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杰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2020年12月, 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表彰来自15个国家的15位作家、 翻译家及出版家, 韩斌(Nicky Harman)作为翻译家位列其中。1950年出生于英国威尔特郡的韩斌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肇始于20世纪初传教士游历中国而成的“丝路故事”,此后在家人的支持与鼓励下,秉持“未来世界看中国”的信念,大学期间选读中文专业,进一步了解了中国文化。 大学毕业后,她曾从事汉语翻译教学,成长为翻译理论研究者和文学翻译实践者。2002年翻译出版了虹影的《K》之后,主要精力用以翻译贾平凹、韩东、严歌苓以及张翎等的作品,多次获得英国笔会翻译奖、美国笔会翻译基金奖。 迄今,她已致力于中国文学的译介与文化传播20余年,除中国当代小说外,也涉猎散文,兼及诗歌。
成为专职中译英翻译家之后的韩斌, 通过创办中国小说俱乐部,探索与领会中华文化的深邃[1]。 本文以文化诗学观为理论根基, 考察韩斌译本选择时的世界性表征、 对女性的关注、“纸托邦” 的文化对话、“乡土风情”的翻译实践以及译者主体性,以便从文化意义上加深人们对其“文化传递者”的认知,充分理解翻译的文化性以及跨文化建构功能, 从而进一步理解韩斌在“讲好中国故事”中的作用。
新历史主义文论家、人文学教授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在为《文类》撰写导言时强调历史的文化性构成,“文化诗学”(The poetics of culture) 的概念由此而生。 20世纪90年代,“文化诗学”引入中国后逐步有了本土化的趋势,形成了以童庆炳教授为核心的、 立足于本土文化语境的文化诗学建构①。 本土化的文化诗学解析文学中的文化现象,倡导从文化的视野对文学进行外部研究,具有现实性品格。 “通过文学文本透视文化语境,表达对社会现实的认识与反思”[2]。 在文学与文化的互动中,借由文学的意义表征和事件叙事达至文化生成。 汉学家在对中国文学进行译介时, 需要面对异质文化间的沟通与交流,从文学审美的视角观之,将文学置于文化语境中考量呈现文本独特的艺术魅力[3]。 译者介入现实与文化的文学观照与对话, 还原文学的文化性与文化的现实性,从而延伸文学的文化间性特质,这是文化诗学最核心的内涵。
一般而言, 文化诗学的阐释力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从社会文化角度逆向考察文学现象,亦即文学成了文化的仿像。 研究本体从以文学内容作为对象转向研究视角的聚焦。 如果说“非虚构写作”是对社会现实的共时或历时的叙事, 那么文化诗学就应当体现作者或译者的人文关怀或文化关怀。 在一定意义上,作者“在场”沟通文学与社会之间的对话,文学叙事则成了个人与时代相结合的缩影。 蒋述卓先生认为,文化诗学从文化哲学观阐释文学文本,将文学描绘的社会心态与人格命运置于文化语境下分析[4]。文学的文化记忆或文化内蕴超越了文学的审美功能而趋向于价值教化、意识形态架构和文化自觉。 对于翻译而言,从“译”到“介”的焦点转换为应有之义。
文学理论的喧嚣之势到文化诗学的出现戛然而止,自我的“他者化”在文化诗学本土化之后也销声匿迹。文化失语表现为主体性建构性焦虑,同时又反噬文化失语症候,这似乎传递出一个信号:文学的文化性是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契合, 文学的传播效应在“寻根” 之后会以主体性呈现的方式寻求突围之路。所有这些矛盾、 困惑与焦虑都可以聚集在文化诗学的视域下一并解决。文化诗学不仅是一种文学理论,它与文化研究在某种程度上互渗、互释,拓宽了文化研究的阈限,也努力解决文化研究中的问题,同时也是文学研究中各种“主义”的折中表达。 “歌谣文理,与世推移”,是站在人类文化的高度看待文学、文学中的文化意味以及文化传承的意蕴[5]。
其次,文化诗学具有“中国性”与“世界性”的双重旅行路径。诗学理论的出场,某种意义上就是建构了新的文学批评范式。而在文化诗学意义下,汉学家对中国文学的对外译介, 则强调文学文化学与文化文学学的兼顾, 即在中国文化输出与译文读者接受二者之间博弈中的二律背反。 所以,文本在,诗学就在,文化就在[6]。 不可否认的是,文化诗学的建构及本土化的过程植根于现实土壤, 超脱了 “语言工具论”的桎梏。
