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翀炜,王 琳
习近平指出,让人民生活幸福是“国之大者”。(1)习近平:《为实现党的二十大确定的目标任务而团结奋斗》,《求是》2023年第1期。如马克思深刻指出的,“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5页。作为具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人来说,迫使自然限制和社会限制不断退却的生存与发展的最终目的是追求生活的幸福。让全国人民过上幸福的日子是党和国家奋斗的目标。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各民族也总是把他们的幸福与国家的强盛紧密联系在一起。幸福不仅与人的个人需求的满足有关,也与人的社会行为的善有关,不仅需要物质的基础以使作为自然的人可以生存,也需要精神的完善以使作为社会的人可以在有序的社会中延续。正是因为幸福是人的生活的最终目的,人类社会才有繁复的消灾祈福仪式。什么是幸福以及如何能够获得幸福等问题一直就是人类所思考的重要内容。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曾说:“关于什么是幸福,人们就有争论……一般人把它等同于明显的可见的东西,如快乐、财富或荣誉。”(3)[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7页。而从根本上讲,“幸福作为最高善”。(4)[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7页。人的可实践的最高善就是幸福。孔颜之乐有“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5)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99页。的安贫乐道之义。同时,孔子也有“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6)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97页。的追求财富的意愿,只是“富且贵”的获得不能是“不义”的。物质生活的富足与精神心灵的满足是幸福的基础。人的实践活动是创造幸福的根基,但是,生产力非直线上升的历程以及生产关系也并非总是直接有利于产品的丰富及社会关系的和谐的事实,使人们往往对于幸福到底从何而来充满困惑。因而常常将幸福与否与命运好坏,神灵是否保佑相联系。人们都希望福星高照而惧怕扫帚星进入家屋。
人类学家关于家屋的研究已有较长的时间。摩尔根在完成对美洲印第安人房屋细致的考察后指出,房屋“很显然是人民为了自己居住和获得安全而建造的工程……建筑的特点与印第安人的制度是完全协调的”。(7)[美]路易斯·亨利·摩尔根:《美洲土著的房屋和家庭生活》,李培茱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305页。许烺光发现“房屋住宅与其说是众家庭成员用以栖身的舒适之地,还不如说是整个家庭——包括死去的,活着的,未来的家庭成员——社会威望的象征”。(8)[美]许烺光:《祖荫下:中国乡村的亲属,人格与社会流动》,王凡,徐隆德译,台北:南天书局有限公司,2001年,第33页。列维-斯特劳斯特别指出:“当代民族学的一个错误在于其工具库里除了部落、村庄、氏族和世系之外,并没有提供家屋的概念以供使用。”(9)Claude Lévi-Strauss.The Way of the Masks.Trans.Sylvia Modelsk.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88.pp.173~174.事实上,人们可以在“家屋”中看到编织起来的“一张权利与义务的网络”。(10)Claude Lévi-Strauss.The Way of the Masks.Trans.Sylvia Modelsk.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88.p.187.当家屋理论引入中国之后,有关空间与社会关系的再生产的研究成为中国学者研究的一个重要问题。(11)参见何翠萍《人、家屋与阶序:从中国西南几个族群的例子谈起》,“云贵高原的亲属与经济”讨论会论文,2000年;张江华《陇人的家屋及其意义》,载王铭铭主编《中国人类学评论》第3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7年;陈默《西藏农区的家屋空间及其意义——以西藏曲水县茶巴朗村社区调查为例》,《中国藏学》2009年第1期;郭建勋《川西贵琼人碉房中的锅庄石及其象征意义》,《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0年第4期。