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齐、楚设喻论《子虚上林赋》的大一统主旨

2023-02-27 18:03邓稳
天中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上林梁王景帝

邓稳

由齐、楚设喻论《子虚上林赋》的大一统主旨

邓稳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司马迁评《子虚上林赋》“卒章归之节俭,因以风谏”,考司马相如此赋作于建元三年之前,其时及此前汉廷并无奢侈之虞,且与相如《难蜀父老》等文思想不合。从齐、楚设喻的角度,即从子虚、乌有先生、无是公所代表的实体楚国、齐国、汉廷论析,可知《子虚上林赋》主旨在“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东方诸侯齐、楚臣服于西方天子,在文学层面上促成华夏民族统一精神的实现;天子“出德号,省刑罚……与天下为始”则把华夏民族的统一理想置于高远、坚实的文明基础之上。司马相如与董仲舒、公孙弘等共同促进了汉朝由黄老无为之治向“彬彬多文学之士”的文治政府的转变。

《子虚上林赋》;齐、楚设喻;大一统

司马迁认为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卒章归之节俭,因以风谏”[1]3002,汉末荀悦《孝武皇帝纪》亦认定“《子虚》、《上林》皆言苑囿之美,卒归之于节俭,因托以讽焉”[2]141,因此历代士人皆以戒谏武帝节俭为该赋主旨,且认同扬雄对讽谏效果的批评:“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3]2609据本传,《子虚上林赋》又可称为《天子游猎赋》,而相如《谏猎疏》唯忧武帝被“同类殊能”的异兽所伤未及游猎过侈之问题,与诸家所定赋旨不相吻合。考《难蜀父老》以开疆拓土、远化蛮夷勉励巴蜀耆老大臣,该文“方将增泰山之封……扬乐颂”[1]3052,不仅可见相如临终上《封禅书》颂美汉德渊源有自,且“扬颂声”一语亦点明《子虚上林赋》之主旨或当为“颂”。刘南平、班秀萍认为“归引之节俭”“只是《子虚上林赋》的次生意旨,其主旨在于传达作者‘维护大一统,存兴而戒亡’的政治诉求”[4]81。由文学地理的视域,即从西周自汉初士人对东西地缘政治矛盾的认识、司马相如在东西两地的亲身经历出发,可以比较确凿地推断该赋主旨确在“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即对大汉内部统一予以歌颂。

一、齐楚设喻对东西地缘关系的揭示

《史通·杂说下》认为:“自战国以下,词人属文,皆伪立客主,假相酬答……以兹叙事,足验凭虚。”[5]521前贤论述《子虚上林赋》的假设问对,也往往只注意子虚、乌有等表虚构、夸饰的称谓,而忽略他们代表的真实身份,探讨因此未能深入。朱鹤龄《读文选诸赋》“盖古人文章,未有无为而作者……长卿《子虚》《上林》,意欲明天子之义,故假称子虚、乌有、亡是三人以讽也”[6]623–624,虽然指出司马相如并非“无为而作”,但也未说明假设子虚、乌有、亡是三人为什么可以“明天子之义”。钱穆从地域文化对为何要假设齐、楚问答作了论述,《秦汉史》云:“相如之学,盖兼得齐、楚两地之传。黄老起于齐,神仙之说与黄老通。邹衍亦齐人。方士多兴于齐……而楚人辞赋,其学与齐之黄老阴阳实相通……相如游于梁,交诸词客,盖兼涉齐、楚两派。其为《子虚》《上林》,亦以齐、楚对言。”[7]99钱穆是第一个撇开子虚、乌有的空名,探讨所代表的齐、楚实体的学者,但他只从司马相如的学问来源立论,并不能解释假设三人所以能“明天子之义”的原因。《子虚上林赋》最早见于《史记》,由赋文“楚使子虚使于齐”知,以“子虚”代表楚国;由“(齐王)田罢,子虚过诧乌有先生”知,以“乌有先生”代表齐国;由“无是公听然而笑曰:‘……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知,以无是公代表天子。司马迁对此三人命名原因有一解释:“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借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1]3002因此,《子虚上林赋》的假设分为两部分:一方面是诸侯与天子,即楚国、齐国与汉帝国天子的关系;另一方面才是子虚、乌有先生、无是公的假名。从东方齐、楚诸侯与西方天子间的地缘政治关系入手,可以窥得司马相如假设的真实用意。

