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声

2023-02-23 10:36任泽宇
科幻世界 2023年11期
关键词:蜻蜓星球

任泽宇

克尹米

虽然已经游历了近百个星球,我依旧无法忘记进入克尹米星球时的那种诡异感。我按照地图走进克尹米最热闹的酒吧时,屋内正人头攒动,却只能听到桌椅移动的吱呀声。人们似乎都在张嘴交谈着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见。在这种寂静中,我渐渐地辨认出一个细微的声音,它如此尖锐,仿佛是电子信号进入麦克风时产生的回馈循环。我朝着那个声音走去,这是酒吧里最靠内的位置,坐着两个正在交谈的克尹米人。他们交谈的声音逐渐变得可以辨识。

在留意到我之后,他们热情地邀请我坐下,长发的姑娘叫西图,表示自己已经几个月没有找到能够通过声音交流的人了。克尹米人的听觉和发声器官是相连的,只能听到和发出有限范围内的频率声音。他们年幼时,声腔的振動频率很高,达到成年后无法企及的150Hz,所以无论孩子们叽叽喳喳议论什么,大人们都是听不见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每个个体的声腔因为肌肉的萎缩也开始只能发出和听到低沉的声音。这就导致了克尹米人只能和同龄人交流。所以遇到一个能和他们自由交流的旅行者,似乎比遇到和自己生活在一个街区里的人更加让他们感到亲切。

我在这里停留了三个月,其间给飞船换上了更新的引力季风舵,西图还拉着我庆祝了克尹米人一年一度的联音节。那一天,他们会按照时钟的指引,从年老到年幼依次唱出一个单一的音阶,最终唱完整首星曲。整个城镇会从颤抖低沉的轰鸣慢慢变成舒适的人声无伴奏合唱,直到如森林里鸟鸣般的高音。随着歌曲音调的逐渐升高,我在后半程已经无法听清小学合唱团的歌声。毕竟我这个人类的耳朵能接受的频率范围还是过于狭窄了。

在离开之前,我再次跟西图告别。她依依不舍地说:“也许有一天我也能离开这里,像你一样旅行。但我们的音腔可能让我们永远无法离开自己的族群。”

这个时候,我意识到她中频的声音已经变得低沉了几度,如果我不刻意压低声音和她说话,她捕捉我的声音会很吃力。

“你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宇宙大到不用担心找不到有共鸣的人。”我安慰她说。

她微笑着说,“谢谢你,只是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可能就无法用声音交流了。”

当天傍晚,我驾驶飞船离开了克尹米。随着目光中的星球渐渐远去,我感叹自己的幸运——能与他们分享彼此频率一致的时光。

洛松忒

作为一个在星球间频繁穿梭的旅行者,我往往会被委托运送一些轻便的包裹,有相隔两个恒星系的情书,有在真空中打磨的彗星核挂饰,还有一罐拉兹索人的诗(没错,他们的诗词是写在三维的晶尘埃中)。但最棘手的往往是运送动物。这些动物不仅会造成严重的物种入侵,而且往往无法适应不同星域物理常数的变化,夭折在半途。

为了归还人情,我答应了一个富豪的请求,帮他从洛松忒星球捕捉了一袋雄性三足蜻蜓。这些蜻蜓非常短命,它们在出生后会不停地极速扇动翅膀,一直朝着光源飞行。

当我把这些蜻蜓装在黑箱里带给富豪的时候,他带我去了实验室的地下一层,并关上了灯,只留着玻璃气室发蓝的那个。他将黑箱窗口对准了玻璃气室的入口,放出了一只蜻蜓。蜻蜓的翅膀在光线的照射下闪闪发光,随着翅膀扇动速度的加快,数秒后,蜻蜓消失了。

富豪向我解释,三足蜻蜓本身带有生物荧光,当蜻蜓的翅膀快速振动时,其外表的化合物性质会因为热能(由翅膀振动产生的摩擦力引起)而发生改变,导致化合物吸收的光的波长变短,产生“斯托克斯位移①”。从我们的视角来看,蜻蜓进入了不可见的紫外波段,凭空消失了。

