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璇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关于历史本质问题的考察离不开历史与时间之间关系的探讨。历史概念的形成,建立在人类对于时间的认知基础之上。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认为“历史性根植在时间性中”①[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442页。,可见历史观与历史意识的研究也必然涉及时间性问题。历史与时间之间的关系研究存在许多值得关注的视角。法国格勒诺布尔大学埃蒂安·布尔东(Etienne Burdon)表示:“时间性在一般的研究中,不是被从历史语境中抽离出来,作为纯粹思辨性的考量;就是被先验性地被预设了在不同文化体系中的结构一致性,使其脱离于现实。”②汪炀:《“历史与时间:欧洲与中国之比较研究”——第十五届中法瑞历史文化研讨班综述》,《欧洲研究》2019年第5期。时间性备受“固有观念”的影响而被忽略,或未被放置于适当的位置进行讨论。文学史的时间研究也同样地陷入如此的困境,因此,本文试图在文学史这一领域中,尝试寻找出历史与时间关系之间新的关联性,探究时间概念的本质及其如何影响文学史观的发展动向,最后整体认识时间与人的观念之间的共通之处,尝试从更多认知视角阐释时间的历史与哲学内涵。
在人们通常的观念里,时间是一个游离于世间万物的存在,而对其性质的思考也立足于纯粹的概念之中。大多数文学史研究对于时间的存在,都陷入某种一致性的结构认知之中,将其抽离于现象本身来述说。人们对于时间的认知与思考,在历史的发展中具有复杂性。时间对于现象的渗透,或说时间与现象关联之密切的相关研究由来已久,如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所说:“人类的生活是生活在时间的深度上的;现在行动的发生不仅在预示将来,而且也是根据了过去。假如你随意忽视、不去思考甚或损伤过去,那么你就妨碍自己在现在去采取有理智的行动”①[英]阿诺德·J. 汤因比:《汤因比论汤因比》,金重远译,田汝康、金重远主编:《现代西方史学流派文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42页。。基于此,笔者将首先回顾并梳理文学史研究中涉及时间性问题的研究现状,由此挖掘时间观认知的多重视角,并以此为基础进行文学史观与时间观阐述的新的可能性。
通过时间观这一视角的介入,可以打开一扇通向文学史基础研究的大门,发现许多可以进一步探索的空间。以下,笔者将对时间观之发展脉络进行基本的梳理与概括。通过考察时间运行本质,可以理解历史发展的观念。目前,学界主要有以下三种主流历史观念。
第一,循环时间观。这是人类最早的时间观念,古时候的人们依据其对于自然现象的观察,发现如日月交替、季节变换等循环往复的自然周期性质,从而形成了时间具有循环性的观念。即便到了农耕文明阶段,不论是从农业耕种的播种到收割的周期,还是农作物的生长周期等等,都与自然季节的变换轮替密切关联。基于这一农业生活经验的现实,当时的人们逐步将时间的认知精确化,产生了四季、年月日、时分秒、二十四节气等等对时间具象化的概念。这些具象化的时间概念,体现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农业生产生活的规律,由此循环时间观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展。这种循环的认识论,既体现了对于时间的认知,又是当时人们对于世界、生命的认知方式,例如,早期人类持有万物皆有灵的认识论,就会自然而然地导向“自然本源说”,以及灵魂不朽的概念。世间万物的生命由自然所孕育,最终再借由灵魂回归到自然。这些观念体现在哲学思考上,就产生了“宇宙回归论”;体现在文化或宗教层面,就形成“灵魂轮回说”;体现于文明中,就有周期性毁灭与重生的灭世预言。