以函谷关为限的东西方对立自西周开始形成,战国中晚期达到极致,汉武帝初年渐趋泯灭。钱穆《国史大纲》曾论西周建国特点:“(西周)在封建制度的后面,需要一种不断的武力贯彻。周人立国,是一个坐西朝东的形势。其国力的移动,大势可分两道。第一道由陕西出潼关,向河、洛,达东都,经营黄河下流……第二道由陕西出武关,向江、汉,经营南阳、南郡一带,以及淮域。”[8]45–46要之,无论第一道还是第二道相对于地处丰、镐的西周来说俱在东边,西周为捍卫武装拓殖的成果,分封同姓和少数功臣为王也以保障东方和平、稳定为目的。分封的诸侯王与商遗民、东方夷蛮,以及与西周天子之间存在着一种地缘政治的关系。一旦这种均势被打破,必然造成激烈冲突,直至新平衡的达成。齐、楚就在这种政治环境下逐渐成为东方大国的代表。《史记·鲁周公世家》记载齐太公因民俗以治国,万民归之,遂成大国,司马迁评曰:“吾适齐,自泰山属之琅琊,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阔达多匿知,其天性也。以太公之圣,建国本,桓公之盛,修善政,以为诸侯会盟,称伯,不亦宜乎?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1]1513楚以文王之师而处蛮夷之地,数侵陵周诸侯,史称“齐桓公始霸,楚亦始大”[1]1696。至楚成王与各诸侯交好,献贡于周天子,天子认同楚王并划出行政范围:“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1]1697由此楚地广至千里,与中原渐趋同风。

战国纷争,秦僻居西方,以武力依次统一六国,东西方的矛盾、齐楚的联合并举得到加强。苏秦游说赵肃侯:“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国为一,并力西乡而攻秦,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见臣于秦。”[1]2248“西乡”“西面”皆表明东方六诸侯国与西方秦国之间的紧张冲突,是知苏秦与张仪的合纵与连衡都是围绕秦国与东方六国间的地缘关系立论。概而言之,当时关中与东方六国的地理关系已成为策士的共识。秦以郡县制代替分封制二世而亡,陈胜、吴广以“张楚”揭开东方各国反秦序幕,转瞬间楚、赵、魏、燕、齐、韩各自复国,似又恢复战国末年秦与东方六国对峙的局势。钱穆分析时人心理为“其时起事者,尚以为古昔贵族后裔,仍当处其优越之地位,复其以前公侯世袭之旧制”[7]31,所以刘邦立国关中也以防范东方诸侯造反为首要目标。刘邦及关东诸将欲定都洛阳,刘敬建议:“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1]2715–2716张良从东西的地缘关系作进一步分析:“(关中)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刘敬说是也。”[1]2044刘邦遂定都关中。计擒楚王韩信后,田肯贺喜刘邦:“陛下得韩信,又治秦中。秦,形胜之国……秦得百二焉。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齐,东有琅琊、即墨之饶……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县隔千里之外,齐得十二焉。故此东西秦也。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矣。”[1]382–383由此三人论述可知汉初定都关中即已注意防范关东诸侯,而先擒楚王韩信,后又设法以亲子弟做齐王,可见齐、楚并为东方诸侯之大者。齐、楚平,则关中平;齐、楚安,则天下安。战国时,齐、楚所辖地域甚广,汉初分封沿袭旧名而界域不一,司马相如所设齐、楚为战国还是汉时的诸侯国因其“乌有”,自不必落实,但无疑是这种思维模式的典型体现。

要消解东西方矛盾,从地缘政治讲唯有实行郡县制。秦始皇行郡县制后,役使民力过多,终为东方诸侯荡灭。随之而起的不全是郡县制,还伴有“恢复封建之迷梦”[7]31的封建制。刘邦平定异姓王又埋下同姓王为乱的祸根,《史记·吴王濞列传》载刘邦封刘濞为吴王后的担心:“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谓曰:‘若状有反相。’心独悔……告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岂若邪?然天下同姓为一家也,慎无反!’”[1]2821汉文帝以代王入主中朝,诸王在关东者,非其兄长,则为伯叔父,只得以节俭、无为羁靡东方同姓王。但文帝也洞悉东西冲突,故临崩时告示景帝:“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3]2058景帝前元三年吴、楚七国反,周亚夫果然击破七国联兵。文帝的明智与大臣贾谊的告诫有关,其《治安策》云:“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可痛哭者,此病是也。”[3]2232–2239反观刘邦之戒刘濞勿反并非因其反相,实出于对东南所具地缘政治作用的洞察。是以,自汉高祖到文帝、景帝,无论皇帝还是大臣都密切关注东方诸侯对西方朝廷的威胁。因此,《子虚上林赋》假设东方诸侯齐、楚与西方天子无是公的对立与融合,实有着极深刻的地缘政治象征。司马相如让代表东方诸侯的齐、楚两国臣服于西方天子的代言者无是公,实是从地缘政治的角度颂歌大汉一统。以此而论,《子虚上林赋》似可看成一篇消解东西对立的宣言,一篇东西一统的颂歌。