如果不是我将这种昆虫带离它的出生星球,由于洛松忒气压较小、湿度较低、重力较弱的环境,它们在翅膀振动时不会产生过多热能,无法进入紫外波段,自然也不会产生这样的奇观。

富豪将黑箱完全打开,只见十多只蜻蜓在玻璃气室内忽闪忽现,每次进入光波段时都会闪烁出耀眼的光芒,仿佛是充满流星雨的巨大展览柜。

他告诉我,这个宇宙很大,“没有什么生物是平平无奇的,它们只是需要一双能被欣赏的眼睛”。这些年,我在向我的读者描绘星际奇观时往往会引用他的上半句话,但自从在克尹米待过三个月后,我逐渐理解了后半句话。我之所以会惊叹三足蜻蜓的表演,并不只是因为蜻蜓特殊的生物荧光,还因为我作为人类,双眼的可见光范围只是400纳米(紫色)到700纳米(红色)之间。如果换成另外一个可见光范围更大的瓦卡思人,一群永不隐身的蜻蜓只会让他感到平平无奇。从此之后,我更尊重我作为人类生理上的局限,即使只能体验部分的宇宙,我也愿意完全投入。

临别时,富豪告诉我他打算给未婚妻举办一场惊喜的婚礼,除了这些闪光表演以外,他还需要一首神秘的歌曲《银心》,而这需要我的帮助。

贝萨斯

我飞船上的生物信标并没有办法准确告诉我对方是如何沟通的,以及他们是否会遵守银河通用的社交礼仪。当我因为飞船故障暂时停靠在贝萨斯的时候,我第一次遇到了这里的智慧生物。我注意到他外表上嘴巴和耳朵的缺失,加之身形巨大,他就像是一头没有五官的犀牛。我向他用手比画,试图询问在哪里可以过夜。对方向我靠了过来,手掌如年幼的大象一样大,完全地包裹住了我的前臂。有一瞬间,我以为这是一种比较新潮的握手方式,但很快,我意识到这个生物在和我沟通。

我能感受到他的手掌有无数的细刺(后来我从书上知道它叫作语针),它们轻微地挤压我的皮肤,如同潮水一般,从我的手传到肘部。这些语针组成了特定的分布,代表了一种符号。同时,这些语针可以变得相当柔软,如同初冬的松叶,并且以稍微侧面的方向触及我来产生不同的纹理,形成语言中的语气。

我闭上双眼,努力调动全身的注意力来感受这种全新的语言。我能感受到三种触觉刺激:压力、温度和纹理,而从手到肘触碰的顺序、重复性和持续时间代表了其独特的语法系统。我大概能够读出他在询问我的身份,并且传递了一定的善意。

他停了下来,很明显,在等待我的回复。我几乎想回到飞船上拿翻译器,但转念一想,也许我真的是第一个和贝萨斯人沟通的人类,毕竟我比他们任何人旅行得都要远。

如果只是倾听可算不上沟通,我得想办法交流。最好的途径就是入乡随俗。我毕竟是一个出色的手风琴爱好者,如果说人类里有人可以用手指进行沟通,我一定不是很差的候选者。好了,我要开始了。我脑子里想着“我是一个旅行者,能带我去维护飞船的地方吗?”,然后轻轻地用手指拍打他的手臂,试图保持四分之三拍的节奏,以使我的语句显得像华尔兹一样温柔友好。结尾时,我轻轻地用手掌拍了他三下,就像是家长鼓励做对事情的小孩那样,希望这类似的举止在全银河都是通用的吧。

我表达完了,或者说,我的演奏结束了。我开始等待对方的反应。突然,我感到包裹我的所有语针变得极其僵硬,甚至能感受到手臂温度的变冷。糟了,我想,我冒犯到他了。我真是个傻瓜,我要害死自己了。

我不自觉地张开了嘴,说道:“我很抱歉,我只是想显得不那么愚蠢。”但又有什么用呢,他可听不见啊。

突然,他的手掌放松了下来,整个身体有规律地晃动着,仿佛是在笑我。他是理解了我的话吗?我明白了,这并非因为他有听觉系统,而是我作为人类的语音语调其实比我想象的还要细腻,这些声音在我身体骨骼中的振动传导到他的手臂上,比我东施效颦用手指交流要有效很多。