“家屋本身是由社会关系生产的社会空间”,(12)李锦:《房名与嘉绒藏族家屋社会》,《思想战线》2019年第5期。家屋还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是这些研究者的基本共识。如果我们在“住宅内部就是整个世界的缩影”(13)[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实践理论大纲》,高振华,李思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64页。的认识基点上更进一步去理解家屋与世界的关系的话,那么,除了社区之外,国家这个更大的外部世界与社区发展,尤其是与家屋的幸福问题就会成为家屋研究的新领域。
由于“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14)〔唐〕张彦远撰:《历代名画记全译》,承载译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2008年,第7页。汉族等民族的家屋门框上的春联、堂屋里的“福禄寿”图像等就有大量祈福的符号。幸福如何可能的抽象问题在不同的文化中会有不同的符号表征。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人们对幸福及其如何可能的理解也会随之发生变化并在传统符号的沿用与新的符号的涌现中得以表现。
在世界文化遗产红河哈尼梯田区域内的哈尼族、彝族、傣族、汉族等各民族的家屋中,表达民族团结、家国情怀的各种文化符号非常丰富。本文基于2004年开始的有关元阳县新街镇箐口哈尼族村的田野观察,对该村家屋内文化符号进行研究,力求以窥一斑略知全豹的方式实证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成果,理解少数民族地区因社会经济文化的巨大发展而产生的对国家的热爱之情。2023年初,箐口村一共有238户,1001人,有205栋房子,其中有33户人家已经分了户,但没有建自己的房子,从当地文化的理解来说,只能算205个家屋。可以发现,近二十年来,传统的蘑菇房在建筑材质、房屋结构以及空间大小方面发生巨大变迁的时候,表达祖先崇拜的中柱和神龛以新的形式保留,财神图、家庭成员照片以及国家领导人图像等新的文化符号大量出现。审视哈尼族家屋的传统文化符号变化以及分析新出现的图像符号的意义,进而从整体上剖析这些符号对于家屋的意义,对于理解哈尼族乡村发展的历程以及分析伴随发展带来的幸福观变化的深层内涵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市场经济发展对于乡村社会各种关系的变化及影响,国家主导的脱贫攻坚以及乡村振兴的诸多具体政策实施对于村民的国家认同影响都可以在传统的中柱和神龛的保留以及新的图像涌现中得到显现。
世界文化遗产红河哈尼梯田核心区的传统哈尼族蘑菇房是土木结构,外观形似蘑菇的一种民居。这种房屋大都以石头砌墙基,以土坯砖砌墙。房屋分三层。层高约1.6米的底层用作牛圈和猪圈,也堆放打谷子的谷船、犁、耙等生产工具;顶层的一半用竹子搭建尖顶框架,上面铺以稻草或野草以形成蘑菇顶,内里可以放置粮食、柴草之类的东西。另一半则是晒台,可以满足晒谷子、晒衣服等用途。中间层的层高约2.5米,是人们做饭、会客、睡觉的空间。16棵立柱承托屋顶。房屋中柱(哈尼语叫作“惹宗”)旁的火塘是烧水煮饭的地方。火塘也被视为神圣的地方,有不能用脚踢三脚架,不能往火塘吐口水等许多禁忌。紧挨火塘的一张小床一般属于家里的老人。火塘上方的炕笆挂着年节或农忙时才吃的腊肉等。由于建筑材料和工艺的原因,蘑菇房的空间较小。很少有建筑面积超过60平方米的房屋。蘑菇房窗户也很小,屋内光线很暗。与周边彝族以及其他一些地方的彝族、土家族和白族的堂屋中设有“天地君(国)亲师”神龛(15)朱炳祥:《民族宗教文化的现代化——以三个少数民族村庄神龛变迁为例》,《民族研究》2022年第3期。的情况不同,他们的神龛是设在灶台旁一个用竹篾编制的长约40厘米,宽约20厘米的平台上(哈尼语叫作“阿波卓戈”)以祭祀祖先。也有在墙壁上开出一个高约25厘米,宽约40厘米,进深约30厘米的壁龛的。竹篾编制的神龛放置其间用于祭祀祖先。在底层的墙上或者上二楼的楼梯旁有另一个神龛(小神龛),用于祭祀家祖神之外的其他神灵。