第二,线性时间观。在如今这个受到现代化理性、进步等观念影响的时代中,人们所普遍持有的时间认知是线性时间观。线性时间观将时间视作一条只向未来行进的单向直线运动,且其流逝无法挽回。线性时间观的形成或可追溯到中世纪基督教的影响。陈群志认为,基督教突出上帝创世这一事件,设定了一个历史的开端,再以此事件进行展开和蔓延,发展出一连串的事件。因此,在基督教的观念里,事件与事件之间具备因果联系,一个事件必然有导致此刻发生的前端事件存在,以及此刻事件的后续事件的产生。②参见陈群志:《重新衡定线性时间观与循环时间观之争——一种基于哲学、历史与宗教的交互性文化考察》,《社会科学》2018年第7期。事件与事件之间是一场线性的历史进程,形成了“过去-现在-未来”的序列,并由此建立起强烈的历史意识与时间意识。
第三,相对时间观。所谓的“相对”,是立足于物理世界的视角而言的。物理世界对于时间本质的探究也具有独特之处。在经典力学归纳总结出的种种物理方程中,时间所代表的只是运动过程中序列变化的标记;而运动必须相对于所给定的参考系,才具备描述其现象的意义。“相对”可谓经典力学中极为重要的概念。而爱因斯坦著名的相对论,不仅揭示了不同的时间认知结构,还进一步地将“相对性”的概念推向了时间当中。首先,相对论将物体、时间、空间这三者结合起来,提出时空的概念,并表示此三者是不可分而论之的,必须以“时空”这一整体化的概念来描述其运行模式。那么,既然时间也是空间、物体运动、变化过程的一部分,就无法将之抽离出“相对”的概念中。接着,相对论再将引力这一概念引入其中。时间再也不是一种普适不变量的观念,其与物体、空间三者之间是无法分割来看待的,并且线性时间观的单向直线观念也不再是绝对的,“同时”这一概念也增加了不真实性。人们的传统时间观念在相对论的理论对照之下,由此显得极不可靠,简单地只以一个固定的时间参数观照整个世界、整个宇宙的方法,如今再也无法行得通。
文学史与时间的关联最直接的体现是在关于文学史的分期问题上。历史分期是指研究者根据文学史发展过程中具有界标意义的时间节点作为依据而对时间进行片段式的划分。表面上看,分期只是作为文学史的时间线索,但实际上,文学史分期背后蕴含着不同史家对历史、文化、思想等问题的不同理解。划分文学史的时间阶段采用的标准与依据不仅仅是对时间的标记,更是体现出其背后丰富的人文内涵。例如,采取政治史意义的朝代变更或者社会学意义的现代化进程作为分期依据,反映了文学观念的认知差异。简单鲜明的时间划分在文学史分期中扮演的是一个易于辨识的角色,用以作为变革节点的划定。略显遗憾的是,目前在文学史分期的研究中仍然缺乏将之与时间自身的特性真正地关联起来的论述。时间的意义无法通过分期观念或分期方法展现出来,时间在文学史分期中只是作为一种表层的简单介入。即便如刘勇教授所言:“任何历史的意义都是由时间来确定的,时间不仅是历史价值的评判者,而且它本身也参与其中,是历史进程中特定内容的有机组成部分”①刘勇、张弛:《文学史的时间意义——兼论“民国文学史”概念的若干问题》,《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但总体上仍只聚焦于文学史分期及其社会学意义的层面上进行论述,并没有在此基础上做进一步突破,其中最为关键的问题在于,研究者如若只是维持日常经验对于时间的认知,无法对时间的意义做出更为深入的理解的话,那么就难以在“时间意义”这一点上进行新的突破。
张荣翼教授在“时间意义”这一点上迈出了突破性一步,他在考察文学史“时间特性”的一系列文章中提出“时间的座标”“时间段”等概念,开启了文学史时间性思辨的思路。例如,他在《文学史的时间座标与哲学性》一文中,试图寻找文学史在“过去-现在-未来”这一时间序列中其不同的意义所在,并且关注文学史在“当下”或当代的意义②参见张荣翼:《文学史的时间座标与哲学性》,《浙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1期。。因为无论如何追溯“过去”都无法做到完美符合当时的状况,对于历史的追溯只能立足于当下人们的观念以及具体的需要来进行筛选、解读与整合。就历史研究而言,作为“过去”的真实性占据着较大的比重,但是对于拥有读者解读权的文学作品而言,比挖掘其历史真实性更为重要的是,对其的解读在当下具备何种意义。因此,文学史座标轴往往聚焦“当下”的效果史视角。如果说时间的座标关注的是文学史在时间点的历史意义的话,那么时间段的概念则更为注重历史意义在时间上的延续性。张荣翼在《文学史的时间段问题剖析》一文中认为,一方面,任何时间节点的历史意义,只有在时间段的延续性上得以展现,才能确立其重要性。此外,为历史事件划分出带有主观选择性质的特殊时间段,也是一种历史意义的建构过程,对历史的了解与梳理提供一种辅助思路。③参见张荣翼:《文学史的时间段问题剖析》,《社会科学》2015年第7期。上述文学史的时间性研究,将种种时间的概念纳入其中,虽然所聚焦的议题仍然是社会与政治变革中所产生的历史意义,而时间在此之中也只是作为标记的刻度作用。不过,即便只是附属的性质,时间在文学史的研究中仍然拥有属于自身的存在感。
