会导致理论与现实之间的矛盾,陷入历史决定论和非理性主义的不可知论泥潭之中。①王小章:《马克思主义社会学:打通实证与理解的藩篱》,《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5期。因此,只有超越这两种思维范式的束缚,才能够找到时代课题的解决之道。
首先,马克思认识到科学与人文的统一是具有可能性的。马克思基于现实指出,科学与人文的对立源自资本对科学的利用。当资本第一次将科学运用于生产之中,科学便被异化为功利主义科学,同时生产力的增长又反之为科学的异化提供佐证,资本所设的闭环由此产生。对此,马克思尖锐地批评,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直接地导致悖论现象的发生,“机器本身是人对自然力的胜利,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人受自然力奴役;因为机器本身增加生产者的财富,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生产者变成需要救济的贫民”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8页。,即现代科学已沦为从属于资本的力量,科学成为资本社会发展的驱动工具。因此,在马克思看来,科学与人文的对立是后天形成的,并非先天必然的,也就是说科学与人文的统一是可能的、得以实现的。
其次,在具体的论证过程中,马克思从实践上的必然性和理论上的应然性两个维度来展开。在马克思那里,科学精神体现为寻求人的解放与自由全面发展的科学手段,人文精神体现为论证人的解放与自由全面发展的崇高价值目标。马克思愈对工人阶级的生存发展状况进行探究,就愈发向往无产阶级解放目标的实现,反之亦然,正因马克思是以无产阶级的解放为宗旨,也促使马克思不断在现实之中寻求无产阶级解放的道路。基于此,马克思以手段与目的的统一,成功脱离了人本主义思想家空想式的自由与解放,将自由解放立足于现实的基础之上,实现了由空想家向实践者的转变。例如,马克思从生产劳动事实的基础条件出发,揭示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的矛盾运动。由此可见,马克思的实践精神并非某种抽象的概念、经验、道德,而是在对大量客观“社会事实”分析总结的基础之上规律必然性体现。在此意义之上,人与自然、科学与人文之间的统一具有实践上的必然性。
至于理论上的应然性,就要回到那部被恩格斯称为天才式的著作《费尔巴哈提纲》中对实践的论述。在马克思之前,费尔巴哈将实践视为以满足人的物质欲望为目标的经济学意义上的谋利,黑格尔则将实践看作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活动。马克思对这两种观点进行了批判和超越,在马克思看来,社会和历史皆因人的存在才具有意义,人类是在不断地改造自然中获得了生存,进而求得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这样一种在历史进程中创造性劳动及客观世界对象化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在此意义上,实践作为一种感性的物质活动而存在,那么社会历史活动必然是以实践为基础且合乎辩证的运动。一方面,人在创造历史的过程中,不可能脱离当时的自然环境与社会条件。马克思首先肯定的就是科学对于人文价值的第一要义,唯有在肯定了科学的基础之上才能与唯意志论、空想主义、浪漫主义之间划清界限。社会实践活动价值目标的前提就是合乎客观规律性,人的价值目标能否得到实现,也只有在客观规律的参照之下才能得到衡量。从历史发展的经验来看,人的价值目标只有和历史发展进程相一致才能得以实现,反之与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相背离的价值目标,不过是一种空想,终将在实践中破灭。另一方面,人又在不断地通过价值坐标做出合乎道德的选择。马克思并未否认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性与人的价值目标无关。社会历史发展是以人的实践活动为基础,离开了人的实践活动就不可能存在社会历史发展。这也就意味着社会历史的发展是以一定的价值目标为前提和导向,价值因素始终在历史发展中具有能动性。因此,在马克思历史观中,价值因素构成了历史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因为马克思对价值因素的关注,使得他又同自然主义和宿命论之间划清界限。