21世纪初,箐口村开始出现钢筋水泥的房子。从审美景观的角度看,这类房子破坏了哈尼梯田森林—村寨—梯田—水系的景观,也不利于世界遗产项目的申报,当地政府在提倡修建传统的蘑菇房无效之后,开始出资补贴村民在小洋楼式样的屋顶加盖茅草,把红砖墙涂成土色,使这些新建的房屋从外观上看依然保留蘑菇房的样子。这些新式房屋大都还是三层楼的格局,只是一楼不再是牛圈和猪圈,人畜分离问题自然解决,大部分人家把这一层用作厨房和卫生间。
上到新式蘑菇房的二楼,多少会让人“文化震撼”一下的是框架结构的钢筋水泥房子内保留的木头中柱。作为家屋,兴建过程中的各种仪式是保证其神圣性的文化基础。房屋的选址、动工、入住等环节都需要做相应的仪式,这些仪式都有祭拜村寨神灵以及家族祖先的内容。立中柱是建房中最重要的环节。开工、立中柱和搬新家等都需要看日子,但立中柱那个日子最重要。中柱被视为房屋的主心骨或灵魂。立中柱时,立起的中柱上端扎上稻草,寓意五谷丰登;祭祀时中柱旁要摆着用鸡笼装着的一只母鸡和一窝鸡仔,寓意六畜兴旺。中柱中间会绑上一个冬瓜,寓意家庭多子多福。现在,房屋的支柱都是浇灌的钢筋水泥柱,但村民建好房屋之后依然要举行一个立中柱仪式。请村内民间仪式主持人摩批杀鸡献祭都是必须的,安放那棵不再具有支撑功能的直径十几公分的柱子的地方仍然需要像过去一样放几粒谷子、几粒米以及一枚银元或一点点碎银子,预示五谷丰登,财源不断。这些中柱大都不在房屋正中,而是靠墙安放的。中柱旁是神龛,有的人家的神龛还是传统的,用竹篾编制。有的人家的神龛则是用薄铝板制作的。上二楼的楼梯旁的墙壁上还会有一个小神龛。在祭寨神林(哈尼语“昂玛突”)和祈求丰收的全寨性的节日 “矻扎扎”(二者皆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等节日活动中,每家每户都会在中柱和神龛前祭祀祖先,以求他们护佑,希望他们降福于家人。
尽管人们会赞美传统的蘑菇房冬暖夏凉,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但村民们都在积极建盖新式的房屋。有关传统蘑菇房的各种赞美还是抵不过新式房屋宽敞以及窗明几净的诱惑。尽管有关火塘的言说使外人都知晓了火塘具有丰富的文化含义,但村民们尤其是主要负责做饭的妇女们更愿意用不会熏得眼泪直流的电灶和煤气灶。火塘的神圣性终归抵不过新灶的方便与干净的实用性。尽管社会发展给家屋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于中柱和神龛的式样都发生了变化,但人们消灾祈福的愿望一如既往地存在。
立中柱后设立神龛更是建立一个新家必须进行的仪式活动。在祭祀活动中,村民都要奉上肉、饭、酒等祭品于神龛上以求福。这一仪式行为与汉文化中对“福”的理解高度一致。甲骨文“福”是“从示从酉……古人以酒象征生活之丰富完备,故灌酒于神为报神之福或求福之祭。”(16)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88年,“福”条。《说文·示部》有云:“福,佑也。”(17)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字典》,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2004页。生活之丰富与完备是“福”的基本含义。“福”是否可能就有赖于神是否赐福于人以及人是否感恩于神。
财富是人们幸福的物质基础。直接表达增加财富愿望的财神图像是在2010年左右传入到箐口村以及周边村寨的哈尼族家中的。大约是在宋代,神灵赐予财富的观念最终以财神的具象的符号形式普及。“财神是善神、福神,虽然不是最高地位的神灵,但可以说是最受欢迎的神灵之一。”(18)郑建斌编:《中国财神》,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7年,第1页。在中国现当代曲折的思想斗争、政治运动中,财神基本是销声匿迹的。改革开放之后,财神信仰的复兴与正当化作为这个变迁的文化表现形式,可以使人“一方面看到‘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国家意识形态话语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仪式的对应物,另一方面看到追求财富的个人心理如何借助一种传统文化形式表达其社会属性”。(19)高丙中:《当代财神信仰复兴的文化理解》,《思想战线》2016年第6期。市场经济的影响虽然缓慢但最终还是在哈尼梯田地区对少数民族的文化心理产生了影响,并使财神观念也在一定程度上被接受。
