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辉卷
蒹葭苍苍。 巴根吐以北, 秋风正好。
向打牧草的汉子问路, 皮卡继续颠簸,人们侧身向草甸时, 远山在视野里律动。 摇一叶扁舟, 向更加静谧的气象, 天光无法穿透这幽暗草海。
交错、 簇拥与摇曳, 草木以近乎雷同的姿态, 构成了无垠。 毛毡苍莽、 起伏、 翻涌, 仿佛从北朝乐府中绵延而来, 甚至还有牛羊带着韵脚的哞叫。 无限延展的绿色与蓝色合于远方, 像混沌之初。
直至窗口中的风景停止, 汽车抛锚, 那是王坟沟的一处平地, 景象豁然敞开, 午后时光那么巨大, 我们却来不及触摸它的任何一个细节。
徒步向北, 地势不断升高, 荒蛮也自地图上的音译地名里蔓延, 草甸渐渐枯萎, 枝上果实寥落而干瘪。 地图、 航空相片、 指南针、 导航设备再也无法指引方向。
沿辙迹, 步入一片遮天蔽日的树林, 林中小径寸草不生, 树枝按相似的角度, 在头顶衔接, 像许多只大手搭建的拱门。 冷风透骨, 隐秘处似有腥膻气味, 心头紧紧的, 因此脚步也快了起来, 直至视线再次开阔。 那期间, 唯一的标识物就是西北方向云雾缭绕的大黑山主峰。
大黑山的南坡有辽代的三座帝陵, 分别是永庆陵、 永兴陵和永福陵。 永福陵里葬着一位皇后——萧观音。 她是辽代著名女诗人, 史书上说她相貌“颖慧秀逸”, 她善弹琵琶, 又工于词律, 是不可多得的才女。 在《伏虎林应制》 中, 她写道: “威风万里压南邦, 东去能翻鸭绿江。 灵怪大千俱破胆, 那教猛虎不投降。” 意象大开大阖, 豪气干云。回想刚刚经过的那树林, 树隙间透出的闪光, 似乎真有猛兽的一鳞半爪。 难道这树林就是萧观音提到的伏虎林?
回望那安静树林, 它在黯淡光线里蹲踞, 随时准备跃起, 其实, 它就是一只静卧了千年的猛虎啊!
此时, 西北方向的乌云越过漆黑山峦,北风真的凶猛起来, 树叶沙沙作响, 空气越来越锋利, 然后, 细小冰屑掉落掌心, 这是高原上的第一场雪。
在更开阔的荒野, 成吉思汗古城墙只剩一道土埂, 它卧在高原上, 如同老人额头的一道疤痕。 黄昏时分, 成群乌鸦, 在卷积云之间, 它们双翅铺展, 如同创建中的象形文字, 天空与群山后退为背景。 就这样盘旋,成为高原的一个个节点, 或者它们正在编织一张足以铺天盖地的巨网, 这巨网在凡·高《麦田上的鸦群》 里曾经有过。
凡·高的乌鸦被巨大引力吸引, 向天边微光疾驰。 它们有的堆积在最明亮处, 有的消失于夜空蓝黑色的云朵里, 它们成为永恒的波纹, 成为巨大的网。 植物也被吸引, 向远方倾倒, 它们有着与云朵相同的波纹, 就像是天空巨网的拓片。 道路从脚下出发, 向月色深处疾走。
真实的月亮升起来了, 巴根吐以北, 鸦群在最后的光线里舞蹈。
大漠沙如雪。 那是苍穹下, 唯一可以写出来的浩瀚。
置身沙漠如同赏雪。 回想无数细小钟声在脚下奏鸣, 冬天被磨成粉末, 再降落, 堆积, 连结成巨大表面; 岩石被风雨击碎, 然后飞行, 聚集, 成为沙丘。 在细沙中行走,与雪中不同, 积雪均匀地击中行者的每一根神经; 沙却飘忽, 让人难以捉摸。 它们稀疏, 无法形成任何整体; 它们又那样真实,一览无余。
再走一段路程, 来到沙丘顶部, 新月形波纹已被抛在身后。
沙子缓慢流淌, 渐渐淹没了来时的脚印。 视野从脚下延伸开去, 色彩仍然单调。极目远眺, 雾气笼罩的山峦虚幻, 无所依傍。