最后,马克思以共产主义作为科学与人文统一的最终归宿。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明确地论述,共产主义“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5—186页。当共产主义实现,生产不再存在剥削与压迫,同时因劳动生产率的提高,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缩减,社会剩余劳动的增加不断地给社会成员提供自由支配时间。“由于给所有人腾出了时间和创造了手段,个人会在艺术、科学等等方面得到发展。”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19页。随着科技的进步、生产力的增长,人不再受自然的支配,人对自然取得绝对的自由;随着私有制的解体、阶级的消失、国家的消亡,个人成为真正独立的主体,不再受社会的约束。也就是说,共产主义这一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之间划上了等号,同时,这一完成的人道主义在本质上也是自然主义的。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则是以必然王国和自由王国作比拟,在到达必然王国的彼岸,自由王国自然也得以实现,人与自然、科技与人文必将统一。
简而言之,马克思在实践层面实现了科学与人文的辩证统一。在实践之上尊重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客观规律性,使得他成功避开了唯意志主义和浪漫主义的陷阱。同时,这种客观规律性并非一成不变,社会也并非按照固定的形态发展,人在不断地通过实践做出合乎道德的选择,科学为人文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作用留下了空间,又使得他避开了宿命论和自然主义。因此,在马克思那里,科学与人文之间并非绝不相容。最后,马克思以人类自由解放的崇高价值目标——共产主义的实现作为科学与人文统一的最终归宿,将自由王国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使得他成功避开相对主义的窠臼。
当劳工问题、贫困、发展不平衡、贫富差距等问题成为焦点,人类学传统研究范式却还未摆脱科学与人文的对垒,长期以初民社会为研究对象的人类学是否能够回答好这些问题?人类学家的答案是肯定的,源自于马克思主义传统,以超越传统学科界限的视角来跨越不同范式之间的沟壑,马克思主义人类学能够提供一种“实践为中心”的研究范式,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引领人类学再次走向繁荣和进步。
作为哲学范畴的实践,源于亚里斯多德(Aristotle)就对其内涵进行了规定,行动的实践与理论之间相互隔绝,理论高于实践。而后续康德(Immanuel Kant)将实践划分为纯粹实践理性与经验实践理性,虽然不可避免地带来实践的二元对立,但也将作为行动的实践和理论统一到实践的理论体系之中。接下来,马克思基于物质生产的实践,赋予实践本体论意义,取代了自亚氏以来将形而上学作为第一哲学的位置。在此基础上,马克思重新理解了实践,实践由一种狭隘的概念转换为社会历史活动,并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形式展现出来,最终形成唯物史观。
尽管马克思并未直接提及实践的人类学,但实践早已蕴含于马克思人类学思想之中。1873 年,马克思退出政治舞台后,他并未转而继续完成资本论2、3 卷的写作,反而投入到人类学的研究中,对于马克思为何转向人类学研究有着众多的看法。持主流观点者认为,马克思直接动因是出于现实实践革命的需求,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完善发展唯物史观的需求。③陈玲玲:《马克思晚年的人类学转向》,《北京社会科学》1999年第2期;周世兴:《论马克思晚年转向人类学研究的原因和目的》,《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4期;廖杨:《马克思晚年的人类学转向及其现实意义》,《贵州民族研究》2000年第1期。19 世纪70 年代,世界历史进入了新的时代,西欧资本主义度过了革命危机,开始了所谓的和平发展时期。④《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页。