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猛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在少数民族历史、文化的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也是整个中国文学史多元共生、不可分割的部分,是梳理少数民族文学发展脉络、展示总结少数民族文学生产过程和创作规律的必要手段,是开展民族教育、促进民族交流、传承和弘扬优秀民族文化的媒介,同时也是少数民族文学的资源库。从20 世纪50 年代以阶级斗争为主线的革命史叙述方法,到20 世纪后期的文化多元主义叙史视野,再到进入21 世纪以来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叙史路径,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与时代同行,呈现出不断发展和创新的面貌;同时,少数民族文学史作为文学史学科的分支,也在不断探索新的理论路径和新的实践方向。中国的少数民族在自身所处的自然环境和历史环境的基础上,创造了蕴藏着丰富的生态智慧的传统文化。这些生态智慧通过大量的文学作品流传至今,并在少数民族的社会生活中继续发挥着深远的影响。虽然在已有的少数民族文学史中,同样能发掘到丰富的传统生态智慧资源,但它们在叙史模式和学科视野上并没有与生态理论进行对接。因而,在世界范围的生态思潮影响日益深远、党和国家大力推动生态文明建设的新时代背景下,用生态文明理论建构新的少数民族文学史的书写模式,多维度地拓展和完善其整体面貌,对于其自身的发展而言,将是一条具备理论探索和实践创新价值的前进道路。
以生态文明理论作为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的新视野、新路径和新方向,是有其必要性的。一是人类正在进入现代工业文明之后的生态文明时代,生态问题是需要人类社会共同面对的生存与发展问题,随着从思想文化层面重建人与自然的命运共同体意识不断取得共识,文学史书写需要跟上时代的脚步才能促进自身的发展与创新;二是少数民族文学本身蕴藏的生态智慧和禀赋,但在已有的少数民族文学史中未能得到充分的发掘与阐释,有必要通过生态文明视野的书写路径对其进行完善和发扬。
我国少数民族文学史的编撰和研究已走过逾七十年的历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20 世纪50 至80 年代。这一时期少数民族文学史的编写以大规模国家学术行为的方式,使其从无到有,并促成了众多族别文学史和整体的民族文学史的出版问世,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第二个阶段,20世纪80 年代中后期到90 年代末。在经历了前一阶段的百花齐放式的族别文学史出版的繁荣后,1992年,马学良、梁庭望、张公瑾主编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开始从单一的族别文学史到综合性整合研究的尝试,已经有意识地对过往文学史与文学概况的书写进行总结,体现了“各民族文学关系”范式的来临,其意义在于,将“少数民族文学以多民族文学的主张进行某种置换,这并不仅仅是词语的游戏,其背后的理念在于推动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跨学科对话,试图从少数民族文学的角度提炼出具有理论辐射意义的命题”①刘大先:《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七十年》,《东吴学术》2019年第5期。。第三个阶段,进入21 世纪以后,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出现了一些更为多元化的新动向,学科视野更为开阔,叙史方法更为丰富。例如,中央民族大学语言文学系教授赵志忠、李云忠等编撰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年版)系列著述:一是,从史的角度论述不同时代的作家作品、文学现象与文学思潮;二是,以作家作品为主,展示从古至今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三是,注重综合比较研究,包括汉族文学与少数民族文学之间、各少数民族文学之间、中国周边国家文学以及跨境民族文学的比较研究。该系列著作还对诗歌、小说、散文等主要文体进行分类专门著述,相对于以往的少数民族文学史而言,这是一个更专注于学术性的变化。此外,赵志忠等还编著了《20 世纪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编年史》(辽宁民族出版社2006 年版),其在述史方式上也有一个较新的尝试。