时间真正成为文学史研究的前置问题是源自研究者立足于时间观来看待文学史观的发展。时间与历史的关系,除了历史概念的存在必须以时间认知为基础这一原理之外,更为深层的因素还在于不同的时间观认知将会影响研究者对于历史意识和史学观的理解。例如,通过循环往复的自然现象来理解世界的古希腊学者,其所建构的循环时间观,使得他们轻视于对历史观念与意识的建构。线性时间观则相反,先建构一种单向、进步的历史意识,而由此产生的线性观,反向影响了线性时间观的诞生,使得人们对于时间的观念认识又多了一种选择。时间自身已然得以影响历史观的建构与发展,真正占据着论述的主导地位。例如,赵黎明在《“时间的政治”与学衡派文学发展观的历史命运》④赵黎明:《“时间的政治”与学衡派文学发展观的历史命运》,《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一文中,就将时间观代入到文学史观的研究当中,探讨在持有诸如循环观、线性观的时间认知的情况下,文学史观将会如何发展。
不同的时间观同时也影响着人们的世界观、历史观,进而影响研究者的文学史观。历史循环观是早期人们所持有的一种观念,它决定了当时人们对一切知识的思维模式,如对时间与世界的认知,或对待文学的态度。回望西方近现代之前的文学发展,文艺复兴运动是其中值得分析的历史现象。根据历史循环观,人们形成一种历史退化论的认知,认为回归原点是历史发展最终的目的,那么对原点的“美好建构”也是理所当然的。人类历史的走向自然而然逐步衰弱,最终回归至原点。文学观念的发展在古人眼中也持有同一种走向,即当社会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文人忆古之情、文艺复兴之理念就会产生。另一方面,文学艺术自身带有退化论的基调,因其所能展现的个人情感、日常经验、社会现实、思想理念等,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进、社会结构的改变、知识的积累就能够得到进步,因而难以设立一项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进步标准,甚至社会结构的革新、科技的进步反而造成了精神世界的堕落、颓废,进而影响文学作品中文学性的彰显。
在宗教与科学的加持下,时间的线性进步观在步入西方近现代之后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牵引众多的知识领域争相进入这一话语模式,文学史研究也深受其影响。但与其他领域不同的是,在固有的文学史观念中,文学自身无法与时间观的线性进步观产生直接的关联,从而难以形成一套具备说服力且通用的标准,由此只能转向其他“进步观”。例如,文学的创作技巧等技能、技术层面的东西,自然可以随着时间的积累而得到进步。又或,伴随着社会观念的进步、社会结构的改善,人类必然累积丰富的社会知识经验,而以表达日常经验、社会现实为目的之一的文学,可以通过这一扇窗口,在不同的时代展现不同的“当下”社会内容。从文学史的整体历程来看,这必然存在着对前代观念的更新,这也可谓是另一层面的“进步”因素。
文学史研究是学者对文学作品的历史发展和演变进行系统性的研究与分析的过程。作为文艺学的三大分支之一,文学史研究区别于文学理论、文艺批评的最大特征是其对历史的把握。强调历史的发展过程,一方面既是其独特的研究性质,另一方面也是对文学史家的内在要求。韦勒克在叙述文学史的研究特征时,曾梳理出三种不同的文学史观:第一种是文学的重建论主张,也称“历史主义”,即研究者需完全从研究对象的历史视角出发,排除自身对历史的“后见之明”,这是一种理想化的纯粹的历史还原;第二种是在看到了不同的历史时空之间存在不同的艺术风格,后代研究者需带有极大的同理心与想象力去挖掘前代作家的创作意图,以此达成文学的“历史”的链接与沟通,想象性地去建设文学史的“当代观点”;第三种是跳脱出“历史主义”与“当代观点”之间,运用“透视主义”的观点,既阐明作品在历史进程中的发展变化,又阐明作品“永恒的”内在价值。①参见[美]雷·韦勒克、[美]奥·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33-37页。不论是以上哪种文学史观,其共性是背后均隐藏着研究者的时间观。作为一种客观存在,时间是人类认识历史的基础,剖析文学史观背后蕴藏的不同时间观,能反观文学史观及文学史叙述框架的形成过程。