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作出的论断“这是资产阶级世界的寿命的不祥之兆”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39页。没有成为现实。同时,俄国传统社会结构在资本主义的挤压下即将面临崩溃的边缘,马克思必须且有必要思考俄国的发展前途。所以,马克思开始对前资本主义社会中各种社会形态和公社形式进行研究,拟借助人类学家的相关资料来确证人类社会的起源问题,私有制终将被公有制社会形态所取代,资本主义是共产主义的前夜,为无产阶级革命增添信心。也就是说,马克思其独特的实践叙事是建立在对现代社会问题的研究基础上,马克思主义人类学最重要的目的也就是“认识现在”②乔治·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41页。,并借以改造世界。实践与人类学之间由此产生不解之缘。
20 世纪末期,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开始反思主客观之间的二元对立,学者们认为科学主义在有意识地否认主体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作用,并否认历史事件的重要影响,而人文主义则忽略了社会科学所固有的科学实证精神,开始思考是否有一种更加科学合理的理论模式来替代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
实践理论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由此开启了实践理论的研究热潮。其中,以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和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对实践理论的发展具有代表性,他们共同关注于“结构与行动”之间的关系问题。在布迪厄看来,实践理论是在场域、惯习、资本三种要素的相互作用下才得以形成,力图以实践打通主客观之间的二元对立,从而探究个体行动及社会文化模式之间的转换联系。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是将实践作为理解个体与社会的支点,借助于实践意识,综合结构主义、功能主义、解释社会学等诸多理论,进而弥合个体与结构之间的分野。基于实践,布迪厄和吉登斯推动了社会科学领域广泛的实践研究转向,并影响了诸如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文化与实践理性、鲍曼(Zygmunt Bauman)实践文化等理论的构建。在具体的文本中表现为实践、主体、行为、语言、个体等词语频繁出现。对人类学家而言,其关注的实践活动并非广义上的一切行为实践活动,而是以一定目的为基础的意识活动。实践理论解释的是人类行动与社会文化之间的关联,既有社会文化对个体实践的影响,又有实践对社会文化的塑造。持有实践观点的人类学家认为,社会和历史得以形成的原因是人类持续不断有目的、有组织的实践活动所创造的结果。正因为这些实践活动,才得以构成社会文化体系,具体表现为制度、符号以及物质生产等形式。此外,以实践的眼光来看待社会,就意味着从整体论来对社会进行解释,以家庭制度为例,就是一个同时被经济生产、社会关系、政治权利、文化以及情感、道德、价值等多种元素所组成的体系,不能将这些元素分割,整个体系是一个相对而言的整体。但尽管是一个整体,不同元素还是有着不同的意义,体系内部由此产生不平衡,矛盾运动使得社会发生变化与再造,实践理论所解释的正是社会的这种变化与重构的原因。
综上所述,人类学传统的研究范式在面对现代社会不断涌现的新问题、新技术时,显得格外捉襟见肘。相较于此,早在马克思那里就已确认实践性的人类学,后续经由吉登斯、布迪厄等学者的发展,实践的理论价值逐渐受到重视,已经逐步具备为当下人类学研究探索提供一条范式创新的可能进路。
进入人类学研究领域,越来越多的研究者不再将研究看作是静态的“be”,而是动态的“being”。其一,实践研究拓展了人类学研究范畴,不仅可以对现时的对象进行研究,还可以从历时的角度对其发展进行更深层次的说明。西敏司(Sidney W.Mintz)以蔗糖的发展变迁史为例,追踪蔗糖的生产、交换、消费,聚焦于蔗糖产业结构与全球性需求之间的关系,为人类学提供了政治经济学研究的范本,商品传记的研究模式在人类学中产生广泛影响。其二,人类学传统研究对象初民社会之外的对象也因实践的必然性得以纳入人类学研究范畴,如劳工问题、种族歧视、环境危机等问题,人类学都有所涉及。其三,人类学家以实践者的身份进入实践场域之中,他们可以是一次实践活动的参与者甚至是组织者,也可以作为旁观者的身份记录观察,如,一次仪式的成功举办,大家既有可能是仪式的参与者,但同时又作为仪式的观察者,正因两者身份的共同合作,仪式才得以成功举办。在主客体之间的划分并不明确,因为身份变换的目的是使实践的意义和功能得以发挥。人类学借助实践有利于更好地解释人与人、人与物、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在对初民社会之外的地区经验阐释上,发挥着更好的作用。