财神图大都是过年前在新街镇购买的。最早张贴财神图的人家都是村中开小卖铺或者在村外承包一些小工程的人,之后,出外打工的人以及单纯以务农为主要经济来源的人家也开始张贴财神图。当然,他们几乎不会祭拜这尊贴在新式蘑菇房堂屋内的据说会带来财运的神灵。没有接财神、送财神的仪式。贴的图是文财神还是武财神,都不那么清楚。人们祭拜的还是神龛(“阿波卓戈”),福气还是与祖先神赐福有关。因为不是特别在意,许多家的财神图像掉了也就掉了,财神图像由最多时的四五十家减少到现在的四五家。这些依然贴财神图的基本都是开小餐馆和小商店的人家。
既然财神图像只是表达“来财”的愿望,那么,同样具有表达此类愿望的图像也有了上墙的可能。配以“财源滚滚”文字的江河画、高山瀑布画,写有“福”“花开富贵”等字样的牡丹花图像,写有“年年有余”文字的锦鲤荷花图像等都在许多村民家的墙上出现。2023年过年期间,贴有此类图像的人家大致在50户左右。
土木结构的传统蘑菇房向水泥钢筋的现代蘑菇房转变所带来的是房屋的宽大舒适。墙体外部装饰呈泥土色,屋顶加盖茅草使村落景观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传承。新式蘑菇房屋内墙体刷白也为新的图像符号的进入提供了条件。一如既往地对生活幸福的追求不仅体现在保留的中柱和神龛等符号上,也同时体现在墙上新出现的各种各样的图像上。
传统蘑菇房的火塘中冒出的烟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墙壁熏黑,因而是不适合贴图片的。箐口村大约有一半即100户的村民家中都保存有20世纪90年代到个旧市、建水县等地打工时的黑白照片。但是,这些照片过去都只是放进相簿或直接用纸包着存在家中,很少有贴在黝黑的墙上的。
新式蘑菇房洁白的墙壁为张贴图像提供了很好的条件。在当下这个图像大量堆积的现代市场经济时代,与财富相关的符号进入村民的家屋也表明了村民的生活与村落外的世界的关系的紧密。事实上,在财神图像以及各种与致富相关的图像出现之前,村民的个人照片和家庭合影照片就已经开始贴在墙上了。这些照片包括结婚照、孩子满月照、升学纪念照、参军纪念照、旅游照等各种人生高光时刻,即幸福感满满时的照片。
几乎每家都会把家人的照片贴在墙上,或者把照片放到相框中去挂到墙上。中柱是家的灵魂的附着处,与祖先神灵沟通的神龛具有神圣性,大门上总是悬挂着辟邪的黄泡刺,这都表明哈尼人将家屋理解为“干净”的地方。唯有人们认为吉祥的东西才能进家,才能上墙。“照片作为承载个人记忆、集体记忆乃至社会记忆的一种媒介形式,既是对历史、文化、传统等静态的展现,同时也是保留和凝聚个人或群体共同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的重要手段。”(20)孙信茹,杨星星:《家庭照片作为文化建构的记忆——大等喊傣族村落的媒介人类学解读》,《新闻大学》2012年第3期。家屋的墙上大量的家人照片汇聚的是家庭的历史和记忆。
个人照片在墙上的大量出现与当地梯田旅游发展有着一定的关系。2003年开始,箐口村成为当地政府打造的第一个哈尼民俗文化村。梯田景观吸引了大批的游客。他们在欣赏壮丽的哈尼梯田的同时,还进村游览,体验村民的日常生活。除了村落景观外,身着民族服饰的儿童是游客们拍照的主要对象。那时候,胶片相机和低像素的数码相机是主要的拍摄工具,孩子们只能在取景器中好奇地看看彩色的图像。一些游客回去之后会把可爱的孩子们的照片洗出来后寄到村里。大家分享着彩色照片带来的愉悦之后,就直接把这些照片贴在了墙上。现在,那些发黄的照片里的孩子都已经是大人了。他们还记得,村里人后来也会请游客帮老人照相,然后把照片寄给他们。虽然不是每个游客都有诚信,但大多数游客还是会兑现承诺。2004年,云南大学在箐口村建立民族学研究基地,每年都有许多学生和老师来此调查。待的时间较长,和当地人的感情自然就较深,带回村里的照片自然也比较多。首先是孩子的照片,之后是老人的照片,然后是每个家人的照片都有了。当然,大家和好朋友的合影的照片也是可以贴在墙上的。孩子的生日照、在学校的毕业集体照以及在学校获得的奖状等等都开始出现在墙上。在直接把照片贴在墙上一段时间后,有些村民开始去买相框,装满照片的相框和直接贴在墙上的照片同时出现在墙上已经成为一种常态。
照片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人们出外打工的轨迹。以昆明、广州、深圳、东莞等地的景观为背景的照片已有不少。出外旅游对于大部分村民来说还是奢侈的事,但也有经济条件较好的人出外旅游,拍照留念是必不可少的。去北京天安门前照相留念是非常值得夸耀的。这些照片是必定要塑封的。约十年前,有人来村里摆摊拍照,他们让村民看到了图片编辑软件处理技术的魔幻。许多村民会让那些人把自己的照片放到天安门背景中。如此一来,即使没有到过北京的人也可以在家中贴上站在天安门前的照片。慢慢地,村民身着民族服装站在长城前、苏州园林里的照片也多起来了。只是,这些人的图片编辑技术不够高明,拼贴的痕迹一眼便可看出。
