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敏, 胡 晴
(天津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450)
从琉球到琉球藩,再到冲绳县,冲绳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噩梦。二战中,冲绳成为日本保卫本土时的弃子,战后又成为日美私相授受的商品。1945—1972年美军占领托管期结束后,美军军事基地像一颗毒瘤深深长在冲绳,成为冲绳人挥之不去的噩梦。军事演习造成的噪声污染,美军士兵对冲绳女性的侵害等,给冲绳带来一次又一次伤害。在世界强权地缘政治体系中,冲绳既是日本转嫁危机的工具,也是美国称霸全球的重要军事基地。一直以来,冲绳人反抗的声音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特别是一些冲绳文学家,他们以笔为武器,不断发出自己的呐喊,如东峰夫的《冲绳少年》(1972),知念正真的《人类馆》(1976),又吉荣喜的《猪的报应》(1996)等。这些作品直指冲绳受到的战争创伤和被占领被殖民过程中出现的种种矛盾。中国最早关注并研究冲绳文学的李芒先后发表了两篇论文[1-2],后来由于种种社会和政治原因,冲绳文学一直未受到关注。冲绳文学再次进入中国学者的研究视野是21世纪之后,其中对目取真俊的关注最多,王成[3-4]、黄颖[5]、丁跃斌[6-7]、杨洪俊[8]、关立丹[9]等,都从作家的某部或多部小说入手,评论战争和冲绳人的遭遇,涉及战争记忆、战争创伤、战争历史评说、战争责任、民族身份认同、冲绳人在战争中的遭遇及其对战争的认识等。
目取真俊是日本冲绳文坛的佼佼者,作品多次获奖,备受瞩目,他也是批判日本政府和反对美国在日本设立军事基地的急先锋。他在多部小说中表达了对日本政府的不满,对美国军事基地的控诉,对冲绳的期望等政治诉求。他的《与面影相携》(1999)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通过鬼魂的独白、回忆、对话等,描写冲绳少女“我”一生的经历。目前,《与面影相携》的相关研究多是从声音与暴力、倾听与讲述、战争记忆等角度分析暴力的内涵和意义,解读冲绳被占领的历史和现实,指出“讲述”与“倾听”的重要作用等[10-12]。不管是在“讲述”还是在“倾听”,作家向读者展示的是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画面和亦真亦幻的故事,作家正是用这种魔幻般的故事映射历史和现实,表现对冲绳现状的不满和无奈,抒发对冲绳美好未来的渴望。
《与面影相携》采用讲故事的方式陈述冲绳少女“我”一生的经历。“我”幼时遭到父母“抛弃”,上学后被同学歧视,不得不辍学在家,刚刚成年,就失去唯一的亲人外祖母,不得不到酒吧当陪酒女郎。“我”工作期间遇到耐心倾听自己讲故事的“那个人”,后来“我”不幸遭到村中暴徒轮奸致死,变成一个讲故事的鬼魂。小说通过当事者的诉说,描述了一段让人心痛、难以言说的故事。“我”是一个通灵的人,坐在村子河边的梧桐树上,能看到并倾听鬼魂说话;“我”是个倔强的人,坚守与“那个人”的承诺,坚决不肯向警察吐露“那个人”的消息,拒绝父母家人的怜悯;“我”是一个热爱冲绳文化的人,崇拜作为神女的外祖母,希望能继承外祖母的衣钵。“我”虽然不理解“那个人”参与的袭击皇太子夫妇事件(1)小说中,“那个人”向前往海洋博物馆的皇太子和太子妃投掷燃烧瓶的事件。此处设计源于历史真实事件。1975年7月世界海洋博览会在冲绳举行,明仁皇太子任博览会名誉总裁,出席开幕式。皇太子夫妇在访问姬百合塔悼念冲绳战牺牲者时被投掷燃烧瓶。,但痛恨冲绳人对大和人的趋炎附势,“我”对大人们充满不信任,也憎恨伤害自己的村中恶棍。最终,受到身心创伤的“我”的灵魂放弃自己的身体,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然而,离开身体的灵魂最终没有见到挚爱的亲人——外祖母,也没有见到喜欢的“那个人”,而是成了坐在梧桐树上讲故事的游魂。