接下来他带我去了附近的维修站。我们虽然语言不通,但都用着各自最真诚的方式,不加修饰地聊了一路。到最后分别时,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他还向我指出了前往艾可的最近路径。你猜怎么着,即使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至今我还是对贝萨斯语一窍不通。

艾可

这次我被委托录制西菱娜小姐的完整版《银心》歌曲。全世界只有这首歌的前半段小样,即使如此,这首一分多钟的不完整歌曲在二十年前也红极一时,尤其是下银河区域。她在采访中说已经创作完整首歌,并计划在巡演中演唱它。但西菱娜小姐在随后的小行星带赛艇活动中遇难了,人们再也无法知道这首歌的另外一半主歌会唱些什么。

银河加快了明星的成名和被遗忘的速度,很快就没有人在意西菱娜小姐的歌曲了——除了她的一位死忠粉。富豪给了我相当可观的报酬,让我去录制《银心》的后半部分。他听小道消息说,西菱娜小姐生前在她的故乡艾可星上有过一次演出。

抵达艾可星后,我立刻找到了当地的向导。他听说过西菱娜,但她只不过是这颗星球上培养的众多音乐名家之一,况且一般人来这里根本不会对流行音乐感兴趣。我很好奇,问他这个星球有什么独特之处,可以和音乐有如此渊源。他说,在艾可星,声音不会衰减。

我说,连我们现在说的话也不会衰减吗?他说,是的。艾可星的大气是一个“谐振场”①,它会不断为声波提供能量,从而保持声音的强度不衰减。

于是,我意识到富豪并不是让我来跳蚤市场搜寻《银心》的唱片,而是捕捉当时她演唱会现场的歌声。就像是天文学家使用无线电望远镜观测宇宙背景辐射一样,我需要用我手头的录音机在空气中捕捉遥远过去的歌声。

我很好奇,表示如果声音没有衰减,那我理应会被噪音包围,但现在并没有那么喧闹。向导点点头,指着对面不远处的热气球,这些过去的声音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地升到海拔更高的位置,直到离开谐振场。如果想要听到过去的声音,我们必须往上走。

我们乘着热气球缓缓上升,随着海拔的升高,空气中杂糅的声音也逐渐变得清晰。我听到婴儿出生的啼哭、市政厅封顶的庆典欢呼,以及歌唱的声音。

“就在这里了。”根据歌曲上半部分的节奏频率,我手上的录音示波器开始振动。但此时歌声非常失真,仿佛一张转速失衡的唱片。我明白我需要和这个声音保持一定的相对速度,便让向导在保持高度的前提下跟着气流加速,最终,我听到了完整的《银心》歌曲。

“你真是个怪人。”向导说,“一般人来这里都是为了打探八卦,听听自己的情敌在上周都说了什么,或者某个谋杀现场的凶手都泄了什么密,可你倒好,只是来听歌。”

“这是我的爱好。”我说,并向他支付了可观的小费。

他立刻激动了起来,对我说道:“老板,如果你真的是一个音乐爱好者,我可是知道高处的一个坐标,那里有五个世纪前最纯正的古典音乐。你想来吗?”

看来我要在这里多待上一阵子了。

伏莱

有些时候,人们会简单归纳一些星球的特质,比如说:这个星球的声音不会衰减。然而即使是微小的变量,都可以让一个星球的生活和文化产生巨大的差异。我刚刚离开的艾可只是这个恒星系三个可居住行星中的一个。伏莱星离太阳更近,受到的能量影响更大,地壳已经成为谐振场的一部分。

我有幸和一个探险队进入了伏莱的深谷,由于其深度和狭窄的空间,声音一旦陷入其中就会反复反弹,难以逃脱。如同一束光在两面完全平行的镜子之间来回反射,而且每个镜子还会对这束光加强能量,让其永远不会黯淡下来。伏莱充满了这种奇特的构造,天坑、山洞和峡湾内密集分布着这些被困住的声音。有探险者称之为声音琥珀。