这里, 岩石和沙子毫无节制地生长, 昏黄、 灰白就是一切。 声音、 形状、 词语, 甚至整个时空都显得徒劳。 闯入者可以窃窃私语, 也可以大声疾呼, 向这细小而巨大的矿脉, 向这些沉睡良久的沙。
瀚海阑干, 风展开巨大筵席。
万物在正午被寂静吞食, 我就在这寂静中央, 那巨大器官里, 我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无法抓住任何实物, 只有虚无。
空气从未如此亲切, 我把它们吸进身体, 握紧它, 就像面临深渊时, 握住一棵树杈, 不想释放。 它们成为我的一部分, 甚至占据了我。 这使我的身体无处可躲, 灵魂无处可藏。
当我再一次下滑至谷地, 世界突然具体了起来。 以四足行走, 在古老的沙上, 与远古时的自己为邻: 那些沙中, 一定有最微小的骸骨。
年复一年, 风的足迹画出沙漠的年轮。刻画, 我在这些沙上刻画, 试图留下些什么, 以弱小的脚, 而我的痕迹转瞬即逝。
只能臣服于这些流动, 像水一样苛刻地流动, 它们沿着重力的方向, 从未怠慢。 也有波纹, 以及恒河沙数般的个体, 简单堆积, 然后形成一个巨大的词: 沙漠。
关于沙子, 在《一个收藏沙子的旅人》中, 卡尔维诺由世界各地的沙子想到人类的语言, 说出沙子和语言的共同命运: 沙子一旦远离沙滩、 沙漠就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墓碑; 对于语言, 最初的人类发明了它们, 不同的人按照各自喜好, 把它们从世界一隅携带至完全陌生的场所, 把它们从远古携带至今天, 它们有的已经完全丢失最初的含义,成为自己的陌生物。
我阅读这些沙子, 如同阅读文字, 不知不觉中, 时间也正在阅读我。 我从沙中读到自己的历程, 万物的历程, 时间拿走我的词语, 让我最终无话可说。
真实的沙子正在进入我的眼睛, 耳朵,嘴以及汗腺: 我开始接纳、 整理并且铸造它们, 直至成为一副铠甲。 或者, 我用整个身体品尝这沙子(史蒂文斯说过:“我用整个身体品尝这只桃子”), 最终把它们视为自己的一副触角。
这些沙子, 对任何入侵者都同等对待,它们不断占有, 也不停流失。 就像任何一个具体的人, 都在无可挽回的占有并且自我流失, 以一种介于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力。
就是星空, 也被沙子细分。 却无法触摸, 因此只能把手伸入沙中。 风声不绝于耳, 就像水流那样隐秘而缠绵。 我是水中的沙或者空气中的沙, 是树木或者鱼化石, 我用最细微的知觉探索周围的一切, 生怕任何一次放纵, 毁掉这些温柔。 坐在一丛枯草旁边, 从三叠纪开始, 星光把我们的身体描绘一番, 就像堤坝土堆上并排坐着的石像……有香蒲的滩涂, 驳船用海鸥的脚趾捕捉那些白沙, 它们背影悠闲, 像是散步中的父子。沙上, 曲折划痕终点, 巨大河蚌正把夕阳层层包裹, 以多彩晚霞: 梦中的珍珠, 就像热气球悬挂在丹霞地貌里。 无论寒暑, 我都惦念那条腥膻的河流, 它的粗野味道直抵肺腑。 即使, 我在村庄的沙土墙边玩耍, 也能听见墙里蚌壳的瞌睡声。 因此, 我无数次到达那里, 想把它的白天与黑夜都装进背囊。
另外的时空, 那是正午, 毛乌素也在打瞌睡。
哈鲁浑迪的红色河床上, 风在沙地留下脚印, 沿脚印, 我向地图深处搜寻。 道老高图的黑马群在山间展开, 它们像是雨后岩石, 干净且饱满。 尘土从远方袭来, 大戈壁卷起旧毡布, 天空变得浑浊, 荒芜尽施蛮力。
沙暴袭击老石旦, 步行者丢失所有呼喊, 牧羊人背靠一棵树。