文学史时间观中的循环观,表现为两种极端观念的轮番交替,类似于“日夜交替”的发展演化。例如,中国文学史书写就对文学的本质和功用有着“诗言志”和“诗载道”两种理念。以此为基础,周作人提出随着朝代的变更、时局的稳定与否,当时的文人将会只选择其中一种理念为其主导观念,而整个文学史编撰就是在此两种理念的交替演化中推进。西方文学史则在创作类型上以荣格的“幻想式-心理学式”创作或尼采的“酒神-日神”精神理论为基础,将其分为两类:其一为立足于理智、集体,描绘社会现实的“现实主义创作”;其二为立足于个人情感,着重于幻想式情绪抒发的“浪漫主义创作”。根据以上理念形成以时间为主导地位的文学史发展规律。这种规律性的循环观念,自然来源于古人对于日夜交替、四季循环等自然现象的规律总结,并将之应用于文学史的领域,将其整体化以便易于把握整体的发展规律。这两种理念实际并存于同一时间当中,并相互影响与发展。但是,时局的不同影响着主观选择,于是便造就了某一理念在某一时代获得主导性地位的局面。
早期的文学史观,由于缺乏对于文学定位的准确把握,因而仍然保留了政治史、社会史、思想史的倾向,因此,线性历史观是文学史的主流叙史手法。以历史元叙事的理念对历史进行回望、反思、探索,必然需要在最初的阶段建立一个具备进步特质的核心概念与范畴,再以此为中心,将能与之关联起来的历史事件都囊括进来,串联成一条历史线索。文学史的撰写也是基于“历史元叙事”这一概念的产物,以文学为目标,通过对历史进程的整体性探索,揭示文学发展的本质规律与未来走向,在时间的层面把握文学世界的整体结构与发展。例如,现代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书写中,被描述为寻求中国现代性建构的话语模式。追求理性、民主、进步等西方现代性理念的植入过程,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主要范畴;而“十七年”文学史则以“革命”为主要核心范畴,集中体现中国社会在现代化历程中即将完成的重要理念。“在元叙事的框架之下,文学活动的一切特征都被视为最高的预设本质的症候, 甚至文学的存在也只是某种元叙事的表述工具”①李松:《经典化批评的现代性历史元叙事及其悖论——以建国后17年文学批评为中心》,《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7年第5期。。“现代性”“革命”等概念在历史元叙事的理念中,建构起一种结构性的核心范畴。因此,在文学史的具体编撰中,学者们会尽力把各时期的文学作品、文学现象等归纳到既定的理念范畴,而对无法纳入既定理论框架的文学作品以及现象就只能选择抛弃。
虽然利奥塔提出并阐述了“元叙事”作为“现代性”标志的概念,然而其目的却是质疑历史在“现代性”进程中所产生的种种社会危机。利奥塔以“后现代”概念对“现代性”进行质疑与再思考,否定了以普遍性原则叙事统合所有现象的总体性话语模式。“后现代”概念的提出,目的在于解除以总体性框架整合以及统括多元化特征的现象、观念、知识等概念。同时,利奥塔也提出,在解构总体性理念后对事物的考察标准即“局部决定论”,尊重事物、现象、概念等开放性、多元性、差异性特质,任何对此的理解与考察必须是局部的,只应立足于一定范围的时间和空间内。若以文学史叙事框架为例,利奥塔的上述意见可以如此理解:“元叙事”的宏大叙事结构应当让位于一种“小叙事”的叙事结构,例如“节点化”“片段化”“地方化”等类型的叙事模式,将目光聚焦于局部的事件,并仅限于此而论之。如今,西方学界的文学史研究也越来越倾向于小叙事的文学史书写模式,其研究视角注重于“关注历史的边缘、横断面、偶然性、碎片化、非统一性等问题”②李松:《哈佛版〈新美国文学史〉的后现代主义文学史观及其反思》,《文艺理论研究》2016年第1期。。以重要的文学事件、重要事件的时间点、文学史时间段为中心,用文化研究的方法将之置于空间视域里进行研究,是如今“后现代”的文学史观所常用的方法之一。
