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黎
(1.四川外国语大学 翻译学院,重庆 400031;2.重庆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74)
1793年乔治·马戛尔尼勋爵(George Lord Macartney)率领规模庞大的使团访华,掀开中英关系新篇章。使团回国后,不少团员通过文字、图画等方式详细报道访华行程和在华情形,综合相关列举与统计[1]411-430[2]342-352[3]前言:5-9,附录Ⅱ原始资料:492-498[4-5],至少有14位使团成员记录或出版了与此次访华行程相关的日记、画册、回忆录或报告逾20种(本文称此类文献为“使团著述”),“深刻影响到此后至少半个世纪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印象”[6]。使团著述虽出自外国人之手,但所记之事与中国息息相关,故受到国人长期关注。晚清重臣曾纪泽、薛福成等曾在使西笔记中提到马戛尔尼访华日记[7-8];民初至今,至少有7种使团著述被译介到中国。
1916年民初文人刘半农根据海伦·罗宾斯(Helen H. Robbins)撰写的马戛尔尼传记《首位访华大使》(OurFirstAmbassadortoChina)里收录的访华日记,译成《乾隆英使觐见记》,此为较早出现的马戛尔尼使团著述汉译本(1)1914年但焘译日人稻叶君山著《清朝全史》,该书54章摘录12则马戛尔尼访华日记,此为更早的对使团著述部分内容的汉译。由于译文作为历史著作的引文,非单行本,不存在针对使团著述汉译的副文本,故未纳入本文讨论范畴。。20世纪60年代商务印书馆以内部读物方式推出使团副使乔治·斯当东(George Staunton)、马戛尔尼侍从爱尼斯·安德逊(AEneas Anderson)的报告和日记汉译本。1966年香港掌故家高贞白以笔名秦仲和译出由香港大学学者克莱默-宾(J. L. Cranmer-Byng)根据东洋文库手稿整理而成的马戛尔尼访华日记。1990年代至今,我国迎来马戛尔尼使团文献译介的高潮:不仅刘半农译本在短短十余年出现整理本、解说本、重版本等5个版本,1960年代商务印书馆的两部译本也被多家出版社再版或重版,其中斯当东的著述还出现重译本;此外,这一时期也见证了马戛尔尼访华日记附录、使团监察官约翰·巴罗(John Barrow)的著述《Travels in China》的汉译本,以及使团绘图员威廉·亚历山大(William Alexander)画册汉译与编译本的诞生。概言之,百年来马戛尔尼使团文献在中国的译介经久不衰,随之累积大量形态各异、内容纷呈的副文本。
“副文本”概念由法国著名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Gerard Genette)率先提出,他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合对副文本进行过不尽相同的阐述。总结起来,副文本是指“围绕在作品周围,强化作品,并确保它以某种形式得以呈现、被接受和消费的各种语言和非语言的伴随形式”[9]。从文本空间上看,热奈特认为副文本包括内文本和外文本两种类别:内文本与正文本出现在同一文本空间,典型的内文本包括封面、标题、序言等;而外文本则处于正文本之外,比如发表在报章杂志上的书评、作者采访等[10]。2018年英国诺丁汉大学凯瑟琳·巴切勒(Kathryn Batchelor)在热奈特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宽副文本概念:“副文本包括所有对文本的评价、将文本展示给读者或影响文本接受的元素。副文本元素以物质或非物质的形式呈现。呈现方式既可以是附加在文本上,也可以与文本分开。”[11]12不管是热奈特还是巴切勒的界定,都可以看出副文本与其说是一个边界明晰的范畴,不如说是一个有弹性的空间,有效的做法是在特定研究中对副文本进行具体界定。