树下挖井人的名字裸露。
陟彼南山, 南山南山, 秋意阑珊。
诗经余脉, 在薄雾里浮沉。 视野稍歇,峰峦抱紧大地, 星星钉满天空。
驶离乌丹, 心里依然惦记着红房子。 不过半小时车程, 来到南山脚下。 那是从镇上向南眺望的唯一屏障。
山脉之于人类, 意味不尽相同。
海洋文明孕育的作家马尔克斯, 认为山脉几乎是无法翻越的屏障。
川端康成的山带有几分神秘, 它们生长在落雪的镜中, 夹杂着聚散和悲欢。
平原上的人们, 山脉最开始只是一个地理学名词: 一种正向地貌和负向地貌交替出现的地球表面, 或者大地上的褶皱(褶皱,其实也是一个地质学名词)。
如果你生长在大山里,“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也许就司空见惯了。 我是平原的孩子啊。
那里也有一座红房子。 冬日清晨, 鸡鸣和犬吠还藏在遥远的雾霭里。 沿街窗口开满厚厚的冰花, 锈迹斑驳的炉筒冒出白烟。 恰如木心先生在《从前慢》 中写道:“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入口, 有两扇开裂的褪色木门, 进入车站大厅, 屋顶高大而凝重, 少数几个灯泡像是寥落的星, 室内光线昏暗。 快要冻僵的嘴, 呼出白色雾气。 进门的右手不远处就是售票处, 窗口边缘被抚摸得漆黑且光亮。 紧接着是候车区, 水泥地面有多处破损, 两排青色长条靠背椅格外醒目……
此时, 雨后乌丹, 草地碧绿, 天空透彻而充满质感, 山体露出黛青色。
峰峦首尾相连, 好像嬉戏中的海豚, 它们时而在海中潜游, 时而把油亮而强壮的身躯露出水面。
向天空劈去的山脊, 如倒置的巨斧, 或者巨鲸高高举起的背鳍, 它们在白色云朵以及浪花间停靠, 就那样, 不知静止了多少年。
山脉隆起, 一切仿佛从我脚下拓展开去, 它的身躯在更深邃的地下, 冷峻、 客观, 像一个智者。
双脚抚摸飒爽石砬, 心境早已飞升, 踏草尖, 至山顶, 手扶高处磐石, 鸟瞰。 像一只鹰, 目光傲慢, 身体极速俯冲, 向着林中猎物。
领悟旷野, 一切都那样浑然天成, 就像史前, 尚未有人来过。
我和小Z 整理好随身物品, 互相拍照,与上午的闪光小径背向而行。 直至人迹全都消失, 视野里, 只有阳光、 土地、 植物和昆虫。
一个人, 从集体生活里断然孤立出来,如同苦行僧突然打破了禁忌: 刹那间, 所有清规戒律都可以不顾, 身体和思想完全暴露于巨大的自由, 而自由也毫不犹豫地占领了最微小的感官。 思想一下子变得空旷了……
工作程序却细致而繁琐: 极力寻找现实世界与航空像片的联系, 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可能成为佐证。 时间在不断验证中流淌,空间在不断否定中重生。
人们在现实和虚拟之间穿梭: 山中岁月, 秋日迟迟, 卉木萋萋。 所有这一切被简单计算, 抽象成为色彩、 图形与符号。 那么多作物的长势, 道路与沟壑的阴影, 零散的鸟声与脚印都无法收集。
游走于相邻两幅图像中, 高山具体而微, 小径恣意蜿蜒。 对于万物的柏拉图式的爱恋, 都隐藏在每一处笔迹里。 这山峦、 河流以及村庄都会经历狂暴与喧嚣, 一旦绘入地图, 它们就变得安静且优雅。
不知不觉, 黄昏已浸入村庄。
来到翁牛特旗腹地——赛泌塔拉, 中华玉龙从这里出土。
印象里一个文明的登场, 永远与抽象的建筑造型、 高大厅堂和熙攘的游客有关。 而这里只有破旧、 蒙尘的石头雕塑和几行寂寞的文字。 人们拿走他们想要的东西, 就自顾自地热闹去了。