在近几年的海外汉学研究中,学界陆续出版了几部以“小叙事”文学史观写作的文学史类著作,如孙康宜和宇文所安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年版)抛弃了以社会变革作为文学史分期的依据,着重凸显文学的文化意义、文化视域,形成以“文学文化史”为概念的研究理念。“文学文化史”的研究方式主张跳出文学的领域与政治的视野,挖掘其他影响文学发展进程的文化因素,将大历史框架的概念浓缩在一段历史时期之内,扩大某段历史时期的研究视野,突出时间段的整体性,舍弃以人类历史发展进程这一整体框架来叙述历史的流动模式。时间在“文学文化史”的概念里不再径直往前流动,而是各自循环于各自的时间段之中。此外,还有王德威主编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22 年版),由多位学者分别选取特定的历史重要时刻作为切入点来进行某一章节的书写,此重要时刻或是一个关键的文学事件,或是文学发展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最后所有时间点关联起来汇总成一种网络结构式的关系。这种网状式的文学史书写模式重点在于探讨文学史发展演变的多种可能性,企图挖掘被深埋已久的历史可能性。显然,这与物理时间观突出局部、节点、相对的特性相吻合。
就文学史的构成而言,大致分为“文学-历史意识-时间观”三种属性,而这三种属性都由人的观念或认知意识所决定。人类将自身日常经验所总结的知识构成一套基础观念,再透过“时间”这一概念作为媒介,主导并影响自身对于生活处事、思维方式等一切思想与行为模式,其中就包括建构“历史观”与“文学观”。通过观察自然而总结出的“循环观”、建构宏大叙事所形成的线性观,以及试图聚焦于局部与相对性的“阐释”论,这三种不同的认知观念,推动了不同时间观念的形成,最终反映到历史观上。因此,不但能以时间观作为切入视角,深入探讨文学史观的建构基础,而且能反向在文学史观及其时间观的内在基础上探索、挖掘人们潜在的认知意识。由此,“文学史-时间观-认知意识”成为紧密关联的三者,文学史也可作为人类自我探究认知意识的途径之一。
人们对于文学史发展运行规律的探索,蕴含着“轮转”的概念或其概念的变体。弗莱就曾以四季的变化交替来类比于他对于文学史发展循环观的认知,例如他将总结出的“喜剧、传奇、悲剧、讽刺文学”等四种文学史模式与“春夏秋冬”进行直接类比,并表示此四种模式也将如四季一般循环运转。假设我们将弗莱的这层类比做进一步地扩展,“神话原型”的概念就可等同于“四季”这一结构,则其“神谕形象-魔怪形象-类比形象”或“神话-传奇-高模仿-低模仿-反讽”可视为类似“春夏秋冬”的“元素整合”,而“四季的轮转”就为“置换变形”,最后将这一系列理解抽象化的概念——“原型批评”就可等同于“时间”序列。就此,弗莱的“神话原型”理论就构成了一套四季运转式的体系,这是对自然现象的认识而诞生的循环论在文学史观念中最为直观的表现。
此外,在探究何为推动文学史发展的动因时,学术界普遍将其分为自律论与他律论这两种模式进行研究,其中,“自律论模式”专注于发掘文学史发展的动力内因,并且其成果始终与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等理论密切关联。张荣翼、李松的《文学史哲学》将“自律论模式”的论述总结为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和泛结构主义三部分①张荣翼、李松:《文学史哲学》,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60-372页。,陶东风的《文学史哲学》对此总结为“形式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的发展之路。上述这些理论各有特色,但都有共同的基础视角,即将文学史的发展规律视为一个整体,注重一种整体观的认知以及系统内部各“元素”之间的相互关系。“文学形式自身在一个封闭的系统中自我调节和自我转化,文学史的任务即是描述这种转化、调节、替代的历程。”②陶东风:《文学史哲学》,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33页。显然,在探讨一项知识体系的自我内部运行规律时,将“轮转”这一概念代入进去应用,并形成一套以此为基础的理论是较为普遍的方式。不过,在此需要表明的是,虽然循环式认知方式是人类的基础观念,并且经常直接应用于所有可能的知识范畴之中,但是其本身并不必然与知识体系自身有所联系;另一方面,总结于自然经验的“内在循环式”的认知模式,却往往能契合知识体系自身构建体系“内在化”的本质与规律,因此,循环观也就经常被代入各种知识体系里的循环论的理论建构中。