少数民族文学史发展的这三个阶段所呈现出来的不同面貌,既说明了文学史学科与时代的密切关联,也体现了学科自身的发展创新是文学史书写的内在驱动力。七十多年来,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的理论与方法,随着时代思潮而变化和起伏,有过许多争论和反思,也曾受到局限,陷入困境。受时代影响,早期的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普遍在史观上采用革命史的叙述方法,以阶级斗争为主线,在分期原则上,阶级论的比重较大,学术视野较为单一狭窄,理论水平参差不齐;在选材上,存在重民间文学,轻作家作品,重族别特性,轻融合交流等现象和弊端,已经落后于时代潮流。20 世纪末的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受新自由主义、微观政治与文化政治之上的“文化多元主义”的影响较大,存在许多争议。而从20 世纪90 年代后期以来,少数民族文学史的书写更加多元和开放,但正因为太过纷繁,又缺乏一个明确的方向。因此,进入新的时代,在已有的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方法与路径的基础上,突破与创新仍然是其生存发展必须面临的课题。
21 世纪虽然刚刚走过20 年,但这20 年来,整个人类社会在经济文化各领域所经历的变化和所面临的挑战也是前所未有的。国外学者如诺贝尔奖得主鲍尔·克鲁岑(Paul Crutzen)、地壳与生物圈研究国际计划领导人威尔·史蒂芬(Will Steffen)等人提出,当前的人类文明已经进入一个新的地质年代——“人类纪”;也有学者提出,21 世纪是生态学的世纪,“国内学者也作出了积极的反应:在‘人类纪’,人类的当务之急就是建立一种‘新文明’,建立一种与之相适应的新观念,新的生活方式。这种‘新的文明’、‘新的生活方式’,当然是一种生态文明,生态主义的生活方式”②鲁枢元:《绪论∙自然与人文——生态批评学术资源库》,《自然与人文——生态批评学术资源库》,上海:学林出版社,2006年,第24页。。而在十八大以后,党和国家不断加强生态文明建设的顶层设计,将生态文明建设融入到政治、经济、文化多层面、全方位的建设之中;其中,文化作为一种精神力量,对人们价值观念的形成和行为的选择具有重要的影响,因此,文化建设是生态文明建设不可或缺的一个维度。我国少数民族文学中蕴藏的丰富的生态智慧还有进一步挖掘与阐释的空间,而生态文明理论为少数民族文学史的书写提供了一个新视野和新路径,这对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本身的发展与创新而言,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自人类文明进入工业文明以来,在取得前所未有的进步与发展的同时,也导致了诸多足以威胁到人类生存的生态问题。面对这一世纪难题,20 世纪中期出现了影响极为广泛和深远的生态思潮。生态思潮在文学文化领域的影响十分巨大,以“生态”为前缀的交叉学科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并一度成为显学。与此相对应的是,中国的文化与文学传统中虽然没有“生态”一词,但其中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却蕴含着丰富而又深刻的生态智慧,且留存于各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之中。
生活在中国边疆或内陆草原、高原和山地中的少数民族,由于生存的自然环境通常较为恶劣,生活较为艰苦,也使得这些民族更依赖自然,对自然的态度也更为敬畏,又因为许多民族历史上没有文字,他们对待人与自然的态度和观念,大多并没有能够通过文字典籍的形态流传,而是通过各民族的民间口头文学不断传承,形成了既与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相包容,又内蕴了自己民族智慧的生态特性。新世纪以来,少数民族作家的生态小说创作呈井喷之势,在国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这些创作大多取材于少数民族传统文学资源,如学者雷鸣所言:“族源神话,似乎是每一个原始民族所必备的……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的一系列生态小说如《七岔角的公鹿》融入了鄂温克人对鹿的依靠、敬仰、神化的崇拜和古老神话世界观。土家族作家李传峰的《红狼》也融入了土家族的神话传说。蒙古族作家郭雪波的《狼孩》《沙狼》,满都麦的《四耳狼与猎人》亦融入了蒙古族有关狼的传说”①雷鸣:《危机寻根:民族文化的认同与现代性反思——对少数民族作家生态小说的一种综观》,《前沿》2009年第9期。。