二、相如东西游历对大一统主旨确立的影响

既然西周立国、秦灭六国、六国后裔灭秦、高祖消除东方异姓王、景帝平定吴楚七国之乱都反映着立国关中对东方诸侯的防范、打压,那么司马相如作为西汉杰出赋家对此是否有所认识,或者在赋中加以表现呢?答案是肯定的。史载“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1]2999,据《史记》本传,蔺相如以“赵强而燕弱”止宦者令缪贤亡赵之燕、以“秦强而赵弱”赴章台之会而完璧归赵,可知其对当时东西诸国形势有精当判断。司马相如因钦慕赵国上卿蔺相如并改名“相如”,可推知其早在巴蜀求学期间对秦与六国之东西对立或已有所体会。史书又载司马相如“以赀为郎”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1]2999。司马相如入事孝景帝、客游梁王的时间史无明文,刘南平、班秀萍所著《司马相如考释》有一个大致的推断:景帝前元七年(前150)冬十一月梁王第三次入朝归国后,司马相如初次出蜀,事孝景帝;景帝前元七年七八月间邹阳、枚乘、庄忌随梁王第四次入朝,司马相如客游梁国。由刘南平先生考证,司马相如在景帝朝约十个月左右,因“景帝不好辞赋”,而与邹阳、枚乘等辞赋之士客游梁国。笔者以为当年夏四月,梁王谋反、刺杀袁盎,司马相如应当不会在此后入梁。四月至五六月,羊胜、公孙诡自杀,六七月间邹阳为梁王求解罪于景帝的方略“月余”,七八月梁王“伏斧质于阙下,谢罪……然景帝益疏王,不同车辇矣”[1]2085。此后数年,梁孝王在惴惴不安的心情下过得极为抑郁。景帝中元六年(前144)冬,梁孝王再次入朝“上疏欲留,上弗许。归国,意忽忽不乐。北猎良山,有献牛,足出背上,孝王恶之。六月中,病热,六日卒”[1]2086。由此可知:一是经历梁孝王谋杀袁盎一案后,汉景帝再也未信任、亲近梁王;二是梁孝王死于谋反众所周知,必将给枚乘、严忌、司马相如等极大的影响。梁孝王最后一次朝见景帝,未获亲近,打猎遇象征造反的“牛祸”而死。《汉书·五行志》对孝王牛祸记载如下:“先是孝王骄奢,起苑方三百里,宫馆阁道相连三十余里。纳于邪臣羊胜之计,欲求为汉嗣,刺杀议臣袁盎,事发,负斧归死。既退归国,犹有恨心,内则思虑霿乱,外则土功过制,故牛祸作。足而出于背,下奸上之象也。”[3]1448梁孝王死得突然,未及安排子女,史载“及闻梁王薨,窦太后哭极哀,不食,曰:‘帝果杀吾子!’景帝哀惧……乃分梁为五国,尽立孝王男五人为王,女五人皆食汤沐邑”[1]2086。孝王宾客亦作鸟兽散,相如本传云“会梁孝王卒,相如归”[1]3000,枚乘本传云“孝王薨,乘归淮阴”[3]2365,皆是诸宾客惨淡离别梁国的写真。