小说开头是“我”作为一个叙述者的阐述。“我这样坐在榕树的树枝上,看着流动的河水,想起了很多往事。我小时候也像你一样,坐在这棵树下,望着河水。”[13]82接下来“我”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包括“我”的出生、成长、工作经历、突发的意外乃至死亡。“我”说自己能看见鬼魂并听他们讲话,并说“除了外祖母外,你是第二个知道的”[13]86,“你也没有听过这些故事吧,村里也应该没人会讲这些故事了”[13]88。让读者知道“我”一直在给人讲故事。“我”最终在结尾处披露了令读者大跌眼镜的事实,“我”“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中,我注视着自己的身体,直到它慢慢失去气息,一切都停止,微张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束光线”[13]94。原来“我”已经是一个死去之人,但我还在跟一个小女孩讲述着故事。小说最后一段是:“对不起,跟你说了这么长时间。让你这么小的孩子听这些事情,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你一定不能像我一样。”[13]94自始至终,我们能在这些地方发现“我”以第一人称讲述自己的故事,但直到最后,我们才知道“我”是一个已经去世的人,“我”只是一个对世间留有眷恋的鬼魂。小说打破人与鬼、生与死、时间与空间的界限,让人在怪诞离奇中看到鬼魂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和抨击。只有这样的荒诞,才让人觉得更加可信,因为人可能说谎,而鬼无所忌惮,是不会说谎的,只有“鬼话”才更真实。
小说中的“我”能听到鬼魂的声音,“我”遇见了许多鬼魂,第一个鬼魂是一个在“旅馆”工作的女人,许多军官去那里游玩。此后“我”陆续听到各种鬼魂的故事,“鬼魂中有大人、小孩和老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村里人也有村外人,也有日本人,但是没有美国人”[13]86。其中“没有美国人”代表冲绳人对美国人的憎恶,抑或是文化属性的差异,无法交流所致。这些鬼魂有的死于战争,有的死于事故,都死得不正常,内心留下诸多遗恨,并且都十分健谈和善良。虽然有的鬼魂性格内向,但知道“我”在认真倾听,他们便很想把所思所想一吐为快。开始时,他们只是一点一滴地说,当“我”到了工作时间不得不离开时,还有好多鬼魂挽留“我”。甚至“我”在跟“那个人”讲述“我”听到的故事时,觉得“有许多鬼魂借用我的身体在说话”[13]88。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一大体现就是“打破了生与死、人与鬼的界限”[14]68。在小说中,“我”与鬼魂对话的行为打破传统意义上的生死界限和人与鬼神的境界,使小说达到幻化的现实与现实的幻化的魔幻效果。