再来看实践的人类学,自马克思以来,实践经由布迪厄、吉登斯、萨林斯等学者的系统发展,在人类学领域引发了范式层面的变革。虽然至今并未形成统一的行动纲领,但作为一场“确定的思想运动”①西奥多·夏兹金、卡琳·诺尔·塞蒂纳、埃克·冯·萨维尼主编:《当代理论的实践转向》,柯文、石诚译,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6页。,为转向实践的人类学研究奠定了理论基础。在此基础上,实践的人类学所表现的理论特质尤其值得被学界关注。
首先,实践的人类学走出了本体论上的二元对立。传统人类学以初民社会、他者的社会活动为研究中心,造成了客观与主观、理性与感性等关系的割裂对立。而在马克思实践观中,“全部的社会生活是实践的”,即实践是在关系中形成发展而非先验的。从而,以“实践”作为中心可以有效整合人类学传统中的二元对立。如,从实践出发,社会是被实践所组织形成的、多种要素交织发展的结果,其中,各种要素在其中相互支撑、冲突,直至实现辩证统一,人类学中的二元对立就此演变为一种关系实践。
其次,实践的人类学突破了研究范式的困境,实现对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的超越。在人类学研究中,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作为两种主要的范式,前者强调研究过程中的客观、理性,后者则是转向个体、感性的层面,两者之间呈现明显对立。但在实践论人类学家看来,对立的两极实质上都位于实践之中,任何单一的一极都无法解释、描述那些复杂的实践逻辑。随着社会现象越发复杂多变,人类学跨主体、跨地方属性愈发明显,人类学研究方法随之愈发多元化,而研究范式却仍倾向于解释事件、揭示规则,深受西方范式的影响。因此,必须以一种统摄性概念将不同研究范式整合到同一范式之中,而实践就是最佳选择,人类学知识生产的全过程都位于实践之中,关注于实践发生过程中的多要素互动,捕捉要素的重要作用,就能把握人类学中多种范式的交互统一。
再次,实践的革命性提示人类学必须突破“规范性”研究模式,走出表征主义的认知困境,从而走向“行动”。表征理论的核心是表征的规范性问题②刘晓力:《哲学与认知科学交叉融合的途径》,《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9期。,而在传统人类学研究中,所依据的也是事实、科学、理性等原则来分析人类行为和社会文化结构。在此基础上,人类学确立了客观中立的旁观原则,静态表述的文本写作形式。但这种静态的、旁观的知识生产很快就受到质疑,“知识的旁观者理论使我们永远不能从表象中逃逸出来,永远不允许我们与我们的世界携手共进”。③蔡仲:《科学技术研究中的“实践唯物论”——〈当代理论的实践转向〉评述》,《科学与社会》2013年第1期。在实践的人类学进路中,研究不再是单纯地对事实进行揭示分析,也不再是一种纯粹的知识建构过程,而是多种要素共同作用的过程,所以,应将历史的、物质的、文化的、权利关系等多种要素都纳入人类学研究过程之中。此外,更重要的是推动人类学积极参与现实问题解决的研究,发挥人类学学科的“实用性”功能,从而将人类学与国家现代化征程相关联,承担起国家在新时代赋予人类学的使命和担当要求。
总体而言,实践的人类学在人们分析现状、解决问题时具有强大的适用性,它不仅指向人们基于现实条件所采取的行动,而且也可以是依赖于个人的亲朋关联网络来组织的行动,使得人们实现一定目标需求。这样一来,人们的实践不仅是一种有计划的、科学的,还兼具价值导向,这种实践的人类学是考虑了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两方面的因素,但并不是两者的简单相加,而是基于实践的辩证统一,突出个体在实践中的主体地位,同时还考虑到文化、社会、政治、经济等客观因素的影响。就此而言,实践的人类学实现了对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范式的超越。