现今,不仅在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中可以洞见少数民族的传统生态智慧,还可以在许多民族地区,切身感受到至今仍影响着少数民族的社会生活、保留在少数民族衣食住行中的“活的”生态文化。例如,在彝、仡佬、土家、布依、壮、侗、水、苗、瑶等民族文学史中,普遍可以看到的竹崇拜(存在于神话、传说、歌谣、民间故事等),直至今日对少数民族的生活仍具有较大影响。例如,布依族在丧葬仪式中用大楠竹作灵幡,出丧时孝子肩扛金竹走在棺材前,此习俗意为 “神竹引路”,这一现象在近年仍然存在,而南方少数民族的干栏式民居以及各种生活用具中也都体现出竹崇拜的遗韵。事实上,竹崇拜只是少数民族植物崇拜的一种,此外还有巨木崇拜、古木崇拜等,例如他们将巨大的树木视为“保寨树”加以崇拜和保护,并衍生出了孩子出生种树、孩子拜古树为保爷(干爹)等习俗。这些植物崇拜也衍生出少数民族根深蒂固的爱护山林的生态观。又如,苗族的神话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盘古的身体变的,具有鲜明的有机论审美观;侗族的古歌描绘了远古时期人、神、兽天地同一的场景,体现了朴素的人与自然的整体观;许多民族还有自己的图腾,将自然物当作自己的祖先进行崇拜并以此为禁忌,客观上形成了生态保护的效果。类似的例子在各少数民族文学史中俯拾皆是,这些朴素的生态观在少数民族的生产生活中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直到今日,这些生态观不仅是少数民族作家创作的源泉和灵感,铭刻进了少数民族的文化基因中,也依然影响着少数民族的社会生活。
少数民族文学与主流文学相比,蕴含着更为丰富的生态智慧和更为主动的生态意识,且更具有生活实践的现实指导意义,可以说,少数民族文学蕴藏着中华传统生态智慧的富矿,正等待着更进一步的发掘与阐释。由于将生态理论融入少数民族文学研究这一学术路径出现得较晚,且仍处于发展阶段,各少数民族文学内蕴的生态特性在已有的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中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和展现。但在新的时代,生态文明在文化领域的影响力和需求不断加强,这就需要重审和创新少数民族文学史的书写方法和路径,使之更有利于发掘和发扬少数民族文学的生态意涵。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理论尊重和吸纳各民族传统文化中敬畏自然、热爱自然的生态伦理,并内化为我国生态文明建设的指导思想,在生态文明视野下重构少数民族文学史,为其书写提供新的方向,并使民族文学史书写服务于生态文明建设,也通过生态文明建设使民族文学史获得更多的关注与认可,是非常有必要的。
少数民族文学是少数民族文化的载体和传播媒介,少数民族文化中的生态智慧对于国家倡导的生态文明建设而言,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但是这两者之间一直缺乏学术层面的沟通与连接。一方面,在包括生态哲学、生态美学、生态法学等在内的诸多生态话语体系中,“生态批评+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范式在21 世纪的前20 年已经进行了大量尝试,并提供了不少可资借鉴的成果,足以证明“生态+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路径是可行的,但生态批评作为一种文学批评范式,在理论高度和方向引领上还是有所欠缺。另一方面,生态文明建设与少数民族文学的生态特性阐发具有双向奔赴的现实需求,使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的生态转向不但有其必要性,更有其合理性。
作为一种跨界的文学批评,生态批评在诞生之初,就以通过文学的拯救来缓解乃至解决生态危机作为目标,美国生态批评家斯诺维克指出:“生态批评领域的许多人……将此项工作看成是为社会改革、社会转型出力的途径。对于我们不少人而言,这赋予了我们的工作格外重要的意义——我们做这份工作不仅仅是为了取得职业上的成就,更是为了对社会有所贡献”①[美]斯科特·斯洛维克:《走出去思考——入世、出世及生态批评的职责》,韦清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253页。。而国内较早研究生态批评的学者王诺提出:“文学批评家大有作为,我们能够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通过文学批评探讨‘文学究竟通过哪些途径影响了人类与自然界的关系’,并进一步探讨文学作品所反映的整个人类思想文化如何导致了生态危机,以及文学和文学研究能为缓解生态危机发挥什么样的重要作用。”②王诺:《生态批评与生态思想》,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5页。