小说中外祖母告诉“我”,能看见鬼魂这件事坚决不能告诉别人,因为“别人能做的事,而自己做不到的话一定会嫉妒”[13]86。虽然“我”没能继承外祖母的神女职位,但却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即具有与鬼魂交流的神力。“冲绳具有注重灵魂的风土和文化社会环境,而且,其背后是遍尝艰辛历史的人们,他们的内心充满了灵魂的饥渴与呐喊。”[15]随着冲绳所谓的近代化发展,冲绳本土的传统逐渐消失,在寻求标准化的近代化进程中,拥有神力和注重灵魂的冲绳人势必被排除在外。为何“我”能听到鬼魂的声音?作家已经给出答案,因为“我”是一个希望继承冲绳传统文化的人。“我”经常跟外祖母说:“我长大后也要成为一名神女。”[13]83冲绳是一个信仰神灵的地方,“我”的外祖母是村中最有地位的“神女”,继承了神女的精神。“神女们身穿白色衣装,头戴树叶做的帽子,围坐成一个圈,一起唱神歌。”[13]83“神女每年都要进入御岳森林几次,有时会在里面的圣所待到天明。”[13]83“御岳的神守护着部落,所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13]83然而外祖母去世后,村里的神事就荒废了,其他的神女婆婆们去世后,没有人继承。虽然“我”想成为神女,但没能如愿。“沉默的废墟只能借助在记忆中保存的传承故事才能发出声音。”[16]所以,在作家笔下,“我”成了那个将故事传承下去的载体。
鬼魂的声音维系着受难者的记忆,让含恨去世的人的苦难得以传承和记忆。“我”出生于战后十年左右,虽然没有经历惨烈的战争,但通过外祖母,“我”知道村里的一些事:战争时这个村子死了许多人,包括自己的外祖父,他被日本兵拉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死在了哪里;一个叫玉城的被日本兵砍掉了头,一到晚上就在村子的路上跑;萨摩进攻时,在洞穴里堆积战死的大和人的头盖骨。“我”的外祖母一提到战争时候的事情就头痛无法干活,因此她只告诉“我”这些,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虽然作家在这部小说中很少提及战争,但那些恐怖的故事不能不让人联想到战争带来的灾难和人们的悲惨境遇。“我”听到的是鬼故事,“我”是魔幻的,“我”的感觉是真实的、现实的。
魔幻现实主义兴起于拉丁美洲。对于冲绳人来说,面对日本本土和美国驻军,他们又如何能具有独立的地位和自由的身份呢?“作为20世纪世界文学潮流重要组成部分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由于其特殊的地理环境、政治、经济等原因,其中充溢着浓郁的孤独情绪与孤独意识。”[17]孤独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一个极为普遍且重要的主题。《与面影相携》中的“孤独”同样令人刻骨铭心。
《与面影相携》中的主人公“我”无名无姓,命途多舛。出生时难产,呛入血水,虽保住性命,但发育迟缓,成为父母的累赘,不受待见。家中兄弟姐妹众多,父母无法照顾发育不良的“我”,“我”在4岁时被父母从那霸送到乡下外祖母家中。所幸的是,外祖母对“我”很好,祖孙二人相依为命。上幼儿园时离家很近,又有外祖母关注,“我”没遇到什么麻烦。但进入小学后,离家较远,多是不认识的人,“我”的处境变得艰难。由于智力和体力都低于同龄人,经常受到老师批评。由于“我”拖后腿,班级算术和体育比赛都不理想。“我”经常遭到班中男同学殴打,受到女同学怨怼。上厕所时,经常被同学锁到里面,而且被投掷虫子、浇水等,导致连厕所都不敢去。而“我”的这些经历又无法跟老师和朋友说。直到有一次,腹泻极力忍耐不住,导致便溺一身,同学们对“我”的霸凌行为达到顶峰,导致“我”的辍学。
“我”虽不是孤儿,但犹如一个孤儿。“我”因为难产导致发育迟缓,从而被父母抛弃,从小受到同学的歧视和霸凌,长大后在酒吧工作,被酒吧的男人们视为欲望的存在,遭受村中恶棍轮奸,最终灵魂脱离身体,沦为讲述故事的鬼魂。“我”被抛弃、歧视、利用乃至扼杀的经历,与冲绳被强占,被迫成为抵御外敌入侵、平衡美日关系杠杆的命运如出一辙。因此,“我”就是冲绳。“我”的经历暗示冲绳成为弃子的孤独命运。