文化诗学观对社会现实的观照彰显了文学研究对社会现实的介入,“诗学”不仅表征现在,而且面向未来,是一种规范性的机制存在。 有研究者认为,文化诗学是文学研究范式[7]。 童庆炳则强调文学中诗意的深度文化,刘庆璋也呼唤文学的人文精神。从文学艺术对生活世界的开放性、艺术性叙事来看,文化的文学性与文学的文化性互相表征、互为表里。正是这种互相成就“他者”的价值和气质自然嫁接了文学译介中的译者主体性, 通过异质文化间的文化对话凸显文学的人文精神。 中国文学的域外传播是中国文化世界性的一部分,是跨语言、文化、民族的交际,因而它必然存在碰撞与反思。 以文化诗学阐释韩斌翻译活动的文化观,是韩斌研究的全新路径之一。
韩斌指出,译者的译本选择动机“或将其作为社会文本,或出于意识形态目的,或为了向中国学生教授英语”[8]。 译者习惯以文本内外因素考量翻译行为。 《高兴》英文版的面世经历十余年的历程(自2008年韩斌首次接触此书至2017年全球同步发行),其原因在于译者主体性受制于翻译活动的民族性与世界性博弈的影响。民族性,是在世界大同阈限下考察文学文化的独特性, 它无法割舍他族性的影响和与他族文化的交锋。世界性,更多意义上是指文学的共同体属性,它是超越民族、地域的人类对话平台,表征为民族特性之外的人类共性。进一步来说,也是共性(世界性)构建了消解语言差异的可译性与情感结构的一致性。 笔者认为,“中国文学的对外译介其实就是翻译‘中国’,不同文化语境下的读者通过翻译了解他者和异域文化语境下文学的文体、结构等,是民族文学/文化世界性的重要路径之一”[9]。民族文学的文化共同性导致文学生产的世界性, 基于民族文学的文化冲撞与融合产生了文化的世界性, 这是译者文学译介能够在异域接受和传播的可能性前提。
具有世界性视野的译者在译本选择时, 将民族文学置于世界文学的视域下筛选、比较、分析,因为民族文学作为世界文学的组成部分丰富了世界文学的内容,也深化了世界文化的内容。如果民族性与世界性被视为平等对话的二元主体, 对话必须在世界性的环境下进行。纵观中国历史,只有在文化自我地位介乎平等、自愿的机制下民族性才能实现,世界性才具有实在意义, 因为此时民族文化才能作为他者与世界文化融合共存。
译者从隐身到现身,将成为具有主体性的、能够自我呈现的文化使者。 韩斌就在实践着译者在中国文学译本选择时的文化自觉与价值自觉。 她除了翻译贾平凹、安妮宝贝、颜歌等的长篇小说之外,也会翻译一些诗歌、 散文或短篇 [如 《冒犯书》(Book of Sins)],最近更是致力于青少年文学的译介和毕飞宇“文学课”的英译工作。 她的选材力求反映中国社会现实、体悟中国文化精神、观照中国镜像,将立体的中国呈现于世界面前。
文化诗学将文学、文化与社会现实一体拴系,显示出强烈的人文关怀和现实介入意识[10]。 韩斌不止一次提及,中国近代文学女性声音有待加强。纸托邦(Paper Republic)数据平台显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获奖者中的女性 “不成比例”地匮乏。 2022年翻译中国作家黄蓓佳的《我要做好孩子》(I Want To Be Good)不仅说明其选材多样,而且显示其对女性作家的观照。另外,从韩斌译介的中国文学作品的作家群来看,女性占据一定的比例,她有意识地将女性作家、译者等拉进纸托邦平台。这一系列的操作支持了文化诗学的现实性品格, 译者成了“一个寻觅者和流浪者”。 韩斌在寻觅女性的觉醒、女性话语的建构和女性“他者”的社会存在。
循着这个思路, 笔者认为韩斌是在差异中寻求平等。微观上,她是在争取女性的平等;宏观上,她是在争取世界文学中中国文学的地位和声音。女性,不再是“底层、边缘、病症”的代名词。 马克思主义的人类的“类存在”本质并没有性别之分。 此处“女性主义”的称谓要超脱文化意识形态去考察。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在“平等”基础上强化了社会分工的差异,这或许能够回应韩斌对中国文学作品、中国作家、中国译者等领域中女性不足的忧虑与困惑。 韩斌之所以选择严歌苓《金陵十三钗》(The Flowers of War)翻译,且英译本在英美读者中赞誉有加,或许是因为原作承载了女性意识, 而且这种意识在译文文本中成功再现,“女性觉醒” 在西方译者视角下可以中西共情。 但韩斌为使女性形象更贴近读者而削弱了“我”的全能视角[11],不能不说是译者的败笔。
