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佳欣
(中国刑事警察学院 公安基础教研部,沈阳 110035)
传统的犯罪学理论解释被害现象与原因时,基本上是从横截面的角度分析,即以静态的视角看待被害问题。由于国内外用发展犯罪学视角解释被害问题的相关研究仍处在起步阶段,本文探索性地试用发展犯罪学及生命历程理论来剖析暴力被害问题。
当前解释犯罪被害原因的理论主要有生活方式暴露理论、日常活动理论、个人被害因素理论以及被害人化理论。近十几年来,发展犯罪学与生命历程理论为解释犯罪问题提供全新的视角——动态的时间序列分析。发展犯罪学与生命历程理论主要诠释犯罪的两个问题,即轨迹与变迁。发展犯罪学的理论流派主要有三类。首先,基于轨迹视角和类型学,主要有Moffitt的犯罪人分类法,她将犯罪人分成两类,一类是长期持续型犯罪人,另一类是青少年期型犯罪人[1]。在实证检验的基础上,Moffitt又提出了一类犯罪人,即低水平慢性者。其次,犯罪的稳定性视角下,主要有Hirschi和Gottfredson的犯罪一般理论,他们认为年龄与犯罪之间存在相关关系[2],任何年龄阶段的犯罪都是由自我控制的时间稳定型特质引起的,而个人的控制水平大约在8岁之前就已经形塑。最后,犯罪的稳定性与变化方面,主要有Sampson和Laub的逐级年龄非正式控制理论[3],他们用“转折点”来解释生命过程中的犯罪行为,转折点是指生活变化,如结婚、参军等。转折点切断了个体犯罪人与过去和直接环境的联系,可能导致犯罪。
暴力被害在被害者生命历程中发展变化内容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整体的年龄,即被害曲线;二是具体的被害发展轨迹。整体的年龄—被害曲线部分,主要描述利用统计模型得出的具体发展轨迹。
在发展犯罪学中,“年龄—犯罪”曲线阐述了随着年龄变化而变化的犯罪宏观趋势,即犯罪高峰年龄集中于青少年后期至20岁出头,此后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国内外学者对于被害的曲线研究较少,但是仍有些证据能表明“年龄—被害”曲线与“年龄—犯罪”曲线大体上保持一致性。“年龄—被害”曲线描述随着年龄的变化被害的发生率、频率以及被害类型如何变化。首先提出年龄与被害风险有关的是Hindelang(1)HIINDELANG M.Criminal Victimization in Eight American Cities[M].MA:Ballinger,1976。,其在1976年对美国8个城市的犯罪受害情况的研究中发现个体的年龄与受害率具有相关性。具体而言,受访者的受害率从12至15岁的87‰上升到16至19岁的114‰,然后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下降,到65岁时,个人受害的风险仅为29‰,是青少年的四分之一。
随后1978年美国的国家犯罪被害调查也得出了相似的结果[4]。数据显示,所有暴力被害的高峰期是在青春期后期,在成年期早期暴力被害的风险仍保持相当高的水平,此后暴力被害才急剧减少并随着年龄的增长保持稳定性。对于所有种类的暴力来说,12—15岁的暴力被害率为87.9‰,16—19岁的被害率增长到了96.2‰,20岁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被害率不断降低,到65岁被害率已经降低之4.4‰,约是青少年时期被害率的二十分之一。若将暴力类型拆分出来,每种类型的暴力被害与年龄之间的关系也与所有种类暴力相加的结果大致相当。
整体的年龄—被害曲线只是大概勾勒暴力被害整体上随年龄变化的情况,实际上整体曲线可以从轨迹模式和类型学的角度分解“年龄—被害”曲线。测量被害轨迹的工具主要是群组轨迹模型和潜在成长曲线模型,而在潜在成长曲线的基础上又发展出增长混合模型,这些模型都能够识别出一段时间内轨迹相似的个体,因此,可以区分不同的暴力被害轨迹。