冲绳地处东亚一隅,明清时期,琉球作为中国的藩属国,长期保持与中国对等的朝贡贸易,纳入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国际秩序中。1609年,位于日本九州的萨摩藩入侵,琉球逐渐失去独立国家地位,1871年被日本强行吞并,划归鹿儿岛县管辖,1872年被划为琉球藩。1879年,日本政府将琉球藩分而治之,其中奄美群岛及以北的全部岛屿被划入鹿儿岛县,奄美群岛以南至台湾以北诸岛被划为冲绳县。冲绳曾经有自己独立的主权,被日本强行吞并后,失去作为一个国家的身份,也正在逐渐失去自己特有的语言和文化。二战期间,冲绳成为抵抗美军袭击的防波堤,无辜民众被卷入战争,伤亡惨重。战后,冲绳被美军托管,直到1972年“复归”日本。如今,冲绳被迫承担大部分美军军事基地的重任,虽然民众一再反对,但仍无法撼动美日的决议,一直处在被排斥、受歧视的地位。
作家通过“我”的经历,影射冲绳被抛弃的孤独宿命。小说中“我”受到暴徒轮奸时,被扼住咽喉,不能发声,这种被迫“失语”的处境正是冲绳被压制的屈辱经历的写照,“失语寓意着冲绳在暴力管制下的言论不自由”[11]184。身体,尤其是女性身体经常被视为民族、国土的体现,小说中“我”的身体也表现了冲绳的孤独命运。
目取真俊在多篇小说中描写冲绳女性的身体,暴露她们伤痕累累的躯体和面孔。从二战期间《群蝶之树》中的“慰安妇”吴氏衣不蔽体的身体,到《眼睛深处的森林》(2004—2007)中裸体狂奔少女小夜子的身体,再到《彩虹鸟》(2004)中沦为性工具的现代少女真由的身体。她们在作家笔下都是“身体”受辱,沉默、可怜、忍辱负重的冲绳女性。二战期间,日本在冲绳多处建造飞机场,并于1944年将大量士兵运往冲绳,为与美国决战做准备。日军来到冲绳后建了大量慰安所,许多冲绳女性沦为日军“慰安妇”。美军占领时期,这些“慰安妇”又成了保护当地女性不受侵犯的献祭者,再度牺牲。而且,期间屡次发生普通女性受辱事件;战后,美军基地的建立影响了当地人的生活,美军对冲绳女性的暴力事件层出不穷。上述女性遭受暴力的罪恶源头都不外乎日军、美军和美军基地。
“我”除了听鬼魂诉说外,还将自己知道的事情毫无保留地讲给“那个人”听。虽然“我”是酒吧的陪酒女,“那个人”是“我”的客人,“我”对他十分有好感,但“我”对他没有什么要求,虽然他连手都不碰“我”一下,但“我”觉得“无所谓”,只要跟他“能说话就很好”[13]90,“跟他说的话感觉如同说了自己十年、二十年的话”[13]90。小说最后,“我”的灵魂看到“那个人”吊在梧桐树枝上,绳子嵌入他的脖子。“我”的灵魂回到屋子里,看到自己身体上的脖子已经是葡萄色,暗示“我”遭到扼喉的重创,最后“我”问自己,“你想回到身体里吗”[13]94。结果“我”对自己说,“算了吧”[13]94,于是“我”注视着自己的身体归于死亡。“我”期待着成为鬼魂后到“那个人”身边去,到外祖母身边去,作家借此表达对冲绳现状的失望。然而,直到“我”真正成为一个游魂之后才发现,“我”谁都找不到,仍旧是孤零零一个人。如今,成为游魂的“我”所在的地方昏暗阴冷、广袤空旷,听不到任何声音,而且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小说中,死亡对“我”而言,或许是个错误选择,因为“我”没能通过死亡得到任何快乐,没有找到任何能安身的归宿,依旧孤独。正如小说题目所示,“我”只能与“面影”(2)“面影”在日语里是指由于回忆或联想而浮现在心中的面容或姿态,也可指幻影。小说题目中出现“面影”一词,可理解为故去之人的面容或姿态。携手相伴。“现在,我眼中还能浮现出,穿着白色神衣,进入御岳森林的外祖母和其他神女的背影。”[13]86这里的“背影”是外祖母和神女们的,但我们可以想象,与“我”相伴的,唯有“面影”而已,“面影”有外祖母的,还有那些讲述故事的“鬼魂”的、“那个人”的,同时也有“我”自己的。最终,“我”告诫听“我”讲故事的小女孩,“一定不能变成自己这样”[13]94。不管是被抛弃还是被放弃,自己都不能放弃生命和抛弃信念,不能失去对自由和幸福的追求。作家试图通过“我”的经历,劝诫一代又一代的冲绳年轻人,一定要争取正当权益,永远不能放弃抵抗的勇气和决心。