近年来,随着翻译研究视野的拓宽,译本副文本从长期所处的边缘地带逐渐进入翻译研究者视野。图里(Gideon Toury)曾明确指出重建翻译规范的两类主要资源包括文本和外文本,其中外文本指“半理论性或批判性的表述,比如关于翻译的规定性的‘理论’,译者、编辑、出版社以及其他涉足翻译活动的人员所作的陈述,对个体译本、译者或译者团体等的批评或评价等”[12]。图里对外文本的界定明显包含副文本的范畴。另有论者指出,从译文正文本中无法直接获取翻译话语,译本的副文本才是显性的翻译话语的最直接来源,“翻译话语”在此处的界定是“翻译实践基础上产生的所有直接或间接有关翻译的陈述”[13],可见副文本是表达各类主体对翻译的认识、见解和批评的直接载体。因此,Tahir-Gürçalar认为,“对译作副文本的分析可以为翻译研究者提供文本本身所无法揭示的内容”[14]44。
民初至今,共有7种马戛尔尼使团著述被译介到中国。据笔者不完全统计,使团著述各种单行译本加上重译本、整理本、解读本、重版本等共计28种,随之产生大量、多种副文本。译著的标题、序跋、丛书、注释等副文本与汉译文本相依相伴,走过使团著述的百年译介历程,同时留下不同历史语境的时代烙印。本文将聚焦使团著述汉译的副文本(内文本),缕析副文本话语呈现出的历史认知、译本定位和翻译理念,以此丰富对马戛尔尼使团著述译介的认识。
鉴于副文本的丰富形式和有别于正文本的内容取向,文本没有揭示出来的信息往往能够从副文本中挖掘梳理[14]44。马戛尔尼使团著述由使团成员所作,虽然作者职位各别,实则内容大同小异,然而百年来使团著述汉译展现出的历史认知不尽相同,这主要有赖于序跋、书名等副文本的形塑。
译介序文主要包括自序和他序。自序是译者的自我陈述,通常具备考察译者翻译背景与主观感受的史实性档案功能;他序则常常出自出版社之笔或由某领域知名学者冠名,对译者和译作具有介绍、判断、论断等功能[15]。“不论是译者自己,还是代作序跋的人,大多是文章好手,往往能在感悟作品之时,用精妙的文字表达出来。”[16]书名是一部作品的“眼睛”,是“聚集作品精魂、辐射作品大意的语句”[17],而书名往往由作者支配,因而更能体现写作者的意图[18]。译介序文与译作书名通常反映译介者的体会、感悟和意图,是其主体意识和主观能动性的表现载体。
民初刘半农将马戛尔尼使团访华视作英国试图增强与中国的外交、商业联系却未能遂愿的一次尝试。他在马戛尔尼访华日记汉译《乾隆英使觐见记》译序里描述过此次交涉:“英使来华,所求互派公使,推广商业,议定税则诸事。中朝一不之许,但赐予文绮珍玩令归。”[19]序2刘氏将英使访华事件与中英后继冲突相关联,不过与大部分论者认为使团要求被拒激化双方矛盾、最终导致英国武力侵华不同,刘半农将两者关联,更多是认为使团成员著述对中国内情的翔实描述诱发英人“谋我”之行为:“盖自有此书,而吾国内情,向之闭关自守,不以示人者,至此乃尽为英人所烛。彼其尺进寸,益穷日之力,合有形无形以谋我者,未始非此书为其先导也。”[19]序2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海战,近代中国面临瓜分豆剖的危急局面并未缓和,“落后就要挨打”成为国家间弱肉强食的基本定律。以马戛尔尼访华日记为代表的使团著述通过翔实的记录将中国内情公之于世,被刘半农视为导致近代中国惨痛经历的助推力量。因此,翻译马戛尔尼访华日记既有警醒民众勿忘痛史的目的,又具引发国人注重域外游记书写以期强国利民的意图。
20世纪60年代著述的汉译副文本中体现的历史认识则大为不同。这一时期商务印书馆以内部读物推出两部使团译著。使团副使斯当东报告汉译“出版说明”,在分析清廷“内忧”加“外患”的客观形势后指出,“他们(英使团)不但了解到中国阶级矛盾、民族矛盾的一些情况,而且搜集到国民经济、自然资源、海陆交通、军事国防等方面的许多重要材料……就这一点而论,英国使节是为自己的阶级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侵略使命的”,并且直言斯当东编写报告是“为了向英国资产阶级提供他们所需要的情报”[20]出版说明ⅱ。无独有偶,同期推出的马戛尔尼侍从爱尼斯·安德逊的日记汉译《英使访华录》的序文认为,安德逊的描绘说明“使节团访华的目的并不简单地在于要求通商,而是怀有侵略企图的”[21]出版说明i。20世纪60年代正逢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阵营的冷战期,中西方关系受制于意识形态的尖锐冲突,此时期著述汉译对使团“侵略”性质的定位是不难理解的。