群组轨迹模型区分不同轨迹的标准除被害起始年龄外,还包括被害的频率、多样性、严重性及其变化趋势等。Daniel等人的研究根据被害的频率(2)SEMENZA DANIEL C,TESTA ALEXANDER,TURANOVIC JILLIAN J.Trajectories of violent victimization over the life course:Implications for mental and physical health[J].Advances in Life Course Research,2021,50:100436。、被害多样性的变化趋势分为四种轨迹。第一种是无被害型,第二种是青少年限制型被害,第三种是高降低型被害,第四种是增长型被害。无被害型指那些经历过很少的被害或者没有经历过被害的个体,无被害型个体在样本中占比71%。青少年限制型是指在青少年时期经历过相当高水平的被害,但是在进入成年期后被害水平急剧下降,这类群体在样本中占比14.1%。高降低型被害是指在青少年期遭受到最高比率的被害,然而进入成年期早期时被害降低到一个较为中等的水平,这类群体占比6.7%。而增长型被害的定义是青少年时期经历低水平的被害,但是在其进入成年期早期被害水平反而逐渐升高,这类群体占比8.1%。
研究者也使用潜在成长曲线模型进行研究。Sullivan等人使用潜在成长曲线模型发现四种不同的被害模式[5]。虽然,研究结果表明大多数的青少年经历很少的被害或者从青少年早期到青少年中期被害大幅度减少,但仍然发现了一组持续稳定型的被害人类型,以及另一组在青少年时期被害增加的类型。混合增长模型被视为潜在成长曲线的一个发展模型。关于恋爱关系中的暴力被害,有研究使用增长混合模型测量8年级至12年级的恋爱暴力被害的不同轨迹。对于女性来说,主要有三种轨迹,即低/无被害类型、中等被害类型和高被害类型;对于男性来说,主要有两种轨迹,即低/无被害类型和重复被害类型。
发展犯罪学与生命历程理论的一大特征就是研究不同年龄段可能导致犯罪的因素。有研究指出,成为暴力受害者的风险因素主要来自于童年期与青少年期。年轻群体更容易遭受到暴力,是因为他们与同辈朋友聚在一起的时间更多,接触到潜在犯罪人的机会更多,所以更有可能会成为暴力行为的受害者[6]。对于青少年来说,大多数学校和家庭的社会控制减少,将增加他们与不良朋辈的交往和参与风险性行为的可能性。此外,有研究发现低自我控制水平和不良朋辈的交往都是导致暴力被害的原因,且自我控制水平越低的人越有可能结交到不好的朋友。
与此同时,有些研究者关注始于成年期的暴力被害。在个体生命历程不同的关键时期上有不同的暴力被害模式,被害轨迹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呈异质性。有些群体在整个生命历程都在遭受反复的、长期的被害,有的群体暴力被害的时期则集中于青少年时期,而有的群体在成年早期才开始有暴力被害经历。但是始于成年期暴力被害的相关风险性因素研究很少,有研究发现,成年早期的暴力被害主要来自于亲密伴侣。
在发展犯罪学中关于犯罪行为的持续性的解释,Nagin和Paternoster提出“个体异质性”以及“状态依赖”两种理论。个体异质性认为个体在早年形成的稳定性特质导致其会持续犯罪,这种犯罪倾向不会随着生活事件和年龄的变化而变化。状态依赖理论认为个体之所以会持续犯罪,是因为受到了外部环境或是过去的生活事件的影响。个体异质性与状态依赖这两种理论是共同来解释犯罪持续性问题。
反观暴力被害的持续问题,也可以用个体异质性和状态依赖的理论来分析。首先,就个体异质性角度而言,其也被称为“标记理论”,即被害者身上有些持续性的特点或者行为,使得他们常常处于被害的高风险环境中。个体异质性囊括了显在的异质和潜在的异质。
其次,就状态依赖角度而言,先前的被害经历可能增加未来被害的风险,也就是说被害经历之间的关系为因果关系,过去被害经历会影响之后被害的可能性。Farrell等人用犯罪者决策的合理选择理论解释了先前的被害经历中犯罪者与被害者的互动是如何影响未来再次被害可能性的[7]。研究者们认为,先前被害经历给犯罪者提供了一种信息——该被害者的风险系数低,从而导致被害者再次被害。
