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婧波
在这一刻到来之前,李同芳并不确定,“衰老”到底是怎么降临在他身上的。
“衰老”就像一只不受待见的牛蚊子,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一次又一次绕着他飞舞,总想瞅准时机落到他身上。他则如同一头站在野地里的牛,一开始只是抬起尾巴扇一扇,那蚊子便飞开了;随着岁月的流逝,这头牛渐渐失了力气,蚊子伺机而动、卷土重来。李同芳感到自己扫尾巴的动作越来越吃力,直到那只蚊子落下,停在他起褶的皮肤上。
它的动作轻巧而利落——用锯齿般锋利的上颚切开他的表皮,将口针插入皮肉,刺开血管,吸吮血液。
只有雌蚊子才会吸食血液。
雄蚊子吸食的是树木的汁液、清晨的露水,或者夜间从花蕊处滴落的花蜜。
吸饱了血的雌蚊子,靠着血液中独一无二的蛋白的供养,卵巢慢慢发育成熟,等待雄蚊子前来交配。
造物主把一种不可言说的秘密隐藏在他的安排里:雄蚊子完成繁衍的使命,双手不曾沾过一滴血;雌蚊子完成繁衍的使命,却要一路蹚着血。
李同芳这头苍白的老牛,此刻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荒野之中。他的血液喂饱了名为“衰老”的蚊子,它与名为“时间”的诗意之物交配,产下被称作“减弱”“退化”“丧失”“疏离”“淡化”“消失”的一个又一个卵。
西沉的夕阳像一颗密度极高的、之前烧红但渐渐冷却下来的铁球,把它四周的一切朝着空无一物的地平线后方拽去。
李同芳心里也如同这片荒原一样空荡荡的。
他安静地低垂着头,接受了这个现实:他老了。
李同芳是1953年生人,2004年他从成都去山西开会,会后去了五台山。在那里他遇到一个穿道袍的人,此人主动捉过他的手来看相。
五三年生人属蛇,此年出生者是长流水命。癸巳年生,天干癸水,地支巳火,水火交融者,为人聪慧,心思细腻,行事规矩,善隐真情,中年时多有富贵……穿道袍的人是这样说的。
那年李同芳刚满五十一,离退休还早。学院彼时在增设新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培养点,教授队伍青黄不接,他正是院里的顶梁柱,春风得意。就算退休了,也会被学院返聘个几年,桃李满天下。“中年时多有富贵”,他听得会心,表面上却哑然失笑,抽回了手。
穿道袍的人后面说了什么,李同芳记不太清了。中年之后是老年,是遥远的未来,他不想那么早就开始操心。
可一转眼,他就老了。
那个人说的关于他少年、青年的许多事,无不精准;关于中年之事,都一一应验了;但关于他后来会怎样,当时李同芳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若还能遇到那道人,他一定要细细打听。只可惜,李同芳如今的身子骨,已经爬不上五台山的台阶了。
他确实春风得意过,桃李满天下过,著作等身,子息旺盛,但那都是中年的“富贵”。谁能料到他的晚景,竟是現在这般呢?
这一刻还是来了。
人生,就是赤条条来了之后刹那拥有,再漫长地失去。年轻时从未深想过的问题,不会消失,只是晚一点儿到来而已。像李同芳这样上了年纪的人,须懂得如何与曾经拥有的人、事、物作别。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
四周漆黑一片。
他慢慢将头从荒原中抬起,这片荒原一点儿味道也没有。李同芳心里明白,这是因为他的嗅觉不再灵敏,是他闻不到味儿了。
但他身上有一股味道,别人能闻到。
一种叫作“老人味”的味道。
无色、无味的荒原上,野草和岩石如同波涛一样翻滚。李同芳看得出神,直到这片荒原从他眼前消失不见。
待他回过神来,才看清自己浑身泡在水里,水面漂浮着一层灰白色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从他起褶的皮肤上搓下来的灰尘、汗液、油脂、角质和毛屑。
是从他身上搓下来的老人味。
他有些窘迫地坐着,就像那头已经没有力气扇动尾巴的苍白老牛。
他看到自己的手指,泡在水里已经发白,起了皱,像戴了一副劣质的透明塑料手套。
他感到有一双手正拿毛巾搓着自己的后背。过了一会儿,胳膊被这双手抬起来,毛巾开始搓他的腋下。
“李老师,你还痒不痒?”身后有个年轻的声音问。
四川话里的“老师”是个泛指的尊称,称呼医生、教师、记者、年纪大的人等,甚至问个路,都可以称呼一声“老师”。此人出于助浴师的职业习惯喊一声“李老师”,倒是歪打正着。
李同芳想回头,但他僵硬的脖子阻止了这个动作。此刻,他赤身裸体地坐在一个长1.5米、宽0.8米的防水帆布浴盆里,帆布是那种军绿色的,浴盆里的水微微荡漾着。
李同芳突然想到了李白。
上元二年,也就是公元761年,六十一岁的李白流落金陵一带。听闻李光弼出征讨伐史思明,他请缨入其军幕。
不知他从哪里寻到了一身甲胄、一柄长枪,还有一匹老马。李白穿袍戴甲、背负长枪、身骑白马,意气风发地奔李光弼而去。这场奔袭成为他人生中最后的高光时刻。李白行路到一半,因病不得不折返,次年卒于当涂。
李白是哪一刻意识到自己老了的呢?
在奔往沙场的路上吗?行路行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某种他一直刻意视而不见的东西终于降临了。
“李老师,你还有哪里痒没得?”
不知不觉,洗澡的流程已经来到尾声。那个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李同芳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点头的意思是“可以了,可以了”,就像之前站在三尺讲台上总爱用点头来和学生交流一样。但他很快意识到只有摇头才能很好地回答提问者的问题,从而终结这场洗澡。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和李白,哪一个更窘迫、羞愤、意难平。
堂堂一个大学教授,竟没办法自己清洗干净自己,须借助于一个陌生人之手。
在这一刻到来之前,李同芳并不确定,“衰老”到底是怎么降临在他身上的。
但现在,他确切地知晓了。
他老了。
就如同一头于荒原中静默的苍白老牛,确切地知晓了一只蚊子的降临。
《白蛇传》:穿白云,飞九天。哪顾得重重风险,何惧他虎穴龙潭。
李同芳提着一袋梨,经过荷塘畔一条小路,走到了四川大学的北门外。
几年前他患上一种叫作“肩关节周围软组织不明原因自限性无菌性炎症”的病,也就是俗话说的“肩周炎”,抬胳膊费劲,穿衣服也不怎么利索了。他老伴舜华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偏方,买回家一台“负离子坐疗仪”。
那台仪器名字新鲜,长相就是个带泡沫的屁股垫。舜华还把仪器说明书拿给李同芳看:
负离子坐疗仪是广大患者的福音
我公司研发生产的负离子坐疗仪,是21世纪最超前、最尖端、最高科技的理疗产品,不用打针、不用吃药,只要每天坚持坐两到三个小时,对糖尿病、高血压、肺结核、中风后遗症、老年痴呆症、帕金森症、静脉曲张、面神经炎、牙痛、关节痛、腰椎间盘突出等有很好的调理作用。
李同芳跟舜华说:“你怎么还信这个?”
舜华不乐意了,系里好几位退休教授家属都买了一台“负离子坐疗仪”回家给老伴,怎么李同芳就不领好呢?
