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橹
天空布置得如此蓝, 如此纯粹的蓝, 一定是给人以希望的。
即使隔着玻璃, 隔着墙, 阳光也努力地想照耀我们, 这也是给人以希望的。
树枝接着这阳光, 鸟巢也接着这阳光, 连树根底下每一片枯叶也是接着这阳光的。
那地底下静止的水, 古井里的水, 甚至阴沟里的水也是接着这阳光的。
因了广袤的阳光的照耀, 天空反馈纯粹的蓝, 美好的蓝, 一尘不染的蓝, 这是——
光, 呼应着光。
呼吸, 呼应着呼吸。
爱, 呼应着爱。
春不计较倏忽, 该来时, 她便来了。
天空要重新打扫, 云朵染色, 那些镶金边的占有了拥挤的房间, 光线呈扇面打开, 清新, 通透, 像开启的窗。
风有垂首之心。 他恭敬地奉上沉酣的泥土, 让昆虫抬头, 草木之尖, 细微的响动是绿色在卷, 生于大道, 长于田埂, 地底下奔腾的万物, 有灵, 且美。
河流有了表达的心思, 她渴望诗和远方, 碰上石不纠缠, 碰上坎且绕过, 对于轻佻的杨柳枝居然生了饶恕。
她对贫瘠也是饶恕的, 她对干涸也是。 只因, 她深信: 有一日, 会毅然决然地悬挂成瀑布——
大地回暖, 燕声袅娜, 水流是这人间扑不灭的火焰啊, 像门楣着色, 季候书写的对联, 红红火火。
春意渐浓, 苏醒得慢的总是人, 三分慵懒, 七分意难平——
流年花开年复年, 莫若反手, 便把门儿关了, 任凭江山锦绣,春水滥觞, 我只看窗前月, 你若升便升, 不升, 如我一同, 睡吧。 梦中好日月, 不可醒来!
它从繁复的绿中来: 那塘水是绿的, 那水徐徐展开的波浪是绿的; 撑起它的枝干是绿的, 那枝干上凸起的小刺也是绿的。
它就要结嫩嫩的蕊了, 那蕊中的一点是多么鲜绿啊, 清新,洁净, 完全不沾一点尘俗。
同时, 捧它于手掌的, 还有慢慢饱满的叶, 那是碧日晴天里一碗扑鼻的荷香, 是惠风和畅时朗吟的阴凉; 即便是天凉冷雨,有人失意, 它也是让人一饮而尽的清醒剂, 不纠结于泥淖, 以高出水面的姿态打量云卷云舒。
燕子从人家廊檐下来, 它停留在渐渐张开的叶上, 它的脚蹼会绕上一点荷的心意。
蜻蜓也收了急性子, 它不再满足于只点一下水, 而总是学水鸟的样, 频频点头, 在莲蓬尚未成熟的蕊上若有所思。
有那么一刻, 莲的呼应摇动了水塘, 水塘边的青草荡漾开来,像季节招募了拉拉队。
一阵风, 又一阵风。 一场雨, 又一场雨。 岁序流转时, 不知不觉, 庞大的绿集合完毕, 它们奉献了一场浩大的莲之盛宴, 坐在如梦如幻的蓬屋中, 莲子掀开自己葱绿的衣袍, 它有多么白净的身体, 纤尘不染, 仿佛天界来客, 只是借这人间山水走一遭。
可是, 它有与生俱来的苦, 不是人间繁复的绿所能化解的。它将那一缕苦严严裹夹, 不想述说, 不想喧哗——苦, 本是自身珍藏的宝贝, 是月黑风高夜一声长叹, 是雨打芭蕉时喟然唏嘘。
甚至, 欢喜时有陡然涌来的点点愁, 得意时有不期而然的郁结上了眉头。
终究, 莲心是一袭绿啊, 即使苦, 也苦得意味深长。
天地间有一支莲, 从枝, 从干, 从叶, 从蕊, 从团团圆圆一个莲, 每个莲却安置一颗苦莲心, 这个造化, 我怎么羡慕得来,我怎么说得明白!
阳光复三叠, 我喊出三件事物: 屈夫子、 妈妈和粽子。
阳光复三叠, 我喊屈夫子, 屈夫子是有人喊的。 这一天, 人群倾巢而出, 潮水一般涌向潮水, 所有的走兽飞虫、 花木棘刺都过节一般, 因有热闹可瞧, 而显得既兴奋, 又有几分庄重。
这日的云朵在赶集, 海水收起自己的咸湿, 大风聚集在龙舟的桨叶, 阳光犁开翻滚的江湖。
“离骚” 与“九歌” 中沉寂的药石再一次蓬勃生长, 艾草和菖蒲亮出青绿的腰身——它们有站岗的重任, 万千门楣、 窗棂,拐角的墙边, 这些抵御寒潮与蛇蚁的卫士, 温暖又坚定; 泱泱水域中, 如果看到这连片成排的绿色植物, 心儿, 总是很快安定下来, 像天和地, 都在配合这刻的宁和舒缓。
如此稳固。 如此生气盎然。
屈夫子的新篇章, 就要在潮水中诞生。
君子痴迷文字, 也痴恋这万古河山。
阳光复三叠, 我喊妈妈。 妈妈, 我更愿意喊你。 唯有喊你,我才有粽子吃。
要回到童年里去: 粽叶金黄, 包瘦瘦的米粒、 三两颗红枣, 有那么奢侈的几回, 包了瘦瘦的肉, 或者, 香得不能再香的鸡蛋黄。
妈妈, 就是粽子里只有梅干菜, 只有青菜叶, 那也是这世间最好的美味, 最完整的端午节。
要回到青年里去: 你已经病入膏肓, 那个年代把苦难、 希望和疾病都分享给你, 不管你接不接受, 能不能够, 都意图耗尽你的体力和心智, 你为数不多的节日是风雨飘摇的, 只是, 你撑着——你必须是灯塔, 你要打出那束光, 照耀你的孩子。
你的生命终止于我的尚未成熟之年。
我还完全没有方向, 没有坐标。 你把这个世界推给我, 在猝不及防中, 我把漂泊作为我的终身职业, 我认不清到底哪一条河流可以让我不覆舟? 甚至, 我还没有选择一条正确的河流, 你就用悲伤的洪水淹没了我。
但, 我依然坚信你就是一座灯塔。 在最深的夜色中, 我仍可泅渡到你身边。
妈妈。 我已泅渡至今。 异乡的河流还是云谲波诡, 趁风暴尚在喘息, 我有坚毅的眼神, 吓退逆流中捆绑我的水兽。
我只有游向你, 才可找到稳定的家园。 才可伏在你膝下——
阳光复三叠, 妈妈, 端午节了, 你再做一次粽子吧。
这一次, 我愿意以我的心作馅, 只因, 你曾那么捧起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