岸边土墙上开着花, 夕光也把金子涂抹在它遇到的每一个物体上。 经过一段松软草地, 河水发出幽幽的光, 河床平坦开阔, 水流在密集的卵石中间肆意爬行。
远处山坡, 槭树林露出白色绑腿, 马群默默咀嚼着原野, 也许有牧马人在树下悠闲地哼着小曲, 他的嘴边, 或升起旱烟, 或跳跃着顽皮的狗尾草。
树林以西是错落的灰屋顶, 高矮不一的木栅栏环绕着庭院, 向日葵的金色花瓣已褪去, 只留褐色圆周。 鸽群零散, 野蜂慵懒,天光黯淡, 炊烟修长。
另外的仲夏。 有一个无神论者, 打着哈欠, 他随时准备向自己的困倦妥协。
萨尔瓦多·达利的白日梦: 另一些向日葵阴影里的手势融化, 那些农具变形。 敲击还在进行, 钟表向外张望, 虫声停顿。 午后, 睡眠把他曾经强壮的身体, 拖垮。
鼾声低沉, 那些疲惫在肌肉间流动, 一只衰老的猛兽: 腹腔塌陷, 眉头隆起, 眼睑下垂, 胡须花白。 只是, 肢体还留有旷野的势能。
小雨, 击起丘疹状波纹。 大鸟, 从漆黑枝条上起飞, 优美曲线刺破河面。 耕作中的老者稍扬起脸, 细数, 每一次降落和上升途中枝条剩余的战栗……
收工了, 人们倚在汽车后排座椅上沉沉睡去, 小Z 靠着车窗, 他的侧脸淹没在夕阳里, 那甜梦, 仿佛回到学生时代。
那时并不懂“今日同堂, 出门异乡……” 相聚显得极其平常。 这个被称作“游侠” 的不修边幅的人, 这个喜欢阅读奇幻小说的人, 这个买彩票并且因为美好憧憬而失眠的人, 多年以后, 他因为工作需要, 常年往返于天津和曼谷双城之间, 我也忙于日常琐事, 再也找不到相约小聚的理由。
汽车要经过一段崎岖道路, 当颠簸再一次恢复平稳时, 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
乌丹的红房子层层叠叠。
戴月荷锄, 新月果然挂在树颠。 树枝仍然向上, 为了抵达星星。 稀疏的枝叶在头顶相聚, 丛林里的秘密都被我们留在原处, 能带走的只有脚趾间的流沙和口袋里的几块顽石。
收藏某个地区最普通的沙子和石头, 似乎成了旅行的必要内容。 无论火山岩、 沉积岩还是变质岩, 无论颜色、 造型还是硬度,都将以另外的身份静卧城市一隅, 成为室内景物的一分子。 无所谓四季更替, 无所谓风雨雷电, 它们郁郁寡欢, 面无血色, 再不能承载任何荒野。 就像瓶子里的“西比尔”。
相较于它们数以亿万年的寿命, 人类历史只是一瞬(即使最新形成的石头也远比我们每一个人年长)。 这个苍老物种足以让人敬畏, 它们深藏于黑暗的地质年代, 一朝重见天日便是绽放。 之所以称之为“物种”,是因为它们或诞生于地心火热的岩湖, 或肇始于创世之初的微尘。 它们在自身的矿床里孕育、 生长、 跋涉、 然后衰老死去, 重新成为颗粒——土壤。 大马金正经历着这一切。
我们一直徘徊, 在地图上不起眼的三个蝇头小字里。 当地人说不清沙子的由来, 我们却甘愿花上一整天时间跋涉, 与它们对话, 并且标记与定位。
另外一场跋涉: 许多年以前, 河水汤汤。
水面以上是清澈的原野, 是灼灼烈日,水面以下凉爽而浑沌, 是另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 摸鱼的人附身, 双臂向水草深处, 下颌贴近水面, 双眼向前凝视, 若有所思, 感官在泥水中小心询问, 河流沉默不语。 泥和时光从指缝间滑脱, 一切比喻都显苍白。