2014年后,智能手机在村民中普及开来。一些村民会选取手机里的照片去镇上进行打印。这使得墙上的家人的照片更加多样化。但是,近两年来,几乎人手一部智能手机的结果就是人们可以随时随地拍照,并在微信群、抖音等平台上分享。这就使得打印照片贴在墙上的事情变为了更加严肃的事情。
许多人类学家在大量地考察了从时间上和地理距离上都是彼此相距甚远的农民后,发现农民都有“家是他的宇宙的中心”(21)[美]罗伯特·芮德菲尔德:《农民社会与文化:人类学对文明的一种诠释》,王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37页。的基本特点。毫无疑问,梯田耕种者也是如此。“在箐口哈尼人的观念里,灵魂与生命个体有着密切的联系……灵魂在村寨内往往是安全的,而在家则是最安全的,或者说家是定位人生意义的核心。”(22)马翀炜,潘春梅:《仪式嬗变与妇女角色——元阳县箐口村“苦扎扎”仪式的人类学考察》,《民族研究》2007年第5期。基于此,在图片编辑软件处理技术进入到乡村之后出现的看似怪异实则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是“合成全家福”。
居处聚散和行止轨迹对于社会关系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费孝通明确指出:“日夕相处一堂的父子和万里云山相隔的父子,在社会身份上固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实际生活上的关系相差可以很远。”(23)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乡土重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19页。过去,“日夕相处一堂”使得村民少有去相馆拍全家福的冲动。因出外打工和出门求学成为常态之后,“万里云山相隔”反而使得拍摄全家福成为了必要。但是,有一些人家即使是春节期间也难以团聚,于是他们会请人把两张,甚至是三张照片合成到一张照片上而形成一张全家福。所用的爷爷的照片是好多年前的,合成的照片中爷爷比爸爸还要年轻的情况也是有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的照片都在一起,一家人的合照可以贴在家里。村民在自己家中贴自己家人的照片,尤其是贴全家福照片表达了他们对家人的爱和思念,通过这种公开展示的方式表明家人、家庭的重要性,并创造出家屋的归属感和安全感。此外,孩子们在学校获得的奖状也是墙上重要的张贴物。村民家中张贴孩子奖状的事情也有20多年了。由于表现优秀而得来的奖状不仅是个人的荣誉,而且也是整个家庭的荣誉。贴在墙上的奖状也展示出家庭的希望,以及家人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待。
与家人照片挂在一起的还有女眷自己绣的“家和万事兴”等十字绣绣品。村民普遍认为自己绣的要好过市场购买的。亲力亲为的刺绣直接表达了“生活之成为生活的根本在于人们需要不断证明生命的意义”。(24)郑佳佳:《热闹:艺术存在的生活状态——以元阳县少数民族农村文艺队发展为中心的讨论》,《思想战线》2020年第4期。出自家庭中妇女之手的艺术品,可以更明确地表明家庭和睦是幸福的重要来源。
也如叔本华所言,普通人的幸福并不只在他自身,他们大都是“以他们的身外之物当作生活幸福的根据,如财产,地位,妻室儿女”。(25)[德]叔本华:《叔本华论说文集》,范进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0页。换言之,幸福与家人的共同努力,创造财富有直接的关系。墙上大量的人生高光时刻的照片也正应和了西谚:“每个人都是锻造自己幸福的铁匠。”(26)[德]克里斯托夫·武尔夫:《人的图像:想象、表演与文化》,陈红燕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95页。
对于村民来说,田间劳作、出外打工和日常生活事实上都与看似抽象的国家有着密切的关系。历经千年开垦出的梯田成为世界文化遗产,村寨路面硬化,通水、通路、通电、通网等等的诸多变化都是国家主导的各种项目的结果。每个家庭的一点点变化都是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的,如远离家乡的打工就不是轻松的,但离开土地获得务工的机会比单纯的务农有更丰富的收入,向往的钢筋水泥房更可能成为现实。这都是国家推动的城乡融合式发展的结果。尤其是国家实施脱贫攻坚战略之后实现的不愁吃、不愁穿,义务教育、基本医疗和住房安全有保障的“两不愁三保障”,使村民真切感受到了国家与村寨,以及与村寨中每个家庭的关系的紧密。众多村民家屋中张贴的几代领导人的图像是村民对国家有着深厚情感的形象表达。