今天,以实践为中心为人类学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范式。在此基础上,实践的人类学摆脱了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的范式束缚,兼具经验性和规范性双重维度,将人类学研究目标重新拉回对问题本身的关注之上。但是,如何构建实践的人类学成为一个问题。
首先,以现实问题为出发点和落脚点回应实践。人类学在面对当前诸多社会问题,不必执着于解释世界,更重要的是面向现实改变世界。社会生活是由矛盾的辩证运动所驱动的,因此人类学要研究社会现象就必须直面社会矛盾,不仅要解释矛盾的变化发展,还要致力于解决矛盾,人类学只有不断地在实践中锻炼自己,主动回应社会需要和时代需求,才不会成为“书斋学问”。例如,近些年汤普森(Edward Palmer Thompson)的工人阶级研究、布诺威(Michael Burawoy)的劳工研究,费金(Joe R. Feagin)和薇拉(Hernán Vera)提出的解放社会学、哈维(David Harvey)提出的真实的乌托邦等都在一定程度表明,当代学者已经认识到实践改变世界的重要性。同时,以改变世界为中心点,并不意味着人类学对解释世界的忽略,改变世界与解释世界是相互促进的,在解释世界的基础上能更好地改变世界,且不断在改变世界中锻炼思想力,也能够提高解释世界的能力。
其次,以个体解放和人类进步来应用人类学。知识是为何而生产,研究者站在哪种立场进行研究,这对于知识生产是首先需要明确的问题。基于马克思实践思维的人类学,不再是纯粹客观的叙事,也并非纯粹意义上的解读,而是在批判和反思中对社会现象的本质进行分析,既包含着肯定性理解也包含着否定性理解,批判否定其异化、消极的一面,肯定其积极、向上的一面。这种批判性的认识使得实践的人类学能够不苟同于那种置身事外的“价值中立”,从而坦然地承认价值追求。这意味着不仅要从科学出发建立人类学知识体系,更要关注于人的鲜活经验,从而助力个人实现梦想,建立符合人的需求的美好社会。
再次,理解国家意志与实践的人类学之间的贯通。人类学从创建之初就是源于国家意志的要求才得以发展,尽管后续人类学家都在极力撇清这一点,试图将政策人类学转向专业人类学,恪守科学实证的学术准则,远离政治化的学术逻辑。但毫无疑问,在时代浪潮中,任何学科都是在国家的重要议题下而存在发展,呈现出现实政治性。所以,人类学必须具备政治科学的政治范畴与学术内涵①陶庆、梁晓安:《政治学视域下的马克思主义人类学》,《学术月刊》2022年第8期。,才能获得持续的生命力。实践的人类学依托其实践性,投入到对现实世界的行动中来,以实践促进人类解放,人类学的政治性被重新找回。
人类学研究范式作为人类学知识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同时也是争论不休的部分。以往人类学家都是以科学或人文中的某一极开展研究,进一步导致人类学中范式的对垒。本文则是以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为引领,实践作为对当代社会科学领域产生深远影响的概念,人类学界也不例外存在实践转向,实践的人类学作为一种总体取向,以实践为视角和方法,为当下人类学范式创新提供理论支撑。
本文尝试初步总结与阐发实践人类学的研究框架,但还有一些问题必须要进一步说明:一是如何定义实践人类学所承认的科学。科学作为一个系统性的词语,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科学都能对其进行验证说明。而实践的人类学所承认的科学并非这两者所验证的,是来自实践所赋予的科学性,实践作为一种将自然与社会、技术与感情、哲学与工业相结合的力量,科学自然既不是理性主义,也不是经验主义,而是一种实践批判的科学,事实与价值相统一的科学。二是如何定义个人需要的满足。实践的人类学重视个人需要满足,但存在一个问题,个人的需要究竟能不能满足。在这里必须区分个人“需要”和“想要”两者的不同,需要作为一种由社会所认同的基础生存条件,想要则是对个人欲望的满足。在这个意义上,随着社会可提供资源的增多,需要是可以被满足的,而想要是无法得到满足的。实践的人类学强调的对个体的满足也是随着实践对社会资源的开发,社会所认同的需要不断增多,对个体需要的满足。三是如何处理科学与人文的关系。科学与人文之间的关系是相互依托、彼此依存的,往往问题的存在同时指向科学与人文两个维度。科学之中往往蕴含着人文发展的需要,反之亦是。作为对立的两极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冲突与矛盾,但实践能够对两者进行整合协调,促进现实问题的解决。
一言以蔽之:人类学未来发展需要实践的人类学,而实践的人类学也是最有可能开辟马克思主义人类学系统研究的范式进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