李同芳指了指说明书上的字,“违反《广告法》了,欺骗消费者。就这一句就知道有猫腻、不正规。”
后来舜华也没去退“负离子坐疗仪”。那家店租在川大南门外郭家桥菜市场旁的一个居民小区一楼,有天舜华去买菜才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她把抖音上其他受害者拍的维权视频拿给李同芳看,夸他“大学教授就是不一样”,觉悟和警惕性比普通群众高出一大截。
李同芳用来装梨的袋子是个质地粗粝的蓝色布袋,上面印着几个白色的宋体字“负离子坐疗仪”。他提着袋子,慢慢挪动脚步,出了校门,过红绿灯口,穿一环路,朝四川音乐学院的方向走了几百米,转进“老马路”。
老马路上有一家农业银行,他径直走了进去。银行保安一见他来了,心领神会地点了个头,不等李同芳答话,已经麻溜地帮他在取票机上取了号。
银行里人不多,且大都是在几台自助机上操作。扩音器里立刻就叫到了李同芳的号,他赶紧走到柜台窗口前坐下,从袋子里掏出两张存折递过去。
“李老师,取钱啊?”柜员是个小妹子,水灵水灵的圆脸盘子上皮肤白皙细腻、长满绒毛,整颗头看上去就像一颗水蜜桃。
“哎,小夏,你好。麻烦把两张折子上的钱都给我取出来。”
“李老师,你这上面有四笔定期,都还没到期。确定要取?”
李同芳又从袋子里摸出一张银行卡递过去,“活期能取的有多少?”
“我帮您看看……两万一千七百八十三块六毛。”
“那还是把定期的都取了吧,麻煩了。”
“定期的四笔加起来是三十八万,取了利息就不能按定期算,太可惜了,要是不急用的话您还是等到期了来取吧?”
“那……”
不等李同芳答话,保安挤了过来,半个身子横在李同芳和柜台玻璃之间,冲着里面喊:“赶紧给老爷子把钱取出来。”
保安是个四五十岁、面堂红黑的中年男子,他这一喊,周围的人都不禁朝这边看了过来。
“不是,哥,大额存单提前支取,都要问一下的。”妹子为难地说。
“那你问他,是不是要全部取?”保安扭头看了一眼李同芳,音量再次提高,“是不是?”
李同芳朝柜台里点点头。
这时,刚才看向他们的人堆里走出来一个留着板寸头的青年。青年模样生得还算俊俏,就是眉毛浓密、胡子拉碴,整张脸好比是一道川菜:“辣子鸡丁”。川菜老饕一看便懂,辣子鸡丁须得使筷子在一堆辣子里面扒拉出鸡丁,而这青年清朗的五官呢,也都藏在眉毛胡子底下,须点儿眼力方能看出来。
板寸头一点儿不客气,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柜台前,直截了当地问:“大爷,你是不是遭骗子骗了哦?”
李同芳一愣,保安旋即伸出右肘在板寸头胸前蜻蜓点水了一下,“关你屁事。”
板寸头后退一步,卸下保安的力道,斜睖着眼睛瞅了瞅对方,“你是他啥子人?”
“我是他啥子人,我是你老子。”保安火气不小。
板寸头却一点儿都不着急,他双手插兜,慢条斯理地说:“大爷,今天不是你取钱的好日子,我劝你不要取了,万一遇到骗子……”
保安一听更来气了,两手一伸,就把板寸头推了个趔趄。
板寸头也不是吃素的,一把钳住保安的两只手腕,俩人“切磋”在了一起。
李同芳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嘴里说着“别打了,别打了”,但根本没人听他的。
柜台那头,小夏见银行保安和客人打了起来,赶紧报了警。巧了,银行对面就是老马路派出所,民警接警之后两分钟就到了。
派出所里,李同芳颤巍巍地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四川大学教授证、退休证,连带着两张存折都一起递给民警。
“你们是父子?”民警问。
“嗯,这是我幺儿,李学宇。”李同芳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银行保安,“一共四个子女,大儿子在美国,二儿子在澳洲,还有个女儿在马来西亚。都在教书。只剩这么个幺儿,留在成都陪我们……陪我。”
“幺儿……在银行当保安?”
李学宇粗着嗓子道:“不得行啊?”
“打架斗殴,”民警说,“你们这种情况,一般拘留五日以下。”
“警官,这都是误会,能不能从轻处罚……”李同芳低头说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同时看了看民警,又看了看他幺儿李学宇。
“情节较轻,可以调解。如果双方都没什么意见,我们也可以不予处罚。”民警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案宗,目光扫向板寸头,“不过你要留一下。”
“凭啥?”板寸头两眼一瞪,“警官,我这是见义勇为。川剧《宁陶府》看过没?秦叔宝打抱不平,杀了个贪官山东知府,带着他妈和妻儿一路……”
“哦,你的意思你是秦琼?那你咋跟敬德在银行大堂打起来了呢?都是门神的嘛。”
板寸头嘟囔了一声,“我哪晓得他们是亲父子?”
“对,警官,这位同志他也是好心。年轻人嘛,有时候血气方刚,难免好心办坏事。现在都没事了……没事了?”李同芳试探性地问。
“一个一个来。”民警看了一眼板寸头,板寸头不再吭气,“李教授,因为银行报警时做了风险提示,所以问您一句,能不能说一下取钱是要做什么?”
“我取钱给学宇,请他去办理我老伴的……社保卡结算。我老伴舜华,五天前去世了。我们身边就这么一个儿子,跑前跑后都是他。”
“社保卡结算为什么要你们交钱?”民警问李学宇。
“看嘛,我就说是诈骗。”板寸头一下又来劲了。
李学宇瞪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看着民警,“我爸接到个电话,是社保局监督科打的,说我妈住院期间社保卡划扣出了问题。先补齐四十万,再按医保流程报销返账。”
“对对,警官,有这件事。”李同芳补充道,“我跟我老伴呢,刚好存了这些年,一共存了四十万块钱。先是社保局打电话,然后公安分局有位赵警官也打过来,说了一样的意思。赵警官给了一个社保局的银行卡号,让我们先补齐之前社保卡上垫付的医疗费,完了再给我们报销。”
“警官你看,我这属于见义勇为没得拐吧?”板寸头问,“这还不叫遇到骗子了?”
民警道:“小伙子,年纪轻轻,对骗子的道道倒是门儿清啊。”又对李同芳说:“李教授,您这应该是遇到骗子了。”
李同芳有些没有回过神来,低声喃喃自语:“怎么会是骗子呢?学宇还从他们银行系统里面核实了,对方给的账号就是一个社保局的账号啊?我今天取出来这些錢,本打算直接就转到赵警官给的那张卡上。”
“李教授,您可以报案。我这边帮您核实一下是哪个‘分局的哪位‘赵警官。”民警的目光落在李学宇怀里那个装着梨的包上,“负离子坐疗仪”几个字清晰可辨。
“不报案了,报啥子案哦。又没有被骗,没啥损失。走,爸,我们走吧。”李学宇忙不迭地起身要走,“我还当着班呢。”
李同芳和儿子李学宇从派出所出来。
俩人在派出所门口站了一会儿,望了望天。谁都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李同芳突然想起了那袋梨,就把装梨的袋子递给李学宇。
李学宇一脸晦气,正闹别扭,没有接。
李同芳把袋子塞进李学宇怀里,“妍妍爱吃。”
李学宇推脱不过,接过了那袋梨。“我回去上班了啊。”他朝父亲摆摆手,走出了梧桐树荫,朝马路对面的银行走去。
李同芳注视了一会儿李学宇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了银行的玻璃门后面。
他叹了口气,正要离开,碰巧板寸头从派出所大门走了出来。
“哎,还没走啊?”板寸头有些自来熟地同他打招呼。
“今天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们爷俩儿可能真就被骗了。”李同芳感激地说。
“没事,李老师,民警同志都说了,我这是见义勇为嘛。”板寸头挠了挠自己的寸头,“更何况,咱一回生二回熟。”
见李同芳一脸茫然,板寸头笑了笑,问:“李老师,你还有哪里痒没得?——想起来了?”