新式蘑菇房多了之后,家屋内部张贴国家领导人图像的情况也多了起来。当然,毛主席像出现在村寨中已有很长的历史。老人们会说,他们小时候就知道毛主席是红太阳,在毛主席的领导下,人民翻身做了主人。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的哈尼族歌曲《阿波毛主席》一直唱到今天。这首表达哈尼族老百姓对阿波(爷爷)毛主席的最真挚感情的歌曲也是哈尼族村寨中最普及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新街镇房屋的墙上,开大会的礼堂里都能见到毛主席的画像。但是,除了少数党员干部家里偶有张贴外,绝大多数村民的家中是没有的。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村民开始用打工挣来的钱建盖新式蘑菇房后,一些村民就将贴毛主席画像和立中柱、设神龛视为同样具有神圣性的事情。虽然没有相应的仪式,但贴画像的时候必须是神态庄重的。毛主席的图像一般都贴在安放中柱和神龛的那一面墙上。每逢佳节,一些家庭中的长辈在神龛献祭那些也称为“阿波”的祖先之后,还会对阿波毛主席磕头。在他们心中,毛主席和祖先一样,都是令人敬仰的“阿波”。
新建的蘑菇房越来越多,张贴国家领导人图像的情况也越来越多。国家领导人图像进入村民的家里,成为家屋中重要的国家形象。与神龛同一面墙上基本上都是贴着毛主席像。其他领导人的图像大都在另一面墙上。2016年和2017年是这些图像张贴最多的时候。除了2015年被认定为建档立卡贫困户的44户家中张贴的领导人图像是村委会发的,还有约50户人家中张贴的领导人图像是春节期间自己去新街镇买的。男主人更喜欢习近平单人招手的图像,女主人更喜欢习近平及其夫人一起招手的图像,说是这样的图像看起来更加亲切。几代领导人的形象合印在一起的图像也较受欢迎。有的人家贴一张,有的人家贴好几张,贴得最多的有7张。
有出外打工经历的人往往更热心于贴国家领导人的照片。打工的经历使他们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理解国家与村民的关系。箐口村现有劳动力为610人,其中男306人,女304人。出外务工人员数共204人,男101人,女103人。(27)数据来源:2023年2月土锅寨村委会提供。村中的劳动力有三分之一外出打工就业。到外地打工,尤其是远离家乡出省打工,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需要面对,但他们觉得,从总体上说,出外打工是安全的,这与当地政府组织农民出外务工,推进了进城务工者的权益保障工作也有着重要的关系。政府部门对他们关心与否,国家经济发展的好坏都与他们工作机会的多少以及收入的高低直接相关。
此外,不少村民都记得二十多年前开始的退耕还林政策使许多缺粮户不再缺粮,也会说到2006年取消农业税以及2009年开始的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等政策对他们生活带来的重要影响。近二十年来,各种帮扶政策都在改变着村寨的基础设施,不断有村民得到建房补贴。2014年开始的脱贫攻坚工作对村民生产生活的帮助更是非常之大。44户建档立卡户全部脱贫,9户村民的危房拆除重建。全村都已实现住房有保障的目标。“国家越好,村子才越好”已经是村里人的共识。村民通过自己的行动把国家领导人图像引入家屋成为重要的文化符号与村民这样理解国家与村寨和村民的关系有关。
如果说文化是“指从历史沿袭下来的体现于象征符号中的意义模式,是由象征符号体系表达的传承概念体系,人们以此达到沟通、延存和发展他们对生活的知识和态度”,(28)[美]格尔兹:《文化的解释》,纳日碧力戈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03页。那么,新的文化符号的进入与人们对这些符号可能生发的积极意义有关。这些栖居在村民家屋的图像符号可以在这个场域发生意义又是与从历史上沿袭下来的文化图式相关的,因为,“在面对生活事象的时候,人们以什么图式去进行同化及整合,或者如何为了适应现实而去进行改变图式或建构新的图式,都是以他们已有的文化图式为基础的”。(29)马翀炜:《作为敞开多元生活世界方法的民族志》,《思想战线》2014年第6期。