文学史的“自律论模式”试图立足于文学自身来认识与归纳文学的本质与发展规律,然而,文学同时也属于人所创作的产物,人类的行为、思想、观念也必然会给文学以极大的影响。例如,文学史逐步脱离文学作品的单纯收集排列,开始关注文学在历史发展中的规律,可视之为当时的人们对于“进步史观”的痴迷,并将之应用至各个领域。因此,对文学的社会功能的重度关注,一直是文学批评、文学史发展等领域的主流叙事方式。文学史的“他律论模式”就是聚焦于此的研究视角。文学史的“他律论模式”理论具备多个层面的理论基础,例如实证主义、黑格尔主义、进化论等。其中,进化论将是以下论述所聚焦的关键所在,原因就在于其所能联系的线性时间观。
在文学史的视角中,文学创作在历史的发展中是否具有进步的概念,这是一个仍无明确答案的问题。显然,文学退化论更占据许多人的认知领域,例如弗莱的文学循环史观就是个典型的例子。然而,当文学与社会的观念置于一起并行讨论时,文学史的进步观就得以成立。不论是科学的发展,还是思想观念的改变,相比于古代而言,现代的社会必然处于更为进步的状态。这一认知立足于现代人拥有对前人经验的累积与改进的可能。而文学最大的价值所在,在于用文字表现当时人们的社会观念。随着时间的推进,社会观念的进步,人们透过文学所表达的观念也将随之“进步”。因此,当视角聚焦于文学观念与社会观念一体时,文学史进步观就得以成立,文学史最初建设的基础也拥有了立足点。
“理性”“整体建构”和“进步史观”的线性认识观发展到极致,必然会触发其他视角的反弹。20 世纪上半叶,两次世界大战让人们对于“理性至上”的观念产生怀疑;经典物理学大厦的崩塌,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建立使得人们对知识、概念、真理等是否具备“绝对性”产生了动摇;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及其符号系统更是让人文学科的许多学者开始抛弃知识的“真理性”,转而关注知识体系的“建构性”与“对话性”。拆解线性认知,解构人类的固有观念,专注局部、提倡多元化等理念逐步建立起来。其中,“相对”的概念以及局部和整体概念的变化,是这一时期人文学术界所重点关注的。新“整体观”的建构与“局部观”的崛起对人文学科的影响,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文化学对各个人文领域的渗透。文化学一方面打破人类集体命运的观念,重视局部的民族、国别的文化现象,另一方面,文化涉及了人类及其社会的方方面面,并且各个领域之间密切关联、相互影响,并不能简单地分而论之,这是一种“局部”的大景观。文化学是局部与整体相结合产生的一种独特现象,也让人们对于“相对性”“局部”“整体”有了另一种层次上的理解。因此,不论是弗莱、闻一多,还是孙康宜和宇文所安,都转向了以文化视角来解读文学和文学史。这也为文学史的“外在影响论”提供了另外的视角。
文学史是文学的发展历史,也是文学作品在不同文学史观、文学观下被遴选出来的结果,由此形成了“文学经典”这一概念。如何处理文学经典的历史叙述,是所有文学史、批评史研究都绕不过的话题。文学经典是文学经典化历史批评运作的结果,其核心问题是文学史观的时间意识,亦即研究者通过什么样的时间观念考察经典的形成过程。时间观的发展史可总结为“循环观-线性观-局部相对论”这三个阶段,人们从早期的观察自然现象的变化规律总结出时间这一概念,并赋予了时间循环论的性质。循环论成了早期人们的认知方式,其“轮转”意识也随之代入到知识体系的方方面面,就如以人类早期知识体系的代表——神话体系为基础,代入至文学史观,形成了一套原型批评式的理论模式。当人们开始专注于个体的感知方式,并且投注于理性与感性的认知模式,方向性的线性时间观就此诞生。线性时间观不仅指引了方向,还让人们将视野放得更长远,思考未来,由此决定当下的生活方式。放眼于未来的目标赋予现今进步的意义,并联系过去与未来,各类知识体系由此而建构,例如“文学史”体系的建构。同时,意义的赋予、“宏大叙事”的建构,也让时间脱离于自然,成为了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存在。总之,时间观、人类的观念、文学史观这三者,共同随着“循环-线性-局部”这条脉络的进程而逐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