鱼儿被突然的手擒住, 任凭身体如何扭动, 还是被抛向空中, 然后降落到草地上,它们与草叶一同跳跃, 闪着一片片银色的光。
一切如仪式般肃穆与神圣。
不必清秋时节的金络脑, 更无需青崖间的白鹿, 有竹杖芒鞋足矣。
那是梦中羁旅, 我在一幅巨大的卷轴里跋涉: 风声从远方赶来, 把我吹瘦, 我的峨冠和青襟暗合古意。 又或是故园篱下, 与友人品茗赏菊: 风中高士, 在云雾间昂首, 因为沉吟太久, 纸张开始泛黄。 那时, 我已分不清是人在画中, 还是飘然物外。
林中, 最隐秘时光, 树叶的光影留在红色沙地上。 红色树干, 红色砖墙, 就连人们的脸也都成了红色。 世界是一整块巨大的烧红了的黏土, 就像乌鲁鲁巨石。
沙丘是灿烂的“老虎, 火一样辉煌”(布莱克语)。
三足乌降落在西边, 沙子在燃烧, 只留金色灰烬, 在林间播撒。
树林是奔跑的上古大神, 是与日逐走的夸父, 或者干戚以舞的刑天, 连背影都那般无所畏惧。 林中, 有两位少年:
正坐在花园塔楼中
看守塔楼之门
他们脑中正有一庞然的命运
带着朦胧的眼神半侧着身
如石像般看向你
霍夫曼斯塔尔《寄 语》
突然的暝色, 从远方赶来: 地平线黑漆漆的, 向上是一层亮白, 再向上是黄昏剥下的铁锈。 头顶的蓝逐渐黯淡, 就像巨大幕布, 上面挂着忽闪忽闪的星。 这些星有时在倾斜的电线之间跳动, 有时从远处的屋顶上滚落, 也有时被公路上迎面直逼过来的车灯湮没。
星星多刺, 它们在逐渐密集的黑暗间初试锋芒; 虫鸣也似乎生出许多分枝, 乐声在更加隐秘的草丛里和弦; 装满秸秆的马车是移动中的山丘, 它们有节奏地起伏, 星辉点缀其间。
真实的山顶躺着看星星的孩子。
他快要睡着时, 远处的灯火被一个个团成圆球形, 然后串在一起, 拖出长长的尾迹。
那些星星是氤氲西塘倒映的钻石, 是老屋东厢檐下, 蛛网里规则环绕的钻石项链,或者, 是坝上草尖上错落的眼睛。 那时正是初春: 草熏风暖, 木窗格在月色井田的逆光里垂直, 芦席的交叉纹理被整齐划分, 她枯坐在斑斓的细雾里。 黑暗中, 燃起一小团寂寞, 一两句蛙声突然响起……
或者屋后, 她把冬天剩余的白菜交还给土地。
一把小镐头敲开解冻不久的园田, 也把沉睡的草籽唤醒, 灰篱稀稀落落。 低处, 刚解冻的土壤泛着青光, 樱树的褐色芽苞里藏着更多的秘密, 枣树的枝干粗壮有力, 桑榆的纤细枝条交错如一团薄雾。
她直起腰, 把一绺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 看看远处的道路和天空, 那里有没有熟悉的人影闪动, 有没有鸟雀降落。
土篮的光滑木手柄, 与柳条形成完美圆周, 白菜干干净净, 像整齐摆放的冻鱼。 她小心拣起一棵, 认真栽进垄沟, 用纤小的脚拨动土块。 春天的阳光越过屋脊, 空气渐渐活跃起来, 微风轻抚她曾经的妩媚。
后来, 白菜花在屋后的小气候里开放,鹅黄色灯笼挂在分层的花枝上, 几只蝴蝶,在白昼与夜晚的星阵下舞蹈……
真实的夜色覆盖了一切。 原来地平线以上的亮色变得昏暗起来, 远村的灯火与星空交错, 轮廓更加模糊了。 池水用少许星光织成一个私密的花园, 那些黑色縠纹是旷野留下的唯一印记。
越野车在黑暗中起伏, 身体随之波动,就像昆虫趴在一条被风舞动的飘带上。 车灯扫过, 牧羊人低声吆喝着羊群, 羊群有着拥挤而奇幻的目光, 它们在黑夜里晃动, 如矿井中突然迸发出的水晶——
它们, 是地上的星星。
近在咫尺的原野, 用粗糙而杂乱的影子轻抚车窗, 更广阔的远方以巨大钟罩盖在平面上。 我被巨人裹挟着, 在林间穿行; 或者我扶虎鲸的巨鳍, 在水面航行; 黑夜在我身体以下, 一切随时可能坠落。