生态批评是一个庞杂而开放的批评体系,兼具文学批评与文化批评的性质,对西方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所开创的现代工业文明、社会发展模式、生活方式等进行检讨和反思。20 世纪90 年代后期,生态批评进入中国并迅速在学界引起广泛的共鸣。21 世纪以来,生态批评在国内学术界迅速升温,各类著作、论文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由于少数民族文学具有一种天然的生态属性,与生态批评的核心价值观殊途同归,因此,生态批评与少数民族文学也迅速地产生了一系列的良性的化学反应,“由‘最后一个’所传承的种族基因、文化命脉、生存经验也将随之而去,这种难以言说的痛苦使少数民族文学的生态书写始终弥漫着浓重的悲剧氛围和感伤情结。基于此,如何以生态批评的理论或方法(视角)对当代少数民族的生态书写现象加以研究,渐趋成为学界亟须加以理论探讨和实践总结的问题”。③李长中主编:《生态批评与民族文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3页。事实上,通过生态批评范式介入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绝不仅限于对当代少数民族作家生态写作的研究,随着更多的学者关注这一领域,研究视野已经延伸到少数民族文学传统的历史深度。
21 世纪以来,学界在生态视野下的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成果已蔚为壮观,已出版有王静《人与自然:中国当代少数民族作家生态文学创作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年版)、李长中《生态批评与民族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年版)等多部学术著作,已发表的学术论文或学位论文则有数百篇之多。少数民族文学的生态价值正在不断地被发掘与重视,少数民族文学与“生态XX”的关键词组合,也正在成为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学术热点。以现有的少数民族文学史作为对象,为“生态批评+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模式提供了丰富的资源,而这一研究模式又带来了更多的学术增长点,带动了一股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学术热潮。但仅仅依靠少数学者根据自己的学术方向和研究志趣在现有的少数民族文学中发掘和诠释少数民族传统生态智慧,范围依旧十分狭窄,效用也相当有限。一方面,“生态批评+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模式在学术探索和社会影响方面需要更大的力度和更广的宽度,这就需要新的生态文明理论为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提供全方位的支持,也包括对少数民族文学史的重构;另一方面,国内现有的少数民族文学史,还没有一部对少数民族的文学传统中所蕴藏的生态智慧做过专门的挖掘和阐释,更没有一部少数民族文学史的编写是从生态文明的理论视野进行建构的。生态批评与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整合与成果,为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突破旧有的方法与路径提供了充分的借鉴与参照,但在学理上,生态批评范式本身存在一定的争议和局限,也尚显单薄,难以引领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的新方向。而从时代需求出发,以中国式生态文明建设理论作为指引,搭建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与生态文明建设之间的桥梁,无疑是更优的学术进路。
“生态批评+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模式为当下的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学术增长点,也将许多学者的目光吸引到少数民族文学传统的生态智慧上来,但生态批评从20 世纪中后期兴起到21 世纪前20 年却不断陷入争议与困境,凸显了生态批评自身的学理和思想缺陷。简而言之,生态批评源于西方的生态运动,这场运动致力于解决工业文明所带来的生态破坏和生态危机,维持人类文明的长久发展,但西方生态思潮理论繁多,流派林立,同时立场、目标和指导思想各不相同,甚至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如浅层生态学与深层生态学的核心价值观之辩),在实践层面也是矛盾重重,在观念上更是难以摆脱工具理性的二元对立世界观以及西方中心、白人至上的窠臼。这就使得“生态批评+少数民族文学”这一研究模式虽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也发挥了积极的影响,但仅仅依靠生态批评范式,依旧难以引领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的新方向。