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家“有正义感而又非常敏感,敢于暴露社会的黑暗”,而且,他们“对现实不满,希望改变现实,但对前途没有信心”[14]187。目取真俊曾经在多部小说中提到“抵抗”,《眼睛深处的森林》中少年盛治为了复仇刺伤美军,《希望》(1999)与《彩虹鸟》中主人公杀死美军幼儿,等等。《与面影相携》中的“那个人”仇恨日本和天皇家族,精心策划了一场针对皇太子夫妇的暴力袭击。“我”虽然不懂政治,而且明知被利用,也坚决遵守与“那个人”的承诺,拒绝向警方说出任何关于“那个人”的信息,决不妥协。“那个人”的暴力袭击和“我”的拒不合作行为不失为冲绳人的两种抵抗。
“那个人”的抵抗。二战期间,冲绳被日本强行拖入战争的泥沼,众多无辜的生命成了炮灰。冲绳“复归”日本后,为了强化天皇在冲绳的影响力,1975年7月17日,裕仁皇太子夫妇首次到访冲绳,他们计划参拜战争遗迹慰灵塔,视察和平纪念资料馆,访问爱乐园,出席冲绳国际海洋博览会开幕式,并于同月19日返回东京。1975年,日本在冲绳举办国际海洋博览会。冲绳海洋博览会是“由日本政府主导的、纪念冲绳‘回归祖国’的一大重要举措”[10]59。然而,冲绳民众还未忘却战争给冲绳人带来的伤害。死于战争的冲绳人尚未安息,除了美军基地外,日本自卫队也进驻冲绳,而冲绳人自身的诉求却屡遭忽视。小说中,为了表达冲绳人的不满,“那个人”加入袭击皇太子的队伍,他是八重山人,在本土上过大学,中途退学,在冲绳辗转工作,当过门卫、港口工人、装修工人等,于半年前参与海洋博览会场的建筑工作。“那个人”戴着头盔,将点着火的瓶子扔向皇太子夫妇。这一内容是作家基于历史事实的创作。“那个人”的抵抗是对将冲绳推入战争的魔窟的日本精神领袖天皇的抵抗,也是对置冲绳人生死于不顾的日本政府的抵抗。
“我”的抵抗。“我”在小学被同学欺侮,但从来不告诉老师。当“我”辍学后,老师多次来到家里,他们向祖母保证,以后不会让那些学生欺侮“我”,让“我”放心去上学。然而,“我却一点儿都不相信他们。不管他们说什么,最终受苦的人总是我”[13]85。可以说,“我”执着的沉默应对就是抵抗。小说中,“我”成了“那个人”暴力计划的一枚棋子。“那个人”利用“我”拍摄了许多海洋博览会场周边的设施和道路照片,目的是寻找合适的袭击路径,然而通过警察知道这个结果的“我”却毫无责怪之意,反而日夜思念他。“我”的诚心实意也是作家的一种理想化处理。作家通过一个温顺善良的姑娘,表达冲绳人不屈服的骨气,抒发对天皇、日本政府,乃至对部分趋炎附势、数典忘祖的冲绳人的仇恨和不满,希望冲绳能够通过自身努力回归正常社会。调查“我”的警察告诉“我”:“这些人是来自大和的尊贵的人,是皇太子,一般人连跟他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那个人要伤害他们,就会使大和人歧视冲绳人,说我们不明事理。那个人给冲绳惹了大麻烦。”[13]91“我”的父母也来到调查机构劝“我”,甚至说:“你给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添了很多麻烦,你自己不觉得吗?”[13]91“我”在心里说:“你们觉得自己可怜就可怜吧,冲绳人被歧视的话那大家就都被歧视算了。”[13]91“我”听从了“那个人”对“我”说的话,对所有人都保持沉默,这种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从1609年萨摩岛津氏侵略琉球,再到1879年“琉球处分”(日本吞并琉球),日本政府宣布设置“冲绳县”,将琉球群岛纳入日本版图。