20世纪末21世纪初,在全球化和文明互鉴的世界格局发展趋势下,英使团访华事件在著述汉译副文本中有了更多样的论说与认识。现阶段译介序文对英使团的叙述更趋客观,如“为在中国获得更大的商业利益,使团出发前做了精心的准备,却不意空手而归”[22]前言,“亚历山大的绘画和文字描述表明,早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英国人就已经在认真地观察和研究中国”[23]。同时,对乾隆拒绝使团要求的认识更为辩证,如历史学者林延清在2006年出版的《乾隆英使觐见记》解读跋文中写道:“乾隆对英国六条要求的答复,一方面,体现了对英国带有扩张侵略行之的如割取中国岛屿、减免内河关税等无理要求的严正拒绝,维护了国家主权;另一方面,也暴露了孤立于世界之外的中国封建统治者的愚昧和孤傲。”[24]251-252
使团著述汉译书名也是反映人们历史认知的晴雨表。民国初期和20世纪60年代,马戛尔尼使团著述汉英书名常包含“觐见”“谒见”一类暗含身份区隔的语词,如《乾隆英使觐见记》《英使谒见乾隆纪实》等。这些书名要么由译者自拟,要么据原书名意译而成,反映出译者对交涉双方地位差异的突显,体现出一定程度的中国本位意识。20世纪末21世纪初,《乾隆英使觐见记》《英使谒见乾隆纪实》出现多个重版本,但书名几乎没有变化,说明对英使访华事件富有民族主义色彩的认识在新的历史语境中仍有一席之地。此外,这一时期出现的使团著述汉译书名,有的将原有汉译书名更换,如《英国人眼中的大清王朝》改自《英使访华录》;有的基于英文书名意译、增译而成,如《我看乾隆盛世》译自《Travels in China》(直译应为《中国游记》),《1793:英国使团画家笔下的乾隆盛世——中国人的服饰和习俗图鉴》是以原书名《The Picturesque Representation of the Dress and Manners of the Chinese》为汉译书名副标题,正标题由译者自行添加;还有的为使团著述编译本、合集本,书名往往由译介者自拟,如使团画家亚历山大的画作编译本书名取作《帝国掠影:英国访华使团画笔下的清代中国》。这些书名中的“看”“眼中”“画笔下”“观感”等语词无不与“注视”的行为相关,与前期译著书名中的“觐见”“谒见”类同,它们关联起中英交涉双方。然而,如果说“觐见”“谒见”一类行为包含的鞠躬、屈膝、俯首等细节,营构出来访使者和乾隆皇帝各自代表的英方和中方下与上、低与高的地位关系,新时期译著书名中的注视则暗含注视者与被注视者地位关系的某种切换:英使团是主动观察、书写的主体,而乾隆治下的中国已成为被观察、被注视的客体。
综上可见,马戛尔尼使团文献汉译副文本蕴藏着一部人们对英使团访华事件认知变迁的微观史。从最初救亡图存大背景下的警世,到对立意识形态下的评判,再到新时代下的理性,这些不同的观感不应被置于简单的是非对错价值判断体系下予以扬弃,它们共同组建起认识中国近代史的缤纷图景。
不同时期人们对英使访华事件认识各异,使团著述的译作功能和译本定位随之改变,译著副文本为我们捕捉译著功能之变的痕迹提供话语资源。
民国初期,刘半农在《乾隆英使觐见记》译序中将马氏访华日记与后续英国对华行为及其获取的利益关联,极大彰显此日记在政治外交方面的重大功效。刘氏认为日记能有裨于国,具有“重于文绮珍玩为倍万,而重于所求诸事者,为倍亦百”[19]序2的重大价值,因为该日记对中国内情记录翔实,堪称洞悉此一东方帝国的情报文献。刘半农以马氏日记反观清使出洋笔记,后者要么陈袭旧说,要么由人代劳,大多敷衍塞责、马虎了事[19]序2。在国事蜩螗、民族危亡的现实境遇下,刘半农对马戛尔尼访华日记的翻译不单是历史资料的移译,《乾隆英使觐见记》成为他为国人树立的出使笔记书写典范,承载了刘氏对现代国家的想象和救国图强、励精图治的探索。