中国在现代化建设的进程中,也曾经不可避免地遇到西方曾经遇到过的工业发展与生态污染问题,而且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时代,世界范围内都面临着生态危机考验,但是在解决生态问题的方式上,中国走的则是与西方国家不同的道路,即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之路。中国以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智慧为文脉根基,积极吸收马克思主义在批判继承和充分汲取人类关于自然、社会和思维科学的基础之上形成的科学理论,历经现代化建设进程中历代领导人对生态文明思想的理论积累,在2007 年将“建设生态文明”写进了党的十七大报告之中,而在十八大以后又不断加强生态文明建设的顶层设计,将生态文明建设融入到众多领域的建设之中,开辟了当代马克思主义生态文明的新境界。需要看到,“生态文明思想站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提出生态文明建设关乎人类未来,建设绿色家园是人类的共同梦想,保护生态环境、应对气候变化需要世界各国同舟共济、共同努力,任何一国都无法置身事外、独善其身。这从全球生态文明建设和生态环境治理的维度超越了现代西方环境理论”①王鹏伟、贺兰英:《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对现代西方环境理论的超越》,《理论导报》2021年第10期。。生态文明建设涉及到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层面的实践向度,其中,文化作为一种精神力量,对人们价值观念的形成和行为的选择具有重要的影响,而文学又在文化精神、价值观念的传承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从学术层面来说,文学、文化、文明之间具有必然的联系,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的生态转向,能够在新时代生态文明理论的指引下促进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创新与发展;从社会层面来说,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的生态转向,能够充分发掘和发扬少数民族的生态文化,增强少数民族的民族自信,服务于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的全面展开。有学者指出:“无论是从国家发展的全局利益出发,还是基于维护民族团结、实现共同进步的角度考虑,少数民族生态文明的推进与发展都是我国生态文明建设进程中不可忽视的内容。生态文明需要生态文化的育养与支撑,生态文明建设同样离不开对少数民族生态文化禀赋与资源价值的挖掘。”②毕曼:《生态文明建设语境下少数民族生态文化的禀赋及其资源价值》,《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 年第6期。如果说“生态批评+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模式更多局限在学术领域的创新的话,那么“生态文明理论+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路径则是立足于文学,面向社会和文化,在生态文明建设实践中承担应有的责任与使命,无疑是更进一步的突破。
以生态文明理论介入少数民族文学史的书写,必然会是一组双赢的结合。“少数民族的传统生态伦理观与合理利用资源,最大限度地保护生态环境的当代生态文明建设具有很多共同点。通过借鉴少数民族对自然的认知与处理方式建构生态伦理,从而寻求与现代生态文明的转化机制,正确处理自身同环境的关系。研究生态伦理价值是生态文明建设发展的需要。在生态文明发展进程中,正确的生态伦理价值观是其核心,并贯穿着整个过程。少数民族传统的生态伦理价值观无疑会给我们有益的启示,为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起到参照作用。”③侯儒:《生态文明建设中少数民族的生态伦理价值》,《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5年第1期。