经过近3个世纪的谋划经营和10年运作,日本吞并了延续500多年的琉球王国。然而对于这一过程的细节,日本讳莫如深。不置可否的是,日本将外务省管辖的琉球国、琉球藩变成内务省管辖的冲绳县。二战后,冲绳官方为了迎合日本本土统治者,塑造了许多“英雄神话”,将献身的、勇敢的、无畏的冲绳人形象强加给冲绳人。目取真俊一直对自身历史和文化有着割舍不断的情愫,他的许多小说不仅在书写战争的记忆,也在挖掘“早于冲绳战的1879年发生的‘琉球处分’之后的记忆”[18]。目取真俊想通过普通人的记忆,颠覆官方对战争神话的美化,让普通民众的记忆得以发声,这个不和谐的声音是作家希望传承的,也是冲绳人不能忘却的。“我”是记忆的接受者,同时也是记忆的传承者。“我”虽然成为鬼魂,却依旧将存贮的记忆传承给了一个小姑娘,这种记忆的传递代表了冲绳人不忘历史伤痛、留有希望、开拓未来的理想信念和期许。
小说中“我”是重要的讲述者,除此之外,就是那些死于非命的鬼魂。讲述故事的人倾吐的是自己内心淤积的愤懑,而读者看到的是伤痕累累的历史。“我”将自己的人生经历、生活感悟告诉后人,希望后人不要再经历自己的痛苦,不要重蹈覆辙。“魔幻现实主义表达本土政治的悲剧和历史性绝望,却暗示一种行动的乐观和社会转型的新蛊惑。”[19]“我”对日本官方的不信任在作家多部小说中都有涉及。对官方言论的不信任是目取真俊文学的一个特色,可以说,是作家自身体验的一种直观表达。目取真俊毕业于琉球大学法学文学部,做过保安、补习学校教师,后来成为县立高中教师。作为老师,他了解教育系统的内幕,对官方的做法多有不满,并把这种认识直接体现在作品之中。小说中,“那个人”的积极付诸行动的抵抗和“我”消极拒不配合的抵抗,都是作家对日本政府和皇室在战争期间对冲绳造成伤害的一种不满的抒发,也是冲绳人对日本政府和皇室谄媚的一种不满表达。但如前所述,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作家对前途缺少自信,虽然有所希冀,却根本没有自信。“我”的灵魂不愿回到身体,显然是把希望寄托在鬼魂身上,而不是给她带来苦难的人身上。这种消极处理一方面表达作家对现实的无奈,另一方面也表达作家的希望之火并未泯灭。
2013年5月8日,《人民日报》上题为《论〈马关条约〉与钓鱼岛问题》的文章提出“琉球再议”的主张。2013年5月15日,“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会”在琉球成立,“该研究会的成立或许为探究琉球的历史本源、弘扬琉球的民族文化、继承琉球的独立自主之精神提供了一种平台和园地。长期以来,琉球民众对日本逐渐产生了失望的情绪,这种情绪已经形成一种集体意识。琉球民众一直在积极维护琉球人的尊严,并希望赢得世人对琉球的尊重”[20]。冲绳人正在通过各种途径寻找适合冲绳发展的出路。目取真俊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通过无名无姓的冲绳女性“我”亦真亦幻的故事,展现了冲绳被侵占、被利用、被抛弃的凄惨历史以及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现实。“我”希望通过与亡灵的交流保留冲绳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回忆,并将自己的经历传递给下一代。“我”和“那个人”是敢于反抗强权与压迫的冲绳人的代表,虽然没有成功,却表达了冲绳人为争取权益付出的努力。同时,主人公甘愿赴死的结局表达了对现实的放弃、失望和对未来的期许。作家通过“我”的经历呼吁冲绳人守护自己文化的根,不忘曾经的屈辱,开拓冲绳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