在对跨文化翻译理论梳理并以所译文本作为论据支撑之后,韩斌指出,译者选择会影响到“目标文化对源文化的看法”[8]。 纸托邦搭建了作者—译者—读者三元对话平台。按照韩斌的说法,作者、译者、读者可以借由这个平台讨论语言、文学、文化等与翻译相关的话题。在笔者看来,这个平台更是一个文化对话的机制,“译者只有进入文本视域与文本对话,与人物对话,才能在消解文本外部因素之后与作者产生共鸣,进入作者的心灵世界”[9]。 纸托邦平台自2007年创办(与Jeff Crosby联合)之后,逐渐发展成为西方读者接触中国文化、了解中国社会的重要窗口。 2010年创办的“中国小说俱乐部”(China Fiction Book Club)进一步拓宽了译者与读者的交流路径。 2016年,纸托邦短读品牌“Read Paper Republic”创办,Pathlight 杂志出刊。 韩斌不再局限于翻译家的翻译行为所承担的学术责任和社会担当, 更加强化了文化传播者的汉学家责任。
翻译实现了文化对话,也实践着文化对话。 翻译的跨文化传播具有比较文学的特质, 需要具有不同民族性的译者、读者形成学术共同体。 纸托邦在异国文化中的精英群体与本国文化间架构了桥梁, 通过平台下的翻译行为减少文化差异带来的隔阂, 使不同的文化在异质空间流动。 韩斌在 “中国文学走出去”与“中国文化走出去”方面的影响更多的是在文学翻译以及翻译活动中体现的,她认为,缺乏对当代中国文学的了解是造成“走出去”困境的一大原因,“他者”问题是处理不同文化、不同社会制度、不同价值观念首先需要面对的,纸托邦正是在“淘汰现实”过程中发挥了文化融通的媒介作用。
韩斌堪称贾平凹作品外译的 “御用译者”。 自2013年因翻译短篇小说《倒流河》(Backflow River)而获得中国国际翻译大赛一等奖始,她先后将《高兴》(Happy Dreams,2017)、《极花》(Broken Wings,2019)以及《秦腔》(Shaanxi Opera,2020)等译成英文。 《高兴》能在全球183个国家同步发行,一方面是因为译者充分考量读者反应和期待视域, 另一方面是因为小说中的卓别林式的主人公刘高兴符合西方的审美情趣。 但难点在于如何将贾平凹具有甘陕文化特色的方言土语在译入语中进行表达。 翻译的主体性此时转化为译者主体性,常被边缘化的译者此时成为文化传播者的角色承担者,“翻译主体性”其实应为“译者主体性”[12]。 主体性的介入亦会受到译者文学素养、翻译目的、文化差异等因素的制约,所以译者主体性表现为主体间性,是在异质文化间的调和与博弈,是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信任、吸收、侵入、补偿”范式的阐释过程。
一方面,《高兴》 等作品对于甘陕特色方言土语的使用,在表现人物性格的同时建构了文化空间,这正是贾平凹“文化寻根”创作主线的映射,但却给译者和译本读者带来文化冲击, 因之而生的阻抗式翻译只有在“译作生产过程中,译者、编辑、作者三方积极对话,共同营造语境‘和声’,这正是潜含翻译过程的社会化属性”[13]。 另一方面,贾平凹以乡土文学建构的民间叙事立场反映社会现实,塑造人物形象。例如《老生》中的老生、《西北口》中的小四、《高兴》中的刘高兴等都是经过作者改造之后的低语境文化表达,了解基本的文化背景不会对原作读者(此处是译者)带来阅读障碍。小说人物带有鲜明地域特色的对话建构了语言环境的特定空间, 交代了小说事件发生的社会背景, 译者的视域与立场若能在文化间旅行,就能实现文化自我与他者在异质空间的互构。韩斌在了解了《高兴》的文化物质肌理之后,重建文化语境,“注重语域的再现而非语言特色”[14],她的“方言口语化” 的翻译策略是译者主体性操控的语言变异后的变译。
译者在“求真”与“务实”之间寻求一种平衡,“求真”不能时则以“务实”增强译本的可读性,最终靠向译本的读者期待视野和社会属性圭臬。 《极花》(2019)英译本又一次成功地弥合了中西文化的认知差异,增强了译本可读性,将贾平凹描述的“中国乡村、城镇、城市的百态”在译者主体性的观照下求真为本,务实为用,这表明了异质文化间可以用翻译弥合差异,双向互动,最终走向“文化共享”的文化诗学。
注释:
①同时期的刘庆璋教授则致力于“文化诗学”的溯源考察,对格林布拉特文化诗学进行学理梳理。可参见其论文 《文化诗学的诗学新意》《文化诗学学理特色初探》《辩证互动:文化诗学的思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