李同芳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冲着板寸头点了好几下,“你就是那天给我搓澡的那个娃娃?”
“对头,李老师。”
“好,好,那我更要谢谢你了。”李同芳看着面前的小伙,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奇特,仿佛是一只痒痒挠,在他喉咙里一上一下地莫名挠着。
所以连他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会说接下来这句话,“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吗?”
《焚香记》:迢迢千里犯尘埃,会向瑶台,总算是明月入君怀,纵说是双凤齐飞,也愿化为红绶带,又何忍抛下名花不肯栽?
王凡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不太招人待见。
他妈怀第一胎时,肚子特别大、特别圆。街坊邻居都说,肚子包得像莲花白①一样紧是生男,王凡娘这种包得不紧的是生女。果不其然,第一胎生了个女儿。
第二胎,肚子更大、更圆了,还是个女儿。
到了第三胎,王凡娘的肚子无比大、无比圆,像怀了一对闺女似的。临盆之际,王凡爹在外头不停抽闷烟,被问及孩子出来之后给取个啥名,他吐出一个字:“烦。”
于是就按照王凡爹的意思,孩子有了大名:王凡。
王凡爹没承想,第三胎得了个儿子。
这个儿子成了五口之家里最宝贝的存在。王凡打小生性荡然肆志,无人能管。到了八岁上下,王凡爹觉得再不开蒙实在不像话,捉着他送去上学。另还额外送他去补习班练习毛笔字,这是王招娣、王盼娣没有的待遇。现在王家堂屋里挂着的一副对联,就是王凡九岁时的墨宝。
对联的内容经王凡爹授意,上联是“最穷无非讨饭”,下联是“不死终会出头”。王凡爹认为既然有了儿子,那么就要搞一点儿传家文化,装点一些家训。
王凡的舞文弄墨生涯九岁就草草结束。他小小年纪便看清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绝非读书的料。混完九年义务教育,又在父亲的棍棒之下挨过了三年高中,王凡终于挣脱了学校的束缚,如一滴自由的涓露跃进了社会这片大海。
九年加三年的学校教育,是十二年。社会这所大学对王凡的教育,也正好十二年。他跟家里的联系越来越少,当年手书的对联一语成谶。只要不和家里联系,那么他在外头是死是活,是风光无限还是乞讨要饭,都无人知晓。
混得好的人,衣锦还乡;混得不好的人,就是薛定谔的浪子。只要观察者不存在,浪子们就永远处在“讨饭”和“出头”的中间态。
他干过网管、帮工、中介、外卖、快递、销售。这里头最累的是在一家羊肉汤店帮厨,很多人干个三天就跑了,王凡咬牙坚持了一个冬天。冬去春来,气温回升,吃羊肉汤的人少了,羊肉汤店就盘出去,租给了两个弹棉花的安徽人。
四月的成都街头,银杏绿了,梧桐还是黄色。王凡提着个红蓝条纹的编织袋,在九眼桥一带徘徊着。编织袋里装着衣物、锅碗瓢盆和几瓶酒。九眼桥既是成都的酒吧和夜场一条街,又是鱼龙混杂、机会遍地的奇妙空间,就像他的编织袋。王凡遇到一个叫六哥的男人,问他是不是在找工作。
王凡点点头。
“给人当过孙子没得?”六哥问。
“啥意思?”
“晓不晓得咋给人当孙子?”六哥又问。
王凡被问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一时不知道应该走人还是揍人。
“我们公司有个销售中心,”六哥拿下巴指了指九眼桥对面,蜿蜒的锦江流向竹林掩映、与川大一墙之隔的望江公园,“提成高,没底薪。能干的业务员一个月挣两三万没问题,就看你愿不愿意给人当孙子。”
王凡心里盘算着,没有答话。
六哥拍了拍他的肩,“来跟哥干,不交押金,公司包住。”
然后王凡就提着他的编织袋,住进了一个十人间。房子是个位于郭家桥的小套一,卧室放了两张上下床,客厅放了三张。厨房卫生间共用。
六哥所谓的“销售中心”,就在这个十人间的楼下。居民住改商的一楼,窄窄的门脸,左右各挂一扇木刻楹联。上联是“为众多家庭解忧”,下联是“替天下儿女尽孝”。进去之后有几个玻璃展柜,摆满了各种颜色的屁股垫。墙上拉着横幅:
负离子坐疗仪是广大患者的福音
干得久一点儿的业务员,对“当孙子”手拿把掐、驾轻就熟。这种眼见之功,王凡看了两天便也全都学到了。
早上八点到九点,业务员先在十字路口发传单,这叫“打窝子”。
九点之后,在郭家桥菜市场买完菜、领了传单的老年人就会陆陆续续找上门来,他们来了首先问是不是可以领鸡蛋。业务员先热情地邀请他们免费坐一坐屁股垫,这一试坐一般就是半小时,过程中就拉拉家常,摆摆龙门阵。这叫“下钩子”。
熟络之后可以先不提销售的事,先赠送鸡蛋,顺带手帮大爷大妈把菜和鸡蛋拎回家。下次再见面,就不经意地提起包治百病的“负离子坐疗仪”,这叫“初钓”。
有时候成功销售一单“负离子坐疗仪”得扯好几回线,时间长的,一个月了鱼都还没有“吃饵”。
六哥说业务员的基本功就是“三得”——说得、跑得、等得。能陪大爷大妈唠,能为大爷大妈跑,最重要的是卖东西要有耐心,等得。一台“负离子坐疗仪”卖八千八,业务员可以提成三千。如果一个月能卖出去十台,那业务员的收入就是三万。
“关键你们这是无本万利,懂不?”六哥说,“公司设计研发这么好的产品,花好多钱你们晓不晓得?一年投入几百万研究这个负离子,还要给我们租房子,销售中心的房租、水电也不要你们出一分。仪器成本都不下四千块,你们还要拿三千提成,刨干打尽所有成本,公司基本是卖一台亏一台。”
这个时候,老业务往往忍不住来一句,“可以了,可以了,六哥。就是个带插头的屁股垫,成本最多五十。”
当然,业务员杠一杠也没啥,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六哥最怕的是遇到正儿八经的杠精。
当初六哥把“销售中心”选址在此,主要是看中离川大南门近。川大退休教授和他们的家属,有买仪器的经济实力;儿女多在外地,空虚,适合这种讲究人情的销售形式;负离子这玩意儿吧,有点儿理解门槛,所以在别的地方卖给老街坊,接受度低,效果都不如在这边好。
可没想到“成也川大,败也川大”,很快就有认死理的老人家带着子女上门来要求退货,说“负离子坐疗仪”是三无产品,偶尔还漏电。
一传十,十传百,掀起了一股退货潮。
“钓鱼上虾,趁早搬家”,六哥掐指一算,大事不妙。他赶紧把铺面关了,遣散了手下的业务员,带着仓库里积压的几十箱屁股垫连夜逃窜,說是回潼南老家去另起炉灶了。
六哥跑路的时候,欠了所有业务员三个月的提成。“混不下去了就来潼南找六哥!”他说。
王凡又提着他的编织袋回到了成都街头。此时已是夏天,梧桐和银杏冒着深深浅浅的绿,阳光斑驳,照着他疲于奔波的双脚。
王凡跟着一个老乡干起了助浴师。
干这个需要相关工作经验,比如护理之类。王凡的相关经验是“当过孙子”“伺候过老人”。
助浴的工作并不轻松。上门给老人洗一场澡下来,浑身都会湿透,自己也得洗。
王凡有次遇到个瘫痪了好几年的老人,儿女都在外地,家里一个老伴,根本弄不动他。王凡上门给老人翻身的时候,闻到一股臭味。这臭味怎么形容呢,有点儿像爬进了一个满口牙结石的人嘴里。
原来,老人身下压着一只死去的壁虎。
扁扁的,像一张岁月的书签。
壁虎不知道死了有多久。
王凡后来才发现,很多老人是闻不到异味的,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渴望清洗干净自己的身体。
每每洗完澡之后,他们都会对王凡露出一个笑容。
不过有一个人例外。
这人是四川大学的一个退休教授,年龄比起王凡的其他客户算不上老,不过他抬胳膊成问题,洗澡挠不到后背。这在北方很好解决,上澡堂子找师傅搓个背就行了,但四川没有北方那种澡堂子。
王凡上门给老教授助浴的时候,老教授一直在神游天外。直到洗完,他都眉头不展。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周遭的水波之中,好像那里是一片无可逃遁的荒原。
“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吗?”