20世纪60年代大陆推出的两种使团著述汉译均为内部发行图书,没有译者序跋,只有编辑部的“出版说明”作为序言。“出版说明”代替译者的话,这是当时内部发行图书的共同特征。所谓“内部发行”图书,是“在某一领域具有一定研究价值,但不宜公开发行和传播,仅供部分特定读者阅读的出版物”[25]。使团著述因涉及清朝的负面叙述且被定性为“为英帝国主义侵华提供情报”而被列入内部发行读物,但既是情报,内容自然涉及广泛、描述细致入微,具有不可否认的史料功能,因此我们可以在“出版说明”中看到这样的陈述:“本书可以说是十八世纪末外国资产阶级反映中国情况比较全面的一部书。它有助于我们从侧面了解清朝政府实行闭关锁国政策的状况,了解当时英国工业资产阶级对外扩张的野心,对读者研究我国近代史和近代国际关系史有一定的参考价值。”[20]出版说明ⅱ“把作者从英国启程开始到中国的往返途中看到事物逐日作了比较系统的记载,对于我们了解当时东西方海陆交通情况,有一定的史料价值。”[21]出版说明ⅱ对使团著述史料价值的肯定也出现在同时期香港发行的马戛尔尼访华日记秦仲和译本的“译者前言”里[26]译者前言6,充分显示使团译著在特殊政治历史时期作为批判性阅读和接受的历史资料的译本定位。
20世纪末21世纪初,使团译著的史料功能得到更具深度和广度的拓展。使团著述不仅成为“研究中西文化史和外交史的第一手材料”[27]前言1-2,还丰富了人们对清代民间运输工具、建筑、军事、职业、治河方法、社会阶层等的认识,有助于18世纪末中国的社会学研究[22]前言。2007年巴罗的《Travels in China》汉译本《我看乾隆盛世》被收入“亲历中国丛书”,该丛书“只收入来华外国人的亲历纪实性著作”,以便“从一个方面配合国内方兴未艾的对西方汉学的研究”[28]序一1,成为帮助学者“了解历史上第一个英国访华使团之行的深远影响、了解当年西人眼中的中国”游记汉学文本[28]序三5。2010年版《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与2014年版《英使谒见乾隆纪实》分别被纳入“木府藏书·不朽的精神智识系列”和“民盟智库丛书”,被视为蕴藏着前人智慧的传世名著[27]封底和民盟先贤留下的思想遗产[29]。2015年,钱丽重译斯当东的著作,她在译序里肯定该书在中国近现代史和近代国际关系史研究中的参考价值,并发掘出其博物学研究的价值,称该书“不失为一册优秀的风物志”[30]。21世纪以来对译本的多元化定位既是多学科、跨学科研究导向下的结果,也是两百多年岁月沉淀后对英使访华事件更客观的解读。
综上,百年来人们对英使访华事件历史观感的变化,决定着马戛尔尼使团文献在译入语文化中的译本定位,从出使笔记书写楷模到历史研究材料甚至多学科研究基础,译作功能与定位被直接或间接地呈现于使团译著各类副文本中,帮助人们更深刻准确地认识译著文本。
翻译理念是“人们对翻译本质的认识和信仰”[31],它处于翻译技巧与翻译理论之间,并随着时代不同、翻译内容不同发生动态变化。翻译理念既可以通过对翻译活动的论述直接表达,也可以根据译文的具体形态加以判断。就马戛尔尼使团文献翻译而言,译著的注释、序跋中包含较多对著述翻译的直接论述。译注常涉及翻译方法、翻译策略和译者个人态度等具体话语,序跋多包含翻译原则、翻译评价和翻译标准等宏观论述,从中可梳理出不同时期人们对使团著述所持的翻译理念。