在当地的民间信仰体系中,负责为村寨消灾祈福的村寨祭祀活动主持人被称为“咪古”。咪古是从村寨的老户中选出的。咪古的选择有严格的标准:一是家庭完整;二是历代祖先纯正温厚;三是本人为人正派,办事公道。在村民的观念中,能护佑村寨为村寨带来福气之人一定是有福之人,同时也由于为村民祈福、办好事,他自身会更有福气。同理,在村民看来,心中有老百姓的人本身就是有福之人,他们的图像应该进入家屋。同时,为大家带来福气的人自己也会是更加有福之人。为国家富强殚精竭虑者自然能够成为国家的象征符号。栖居于村民家屋空间的这些国家象征符号本身也是可以给家屋带来福气的。村民用行动表明了他们与马克思一样的对于幸福的理解:“个人的幸福和大家的幸福是不可分割的”,(3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74页。“那些为大多数人带来幸福的人是最幸福的人。”(3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页。
人类学家武尔夫曾经说过:“家庭幸福在本质上是通过仪式得以形成、稳定和更新的。”(32)[德]克里斯托夫·武尔夫:《人的图像:想象、表演与文化》,陈红燕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02页。对于箐口村人来说,除了年节活动时家庭举行的各种仪式都在表达着人们对幸福的理解,都在形成有关幸福如何可能的想法。专门为60岁以上的老人举行祈福求寿的“博热博扎”仪式更是直接表达了他们对于幸福源于何处的理解。家族的仪式主持人摩批负责主持,参加的人员必须包括村寨仪式主持人咪古、仪式主家的本家、舅家以及村干部。中柱旁举行的祈福求寿仪式的一个重要环节是大家分别接受仪式主家的磕头并祝主家增福增寿。村民认为:健康是福,也是最大的财富。身体好可以去挣钱,身体不好,财富在自己家门前也不一定是属于自己的。(33)马翀炜:《福寿来自何方》,载牟钟鉴《宗教与民族》第5辑,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285页。这个仪式表明,继承家业完成了人生义务的人还“必须对家族、村社、干部以及姻亲等这样一些社会关系进行确认,在确认了这些社会关系的时候,他就找到了他本人在社会结构中占有的位置,也因此而确认了生活的意义,从而可以保魂、固魂,因而也才能够得到福寿”。(34)马翀炜:《福寿来自何方》,载牟钟鉴《宗教与民族》第5辑,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297页。
作为社会性存在的人来说,家庭是最基本的社会单元,其存在与发展又与更大的世界相关联。家屋内部也总是会体现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外部世界的变化,家庭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的变化都会在家屋空间中得到体现。生活的目的是幸福,生活的过程是幸福梦想的追求。如果说中国梦从根本上说是老百姓的幸福梦,增进人们的幸福感是国家发展的根本目的,那么,国家推行的脱贫攻坚以及乡村振兴的各项政策和措施在使村寨发展变化,使贫困的村民获得了帮扶,使更多的人获得了更多的发展机会就会最终成为增进人们幸福感的重要手段。
哈尼梯田地区,哈尼族、彝族、傣族和汉族等不同民族的家屋中大量张贴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图像都表达了他们对于国家的热爱。家屋中的各种符号都表达了他们对于幸福意义的理解。如格尔兹所说:“人是悬挂在由他们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35)[美]格尔兹:《文化的解释》,纳日碧力戈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页。人生意义在于在社会中寻求生存的目的,在于寻求幸福的各种行动中。人们的行动自然会受到这张意义之网的约束,同时,作为行动者的人也会在行动中编织新的意义之网。在哈尼族社会中,建立一个新家需要立中柱、设神龛等各种仪式,每一个家人也都要为了人口繁茂,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这一共同的幸福目标去共同努力。在家屋中延存中柱和神龛,张贴家人照片和领导人的图像等就是通过符号行动在编织包含传统与现代的新的意义之网。图像的成像以及张贴都是即时的表达,图像呈现着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各种或表层或深层的关系,生成图像以及呈现图像都是以文化的方式表达对未来期望的关于历史的当下书写。