司马相如所慕之梁王三客:邹阳、枚乘、严忌皆拥护东西和平、中央一统。邹阳《上书吴王》、枚乘《上书谏吴王》《上书重谏吴王》皆是劝谏吴王勿反的明证。严忌,史书记载不多,《汉书·邹阳传》云“邹阳、枚乘、严忌知吴不可说,皆去之梁,从孝王游”[3]2343,可见也拥护中央一统。一旦梁王有谋反痕迹,邹阳、枚乘、严忌便坚决地站在统一立场,“胜、诡欲使王求为汉嗣……梁王怒,令人刺杀盎。……梁王始与胜、诡有谋,(邹)阳争以为不可,故见谗。枚先生、严夫子皆不敢谏”[3]2353。可见枚乘、严忌虽无邹阳的智谋,亦不敢勇于直谏,但其心意向着西方朝廷却可以肯定。枚乘《七发》是汉大赋兴起的标志,张铣论及《七发》主旨:“(梁)孝王时,恐孝王反,故作《七发》以谏之。”[9]524而司马相如学赋于枚乘,自然有所承袭。王观国指出:“枚乘《七发》用‘彫弓’,相如《子虚赋》用‘雕弓’,其义一也。《七发》曰:‘右夏服之劲箭,左乌号之彫弓。’《子虚赋》曰:‘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此二句同者。按:……《七发》在前,而《子虚赋》当在后。相如窃《七发》之文,而颠倒其句耳。”[10]226司马相如曾向枚乘等学赋,文句偶有相同无所谓剽窃。顾炎武认为“《子虚》之赋乃游梁时所作,当是侈梁王田猎之事而为言耳”[11]1540,亦与枚乘“作《七发》以谏之”用意相同。因此,司马相如不仅赋句得自枚乘,赋旨也师法枚乘而又有极大的突破。

枚乘《七发》设“楚太子”与“吴客”以戒“膏梁之子”[12]254,实为对诸侯骄奢的谲谏,其时诸赋家虽对东方诸侯僭拟天子有所批评,但囿于对天下一统、天子独尊尚未有清晰认识。司马相如出自汉廷,又经历梁王及诸游士与汉廷之间关系的微妙调整,对天子与诸侯的关系已能准确把握。观其设立齐、楚两个传统的大国相互夸饰骄奢、僭越,后被代表天子的亡是公批评为:“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而正诸侯之礼……适足以贬君自损也。”[1]3016通过“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闻命矣。’”[1]3043可见,代表东方诸侯国的齐、楚之使臣伏于代表天子的亡是公的教诲,正表明诸侯对天子的服从,这也是文学史上第一次从主流文学、民族精神上完成了统一。