在已有的少数民族文学史中,我们能够挖掘出少数民族传统的生态伦理价值观,但是相对陈旧的文学史书写方法、文学史分期方式和文学史叙述模式,显然难以适应当代生态文明语境。以苗族文学史为例,苗族文学史中大量出现的祭祀歌、巫词、丧歌等内容,在1981 年版《苗族文学史》中被表述为封建迷信①参见贵州省民间文学工作组编著、田兵等执笔:《苗族文学史》,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78页。,在2003 年版《苗族文学史》中则表述为苗族人民的生产、生活、劳动、婚丧嫁娶、规约等社会习俗②参见苏晓星:《苗族文学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284-315页。,而在2017 年版《贵州世居少数民族文学史•苗族卷》中则承担了一种民族文化遗产的身份③参见贵州省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贵州省科技教育领导小组办公室编:《贵州世居少数民族文学史·苗族卷》(上),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17年,第214-248页。。三个版本的苗族文学史在叙述方式上的变迁印证了时代和社会需求的演进过程,也说明文学史书写是不能脱离时代需求的,新时代需要新的文学史书写。另外,深入研究不同版本的苗族文学史,可以发现,其所记载的神话、古歌、祭祀歌、民歌等内容中有大量描写苗族传统文化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价值建构,其中所蕴藏的生态智慧、生态伦理,直到今天依旧对苗族聚居区域内的文化生活发挥着重要影响。不只苗族如此,在许多其他少数民族聚居区域,传统生态伦理依旧对聚居区人们的文化生活产生重要影响,对此进行发掘和阐释,对于生态文明建设而言是可以发挥积极作用的。
生态文明建设需要与少数民族文学传统生态智慧一起搭建人与自然的命运共同体,而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的生态转向和突破,也可以在两者之间搭建一座沟通的桥梁,使这场“双向奔赴”更加和谐自然。
少数民族文学史的书写朝生态文明转向,既有必要性,也具备合理性,但在具体的实操环节,尚有大量亟需解决的问题。文学史书写需要关注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文学起源、文学史分期、作家作品、文学与社会的关系、文学中的伦理、历史观、叙述方法、选材策略等,要从生态文明视野重构少数民族文学史,将会是一个浩大而艰巨的工程,本文略举两例,以供探讨。
如果说革命叙事模式曾经主导过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但已不适应当今时代环境的话,那么生态叙事则正与时代、整个人类的未来息息相关,用生态文明理论作为少数民族文学史的叙史方法可谓正当其时。由于历史、地缘等多方面的原因,少数民族生活的传统区域大多是在边疆或土地贫瘠、地势封闭的山区,生存环境的恶劣使少数民族充满忧患意识,资源的短缺也使他们格外重视自然环境的持续性开发并自觉进行维护。这些朴素的自然观念、家园观念从远古时期就进入了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创作之中,并以口耳相传的形式对后人进行劝诫,最终在他们的文化血脉中形成了独特的人与自然相处的法则,并且至今依然具有重要的影响。正如许多当代少数民族作家的生态写作恰是出于对少数民族文学资源中大量生态智慧的发掘和运用,新的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通过叙史话语的生态转向来阐发少数民族的生态宝藏,既响应时代的呼唤,也符合文学史发展的内在规律。
例如,在混沌神话、创世神话中,我们能够发现并阐释少数民族的有机论、整体论世界观,这也是少数民族朴素的生态观。许多少数民族的创世神话都有关于世界诞生自混沌、天地是经过创世神或英雄撑开的故事。在这些神话故事中,世界的本源是气、雾、混沌,是创世神或英雄往往牺牲自己,将自己的肌体骨骼血肉变成了世间万物。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把远古先民们通过神话对世界的解读视为人类的童年时代,事实上,这是少数民族的远古先民将世界人格化、有机化和整体化,是一种生态的万物同源、世界整体的世界观。采用这样的生态话语作为叙史方法并非取巧。尽管少数民族的先民并不知道什么叫生态主义,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拥有生态智慧,也不妨碍他们的生态智慧给予先进的现代社会以生态的启示,正如德国生态神学家莫尔特曼所指出的那样:“以前的文明绝不是‘原始社会’,更不是‘欠发达社会’。