民初使团译著序文对翻译着墨不多,但从译文注释可一窥其翻译特点。《乾隆英使觐见记》共有“译者按”等译注50余处,近一半译注意在说明翻译方法或告知译文删减情况,如“庙名译音”[19]中卷37“病名从日人译音”[19]中卷29,书中另有“游庙情形删”[19]下卷42-43“原文中略”[19]下卷50等;部分注释对原文表述进行否定、解说或评论,如特使一行游庙时有“Fo’s wife”的表述,译者译为“佛妻之像”并加注:“佛妻二字译意,佛而有妻,殊堪发噱,想系观音大士之误”[19]中卷37,或“此二语未必尽然”[19]下卷43,“以意度之,当是磕头,而外人误为向地皮亲吻,抑何可笑”[19]上卷3等;还有部分注释为译者征引的中方档案相关内容,以证实或补充原文所述。《乾隆英使觐见记》大量且多样的译文注释,体现了民国时期使团著述翻译兼具文学翻译和历史翻译的理念:一方面,译者不惮于对原文增删减改,展现出一定程度的“发挥”和“再创作”;另一方面,译者通过译注向读者坦白其“操纵”和“改写”,并增添中方史料互证,展现出历史文献翻译求真求实的一面。
20世纪60年代,由于政治氛围和翻译策划的巨大差异,中国香港与大陆使团著述的翻译理念亦各具特色。香港掌故家高贞白翻译马戛尔尼访华日记主要出自个人兴趣,兼为自办文史杂志《大华》半月刊提供稿源,对翻译享有很大主导权。因此,他可以在长长的“译者前言”里抱怨人名回译之难[26]译者前言6等,并在全书增添译注170多条,包括大量与本书内容关联不大的掌故考据。而此时期内地内部发行的两部使团译著则体现出国家主导下翻译的高度组织性和统一性,两书封面设计整齐划一、序跋表述大同小异。译者身为曾被划为右派的民主党派人士,视著述翻译为国家给予的政治救赎机会,如译者叶笃义曾在自传里回忆自己译完《英使谒见乾隆纪实》后“舒了口气,摘掉右派帽子不久的我产生了某种立功赎罪的安慰”[32]。在这种情况下,译者不仅在序跋文本里基本处于“失语”状态,文中注释也罕见其个性化表达:对翻译难点的讨论在“出版说明”里由出版社代劳;注释多为人名、地名的精准考证或既往译著误译的匡正[20]246;国外地名等专用名词先按音译在正文出现,再加注释提供英文原文;对原文表述错误之处常照实译出,再加注“原文如此”,基本不予纠正或评论。总之,这一时期大陆译者基本没有自由发挥的余地,谨言慎行,隐而不见,使团著述翻译呈现高度的严谨性和忠实性。
20世纪末21世纪初,一方面既有译著出现多个重译本、重版本,另一方面新的著述汉译不断涌现。通过译著副文本相关叙述,我们可窥见学界对使团著述翻译的要求、评价及反思。《乾隆英使觐见记》的重版序言评价此译本“忠实原作,能够准确地表达原作的思想和意境”[27]前言2,或称赞译本“翻译得精到而有趣味”[24]致读者2,这些论断的真实性和合理性虽受质疑[33],但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人们对此类历史文献翻译的期望与诉求,即在使团文献作为史料和多学科研究基础的新时期,译著理应保留原作风貌,精准畅达。《我看乾隆盛世》丛书序言表达了类似看法:“本丛书的译文力争达到高水平的信达雅,尽量保持原貌而不作删节”[28]序二7。除表述使团著述翻译要求和标准外,论者还对本时期使团著述翻译出现的问题展开反思,有人诟病某些使团著述重译、重版太多,直言这“无疑是翻译和出版资源的极大浪费”,并质疑百年前的旧译“文笔虽然雅致,但如今的读者又有多少能欣赏文言文呢”[28]序一6。这些有关使团著述翻译的陈述,与本时期使团著述的译作功能和译本定位遥相呼应,且具有现实反思意义,体现本时期使团译著特有的翻译理念。
巴切勒在谈及副文本与翻译研究相结合的几种思路时,开宗明义,指出副文本可作为文献资源为历史研究服务[11]31。马戛尔尼使团著述在我国的百年译介不仅孕育出一系列使团译著,还催生丰富纷呈的副文本。聚焦民国初期和20世纪60年代,以及21世纪初使团译著的书名、序跋、丛书、译注等副文本可察,从突出“觐见”的下对上权力关系到将清代中国物化为观察对象,从打造出使笔记写作样板到利用使团译著作为研究史料,从文史结合、不乏随便发挥的灵活译述到以忠实可信为主导的严格翻译,使团著述副文本不仅清晰地勾勒出不同时期历史观感、译本定位和翻译理念的变迁与内在关联,而且有助于我们认识使团著述翻译与历史语境和社会文化的互动关联,并把握域外历史资源的翻译规范。这正是作为文献资源的副文本之于翻译史研究的重要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