中柱、神龛等传统符号的延存是有关幸福本源的传统理解,是对幸福泉源在于慎终追远承继懿德的肯定。传统符号在家屋中的传承也说明了“人类必然是以一种历史与文化的方式来感知和理解世界的存在”。(36)[德]克里斯托夫·武尔夫:《人的图像:想象、表演与文化》,陈红燕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7页。社会的发展,无论是社会交往的扩大还是个体的发展越来越与国家的发展紧密相关的事实又使得家屋中承载幸福含义的中柱和神龛等传统符号不再能完整表征他们关于幸福理解的所有含义。由于外部世界的“视觉文化在当代已成为普遍的文化景观,它无处不在,已经成为当代生活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37)周宪:《视觉文化的转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8页。故而就十分自然地在家屋内部开始使用财神赐福之类的图像,这是希冀参与市场经济活动获取更大财富的意义表达。
家人照片成为家屋内重要的图像符号也与或上学或打工而造成的家人经常是“天各一方”的现实有关。每个人的照片都同在家屋的某一面墙上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家庭对每一个人的尊重,还在于更直观地强化家的意义。孩子的奖状与妇女的十字绣也同样强化了每个属于这个家屋的人都已经并应该继续为这个家做出贡献的意识。
家屋内出现并增多的领导人图像则是村民对国家不断帮扶,振兴乡村,推动乡村不断发展做出积极回应的符号化表达。这也是村民对当下生活的肯定以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许。把个人的幸福与更大的社会群体的幸福结合起来一起思考是雅斯贝斯所谓轴心时代的思想家们的一个重要的思想维度。柏拉图是从建立城邦的目的来思考幸福问题的。个人幸福的实现依赖于城邦的整体幸福,真正理想的国家就“不是支离破碎地铸造一个为了少数人幸福的国家,而是铸造一个整体的幸福国家”。(38)[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33页。中国古人则具有更为广阔的胸怀,他们的社会理想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39)胡平生,张萌译注:《礼记》(上),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419页。中国正在努力践行的中国式现代化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国家把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人的幸福获得视为国家发展的最重要的目标,这就使中国式现代化进程具有了最为坚实的现实基础。
习近平在担任党的总书记伊始,就向全党和全国人民庄严承诺:“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人民对幸福的求索,其实就是过上美好生活。“中华民族是一个大家庭,一家人都要过上好日子。”(40)习近平:《习近平著作选读》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23年,第138页。这是超越了单个家庭幸福的大幸福观。各族人民“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团结奋斗是“一家人都要过上好日子”的一个重要前提。
箐口村所属的元阳县曾经是国家级贫困县,2011年被列入全国集中连片特殊困难地区县。2020年,在党和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元阳县打赢了脱贫攻坚战,退出了贫困县序列,与全国同步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现在已经进入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阶段。坐落于西南边陲的哈尼族村寨——元阳县箐口村家屋图像从无到有、到元素日益多元、再到把能够代表国家象征符号的领导人图像请进家屋并贴挂于最神圣的位置的文化事象,一方面反映了哈尼梯田地区各民族社会生活的巨大变迁,另一个方面反映了各民族百姓对于“幸福何以可能”的深刻理解。这些家屋事象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中华大家庭幸福的基础在于全体人民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共同富裕。幸福来自于各民族的共同团结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