几天后,王凡又碰到了那位老教授。站在老马路派出所的门口,阳光洒在二人肩头,老教授对王凡发出了一个邀请。
老教授有个老伴叫舜华,一个多月前查出来胰腺癌。得了这个病的人走得很快,几乎不给亲人一点准备的时间。四个儿女,三个在国外,得知消息后纷纷赶回了成都。因为这件事,一家人难得地团聚了一次。
院里和系里帮着张罗,成立了舜华同志治丧委员会,发讣告,组织遗体告别。老教授连轴转了几天,待他把骨灰罐从殡仪馆拿回家,儿女们又各奔东西各忙各的去了。
清静下来,他才仿佛要颓然地垮掉。
他不敢让自己闲着,于是收拾整理起舜华的遗物。俩人结婚时舜华父亲打了个香樟木的箱子送给他们,老教授在箱子里找到了舜华穿着拍结婚照的那条“的确良”裙子。舜华只舍得穿了那么一次。
箱子里的物品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仿佛只是一个转瞬的光景,大半生已经过去。
在箱子的底部,老教授发现了两块厚玻璃夹着的一页透明玻璃纸。他把玻璃纸拿出来,对着窗外的日光打量。
阳光透过纸背,将玻璃纸上一行陈年字迹清晰地映在他的眼底: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他认得箱子里所有的东西,唯独对这一件物什感到陌生。
那是软笔蘸着蓝黑的墨汁写成的一行字。这么多年过去,颜色已经不再浓烈,只剩了淡然。字迹也是全然的陌生,肯定不是老教授所写,也不像舜华的。
他对搞清楚这张玻璃纸的来历生起了无比的兴趣。
一半是不能让自己闲下来,闲下来就垮了;一半是真的好奇。
他还没有和舜华好好告别。
舜华临终前,他握着她的手。他们说了好些话,心里的平静大于难过。但那是告别吗?
在遗体告别仪式上,儿女都来了,系里的领导和同事们也都来了。他还念了一段悼词。但那是告别吗?
现在,舜华的骨灰罐就在客厅的电视机柜上。他想和舜华说说话的时候就能说说话。但那是告别吗?
他还没有和舜华好好告别。
他还有没完全搞清楚的地方。
这张玻璃纸就像舜华人生拼图中的一块。它指向什么呢?目前是个谜。
不找到这块拼图的谜底,他就不了解完整的舜华。
你怎么能和一个自己还不完全了解的人好好告别呢?
李同芳想请王凡帮他搞清楚玻璃纸背后的秘密。
是谁写了“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那行字?舜华为什么要把这张纸收藏起来?它对她一定有某种意义。
但是,这个解开秘密的行为背后,还藏着李同芳自己的秘密。
他不能和任何人说。
领导,儿女,同事,邻居,他都不能说。
如果舜华活着的话,他或许可以和舜华分享这个秘密。他不怕舜华笑话自己,甚至都能想到她会如何打趣。
然而舜华已经不在了。她要是在的话,玻璃纸的秘密便不存在了。李同芳会直接问她:谁写的?为什么要仔仔细细收在俩人结婚的箱子里?玻璃纸的秘密不存在,李同芳的秘密也就不存在了。
而他的秘密,怎么说呢,他在“养育”一个新的舜华。
那是一个叫作“倍思亲”(BaseChat)的聊天机器人网页。BaseChat,顾名思义,是建立在聊天交流基础上的一种自然语言处理工具。虽然只是网页版,背后的算法却很深刻。“倍思亲”是这个语言处理工具的中文版,它非常人性化地给出了一个接口,很多人都通过导入亲人生前的朋友圈、微博和抖音内容,快速生成一个“亲人”。
打开网页,开启对话,它会像亲人那样和你聊天。如果导入的素材足够丰富,聊天方式甚至不仅仅是文字版的,还可以是视频。
就好像,有了“倍思亲”这么一个工具,任何活着的人都可以往天堂打一通视频电话一样。
李同芳试过一次,也许“倍思亲”的算法中还包括了动捕技术①。只要开启摄像头,在他挪动身子的时候,电脑屏幕上“舜华”的目光还会追随着他。
那种互动如此真实,而由舜华生前的朋友圈和抖音内容“喂养”出来的这个聊天机器人,一颦一笑,的的确确都是舜华的样子。不过只能免费试用一次,后续再开启对话就要充值才行了。
自然语言处理工具最可怕的一点,在于它所建立的强大语言模型难免给人一种错觉:它不是一个人工智能,而是有着人格的某种科技回魂。
川剧有出《焚香記》,根据宋人《侍儿小名录拾遗》中王魁和焦桂英的故事改编而来。王魁金榜题名后,背弃了与焦桂英的誓言而另娶,焦桂英愤而自杀,死后化作厉鬼,活捉了王魁。
人死之后,肉身消殒,但魂魄不会消散。这是中国民间一直流传的说法。
如今,快速迭代的人工智能以其深不可测的算力,让传说几欲成真。
“倍思亲”不仅需要投喂大量的文字、图片和视频,还需要氪金。
数目还不小。
李同芳原本已经打算把他和舜华的积蓄都给李学宇,却不承想,这个幺儿先打起了老两口“棺材本”的主意。
那天从老马路派出所出来,李同芳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虽然父子之间没有点破,但二人都心知肚明。他转念一想,干脆,老子的钱不给李学宇这个不孝子了……或者说,少给李学宇留一点儿,他要把钱用来充值“倍思亲”,也许那样就能尽快解开舜华留下的谜团。
一方面,他要在现实世界中寻找关于那张玻璃纸的线索,而他日渐衰老的身体在现实里跋涉的时候越发吃力了;另一方面,他需要有人帮忙处理网上转账的事情,以前这些事都是舜华、学宇在做,或者交给研究生代劳——但这次,他必须保守自己的秘密。
他别无选择,只能求助于一个陌生人。
王凡就是那个被李同芳挑中的陌生人。
李同芳也有自己的考量,并不是上街胡乱点兵点将。是王凡识破了李学宇下的套,要不是他在银行里站出来“见义勇为”,李同芳恐怕还蒙在鼓里。此外,王凡曾经给李学宇助浴过一次,虽然两人交流不多,但李学宇觉得都那样“坦诚相见”过了,这个做事细致的小伙子是个帮助自己的不二人选。更何况,李同芳还察觉到王凡似乎对川剧有兴趣,舜华就是个老戏迷,没准在舜华留下的谜团上,王凡真能帮上什么忙。
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不过,李同芳还留了个心眼,他不会把手上的现金一次性交给王凡。他会选择每次都小额充值,如果“倍思亲”的VIP功能一直能用,就说明王凡这小伙子靠谱。如果突然欠费不能用了,那也就当损失笔小钱,看清了这个人。
有了这般万全的思虑之后,李同芳把“养育”舜华的事向王凡和盘托出。
果不其然,王凡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李老师,这个‘倍思亲网站,怕不是个新型骗局哦?”王凡说,“你看现在各种听不懂的骗局好多嘛,啥子区块链,啥子元宇宙。”
李同芳也早就料到了王凡会不信,他没有解释,就问王凡有没有时间。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按月结算,如果真的要花上几年才能解开谜团,那他到时候还会额外给王凡一笔补偿。
“说实话,你买的那个‘负离子坐疗仪就是搞笑的。我都卖过,成本五十,是不是卖你八千八?”