它们是极其复杂的均衡系统——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均衡,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均衡以及人与神之间关系的均衡”①[德]莫尔特曼:《创造中的上帝——生态的创造论》,隗仁莲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第38页。。许多少数民族正是靠着这种均衡的力量协调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并在艰苦的自然环境中生存下来。这些古老的生态智慧与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天人合一”的生态思想是异曲同工的,需要发掘并加以阐释,才能被更多的人认识和接受。又比如,少数民族文学中存在着大量的民间歌谣,曾经的阶级论的叙史视角,注重“苦歌”“反歌”的抗争性、阶级性。当然,我们不能忽略少数民族抗争史上的悲壮和慷慨,但更不能忽视民间歌谣对于少数民族人民在精神生活方面的审美价值,而通过生态思想、生态话语解读少数民族民间歌谣的审美内容,我们就更容易理解少数民族与自然之间那种更为亲近与和谐的相处模式。“诗意的栖居”是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提出的一个著名的哲学命题,是海氏哲学用来对抗技术、回归大地的方法,也是人类重新认识自我的生存根基和重建价值信念的过程。海德格尔打破了传统诗学的藩篱,着力于探索艺术和大地的亲密关系,在揭示现代人“无家可归”的生存困境的同时,也试图用“拯救大地”的呼唤将人们带入精神返乡的归途。毫不夸张地说,海氏哲学对生态批评的核心思想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也是当代生态美学十分倚重的理论架构。从海氏的诗意栖居理论出发,可以发现少数民族的民间歌谣及其所伴随的生活观,正是这样一种生态的、审美的生活观,是精神的返乡,例如,具有宗教典籍性质的布依族摩经,具有制度契约性质的苗族理辞歌,多声部的侗族大歌,以及藏族和蒙古族的史诗等。少数民族民间歌谣凝聚成的家园观念和守护大地的内在驱动力,与海德格尔“诗意的栖居”哲学无疑是殊途同归的。用“诗意的栖居”哲学诠释少数民族文学史上的各类歌谣,或许更接近于这些歌谣的生态审美本质,而这也恰是过往的少数民族文学史所欠缺的叙史方法。
诚然,叙史方法只是文学史书写链条上的一环,文学史书写的内容也不可能通过叙史技巧无中生有、凭空捏造,但对少数民族文学中客观存在的生态资源,生态叙事的文学史书写方法确实具有很强的操作性。新时代的生态文明建设需要更加多元化的文化实践参与进来,用生态语词阐释少数民族文学,能够帮助人们重审“先进”与“落后”的二元对立价值体系,重建人与自然之间更为和谐的、多元共生的关系,在民族文学史书写中突出少数民族文学的生态性,使之成为少数民族文学的一个特定符号,这对于增强民族自信和民族身份的认同感,建设多民族命运共同体,都是具有积极的意义的。
文学史书写的另一个重要命题是选材。例如,1983 年,毛星主编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作为国家学术行为的集体创作,主旨是介绍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材的特点是注重作者的少数民族身份以及作品所描绘的少数民族特点、生活以及地理环境等。2003 年,梁庭望等主编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山西教育出版社2003 年版)作为研究生教材,选材注重整体性、全面性,不仅涵盖几乎所有的少数民族,还涵盖了民间文学和作家文学。2016 年前后,中央民族大学的国家“十五”“211 工程”建设项目《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年版)五卷出版。这部少数民族文学史更强调学科意识,选材范围注重少数民族的整体性,又具化到诗歌、小说、散文、戏剧、文学批评等五大体裁,也更具专业性。文学史书写的选材和编排能够最直观地体现编者的史学观、理论格局、写作思维方式和内在逻辑,而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的生态转向,以生态思维进行选材,也至关重要。