三、《子虚上林赋》主旨时间的确立及其他

多数学者联系汉武帝好大喜功、封禅求仙等奢侈行为猜度司马相如谏言武帝反奢入俭而欲讽反劝,其实是未深入分析司马相如构思、创作此赋的时间及当时士人的一般观点,即未能“知人论世”。司马相如因献《天子游猎赋》拜为郎官的时间略有争议,《资治通鉴》系于“建元三年(前138年)九月”下,《司马相如考释》通过辨析认为:“相如的第二次出仕在建元三年(前138年)之前,即建元元年(前140年)到二年(前139年)间,是可以确认的;而出蜀后‘天子以为郎’是因上奏《子虚上林赋》,故此赋约作于建元元年到二年(前140年—前139年)间也可以随之确认。”[4]35是知,司马相如再度为郎当在建元三年或以前。《西京杂记》言:“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几百日而后成。”[13]91《汉书》亦载“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3]2367,因此《子虚上林赋》的写作当在建元三年以前,而创作主旨形成的时间可能更早。笔者以为司马相如向枚乘习赋,中经梁孝王造反暴死,自己贫困东归,必定苦思东方诸侯与西方天子的关系,只是其是否转化为写赋动机需略作探讨。史言“武帝自为太子闻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车蒲轮征乘”[3]2365,武帝7岁为太子,考其时为景帝前元七年,司马相如于此时客游梁国。此年,武帝13岁,其16岁即位便征召枚乘,可见其在枚乘随梁王入朝时可能已生钦慕。鉴于梁王及诸游士与汉廷关系紧密,可以推知,司马相如游梁时或已知武帝好枚乘之赋,其见武帝以安车蒲轮征枚乘便因此献赋。吴楚七国造反后,东西方关系紧张,景帝前元四年春,“复置诸关用传出入”[3]143以备非常,司马相如当亲身经历;武帝建元元年夏五月“赦吴楚七国帑输在官者”,应劭释曰:“吴楚七国反时,其首事者妻子没入为官奴婢,武帝哀焉,皆赦遣之也。”[3]157司马相如恰于此时绾合地缘政治与时势,假设齐、楚、天子上林苑从文化上消解了东西方矛盾,对汉朝统一发出真挚颂歌。由此可知,司马相如对《子虚上林赋》主旨的思考最早可能在客游梁国见梁王骄奢、霿乱时,最晚当在武帝征枚乘、赦吴楚七国官奴时,即建元元年五月后不久。考武帝扩建上林苑在建元三年,《汉书·东方朔传》载此事因果:“上以为道远劳苦,又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与待诏能用算者二人,举籍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提封顷亩,乃其贾直,欲除以为上林苑,属之南山。”[3]2847东方朔以为“奢侈越制,天为之变,上林虽小,臣尚以为大也”[3]2849,并提出三“不可”以谏止武帝,武帝不听,“遂起上林苑”[3]2851。如果把这件事当作武帝的第一次奢侈行为,时当建元三年九月后,司马相如此前已因献《子虚上林赋》再度为郎,刘南平以为《谏猎疏》作于此时,甚确。《秦汉史》称:“汉武以大有为之君,处大有为之世,年少气锐,求欲一革文、景以来恭俭苟俭之风。”[7]82建元六年之前,好黄老的窦太后压制着好儒尚功的武帝,除却扩建上林苑,与文、景之时尚无甚大改变。所以司马相如作《子虚上林赋》时面临的是诸侯的骄纵、奢侈,钱穆认为:“因社会经济之复苏,其影响及于上层统治阶级者,最先则为诸侯之骄纵……横逆最著者如吴……吴有豫章郡铜山,乃招致天下亡命者盗铸钱。又有海盐之饶……人虽少,精兵可具五十万。骄纵之形既成,使中央虽欲守其宽简之初政而不可能。又如梁孝王……出称警,入言跸,拟于天子。多作兵器弓矛数十万,而府库金钱且百巨万,珠玉宝器多于京师。”[7]56–57诸侯骄纵、奢侈影响到中央权威,贾谊《陈政事疏》已指出当时汉帝俭朴而诸侯、富人奢侈过礼:“且帝之身自衣皂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3]2242正因为汉兴七十余年汉廷节俭远过于诸侯、富商大贾,公孙弘才常常称说“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俭节”[1]2950。在当时政治环境和一般士人眼里,奢、俭正代表着西方与东方、天子与诸侯的轻重、等级观念。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认为天子应该通过“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更正朔,与天下为始”[1]3041来实现汉朝真正统一后的文治转变。《子虚上林赋》“奏之天子,天子大说”[3]2533既是君臣间的契合,亦是“非常之人”对中华民族统一的把握与塑造。以此观之,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封禅文》对华夏民族统一精神的颂歌与完型作用尚有待重新阐释。

[1]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 荀悦.汉纪[M].张烈,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20.

[3]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 刘南平,班秀萍.司马相如考释[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

[5] 刘知几.史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 朱鹤龄.愚庵小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7] 钱穆.秦汉史[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8] 钱穆.国史大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9] 吕延济,刘良,张铣,等.日本足利学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10] 王观国.学林[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11] 黄汝成.日知录集释[M].栾保群,吕宗力,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2]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13] 刘歆.西京杂记[M].葛洪,辑.向新阳,刘克任,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On the Unified Theme of “Zixu Shanglin Fu”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etaphors of Qi and Chu

DENG Wen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8, China)

Sima Qian commented onthat “the ends of every essay tend to emphasize the virtue of thrift and criticize the limitless luxury of the imperial household”. That Fu was reputedly written by Sima Xiangru in 138 BC when and even before that year the Han imperial household had no such problem and it was opposed to his another work “”.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etaphor, Mr. Zixu (non-exist) and Wuyuo (nothingness) and Wushi (nihility) represented respectively the States of Chu, and Qi and the Dynasty of Han. So the theme ofis to “uphold the righteousness of the emperor and his ministers, and the etiquette of the lords”. The Eastern States such as Qi and Chu submitted to the Western emperor, promoting the unity of the Chinese literary. The emperor answered the call of the heaven by placing the ideal of unification of the Chinese peoples on a loftier foundation of civilization. Sima Xiangru, along with Dong Zhongshu, Gongsun Hong, and other man of letters, jointly promoted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governing by doing nothing to the governing by the literati.

; metaphor of Qi and Chu; great unification

I206

A

1006–5261(2023)06–0042–06

2023-10-1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1XZW007)

邓稳(1980―),男,四川南充人,副研究员,博士。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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