大马金内部, 万物嘀嗒。 太虚高悬, 星宿安静而自在, 月亮静静地铸造。 我不断回头看向越来越远的山脉。
爬上一道山梁, 羊群星星点点。
灰白色诗人, 全身长满了眼睛, 它们向地图边缘生长, 像万能的蚕蛾。 我们仅仅是它怀中的婴儿, 在地图内部, 人类对辽阔一无所知。
骆驼井子把秋天稳稳托在手里, 掌心有一潭碧水, 嵌在倒映的天空里。
半坡处有泉汩汩流出, 泉边, 荞麦花田画出连绵彩虹, 那田边红顶白墙的房子有如儿童画。
北风是一把打击乐器, 散播来自地层深处的鼓声。 它们从高处, 向潭水中的波纹逼近, 就像鱼群正在追逐水面上的猎物。 阳光恰好在掀起的水花那里跳出来, 像是在水中藏了许久。
道路分隔草地, 分隔天空和群山背景,岸边开花的植物摇曳, 它们孤独而窈窕。 几块巨石从平滑坡度里钻出。 天空像是一整块玻璃, 它的浑然和深邃无法估量, 惊飞的鸟雀是它的唯一尺度。
午后, 云影爬过垭口, 天光黯淡, 骑摩托车的青年人皮肤黝黑, 他对我们手边的航空影像和测量仪器感兴趣, 就停下来默默地观看, 但又好像并未打算驻足太久, 马达没有熄火。 他眼睛清澈, 神情专注, 厚牛仔上衣洗得发白, 旧旅游鞋满是泥巴和褶皱。 他苍白干燥的嘴唇, 几次将要蠕动, 却始终没有发出声响。
我们忙着观察气象特征, 记录仪器参数调试设备状态。 好一阵子, 抬头望时, 天空正蓝。 一种纯粹, 有重量的蓝, 它正排空所有事物的内部, 如同那青年人纯净的眼神。然后, 这些蓝, 重新装满旷野, 装满潭水,装满我的身体。
风清冽而甘甜, 可一切都无法把握, 内心仍然孤独而干燥……
那时, 半山腰的灌木丛簇拥, 火红的顶部如同锦缎; 更远处的山顶, 正覆盖着金黄色, 底部偶尔有笔直而苍白的树干露出。
我向青年人询问, 关于那两片树林。 他用力思考了一阵, 像是被某些回忆牵绊, 然后终于发出短促而有力的语调: 那是榛柴和白桦……
他留下的词语以及渐渐远去的马达似乎拉开了新的幕布, 从两片树林中冲出两队绿林好汉, 就像天边碾压过来的胡尘: 战马嘶鸣, 呐喊声, 武器碰撞声在耳边震响。 红头巾和黄头巾起伏交错, 黑胡子与白胡子浮动, 紧跟着刀剑连同大雪纷纷下落。
那青年背对着我, 他挥舞着马槊, 银色盔甲闪着寒光, 他骑一匹白马在林中穿梭,像是暗夜里划过一颗流星。
一阵冷意突然贯穿了我, 天空真的开始阴沉下来。 云和云影在天空中、 在草地上、在潭水中消失了踪迹。
暮色阴沉, 高原向晚。
余光里, 牧羊人已把羊群赶下山梁, 最后的鞭哨和沙哑吆喝声散去, 世界安静下来。 然后, 风启动大地上最后的乐章, 树林发出隆重的大提琴声。
这些声响正是从红色和黄色的巨大色块里涌出, 好像红色更加稠密, 而黄色则稀疏了许多。 渐渐地, 光线再也无法维持那两个色块, 夜晚充满了草地, 树林变得黑漆漆的。
这夜, 冷风吹走了, 再也没回来。
在和硕满汉, 那是清晨, 汽车划过一片平畴的原野。
逆光阡陌呈辐射状旋转, 田地毛茸茸的, 一切都毛茸茸的。 朝霞从山顶的冷光里发芽: 黄褐色、 绿色、 灰色、 金色的世界,波浪般袭来。 那些云, 如米勒《晚钟》 里的那样, 密集而低沉。
远处似有钟声响起, 鸽子散落。
画中, 土地从遥远的过去送来收成: 黄昏的天边有云升腾, 收割后的土地隐藏着褐色风暴, 干枯植物从弱光里孕育。 男人低头祷告, 手捧黑色帽子如同捻动一串念珠。 妇人颔首, 双掌合十, 目光指向暮色里的土地, 虔诚而悲悯。 脚边的土豆在篮子里安睡, 如同襁褓中的婴儿……