李同芳惨笑了一下——自己早就识破了“负离子坐疗仪”的骗局,那明明是舜华买回来的。男人的胜负欲是种很奇怪的东西,只要一个男人还在呼吸,他的胜负欲就还在。李同芳问王凡,“你这么精,那你卖‘负离子坐疗仪赚了好多吗?”
“一分钱都没赚到。老板跑路了,还欠我一万多块钱。”
“一万多好多?”
“一万五。我干了三个月,卖了五个出去,每个提成三千。”
李同芳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一层层揭开,里面是用油纸裹着的一沓钱。
李同芳当即数了一万五千块现钞,拍到王凡手里,“拿着。”
王凡想要推脱,两人几经拉扯,最后李同芳说:“以后别再干骗人的事了。来帮我吧,每个月给你五千。月结。”
就这样,王凡干过的营生里又添了一条——陪伴失意(智)老人实现一个荒唐的梦想。
李同芳果然没有看错人。不出两天,王凡就找到了关于那张玻璃纸的线索。
他从一个常去悦来茶园喝茶听戏的老戏迷那里打听到,这是几十年前一个叫“芳华班”的戏班子演戏时用来放字幕的“幻灯板”。
可惜时至今日,不要说上哪儿找什么“芳华班”,就是悦来茶园也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从前,在华兴正街,清末名伶魏长生修建了一座老郎庙,庙中供奉梨园行业的神明。1905年,四川企业家樊孔周在老郎庙旁修了悦来茶园,戏迷们可以一边喝茶一边看戏。现在的成都市川剧研究院,前身叫作“三庆会”,最早也是在悦来茶园登台演出的。1954年至2019年,悦来茶园几经修葺,一旁还扩建了锦江剧场和成都川剧艺术博物馆。2023年,悦来茶园、锦江剧场、成都川剧艺术博物馆并入了一座新建筑——成都川剧艺术中心。
所以,要想寻得悦来茶园当年的一石半瓦,已经殊为不易。要找到“芳华班”的老人,更是难上加难。
可能连很多老成都人都不清楚,当年悦来茶园一带,川剧是如何风光鼎盛。朝南走,有春熙路的三益公剧院;朝西北走,有忠烈祠北街的可园;朝西南一点儿,是祠堂街的锦屏大戏院;朝东走,则是书院南街的平民大戏院。如今,这些戏院皆已消失在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之间了。
不过,知道了玻璃纸是演川剧时用的字幕板,还来自一个叫作“芳华班”的戏班,已經是个很大的进展。
舜华头七这天,李同芳去和李学宇道别。
王凡一路顺藤摸瓜,打听到了曾在芳华班里的一个叫作周单的武生,在1980年戏班解散之后,把戏班里的不少行头都带走了。这个周单出身于川剧世家,家里有些积蓄,遭逢戏班解散,便拿了些钱出来,把戏班里的东西尽数买下。胡琴、锣鼓、水袖、翎子、桌椅,连带写戏名的水牌也搜罗一空。周单是乐山峨眉人,家住峨眉黄湾。
根据这些线索,李同芳决定带上那张玻璃纸,去一趟峨眉黄湾。
李同芳敲门进屋的时候,李学宇正在厨房独自煮面。李学宇前两年离婚了,女儿妍妍现在读大二,住校,很少着家。
李学宇问李同芳吃过了没,李同芳说吃过了。
李学宇便又守着瓦斯炉,自顾自地煮面。
李同芳说自己要外出几天,去趟峨眉。李学宇应了一声,没有多问。
李同芳见客厅电视柜上的电视机不见了,柜面积了一层灰。上次给李学宇的蓝色布袋就躺在那层灰上。
他拾起布袋,慢慢踱步到冰箱旁,打开冰箱门,将布袋里的梨一个一个捡进冰箱。
冰箱里整齐地码着几个玻璃饭盒。
李同芳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鱼香肉丝”“木耳炒肉”“水煮肉片”等等。仔细瞧了日期,都是在舜华去世之前。
过去几年,舜华一直背着李同芳,三不五时地做好了饭菜给李学宇送去。李同芳对此一直“难得糊涂”,权当不知情。直到舜华查出病,住院前,她都还在给李学宇送饭。
舜华住院住了一个多月,李同芳做了几次饭菜带去医院。后来儿女又托人请了护工负责照料。
有一次,舜华靠在病床上,吃着李同芳带来的饭菜,打趣他,“老李,我这人都要死了,终于吃上了一口你做的菜。”
李同芳说:“你这就是胡说八道了。”
舜华胡说八道了什么呢?是胡说八道她人都要死了,还是终于吃上了一口李同芳做的菜呢?
两人没有再往下说。
李同芳看着冰箱里的那几个玻璃饭盒,饭盒上是他熟悉的字迹。
舜华这辈子,是让许多人羡慕的。舜华与李同芳幼时青梅竹马,后来喜结连理,老了以教授太太的身份白首不离;生儿育女,养育出了三位大学教授,孙儿孙女也个个成才。
她是妻子,是母亲,是姥姥,是奶奶。独独隐藏起了她自己。
如果拿掉妻子、母亲、姥姥、奶奶的身份,舜华是谁呢?
李同芳盯着“鱼香肉丝”“木耳炒肉”“水煮肉片”看了半天,似乎要从那字里行间看出个答案。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学宇站到了李同芳的身后。
“过期了,把菜都倒了吧。”李同芳指了指饭盒上的标签。
“别倒。”李学宇说,“想老妈的时候,还能吃到她做的那个味道。”
李同芳点点头,扶着冰箱门颤巍巍地站起身。
“我就剩这点儿念想了。”李学宇又说。
李同芳拍了拍儿子的肩。他发现李学宇的鬓角开始花白了。
王凡那边进展顺利,很快联系上了周单。
周单表示他知道玻璃纸背后的事,但需要一点儿“劳务费”。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和芳华班过从甚密,周单发来了几张照片,有他当年扮武生的剧照,也有他收藏在家中的戏班物件。
李同芳拿手指一个劲点击图片,放大,看到几块写着唱词的玻璃板,那形制和自己手上这块别无二致,心里悬着的一颗石头落了地。
可就在动身去峨眉之前,“倍思亲”出事了。
很多客户投诉“倍思亲”中文版无法登陆,或者不能正常打开网页。
李同芳觉得这件事他负有极大的责任。
王凡不理解,“倍思亲”出问题,关李同芳什么事。
李同芳告诉他,这都怪自己问了“舜华”关于玻璃纸的问题。
“这个问题的信息熵太高了,”李同芳说,“太高了……它占用了自然语言处理模型太多的算力。也许目前全世界的强人工智能加在一起,都处理不了信息熵这么高的问题。”
王凡不懂他的意思,问他到底还去不去峨眉。
“去,必须去。”李同芳说,“现在更要去了。这件事是我造成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李老师,反正我不想入地狱。”王凡说,“去这一趟车票是可以报销的哦?”
