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纲
一百二十年前的那一条垄沟, 才是西辽河畔处女地上, 开天辟地第一犁。
这是一片还新鲜着的垦荒地。
犁杖, 是老辈传下来的神器, 一把齿儿梳子, 专门梳理大地。
父亲是第二代垦荒人, 爱犁杖, 胜过爱自己的手足。 他与犁杖身手相扶, 生死相依。
一条垄沟挨一条垄沟, 画出一片连一片整齐优雅的纹路, 繁衍支撑果实的秸秆。
不打铧子不住犁, 是农家的口头禅, 也是自信与骨气。
冰雪之夜, 父亲一个人与两只野狼对峙。
护院犬靠主人壮胆, 主人靠灯火壮胆。
心里明镜似的, 后退一步, 就是自掘坟墓。
看过小路边的石竹花吗? 那开得干净的小花和艾蒿的苦味,是童年记忆里专属的气味。
走过冰期, 势不可当地绿遍天涯海角。 除了犁杖, 谁也无法与荒草作最后的较量!
小时候, 我喜欢大雨滂沱后的夏夜, 枕着庄稼的拔节声入睡。
死里逃生来闯关外, 为求一条生路。 走近古战场上锈迹斑斑的箭簇, 走近藏头露脚的界壕残垣, 面对千万年的渔猎之地和游牧场, 你能说什么呢? 落地生根, 手里犁杖斩草除根的霸气, 才是唯一的依靠。
半在地下、 半在地上的地窨子, 半是冰雪覆盖、 半是沙尘风暴的年月, 垦荒地的炊烟跟高粱谷子比肩, 一天比一天繁茂。
生活在大地的褶皱里, 我们播种并收获。 垦荒人有一句著名的狠话: 庄稼不收年年种。 扶起一颗高粱, 就端住了一顿饱饭。
田垄守护着村庄。
村庄也守护着田垄。
流浪在老屯子之外, 成堆的理由隔着归途之路口, 依然改变不了垦荒人后裔的血统。
挂在村口场院顶上的明月, 是我思乡时亮起的灯笼。
小县城叫开鲁。 怎么想出来的名字? 又一轮开天辟地, 或者浴火重生吧?
一百多年前, 这地方还叫塔甸子, 一座辽代砖塔独守空旷。
战马与弓箭, 肉搏与厮杀, 部落之间的盟誓与毁约, 都被岁月清空。
沉积的废墟、 古墓和灰坑, 随意荒芜, 无言若期待。
忽然, 卷地的嘈杂横渡西辽河, 脚印踩着脚印, 拥来一拨接一拨垦荒人。 闯关东没有匆匆过客, 迁徙的流民群体转身成了拔不出根的部落。
民谣说, 三座衙门一间殿, 城隍老爷陪知县。 南来北往的口音, 习惯游牧或农耕的人们, 都是不相识的亲人, 同心同德, 打理与守护这一方水土。
七十年后, 我像沙蓬蒿一样随大风翻滚, 最后泊在小县城。
马贼两次血洗, 日寇八年盘踞, 生死磨难, 已成为褐土败壁和沧桑残卷。
打锦州的农民担架队, 《农会会歌》 和麦新带队打游击, 口耳相传, 拒绝岁月的风干或凋谢。
老城随江山逢春, 风雨中节节胜出, 脱胎换骨。 西辽河, 千回万转, 流向大海。
再往前冲出一步, 就跌下台地, 飞流直泻三百里, 首当其冲的, 是荒村土屋, 必定东倒西歪, 如狂风怪柳。
没有跌下, 转头朝南, 注入荒原。
谁不惊叹奇迹?
本来是高原散养的一匹野马, 奔跑的天性, 四蹄擂动大地为自己鼓劲。 曾遇见密布漏斗之网的戈壁滩, 四敞大开地拦截, 哪一步不是九死一生的前程!
谁是你心目中雷打不动的偶像呢?
台地边缘转弯, 善良的闪电, 照亮一念之差的抉择。 也只留下一个让人心惊的名字——台河口。
没有吞噬荒屯和谷底。
天鹅和大雁南迁北移, 遥远的驿站, 总牵挂小屯落的炊烟扶摇或径自拔高。
宝石蓝哈达和鲜红丝带缠身的古树, 明亮的功德碑。 绿叶千枝万串, 是春天为它更新的赞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