霞光里, 也有同样虔诚的母亲, 她们曾经在土地上顶礼膜拜, 双手流淌出四季, 双乳哺育着村庄。 豆荚是最顽皮的孩子, 他们有的刚刚咧开嘴露出两颗门牙, 有的已经在柔软的草毯上蹦跳, 就像在低沉前奏里, 突然钻出一个鬼脸。 每一颗谷物都闪着诙谐的光。
垄边, 狗尾草在微风中俯身, 一小堆玉米正等待粗壮手掌的抚摸, 它们即将装满牛车。
牛车一路颠簸, 来到平坦的大路。 牛轭、 绳索、 皮革以及铁器的摩擦声, 变得轻微而滑腻。
世界安静如一头雄兽, 河流扶着广袤苍莽的原野俯身前行。
头顶, 深蓝色天空, 还在堆砌。 杨树的革质叶片闪着金属的光, 然后, 是那些奔跑中的云。 两岸成熟的玉米地, 划分出无数秘境……
记忆里, 也是收获季节, 植物泛着温暖的光, 河岸与黄狗在阳光下熟睡, 飞虫长出棕色的翅膀。 只有河流如刀, 它没日没夜,切削脚下的泥沙。 芦苇和香草在河岸稍歇处安顿下来, 它们把根藏得很深。
河套以东, 朝霞刚刚没过檐头, 人们已经把牲口拴在院外的树桩上。 金灿灿的玉米棒从他们手中滑落, 一只只蹦跳着, 在院子里堆成了小山。 它们带有太阳的余温、 土地的力量, 带有河流的脾性, 还有星光的机敏。
另一个清晨, 它们被投向空中, 再准确降落, 如同一些归巢的鸟。 让人着迷的穗子, 堆砌成为镂空的圆柱形谷囤, 成为庭院中的巨石阵。
整个冬天, 太阳穿过巨石阵, 每一束晨曦都在玻璃霜花上闪光。 光线斜照在室内的蓝色木格栅上, 开裂的红油漆木桌摆放在土炕边缘, 热气腾腾的高粱米粥里, 有一生中最粗糙的呼唤……
我们的汽车沿河岸继续前行, 田野渐渐疏远。 在水草肥美的谷地, 吉布吐河默默指向远方, 它通体雪亮, 如一把镰刀。
同样弯曲的月牙, 晨风拂过河水再穿过竹节草的缝隙, 黄牛喘着粗气亲吻甘露。 河里破碎的镜子发出密集闪光, 岸边有刚刚苏醒的集镇。
沥青路两边, 尘土积了厚厚一层, 黑与黄的界线分明。 光线越过低矮房屋, 落在修车厂的手写牌子上, 干枯植物被露水打湿,也或者是在阴影里, 像是墨迹未干的画。 等车的红衣女子临风而立, 她那修长的线条,从成熟谷香里凸出。
此时, 弯曲河岸边, 有一丛白杨树, 在晨光里, 同样孤拔、 俊俏, 旁若无人。
似曾相识的场景, 夏日清凉中, 微光,井边弯腰汲水的女子, 红头巾像是原野上的一个标点。 她把沉重水壶挂上马背, 手臂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 然后, 沿着山间青石,画面消失在蹄铁的清脆叩击声里。
太阳升起来了, 敖包上的五色彩带和黑色经幡在原野略高处, 迎风飘摆。
与云彩一起旅行。 低处, 矮土墙多了起来, 墙里的人像是在一个敞开的盒子里移动。 他(她) 怀里抱着什么, 刚从低矮屋子里走出来, 头歪向一边, 低声述说着, 像是面对一个婴儿。
然后, 是曝光过度的正午, 村庄毛茸茸的。 云影被留在平缓处, 木栅栏打开一条缝隙, 儿童站在那里, 目送汽车从狭窄山路摇摆着经过, 那羞怯的目光让人顿生眷恋。
离开公路一小段距离, 河水依稀的清音和大片亮闪的鳞片就铺平在广阔的河床上。沿着马车断断续续的痕迹, 汽车小心趟过河流, 远处峰峦叠翠, 像是用马奶刚洗过一样。
正午的风翻动树林困倦的叶子, 蜥蜴从洞穴里探出头又迅速消失, 几只褐色小虫落在测量记录本的红色封皮上。 查干沐沦河,正在画板上, 谁在用山峦、 草地、 庄稼和五彩的人群为它点彩?