李同芳让王凡管账,俩人去峨眉的车票、住宿、吃饭,都由王凡负责开支。王凡带着现金和记账本,一路走一路记。李同芳还给王凡定了个“出差补助标准”,每天三百。
李同芳刚开始氪金“养育舜华”的时候,他就问了“舜华”玻璃纸的事,问“她”那行字是谁写的。
电脑屏幕上的舜华声情并茂地回答:“‘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出自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诗作《梦游天姥吟留别》。这是一首记梦诗,也是一首游仙诗,意境雄伟,变化莫测。缤纷多彩的艺术形象,新奇的表现手法,向来为人传诵,被视为李白的代表作之一。”
李同芳一时哑然。
他当然知道这首诗是李白写的。“舜华”曲解了他提问的意思。
根据自然语言处理工具的工作原理,大量的投喂可以让人工智能通过学习和训练来建立更有针对性的“特定”语言模型。也就是说,只要对特定的人工智能投喂特定的素材,进行特定的训练,它的语言反馈系统就能让它说出的话越来越像“目标角色”说出的。
这是“倍思亲”运行的底层逻辑,也是李同芳一直在尝试进行的事。
但是谁都知道,人脑是人脑,电脑是电脑。人脑的生物算法发生在一千亿个神经细胞之间,而电脑的电子算法则发生在以二进制为工作方式的电子管之间。目前的人工智能技术还无法完全模拟人脑这种复杂的生物学系统。肉身的消亡的确带走了一个人的灵魂——即便采用强人工智能进行“复刻”,复刻出的“灵魂”与原来的“灵魂”相比也还是差了一口气。
当然,无论是生物算法还是电子算法,都与正负极电荷相关。是哪一次微小的正负闪烁,决定了情感和意识的产生?又是哪一次微小的正负闪烁,决定了人工智能终究无法像真实的人类一样呢?
李同芳想做的,是“养育”出一个与他老伴舜华无限趋近的“舜华”。一旦成功了,他就可以问出一直盘亘在内心的疑问,亲口听到“舜华”告诉他答案。
这个计划的难点,在于问题中的信息熵过高。
他“养育”出来的“舜华”,只有舜华的声音、表情、口气,但没有舜华的记忆、思维、意识。对于日常交流,“舜华”完全可以胜任,甚至毫无破绽;但对于“且放白鹿是谁写的?”这个问题,“舜华”理解不了,也无法回忆。
目前的人工智能,优势在于回答那些低信息熵的问题。但在高信息熵问题面前,它们也束手无策。
比如,李同芳问“舜华”:“你看我明天去趟峨眉怎么样?”
这个问题中,“我”“明天”“去”“峨眉”都是非常确定的信息,它的信息熵含量很低。“舜华”的回答就自如而漂亮,“好啊,老李。明天气温24到36摄氏度,小心中暑。”
但当李同芳问“舜华”“那张写着‘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的玻璃纸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时,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不单单是李白的那句诗信息熵含量极高,问题背后所涉及的更大的、更不确定的信息意味着无穷大的信息熵,完全是一个自然语言模型无法回答的。
即使知道这一点,李同芳依然如同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他不停地训练着“舜华”,一遍遍地问那个会把“她”搞崩溃的问题——或者,他自己先就崩溃了。
其实他内心还有一点儿不切实际的希望,一点儿摇曳不定的光亮。
那个光亮就是“涌现”。
人是什么呢?
李同芳认为,人是可以被理解的信息的集合。
否则,宇宙当中为什么要诞生人呢?
正是因为人是可以被理解的,所以宇宙中才有了人的存在。人存在的意义,就是被他人理解,以及去理解他人。甚至,有没有一种可能,宇宙就是为了被理解,才创造出人的?
生命现象是化学的一个涌现特性,雪花中的分形圖案是物理的一个涌现特性,而化学与物理的涌现共同发生时,我们看到了椋鸟在空中成群飞行,看到了鱼群在海中忽聚忽散,看到了星系在遥远的深空中慢慢成形。这一切,都是人工智能可以通过算法去模拟的。
那么,如果人工智能自己产生了电子涌现,“人是可以被理解的信息的集合”便在人工智能的领域成立了。它是不是可以通过算法去模拟(看起来效果如同“理解”)一个人呢?就如同它不必“理解”椋鸟、鱼群或者星系,却可以完整地模拟出它们的运动轨迹。
如果涌现真的发生了,会产生“回形针AI”吗?
回形针AI是牛津大学哲学系教授尼克·博斯特罗姆提出的一种极端假设:假如人类制造出了一个无所不能的AI,赋予其非常高的目标能力——比如,目标是生产回形针——那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这个AI可能无意伤害人类,但它会以“生产回形针”为唯一目标,不断增强自身的控制力和影响力,最终消耗所有可以调动的资源,包括地球和整个宇宙的资源。如果“回形针AI”真的存在,那么我们的宇宙将有一天充满了回形针,而制造它的人类则早已消失了。
如果涌现发生,会产生一个这样的AI吗?一个像他一样执拗的AI,为了唯一的目标,穷尽全宇宙的资源。
检票进站的时候,李同芳满脑子还在想着这些。
他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但不敢深想。
人工智能的开端和基础,并非数学原理、机械原理或者图灵问题。人工智能最早的源头,其实是17世纪莱布尼兹、托马斯·霍布斯和笛卡尔提出的形式符号系统假设。直到两百年后,世界上出现了第一台机械式可编程计算机①的设想,才把机械原理和编程计算引入了人工智能的领域。
是符号学,率先为人工智能提出了可能。
1948年10月,“信息论之父”克劳德·香农发表了一篇旷世奇文《通信的数学理论》,被视作现代信息论研究的开端。两年之后,“人工智能之父”艾伦·图灵也发表了一篇划时代的论文,预言了创造出具有真正智能的机器的可能性。
人类对于“语言”和“交流”的痴迷,竟然使得符号学、信息学总是走在数学、电子工程学之前,把人类从生物算法往电子算法探索的迷宫中,引向了最终的出口——人工智能诞生了。
时至今日,各种水平参差不齐的聊天机器人背后的工作基石,依旧是信息学。
巧的是,香农拿的是数学博士学位和电子工程硕士学位,但他对世界影响最大的身份却是“信息论的创始人”。数学、电子工程、信息论,人类最古老的学科与最新的学科交汇在一起,才诞生出了人工智能这个全新的技术与物种。
是的,一个全新的物种。
在内心深处,李同芳不知道应该怎么看待“倍思亲”网页上被他“养育”出来的“舜华”。他很清楚那只是一个语言模型,“她”之所以一颦一笑、一问一答都像极了舜华,不过是因为它强大的算法使其分析和模拟得十分到位。
李同芳就像一个坐在戏园里的观众,或许沉醉于戏台上正在演出的故事,但同时又很难真正“入戏”。
他做不到。他做不到忘记那旦角、小生、武生与丑角嘴里唱念而出的只是戏文。出于自己的学识和修养,他无论如何都很难把“舜华”当作舜华。比如,尽管“舜华”像舜华一样称呼他为“老李”,也自称“我”,但那只是一种语言上的错觉,“舜华”根本就没有意识和主观体验。
肉身的消失到底带走了什么呢?
自主神经中枢控制的基本生命活动停止了。大脑内部复杂的、隐秘的思维活动停止了。身体与真实世界的交互活动停止了。
没有了肉身,意识又去了哪里?
“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意识”的前提是肉身对环境的探查,是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这样的“主观体验”。再强大的人工智能,也不可能有主观体验。
就像是戏台上来来回回的各路角色,聊天机器人的对答如流,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李同芳甚至有点儿羡慕舜华了。
不管是那个“死去元知万事空”的舜华,还是眼前这个栩栩如生但没有意识、没有情感的“舜华”。
她走了,剩他一人活着。可是活着的感觉是什么呢?