个体异质性与状态依赖同时解释暴力被害持续问题。Ousey等人研究肯塔基州学生从7年级到10年级的重复被害问题[8],发现人口异质性和状态依赖过程都有助于解释重复攻击受害问题,但先前受害经历(即状态依赖)的影响程度比之前定论要小。在较短的时间内,先前的暴力受害经历与未来再次被害的风险有关,然而对重复受害的风险异质性和状态依赖性解释都没有表明重复受害必然局限于受害经历后的几个月或几年。
目前,学界关于停止的定义有两类说法。第一类,视停止为减少,认为停止不一定是完全消失,只要趋势呈现减少的样式即可视为停止;第二类,视停止为终止,认为停止就是指行为完全终止,而不是只有一定程度的减少。本文同时涵盖两种观点。在解释犯罪行为的停止时,Sampson和Laub认为个体是因为进入成年期后所经历的生活变迁与转折点利于他们远离犯罪,如婚姻状况。而在暴力被害停止的问题上也存在着所谓的“转折点”。首先,朋友关系是显著的转折点。不良交往的减少将降低置身于高被害风险的境地下的可能性。其次,恋爱关系和婚姻关系也是转折点。婚姻是阻止被害的关键因素,美国国家犯罪被害调查和英国犯罪调查的数据都表明,与已婚人士相比,未婚人士的受害率更高。
在个体的生命历程中,每一种生活事件都可能对个体生活轨迹方向有影响。被害经历也被视为一种生活事件,从有关的实证研究来看,被害经历给被害者带来的大多是不良影响,这些不良影响主要集中在生理、心理及行为方面。
首先,暴力被害会影响个体身体和心理健康。从青少年步入成年期是身体成长和心理成熟的过渡时期,在这一期间经历暴力被害的个体,特别是被害不断增加的个体,会对其生理和心理产生深刻的不良影响。Daniel在研究中发现,相比较于无被害型群体,增长型被害群体患有PTSD症状、亚临床症状(特别是盗汗和便血)的可能性更大,这类群体总体健康状况不佳并且在成年早期接受手术的可能性也略微增加。此外,在高降低型轨迹组中的个体也面临着一些更高的健康风险,包括更高水平的抑郁症状和自我评估健康状况较差的边际风险。相比之下,青少年限制型轨迹组,也就是暴力受害经历局限于青少年时期的个体,没有经历任何身体或精神健康问题的风险增加。
其次,暴力被害经历可能导致青少年采取高风险的性行为。研究表明,经历过暴力的青少年会比没有受到暴力对待的青少年更早开始性生活,且会有更多的性伴侣[9]。但是不同年龄被害的群体呈现出不同的性生活模式,在青春期后期有暴力被害经历的群体在性生活方面呈加速趋势。相较而下,在青春期早期有暴力被害经历的群体更少开始性生活或者参与其他性高危行为。
除身心健康和行为偏差的影响外,暴力被害还会产生从青少年期过渡到成年期的个性化、社会化发展问题[10]。青少年期遭到暴力被害其实是一种早期的“生活磨难”,它会打乱向成年期过渡的次序和时间点,推动青少年走向挑战童年和青春期规范的道路。对这种年龄过渡顺序的违反会破坏一个人的安全感、控制感和生存期望。
本文主要通过“发展”的视角来剖析暴力被害问题。首先,从暴力被害发展的轨迹来看,暴力被害整体的“年龄—被害”曲线是在步入成年期之前达到顶峰,步入成年期后急剧下降,之后一直保持低水平稳定状态,而通过不同轨迹模型又有不同的被害模式,有些被害者整个生命历程都在遭受伤害,有些被害者成年期后才开始遭受暴力被害,而有些被害者的被害经历集中于青少年时期。其次,基于影响被害产生、持续和停止的因素,童年期和青少年期暴力被害的影响因素主要来自于不良朋辈。影响暴力被害持续的原因可用个体异质性以及状态依赖来解释,有些个体持续被害的原因是因为自身具有的“被害特性”,其他则是因为受到之前被害经历的影响,这些原因也不是独立作用于持续被害这一结果上的。影响暴力被害停止的研究文献较少,目前,主要认为被害停止的转折点是步入婚姻、家庭纽带的增强以及同辈关系网络的减少。最后,暴力被害经历可能会对被害者在行为偏差等方面产生许多负面影响,从而阻碍着其社会化的进展。
综上,在犯罪与被害领域,针对暴力被害,基于发展犯罪学和生命历程理论的方法论来研究在国外较为流行,而国内则鲜有问津。由于我国社会发展正处于转型时期,社会变迁对于犯罪者和被害者具有深刻影响。因此,在深刻研究暴力被害问题时,不能局限于个体和社会的静态视角,还应从宏观社会变迁的动态视角来进行剖析。未来对于相关研究的发展,我国可以借鉴国外的最新研究成果,并立足于我国国情,从社会、历史和个人三个维度来分析暴力被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