通向牧场的小径, 赶马车的老人叼着旱烟, 慢悠悠地挥动鞭子, 年轻人斜倚在远处的土墙边, 正脱下鞋倒出里面的沙土。 小径在远方依次消匿, 河流曲折叠进, 还有淡淡的炊烟、 浓稠的奶茶和甜甜的梦。
林间, 一匹马的悠闲构成整个下午, 它们单调、 乏味、 不修边幅。 蓬松怒放的鬃毛微微晃动, 串串响鼻和清脆啃嚼声向树林外蔓延, 只有牧马人高跷着右脚躺在马车里,左手撩动斑驳树影。 这些日常景象如同焦墨画, 虽然干枯却老辣; 或者如山间小调, 虽然狭窄却婉转; 或者如开胃小菜, 虽然偏僻却亲切。
在遥远的普达措, 景色完全不同: 弥里塘亚草甸像是被精心修剪过, 枣红色马匹与起伏山丘融为整体, 就连偶然经过的原住民都身着盛装。 一切如油画, 准确而木讷; 或者如交响乐, 开阔而亢奋; 或者如饕餮盛宴, 机械而繁琐。
航测队伍驻扎在巴林右旗大板镇。
那时, 镇上最热闹的地方是巴林石露天集市。 八月连雨天, 野外道路泥泞, 无法出工, 我们迎来难得的休息日, 就结队去逛市场。 巴林石质地细腻, 软硬适中, 纹路和色彩多变, 以青绿色冻石最为普遍, 鸡血石是其中的上品, 大都摆在博物馆里, 难得一见。 出售石料的露天摊位大概排成四排, 每排约有五十多米长。 货品大部分是篆刻用章料以及小型手把件。 叫卖者全是本地农民,他们皮肤黝黑, 嗓音嘶哑。
走出市场, 沿查干沐沦街一路向东, 路旁有卖西瓜的马车经过。
陈旧木板围起的车斗, 装满绿油油的西瓜, 西瓜堆上零星覆盖着柳条或苘麻叶子。马车的木头车辕苍白且开裂, 龙头和肚带上的铁环漆黑, 车轮侧面的泥土已经干结。
驾辕的是一匹精壮的棕色马, 它高昂着农耕时代的头颅, 蹄铁敲出清脆的节拍, 车身随着它的节奏有韵律地起伏。 停下时, 它在柏油路面上嗅一嗅, 再打一串响鼻, 就像是在林间那样。
赶车人侧坐在左前方, 小腿悠荡着, 脚踝时而在车辕下交叉, 手中的鞭杆像是军乐队的指挥杖, 那时, 世界都因他而偏僻。
回到驻地, 查干沐沦街旅馆三楼, 午睡中的五哥鼾声如雷。 这是一个从业几十年的老航测, 更是一位温暖又善诙谐的长者, 他通晓各处的风土人情、 奇闻轶事, 在艰苦的野外作业过程中, 有他的地方, 总能听见欢声笑语。
五哥的腰围是我的两倍, 年龄也几乎是我的两倍。 他能吃能睡, 四肢轻便, 干起活来不亚于小伙子。 睡梦中, 花白胡须的他,像是一匹识途老马。
这间旅馆泛着陈腐的气味, 白灰墙年久失修, 旧地图无法覆盖那些裂隙。
泛黄的纸张里有群山盘亘、 游隼高悬,也有北风卷地, 胡笳悲戚。 地图旁边, 五哥床头的木制相框内, 黑锦缎一样的汗血宝马, 高高跃起。
它, 眼神清澈而果敢。
最近ChatGPT (百度百科: “人工智能技术驱动的自然语言处理工具”) 的出现让人浮想联翩。倘若假以时日: 计算机随意制造出像卡尔维诺那样的《文学机器》, 也许并不是痴人说梦。
那么, 基于人脑的所有记忆、 学习与思考是否还有意义, 或者问题本身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 这是个巨大的话题, 恐怕短时间内没有人可以直接回答它。 但是, W·H·奥登似乎早有预见,他在《染匠之手》 里说: “每一首诗必须假定, 语言的历史走到了终点。” 因此, 在现代科技试图采用最微创的方式割除人类的那些看上去有点幼稚的“哀愁” 的时候, 诗, 或许就是最后的诺亚方舟, 是唯一可以回到语言故土的那条小径。 如果, 以上种种假设成立, 那么, 这篇叫做《追忆查干沐沦》 的旅行笔记没准还值得一读。
旅行大概可以归为三类: 第一类如约瑟夫·布罗茨基在《悲伤与理智》 中所述的那样, 是一种怀旧、 猎奇(包括购物) 以及饕餮的混合物;第二类如布鲁诺·舒尔茨在《鳄鱼街》 里描写的,是一种对百无聊赖的排遣与消磨; 第三类就如我在查干沐沦的所见所闻所感那样。
“万物并作, 吾以观复”。 将近二十年来,河流两岸的山峦、 林场和集镇在我的记忆里四季轮回, 就像一坛老酒, 历久而弥香。 查干沐沦已经成为我诗意的原点, 在那里, 每一间农舍, 每一张面孔, 每一句鸟鸣, 都足以让人歇住疲惫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