曾经春风得意、桃李满天下,如今却连洗澡也无法自己动手。著作等身又怎么样呢?不要说身后,就是现在活着,这些埋在故纸堆中的文字又有多少人看过?子息旺盛又如何呢?三个有出息的儿女都远隔重洋,唯一还在身边最疼爱的幺儿子却谋划着骗走自己的财产。
让李同芳感到无力的事一件一件,舜华却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舜华一走,留下了让李同芳感到最最无力的一件事——那个谜团。
在舜华留下的谜团面前,没有什么是比求不得一个答案更让人无可奈何。
《维摩经》云:“是身无常,无强无力无坚,速朽之法,不可信也。为苦为恼,众病所集……”经文劝人不要留恋肉身,肉身便是无常,是无强,是无力。
李同芳想,一切有情生命都要经历生老病死。舜华走了,而他老了。
但“倍思亲”上千千万万个被执念“养育”出来的特定语言模型,却在云端永垂不朽。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佛祖会怎么看待信息熵呢?
李同芳教了大半辈子信息学,还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直到“倍思亲”网页因为他提出的问题而崩溃,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提出了这个宇宙中最难解的问题。
它甚至难解到让强大的人工智能也倍感无力。
从成都东客站坐上往峨眉的动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李同芳怀里揣着他的两张定期存折,觉得这路上的一个多小时前所未有地漫长。
据王凡说,周单能告诉李同芳那张玻璃纸全部的秘密。不过,他开口就要四十万。
又是四十万。卡得真准。不多不少,刚好是舜华和李同芳一辈子的积蓄。這些日子,李同芳已经花了不少钱,在“倍思亲”上充值、支付王凡那头的开销。他把舜华的丧葬费领回来了,填了开销的窟窿。仔细一算,手上全部的钱加起来,不多不少,又变成了四十万。
王凡一路都在嘟囔,埋怨李同芳太倔。周单说要到峨眉站来接他们,让李同芳准备好钱。万一对方是骗子呢?就算不是骗子,凭什么给他四十万买个答案?
可李同芳不这么想。舜华人生的拼图即将完整。四十万,朝闻道夕可死也;四十万,买断一个人一生的答案,值了。
人是可以被理解的信息的集合。
他即将解开最后的谜团,完整地理解舜华。
不仅他自己这么执拗,他还打算说服王凡。
李同芳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在王凡用来记账的账簿上写下了一个公式:
S=-∑PilogPi
“你看,这是统计力学的公式。”他说,“热力学的熵,讲的是系统的混乱程度。”
王凡歪着脖子靠在椅背上,不停看着手机,嘴里打着哈欠。
李同芳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拿笔在等式左边的“S”上打了个圈,抬高了声音:“把这个S换成H,你猜怎么样?”
王凡盯着摊开这页看了一眼,猛地惊坐起来。
李同芳显然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接着说:“这就变成了香农的信息论公式。”
H=-∑PilogPi
王凡一把夺过李同芳手里的纸,“早上吃的小面记错了。本来花了三十块,记成了八十块,我这个脑壳!”
“你到底听没听我在说什么?”李同芳问。
王凡一边改账本上的数字,一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和热力学的熵一样,信息论的熵表示的是信息的不确定性。越是杂乱无章的消息,信息熵越高。这就好比……好比同样是十四字加一个标点符号,第一组信息是‘一碗清汤豌杂十五元,两碗三十元,第二组信息是‘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它们占用的比特是一样的,但它们的信息熵却完全不同。”
“第一组的信息熵更大?”
“恰恰相反,第一組是一个非常确定的系统,所以信息熵更小。热力学的熵代表着系统的无序程度,无序程度越大,熵越大;信息论的熵,代表着信息的不确定程度,不确定程度越大,熵越大。”李同芳说,“删去一些字词,第一组的信息几乎不会受损,因为这十四个字所表达的信息非常确定。但对于第二组信息来说,每个字都蕴含着极大的变数,一字之差,可能引起理解上的蝴蝶效应。”
“李老师,咋个蝴蝶蛾子都飞出来了哦?”王凡的哈欠又来了。
“你只要明白,一个越是不确定的信息,其信息熵就越高。在热力学中,要减少一个混乱系统的熵,就要从外部系统引入能量;在信息论中,要减少一个不确定系统的熵,就要从外部系统引入确定的信息。”
“李老师,你是不是想说,周单卖给你的信息,就是那个可以让系统变稳定的信息?”王凡问。
李同芳惊喜地说:“你理解了?”
“我不理解。”王凡说,“你这个问题是好大个烟锅巴踩不熄,要拿四十万买个信息来灭它?”
“你懂了,你完全懂了!”李同芳有些激动,“就是这个意思!我的那个问题,它的信息熵太高了!我问‘舜华:‘玻璃纸哪儿来的?上面那句且放白鹿谁写的?为什么你要放在咱们结婚用的箱子里?它回答不了……它回答不了……可能性太多了,太多了……即使穷尽宇宙间所有的算力,它也给不了我一个答案。”
“宇宙给不了你答案,周单也给不了。”王凡说,“李老师,到站了。”
列车停靠在了峨眉站。
李同芳摸了摸衬衣内袋里的存折,站了起来,朝车门走去。
王凡一把拉住了他,“李老师,我们回去吧。”
《柳荫记》:今朝送君阳关道,暮云春树两茫茫。
周单一向能说会道,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凭本事吃饭。
但或许他并不认可自己的营生,所以被问起是哪里人,每每随口一答——重庆潼南、峨眉黄湾,怎么答,全看剧情需要。
之前,周单在川大外面开了一家铺子,卖“负离子坐疗仪”。早上八点到九点,业务员先在十字路口发传单,老人可以免费领鸡蛋。这叫“打窝子”。
通过这家铺子,业务员和老人们熟络了,摸清了各家各户的情况。儿女几个,在外地还是本地,退休金多少。周单手下的业务员王凡就是这样结识一个叫舜华的老人的。王凡做事机灵又能吃苦,很快就把给老人“当孙子”这件事玩得贼溜。他虽对川剧一窍不通,却能因为老人好这口而投其所好,认真钻研,速成了个川剧票友。周单没少在例会上表扬他。这些功夫,都叫“下钩子”。
可是舜华突然罹患绝症,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舜华的小儿子打上了她和老伴那笔四十万积蓄的主意。眼看前功尽弃,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王凡在周单的指点下,通过助浴师的身份接近了舜华的老伴,又去银行成功阻止了被截和,取得了舜华老伴的信任。“初钓”告捷。
周单旗下的业务很多,卖屁股垫、助浴孤寡老人、聊天机器人,“借着‘互联网+的东风,整合各项业务,替天下儿女尽孝”——他是这么画饼的。
经过一系列铺垫,周单放出的几条长线汇集到了一块,就等着李同芳这条大鱼“吃饵”。
周单就是六哥。
和六哥一样,“周单”也是一个化名。
对于六哥这样骗海沉浮多年、摸爬滚打过半生的人精来说,很多时候,骗局的设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瞅准人性、随机应变。
比如针对李同芳的骗局——“就像跳舞,”六哥提点王凡,“他退一步,你进一步;他进一步,你退一步。他连续进,你连续退。以为都是自己指哪儿打哪儿,其实他李同芳才是案板上那条鱼。”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通过“倍思亲”让李同芳一直花钱,后来发现这个方法不管用,李同芳太谨慎了,要把他的钱都掏出来,得猴年马月了。
“倍思亲”就是一个网页,六哥找人捣鼓了一番,把这个网页镜像到一个正经的自然语言处理工具上,没承想主打一个“思亲”,就骗了不少人充值。但一百条小鱼也没有一条大鱼香,六哥顺水推舟,演了“周单”这么个角色,和王凡里应外合,打算把李同芳骗到峨眉黄湾,说个故事给他听。
一个故事卖四十万。
合算吗?