生态思维是一种去中心化的整体性思维,既不会为了突出某种主流文化而忽略文化的多样性,也不会为了保持多元文化的个体性就放弃主流文化整体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即不会为了“去中心”而塑造一个无“中心”的中心,而是构建生态意义上的命运共同体、共同生存、共同发展。因此,在新的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中,既要突出少数民族的生态,使少数民族文学蕴藏的生态智慧得到更为普遍的认识和认可,也要强调“生态的民族”,用新的民族文学史书写服务于生态文明的建设,在选材上,既要保持民族文化的多样性,又需要重视单一民族的诉求;同时,既要保持民族个性,又不能只注重单一的民族诉求而忽略整体性,更不能因为民族遗产的争议而产生新的对立以及一种心理上的自我封闭。在这个问题上,吸收和拓展多民族史观的精神内涵,构建多元、平等的共同体意识十分重要。德里达在《书写与差异》中运用结构主义的方法得出了一个去中心化的解构的结论,即“人们无疑就得开始去思考下述问题,即中心并不存在,中心也不能以在场者形式去思考,中心并无自然的场所,中心并非一个固定的地点而是一种功能,一种非常所,而且这个非常所中符号替代无止境的互相游戏着”①[法]雅克·德里达:《书写与差异》,张宁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505页。。在德里达解构的哲学范式中,人类中心主义的概念走向瓦解,这意味着在人类历史上占据统治地位的哲学理论思潮终结,21 世纪是一个生态学的世纪,也是去除“中心论”,倡导整体论、交融性、多元化参与的美学的时代。
以生态文明理论作为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的新视野、新方向,前提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观,在这个前提下,吸收和拓展多民族史观的精神内涵,构建多元、平等的共同体意识十分重要。“多民族文学”作为一种命名、一种观念或范畴,是能切实展示一个多民族国家文学的民族多样性这一特质的,虽然汉族是构成中国这个现代民族国家的主体,但多民族视野对不同民族是从平视的角度出发的,“多民族”这个词语代表着时代的推进,也是以共同体意识进行民族文学史书写的基础。在现有的民族文学史书写中,还存在着“单边叙事”问题,即将某个族别的文学话语孤立进行讨论,而忽略了关系性的视野,不是双边、多边的文化交流与融合,而是刻意地建构的独特性。在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的生态转向过程中,不管是着眼于单个民族,还是着眼于多民族,选材的策略都在于避免孤立,寻求共生。
少数民族文学史的书写从最初大规模的国家学术顶层设计,到20 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多元共生阶段,再到进入21 世纪后又出现了分化重组后的“合”的趋势;从族别文学史、文学概况的书写,从作家作品论、多种思想与方法的引入,到“多元一体”论的奠基和多民族文学史观的兴起,再到“命运共同体”的生态文明理论对民族文学史书写转向与突破的呼唤,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走出单向度的研究范式,突破学科框架和观念束缚,展开区域联合、横向学科互补、多媒体介质与跨文化交流是一种必然趋势,因为民族文学史书写从来就不是一种纯学术行为,而是密切联系着政治身份、社会转型与时代需求。
中国历来就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少数民族文学是整个中国文学的组成部分。如果用生态理论来比喻的话,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学和汉族文学共同构成了中国文学的生态圈,而生态学的一个常识是,只有单一物种的生态圈是不健全的,正是因为有了少数民族文学的多元生长,才保证了这个生态圈的完整性与生命活力。但不可否认的是,少数民族文学始终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少数民族文学中所蕴藏的生态富矿更没有得到应有的挖掘与发扬。少数民族文学史的七十年放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中依旧非常年轻,也正因为年轻,少数民族文学史还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和创新的活力。随着国家对少数民族文学的重视,新时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呈现出诸多可能性和巨大的潜力,也得到了来自创作与研究、官方与民间、汉族与少数民族不同部门、机构、人员构成、学理脉络的合力推进,呈现出一片繁荣的景象。在生态文明如火如荼的建设进程中,如何更好地发挥少数民族的生态智慧,促进全国人民构建命运共同体,这是少数民族文学史书写的新使命。以生态文明视野作为民族文学史书写的新路径,不是一种学术上的标新立异,而是文明史发展到一个新阶段为文学史书写所提供的新方向,也是时代和社会的新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