“你面向前,用余光看我的手。”领队用信息终端对我说。

他站在一个钟乳石的侧边,在我右前方大概一个身位。只见他打了一个响指,奇怪的是,虽然他在右边,但我从左侧听到了他响指的声音。

他笑了笑,问我是不是很有趣。这是他常带客人体验的一个地点。我问他是不是由于周围岩石迷宫式的分布,声音在这些岩石间跳跃、反弹,然后找到了一个更快到达左耳的路线。他说我对了一半,我的右耳虽然先听到了响指声,但岩石的迷宫分布的确大大加强了左侧的声音,让我的大脑以为是左侧传来的响指。

我们继续前行,在匍匐穿过一条冻土裂缝后,进入了一个封闭的声音琥珀里。如果说我听过的古典音乐已经是艾可星大气层能够维持的极限,这些被地形困住的泡泡内的声音则可以追溯到数万年之前。你可以聽到远古巨兽的低鸣,原始部落的工具声,和早已被忘记的古语言歌谣。我无法像拥有六只耳朵的伏莱人那样精准定位这些声音的方向,只觉得自己身处远古荒原的洞窟,被雷雨之中部落寒冷又热烈的喧哗淹没。

罗索

我之所以会来帮富豪录制歌曲,是因为这与我的终点顺路。我这次真正的目的地,是和艾可、伏莱共享同一个太阳的第三颗行星:罗索。

到了这个距离,太阳对声音的能量加强已经非常微弱。因为高频声音具有更短的波长,在传播过程中更容易受到吸收和散射,在罗索空气中弥漫的大部分都是低频的声音。

我住进了罗索中央的一家民宿,只见房东朝着无人的房屋角落低声说:“克鲁格,明天早上准备三杯泡蛋和两片蕉麦面包。”她告诉我,她在跟两个街区以外的咖啡店店长说话,她低频的声音会穿透这些墙体,清晰地传递到对方耳朵里。这个社会没有通信设备,人们也早已习惯在相当远的距离里互相对话。就像是我们人类可以在鸡尾酒会的吵闹声中听清自己的姓名一样,他们早已锻炼得耳朵只听与自己相关的对话。

原来如此,在刚刚降落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个星球半径比其他两顆姊妹行星要小很多,大气层密度更大,气温更高。这就使得两个罗索人即使站在星球的对立面互相聊天,也并没有任何音量上的损失,这里的音速也高得多①。

虽然刚到这里的时候还能感到一种低频的声浪,但几个小时后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星球的谐振场,就像是适应了充满吵闹空调的办公室。但是,这种感觉真的好熟悉,仿佛在哪里体验过。

“等一下,”我问房东,“你这里有没有来自其他星球的住户?”

“住户嘛,很少见。”房东说,“毕竟所有游客都聚集到艾可星了,那里是音乐的圣地。这个星球生活的都是我们这些不愿意挪动的老家人吧。你可能是上一个克尹米人之后我接待的第一个外来旅客了。”

“克尹米人?”我惊讶地说,“她的名字……是不是叫西图?”

“哦,你们认识啊。”房东点了点头,“她的年纪大了,声音已经过于低沉,在一段时间的星际旅行后发现,只有这里还有可以和她同频率对话的人。她在这个社区待了两年,但是最终她的声音频率还是低到我们也听不清了,她就告别了这里。”

原来西图真的走出了她的星球,也成了一个星际旅行者。我感慨这个宇宙竟然这么地小。当晚,我走出房门,在附近较高的山坡上拿出了录音示波器,试图在空气中找到她曾经留下的声音。但是声音在这里失去能量的速度比它的姊妹星要快,即使是低频的声音也会缓慢消失在空气里。

在罗索待了一周以后,我驾驶飞船离开了这个星系。从反光镜里看着三颗行星,我感叹即使享受着同一个太阳,这些星球也会拥有如此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文,过去的自己可能太过于无知了。

哦,对了,在后面的旅程中,我再次遇到了西图,但这就是后面的故事了。

【责任编辑:尾 巴】

①虚构的能量场,可以通过与声波相互作用,不断为声波提供能量,从而保持声音的强度不衰减。

①空气中,空气密度越大,气温越高,音速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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