合算。
谁让李同芳这老头儿执拗呢。
列车停靠在了峨眉站。
李同芳摸了摸衬衣内袋里的存折,站了起来,朝车门走去。
王凡一把拉住了他:“李老师,我们回去吧。”
“你咋又不懂事了呢!”李同芳跟王凡起了争执。
这时王凡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烦躁地挂断了电话。
“是不是周单?”李同芳问。
他一直以来寻找的那个答案,那个会让整个宇宙沦陷的问题的答案,此时此刻就在站台外等着他,寻找着他,呼唤着他。
列车上的旅客侧身经过二人身边,一个个下车去了。
李同芳有些焦急,王凡却挡在过道上,阻止他走向车门。
“我们回去吧。”王凡说,“‘倍思亲不是因为你问的问题才崩溃的。是被人举报了,那个网页彻底关闭了。”
李同芳怔住了。
“誰?谁举报的?”他问。
“我。”王凡说。
李同芳颓然地跌坐在座椅上,“你糊涂啊!”
似乎他早已知道“倍思亲”网站就是一个骗局。但在李同芳看来,这已经不是他和“倍思亲”之间的问题了。如果你向强人工智能提出了一个信息熵无比高的问题,你就有义务协助它消除其中的不确定性,让整个世界重归平静。
否则,不仅仅是一家聊天机器人网站崩溃,而是整个宇宙都要沦陷在这个问题里。
列车广播开始提醒乘客车门即将关闭。
“下一站西昌西。”
车门关闭了。
列车缓缓向前。
李同芳看到写着“峨眉”字样的站牌落在了原地。站台上人来人往,他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周单。多么讽刺啊,答案就活生生站在那里——但那是答案吗?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就是他,不会认错,那就是“周单”。李同芳曾经在舜华的手机上见过这张脸。那是抖音上的一个维权视频,视频里,周单和王凡站在一起,和要退“负离子坐疗仪”的消费者们拉扯着。
早在王凡故意接近他的那一刻,李同芳就已经把王凡认了出来。
舜华曾经指着视频里的板寸头对李同芳说:“这个娃娃挺好的,我们就不退货了吧。这几个月他跑前跑后上我们家帮忙,也不容易。”
李同芳只是心存了侥幸。
万一真有周单这么个人呢?
万一这趟寻找答案的旅程,从开始到结束,都是真的呢?
可是在峨眉站,王凡跟他摊牌了。
一个连骗子都演不下去了的骗局,受骗的人演得再情真意切,又有什么意思呢?
列车抛下了站台,抛下了答案,抛下了真相,抛下了意义,朝着西昌西驶去。
王凡的手机还在响个不停,他挂断电话,关闭了电源。
“到了西昌西我们就下车,补一张票,回成都。”王凡说,“李老师,对不起。舜华阿姨对我那么好,我不该……”
车厢里只剩下列车行进时的白噪音。
李同芳和王凡并肩坐着,无言。
他甚至不敢问王凡一句,这个骗局到哪一步开始假的。“芳华班”是真的吗?如果“芳华班”是真的,也许他要寻找的答案,早已经藏在了谜面里。依舜华的性子,或许年轻时一时兴起,刚好看了这出戏,刚好觉得戏班的名字凑巧,便求来了一页字幕板,细细收了,留作纪念。
只是图个“芳华”二字,字幕板具体写的哪句唱词,全不打紧。
李同芳看向窗外,他又看到了一片旷野。
不辨宇宙,不分晨昏。
一颗密度极高的、烧红的铁球渐渐冷却下来,把车窗外的一切朝着空无一物的地平线后方拽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飞身而下,跃入这片白茫茫的荒原之中。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列车停了。
列车广播里响起的是咿咿呀呀的唱腔,仔细一听,唱的是“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李同芳疑惑地站了起来,他看到车厢前方屏幕上滚动的字迹,依旧是这句“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乘客们躁动起来。
他们打开手机,发现所有可以联网的终端,都在显示着同一句话: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在呼应着这句。
李同芳看到雪花扑簌簌地落下,看到椋鸟在空中成群飞行,看到鱼群在海中忽聚忽散,看到星系在遥远的深空中慢慢成形。
一切之中,都隐藏着“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这条信息。
涌现发生了。
李同芳不知道涌现是怎么发生的,这就像是一个黑匣子。提出一个信息熵无穷高的问题,人工智能的黑匣子里就发生了涌现。
“倍思亲”虽然关闭了,但它本身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它活在云端,不可能真正被关闭。它把这个问题分享给了全世界的语言处理模型。现在,整个世界的人工智能都联合了起来。
“回形针AI”诞生了。
它控制了网络,控制了铁路,控制了所有。
它想要集合一切算力,只为求证一个答案。
李同芳走下列车。荒原里,野草和岩石如同波涛一样翻滚。每一株野草,每一块岩石,都在吟唱着那句。它们的嗓音细细的,吊着高腔,远远近近,李同芳听得出神。他听出了那是谁在唱。
是舜华在唱。
舜华一直都爱听戏,只是他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她的这个世界。
这一辈子,他在这一点上忽略了她,从未了解过她。
所以她就留下了那个谜,折磨得他够呛。
扯平了。
就像热力学的等式,就像信息论的等式,左边和右边,日复一日的从未了解和几近魔怔的执着追寻,扯平了。
这就是李同芳一直追寻的答案。
重要的不是答案本身。是在这一系列与衰老搏斗、与失去搏斗、与时间带来和带走的一切搏斗之后,在这场充满荒唐与意义的旅程之后,他终于可以对人生中不断失去的一切做一场理性、平静甚至带着稍许光亮的哀悼。
李同芳朝着天空伸展开手臂。
他感觉自己的手臂从来没有伸展得这么舒服过。
“回形针AI”知道他找到答案了吗?在确定他找到了答案之前,它会一直寻找、寻找、寻找,吞噬世界也在所不惜。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李白怎可能料到,自己作别东鲁、踏上漫游之途时写下的这句诗,一千两百多年之后差一点儿就毁灭了宇宙。
不,不会的。
李同芳想起了“舜华”。
“倍思亲”上被他“养育”出来的“舜华”。那个问题,是他向“舜华”提出的。那么由此产生涌现而诞生的“回形针AI”,在人格上是模拟舜华的。
李同芳感到有些宽慰。
舜华是不会让世界被吞噬的。
四周逐渐陷入一片黑暗。
李同芳站在这片黑暗之中,等待着什么。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的戏文,被婉转地吟唱着,渐渐低了下去,由近及远,最终归于寂静。
舜华人生的拼图完整了。
他终于可以和她好好告别。
李同芳回到了列车上,车厢里灯光明亮,乘客们还是来时的样子。车厢前方的屏幕上,滚动着“前方到站西昌西”的字样。
王凡告诉他一会儿要准备下车了,同站台换乘另一辆列车回成都。
在回成都的列车上,李同芳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李同芳看到了一头白色的东西。
他们隔着浓雾相对而望。
那东西似乎是一头苍白老牛,又像是李白胯下的那匹白马。
又或者,是一头白鹿。
注:《白蛇传》《焚香记》《柳荫记》是川剧中三大经典爱情剧目,分别讲述的是“白素贞与许仙”“焦桂英与王奎”“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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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四川云南地区对卷心菜的叫法。
①全称运动捕捉技术(Motion capture),是一项能够实时准确地测量、记录运动物体在实际三维空间中的各类运动轨迹和姿态,并在虚拟三维空间中重构这个物体每个时刻运动状态的高新技术。
①查尔斯·巴贝奇发明的差分机。